省詩歌學(xué)會您現(xiàn)在的位置是:湖南作家網(wǎng)>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文學(xué)學(xué)會>省詩歌學(xué)會

歐陽白:心經(jīng)(長詩)

來源:   時間 : 2017-06-29

 

分享到:

心 經(jīng)


歐陽白

 

經(jīng)曰: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fù)如是。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三世諸佛,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羅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故說般若波羅蜜多咒,即說咒曰: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

 

 

觀想。觀想一溪清澈的山泉,眸子慢慢瀞入其中

自然,溪水被洗去顏色,就像駿馬

在空曠的原野,跑失了奔騰。記憶里,有人在

菩提樹下頓失了身心,有人在低聲唱著

薩頂頂?shù)哪鞘住度f物生》。繼續(xù)觀想,直至

 

行動遲緩,眼神呆滯,直至如一株

深度敗落、形影枯槁的秋樹,渾身蕭疏的秋樹

般佇立在眾人的視線之外,佇立在秋天之外

若你曾腰纏萬貫,那現(xiàn)在只剩下空洞的雙眼

波瀾起伏的不是人生,是水,水的影子,曾經(jīng)

羅織多少美輪美奐的寫意,終究隨著潮水退去

蜜蜂辛勞的果實,甜在松針的舌尖,卻要痛

多少貪婪的手,癢多少淺薄的喉嚨

時間在鍋子里煮熟了,我們

 

照樣生活在時間里,照樣生活在鍋子外

見過別人的一生,卻未嘗見過完整的自己

五十豈能知天命?七十歲還是老頑童

蘊藏于心的不只伶俐的文字,還有條固執(zhí)的裝訂線

皆在我們摸不著、看不見,卻想得到的

空空的軀殼里,想見嗎?你得換個角度

 

度皆有角,就像阿基米德?lián)纹鸬厍虻?/span>

一個支點。這樣你恍然有悟,然后

切身體會這無由頭的由頭,體會這苦的苦處

苦原來都從聰明開始,想清楚了,不如做條笨笨的牛

“厄運到做牛處一定終止”,那條木訥的牛事后這么說

 

 

舍于山麓。經(jīng)年后,那條牛慢慢恢復(fù)聰明

利嘴和伶牙重新生長,語言被撕碎,掉滿一地

子夜時分,它跨欄飛走,驚起的風(fēng)重組了地上的詞語:

 

色彩不只是為了春天而來,它在冬天受孕,也

不只是為了秋天而來,它的波浪為水賦形

異于抽象的詞,可以觸摸和烘烤,可以沖天一怒和灑脫一笑

空是它的伴侶,它的敵人,它翱翔于天地之間的韁繩和翅膀

空是它的極微細的胞,極宏大的衣裳

不可分割的血肉,是舞與舞者,是詩與詩人

異于任何苦悶與分離的愛情,它們一體兩面

色彩不為時間而在,它始終鋪在歷史長河的堤岸

 

色彩不為歷史而在,它在書頁上迷茫、美麗、憂傷

即使敷上面膜再戴上面具。也無法不顯露真容,即使

是面對漆黑的原野,炙熱的火,蠻荒的洪水

空是它的行囊,它的馬背,它的十萬里河山

空是它的眼,它的耳,它的鼻,它的舌頭

即便山搖地動,磁場逆轉(zhuǎn),桑田滄海,也不過

是它窗戶上薄薄的宣紙,眼瞼上薄薄的膜

色彩因迷于惑而來,美麗和丑陋

 

受不受得了,只與你的眼有關(guān),與你心中期許攸關(guān)

想來想去,天空沒有為云彩改變過顏色

行程沒有為出發(fā)改變過初心,無法

識別的站臺,你的惶惑,你的迷亂,你的任性,你的天真和無助

亦是你的歸宿,你無法改變的初衷,你的理想,你不能自已的

復(fù)雜的,說不清道不明的理由,并不存在的理由

如果懂得,我們就不需要相愛,不需要仇恨,不需要漠不關(guān)心

是誰,為了誰,都不再重要

 

 

舍去這身皮囊,也就不受這窩囊氣,手執(zhí)一把

利劍,削骨還父,削肉還母,削蓮花還給師父

“子所得自父母的只是肉體。那未子其誰也?其來何處”?

 

是夢里空花?如何憑空出現(xiàn)一個“我”?一個自以為是的“我”

諸位!這個“我”從何而來?有什么

法子證明,這個明明白白、清清亮亮的“我”其來何處?

空花若只是泡影,如何這夢如此清晰,如此實在

相握的手這么真切?愛這么纏綿,難以割舍

 

不到黃河心不死,到了黃河,心何嘗就會死

生命如此可貴,即算是螻蟻也帝王一樣貪求

不見棺材不掉淚,見了棺材掉淚又有什么用處,難以

滅掉的是不舍,即使苦難、病痛纏身

不管亂世、橫禍、災(zāi)荒、瘟疫,我們從不反感

垢污滿臉,倒不敢清澈如洗,因為我們怕鏡子里照出虛無

不管大地沉落,日頭翻轉(zhuǎn),颶風(fēng)橫掃,不管這個世間

凈,還是臟,我們在霧霾充滿的空氣中仍然希望茍延殘喘

“不拋棄,不放棄”,吊著這口斷續(xù)之氣,在黑色泥地上

增加或深或淺的腳印,像深秋的葵花,面對急墜殘陽

不住搖著無力的頭,把在黃色大河泅渡時,本應(yīng)

減除的重負依然視為珍寶,最終與它一起,陷在水底的淤泥

 

 

是我們共同生起一種憂傷,還是湮滅了一種痛楚

故事一直在延續(xù)、在反復(fù),在頃刻間重疊

空花何其燦爛,何其絢麗,多么像

中槍的瞬間那樣鮮紅,那樣惹人垂憐

無論歲月多么漫長,都只為這一瞬間而活

色彩里生出世界,生出我們的眼睛

 

無論多么真實,都將迅捷地消逝

受得了,還是受不了,都一樣的結(jié)局

想過來,還是想過去,都一樣的結(jié)局

行也好,坐也罷,臥也可,都一樣的結(jié)局

識骨尋蹤,踏雪尋梅,都一樣的結(jié)局

 

無非是電光一閃,轉(zhuǎn)瞬即滅

眼睛看到的,一萬里江河,連同

耳朵聽到的,一萬聲杜鵑,連同

鼻子聞到的,一萬瓶香水,連同

舌頭嘗到的,一萬株黃連,連同

身體觸到的,一萬只螞蟻,連同

意識想到的,一萬夜相思

 

無不是這一瞬間精彩的死去或復(fù)活

色彩生自眼睛,卻可瞬間讓它盲

聲音生自耳朵,卻可瞬間讓它聾

香氣需要鼻子,卻可瞬間讓它鈍

味道生自舌頭,卻可瞬間讓它滯

觸受生自身體,卻可瞬間讓它呆

法子生自思維,卻可瞬間讓它亂

 

無夢的時候,枕頭在瞬間睡著

眼里的故事,都在鏡框內(nèi)變成畫

界限模糊,油彩桶被瞬間打翻

 

乃至言之鑿鑿的論文,都被打了七折,還被搬

至自由市場,悄悄地賣了個白菜價

無由頭吧。你因為一棵白菜而憂郁

意之所至,就連白菜花也變得暗淡無光,戴上眼鏡也

識別不了,微細的春光與秋光

界限實在太小,眼珠實在太大

 

無可辯駁的是你

無從辯駁,無法辯駁

明亮似乎沒有區(qū)別,我們自己定義了春夏秋冬

亦就定義了寒暑,定義了悲欣

無力分清楚的是你

無需分清楚,無需知曉得那么

明白,那么絲絲透徹,那么了無情趣

盡可能糊涂吧,一缸醬油

乃是極好的佐料,五味雜陳,何必像水

至清就含不住活蹦亂跳的魚,最多和一群不懂事的蝌蚪

無心無肺的蛋白體,玩玩捉迷藏的小游戲

老沒留下歲月的痕跡,也算是一種失敗

死不了,就成了賊,偷那么多日子卻無處藏掖

 

亦真亦幻,我們縱情于穿越,但

無從知曉,那無法穿越的黑幕,隔了什么

老繭似乎有些感悟,它卻痛苦于被削掉面具

死不了,卻原形畢露,紅色的血肉其實并不美啊

盡是些花花的顏料,不如皮,可以打扮得光滑

 

無歲月之痕跡。哎,歷史書就是一張皮啊

苦處都寫在臉上,幸福都

集中在宮闈之中,床第之上,夜夜笙歌

滅國亡家那是后來的事啊

道理如此淺顯,我們何必太過深沉

 

無聊得端坐案頭,擺個姿勢給漫漫長夜看

智者其實是每晚都睡得很香的那個人

亦打些閑碎的鼾,給月亮聽,給

無家可歸的星星聽

得閑時打打鼾,得閑時也可以停住呼吸

以免被寂靜的夜揪住不放,以免被

無家可歸的星星望穿雙眼,以免被

所有流浪的漢子視為橋洞和破廟,視為一片不走的云

得閑處且得個閑

故園只是幾十年前忙碌時,偶爾經(jīng)過過

 

 

菩薩蠻,美麗的詞牌,還是兇險的事件?她

提著花籃,踏著祥云,怎么會是一個強硬的漢子

薩克斯金屬的身軀,居然能呼出溫柔的氣息,原來

埵口的聲音,聯(lián)結(jié)了心靈的顫抖和節(jié)奏,才那么軟

 

依依楊柳,款款而動,是為了迷惑,還是為了教導(dǎo),這

般,如此。表象的世界后面,有一個真理,如花

若夢,宛若水站在鏡子的后面,而鏡子中展現(xiàn)的是

波浪,是徐徐升起的韻律和旗桿

羅裙抵得過五更的寂寞,卻害怕三更

蜜一樣的夜宵,甜也是毒藥啊,如同愛情

多少追魂之火,趕魂之水,喊魂之歌

故紙堆里盡是些荒唐的故事,石碑上刻的又何嘗不是

 

心碎也罷,心死也罷,誰是因為歡樂

無疾而終的?就是死了,也未曾真了,春風(fēng)來時

掛在墳頭的彩紙還在糾纏和訴說,我們

礙于顏面編出一段段精彩而幽怨的故事

無法完美的是結(jié)局,無法阻止的是

掛在大宅的紅燈籠,夜夜放出火樣的光

礙于顏面的豈止我們,連燈籠都是

故事當然也是,我們都為了一紙精彩的謊言

無法阻止的驚天一夢,而開口說話,而閉眼睡覺

有什么可以留戀?我們終將醒來

恐懼醒來是因為夢實在精彩,夢那么觸手可及,只是

怖鴿終將飛向影子,蒼鷹終將不知所終

 

遠方在明亮處,不在燈火闌珊里

離開這元宵夜的花燈和焰火吧,你看看

顛狂是在持花聽歌之后

倒轉(zhuǎn)頭顱是因為在柏油馬路上滾鐵環(huán)吶

夢里給你的,夢外還是要收回去

想想!如此沉醉的呼吸,如此留戀的艷麗

究竟給了我們什么?給了沉醉,給了留戀

竟收走了歌聲,收走了花朵,皮囊鼓了,又空了

涅石劃過白墻,留下黑色的印記,而它凌空一抹,月上的

槃木頓化成一樹桂花,兩碟青菜

 

 

三月三,地菜煮雞蛋,我們是蛋還是草

世上還有沒有這樣不合情理的煮法

諸位大神,大德,大學(xué)者,戴斗笠者

佛,菩薩,羅漢,打赤腳者

依你們所見,這烹飪法子來自哪部經(jīng)典,如此這

般的沒由來,卻天衣無縫,圓融、無礙

若非天造地設(shè),豈非鬼斧神工,順便問問

波濤能不能煮船帆?石頭可在煮青苔

羅裙能不能煮舞蹈?溪流可在煮落葉

蜜糖能不能煮你蒼白的臉

多少甜能讓你再一次紅顏盛開,笑成畫

故鄉(xiāng)能不能煮思念?煮成一碗當歸,煮

得汗水變成淚水?然后煮干,只剩下一個空碗

阿牛、阿狗、阿貓都捧著一只空空的碗

耨子能不能剪毛發(fā)?點火煮干那些潮濕的夢

多么無聊的,偷走歲月的夢

羅盤能不能煮方向?煮干那些流淚的迷茫

三月三,你如此強大,不能

藐視的創(chuàng)造者,和你的不能被藐視

三月三,你能不能把自己也煮干

菩薩,你能不能把這日子煮干,從那鍋沸水里

提起念珠,瀟灑離去

 

 

故人,你為何隔空向我呼喚?難道你不

知道,多年來我折疊自己于天的黑色角落,你何必提起

般般往事,那些在灰塵中消失,又在云朵里

若隱若現(xiàn)的桃花、李花,那些菊和梅,你曾托

波浪給我寫信,用跳躍的旋律

羅列曾有的歡樂和憂傷,舞蹈,酒和

蜜,羅列那些遽然失去的日子

多情被多情惱恨的日子,多情被無情吞噬的日子

是與非,被壓縮成故事書就無所謂了

大還是小

神還是鬼

咒語還是頌歌,都不過

 

是一場好不莊嚴的戲

大愛無疆,會演成大道無形的,就像你

明明走在彩虹上,卻瞬間跌落到深溝里

咒罵毫無用處,翻滾只

是讓你身上多添了一些淤泥

無可預(yù)料,是因為沒有翻開

上蒼幫你存在石柜里那本塵封的日記,要

咒罵就咒罵自己吧,你所想象的天使可能

是惡毒的,雖然迎風(fēng)起舞,袖底卻

無那封深情的書函,你無法

等到回鄉(xiāng)的邀請,其實你無需

等待,我早就在你的背上刻下了諾言,也刻下了

咒語,什么時候,你

能整個兒反轉(zhuǎn)你自己,徹底看清你自己

除掉衣裳,除掉骨頭和血肉,當自己是

一根孤零零的竹竿

切斷了,也還是一根孤零零的竹竿

苦處不在斷紋里寫著,苦其實是你從不揭竿而起啊

真要翻身,就徹底反轉(zhuǎn),連這支殘竹也請剁碎,燒了

實話告訴你,你其實活在這片火光中

不管你現(xiàn)在如何黑暗,那只是因為你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虛度幾載春秋不要緊,我依然在你開眼就見的地方

 

 

故土難離,故人難舍,故鄉(xiāng)難忘

說得再明白、再清楚也沒有用啊,如此這

般的道理,還有誰不懂

若非千秋萬劫的莫名才其妙?縱然

波浪滔天的洪水也無法隔阻這橋趾的約會

羅裙當風(fēng),當船,當無可救贖的藥或毒

蜜一樣喝下,多么溫暖,沁入心脾

多么寒冷,多么寂靜,冰到骨頭之中

咒罵誰?咒罵何用?何為?何必?

 

即使死而復(fù)活,安能再續(xù)前緣

說服自己最重要,要咒就咒自己

咒自己的生、活和愛,要不就聽聽圣人怎么說,那人

曰:沒有“我”就沒有一切煩惱。要忘“我”。要

揭開面上的紗巾,掀掉面具,讓鼻孔自由呼吸

諦聽內(nèi)心,諦聽自然,或者干脆

揭開頭顱,讓靈性的吉祥草脫根而出,你要

諦聽內(nèi)心,諦聽自然,直至頓失身心,體會那

 

波濤起伏的節(jié)奏,你的靜止

羅盤擺動的韻律,你的靜止

揭開無形的蓋,直接融入自然,你要

諦聽內(nèi)心直接的歌唱,靜看泉水的

 

波紋擴展,如蓮花瓣般散開

羅列、充斥,而為整個世界,你看:

僧伽合掌,大地靜音,你將奮力

揭開宇宙的秘密,你要

諦聽山河的呢喃、日月的口哨,你看

 

菩薩禪坐,天宇無聲,誰在

提起無復(fù)其上的無念之念,大喊:

薩!再喊:

婆!最后喊:

訶!你聽了沒有?你聽到?jīng)]有?!

 

吳昕孺丨禪是更廣大闊遠的世界丨歐陽白長詩《心經(jīng)》眉批


這是一首藏頭的長詩——如果將它每一行打頭的那個字一路讀下來,便是那部完整的佛典《心經(jīng)》?!缎慕?jīng)》又名“觀音心經(jīng)”“般若心經(jīng)”,全稱為《摩訶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F(xiàn)在通用的是唐代玄奘的譯本,共五十四句,二百六十個字。


經(jīng)者,徑也,但它不是一般的徑,而是重要的、根本的路徑,在人體形成經(jīng)脈,在宗教則構(gòu)成經(jīng)典。世界三大宗教,基督教和伊斯蘭教都只有唯一的原典。對于原典的不同詮釋形成不同的分支與流派,各自視對方為異端,道不同不相為謀,甚至大加迫害與殺伐。佛教的包容首先在于經(jīng)典的多元,《大般若經(jīng)》《金剛經(jīng)》《楞嚴經(jīng)》《四分律》《大智度論》《大乘起信論》等,以經(jīng)、律、論三部分,共同組成《大藏經(jīng)》。經(jīng)、律、論又稱三藏,玄奘歷經(jīng)艱險,西游得道,貫通經(jīng)、律、論,“唐三藏”之名由此而來。


經(jīng)多,則徑多。徑多是好事,條條道路通羅馬;又不是好事,讀起來難,領(lǐng)悟更難。連專家如唐三藏都要降妖斗魔,百折不撓,去一趟西天才能豁然融會,一般書生和老百姓更不知如何擇徑而行。沒有關(guān)系,佛自有大智慧,他早已為我們準備了一部簡潔、精微之至的“經(jīng)中之經(jīng)”——《心經(jīng)》。由觀音親吐繡口,殷殷垂誨。佛教傳授的一個最大特點是不講多話,直指本心。菩薩們都沒有作報告的惡習(xí),力求言簡意賅,打蛇七寸,在語言上做足了減法,而將世態(tài)、實相、法理,全部冶煉成文字的真金。所以,佛教傳到中國便大受歡迎,因為它天生具有詩性,中國自古乃泱泱詩國。詩教合一,有了禪宗。禪宗闡發(fā)佛理、研道示悟多用偈子,偈子即詩也。任何宗教的精華與尖端部分,都是詩。基督教、伊斯蘭教莫不如此,佛教更不用說。《心經(jīng)》本身就是一首詩。為什么?因為生命的最高境界,是詩意的棲居。


那些喜歡長篇大論、高頭講章和作報告的人,極少有詩意。我們看看觀音,她知道自己在念一首詩,所以到二百六十字時戛然而止,不盡之意既在言中,又在言外。俗人大多愚盲,嘆而觀止,誦其言不解其意,念其經(jīng)不明其旨。于是,“念經(jīng)”在世俗生活中竟然成了貶義詞,喻指不過腦子的信口打哇哇。這時,詩人不能袖手旁觀了。詩人有責(zé)任,將佛教經(jīng)典中的詩性與詩意呈現(xiàn)出來。這事兒,自古就有人做,白居易、蘇東坡都做得不錯。白居易“交游一半在僧中”,他師事法凝禪師,求得“觀、覺、定、慧、明、通、濟、舍”八字心要,還寫了“八漸偈”。蘇東坡少年即“讀佛書,習(xí)禪定”,禪友之多絕不亞于詩友,與佛印禪師的機鋒對接更是傳為佳話,一代高僧大慧宗杲對蘇東坡的悟境曾給予很高評價。白居易、蘇東坡這樣的大師級詩人禮佛參禪,極大推動了佛禪之學(xué)在唐宋的繁榮;而他們援佛理禪學(xué)入詩,又讓唐宋詩歌在山水、田園之外別開生面,于生命義理一脈迥出殊途。


但我讀白、蘇的禪詩,并不如何喜歡。竊以為,他們聰慧過人,入境的確不難,卻皆落入以詩言禪的窠臼,不外乎眾生皆佛、物我一體的感悟和人生如夢、倏忽而逝的喟嘆。禪詩也基本上不是他們最好的作品。“蝸牛角上爭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哪有“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的杳渺窮愁,“溪聲盡是廣長舌,山色無非清凈身”何來“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的玲瓏曠達?個中原因,我想,一是當時禪風(fēng)太盛,連白、蘇這樣的大才亦不能免“俗”地卷入其中,寫作禪詩大多是時尚的結(jié)果,而非內(nèi)心的促成。尤其是東坡,后來簡直是玩禪了,才華益顯而格調(diào)驟降。二是古典詩詞的格律與容量可能與真正的禪意,不是很合拍。偈子傳教,以契理開悟為主,借助其簡明直截的方式,有如電光石火,不需要詩寫得有多好。而用絕、律這樣的格式寫禪詩,差不多也只能以理說理,直奔主題了。所以,詩僧寒山的作品大多是散調(diào):“我見世間人,個人爭意氣。一朝忽然死,只得一片地。闊四尺,長丈二。汝若會出來爭意氣,我與汝立碑記。家有寒山詩,勝汝看經(jīng)卷。書放屏風(fēng)上,時時看一遍。”這個比“此生飄蕩何時定?一縷鴻毛天地中”“人生到處知何似,恰似飛鴻踏雪泥”有趣得多吧!有趣在哪里?有趣在開闊、自由,幽默中別有深意,不是那種一竿子插到底的格言。我們要注意,寒山的詩無論從形式還是語調(diào),都近似于現(xiàn)代詩了。


我讀過一些當代詩人創(chuàng)作的禪詩,無論經(jīng)綸世務(wù)的忙客,還是逍遙世外的閑僧,他們寫出來的禪詩,從形式到內(nèi)容都驚人一致。其中較好的作品,也不過以清新蘊藉的筆觸,于風(fēng)花雪月中擷取些并不太新鮮的小感悟。缺乏潛修而欲得靈犀,無視苦厄而欲得自在,難辦矣。更多當代禪詩或膠柱鼓瑟,強作解人,或刻舟求劍,遍尋不得,最終墮入枯藤野狐一路,與禪之正覺南轅北轍。在這樣的背景下,詩人歐陽白的長詩《心經(jīng)》悄然問世。


《心經(jīng)》既是佶屈聱牙的文言,又是深奧莫測的佛典,選擇藏頭的方式來寫這樣一首長詩,戴著如此別扭的鐐銬跳舞,旁人看來是自討苦吃,而對于詩人,則無異于登山運動員攀登珠峰的快樂。當然,關(guān)鍵是,他首先得有攀登珠峰的理想和能力。


歐陽白,本名歐陽志剛,湖南寧鄉(xiāng)人,出生地距溈仰宗發(fā)源地溈山不遠。年輕時就讀財會專業(yè),習(xí)經(jīng)濟之道;畢業(yè)后從事工商工作,入管理之途。勤學(xué)好思,業(yè)余涉獵哲學(xué)、美學(xué)、倫理學(xué)、佛學(xué)、社會學(xué)諸門類,多年前攻克中南大學(xué)哲學(xué)博士學(xué)位。然而,創(chuàng)建詩屋流派、倡導(dǎo)“好詩主義”的歐陽白,詩歌和詩學(xué)才是他真正的人生目的與心靈歸宿。筆名僅一“白”字,意味深長,“白”是最純潔的顏色,又是最純粹的空虛。如果要找一個漢字來詮釋佛學(xué)名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非“白”莫屬。那如果要找一個漢語詩人來解讀佛經(jīng),是不是非歐陽白莫屬呢?據(jù)詩屋眾多八零后詩人集體考證,對歐陽白這個筆名還有其他說法,有的說詩人是以李白為榜樣。這似乎有點狂妄,但不狂豈是詩人本色!歐陽白與“詩魔”洛夫有數(shù)十年忘年交情,離魔近,隔仙也不遠啊。還有人插科打諢,說“白”是白酒的意思,定光、馬隨他們從不喊“歐陽老師”“歐陽兄長”,而是直呼“歐陽白酒”。從世俗層面而言,這個綽號倒是十分貼切。喝酒讓歐陽白的臉色白里透紅,有“色不異空,空不異色”之妙?!缎慕?jīng)》這樣的詩,不由歐陽白寫,我腦殼想爛,也尋不出第二人來。


繞了很多圈子,現(xiàn)在,我們終于要面對《心經(jīng)》這首長詩啦。


“觀想。觀想一溪清澈的山泉,眸子慢慢瀞入其中”,開頭一句是長詩之門,至關(guān)重要。“山泉”是動態(tài)事物的象征,“觀想”則表示靜態(tài)。為何不用“觀照”?因為“觀想”更能表現(xiàn)詩人的主動性。禪是精進之學(xué),是需要人去探索的,沒有觀想,何來觀照!“瀞”字值得關(guān)注。它本來和“凈”是同一個字,此處用“凈”顯然不合適,用“瀞”則極妙,它既有“凈”之意,更有“水+靜”的內(nèi)涵。靜已然空靈,水中之靜則是凈之靜、靜之凈,禪意由此而生。所以,“觀想”是徑,“山泉”是門,“眸子”是鎖,“瀞”是生發(fā)禪意、開啟這段心靈修煉歷程的鑰匙?;燠E世間,輾轉(zhuǎn)功名,絕大部分人的眸子是鎖著的。如何開啟?瀞。


步入禪境,并非像時下禪詩所言,就一定或馬上能得到悟覺。由鬧入靜,由垢生凈,首先會“失去”,失去判別,失去奔騰,失去身心。“若你曾腰纏萬貫,那現(xiàn)在只剩下空洞的雙眼”;那些像蜜蜂一樣辛苦釀造出來的蜜都將失去,你會感到心痛;曾經(jīng)貪婪的雙手,還在喉嚨里發(fā)癢……這樣的“觀想”,讓你“行動遲緩,眼神呆滯”,“如一株/深度敗落、渾身蕭瑟的秋樹”“佇立在眾人的視線之外”。沒人理解你,“羅織過多少美輪美奐的寫意”的你,為何要統(tǒng)統(tǒng)將它們?nèi)訔墸?/span>


但不扔棄又能怎樣?我們的歲月一直“生活在鍋子里”,早已被“煮熟”。這種狀態(tài)造成的最壞結(jié)果,是人不能認識自己——“見過他人的一生,卻沒見過完整的自己”。古希臘神廟廊柱上那句“認識你自己”的格言是何等精警!一輩子要讀多少書,多少“伶俐的文字”蘊藏在體內(nèi),才讓我們變得聰明,可我們切身體會到的是,“苦原來都從聰明開始”,“想清楚了,還不如做條笨笨的牛”。


《心經(jīng)》第一節(jié)以牛作結(jié),緣自禪理和詩脈,更緣自詩人的心徑。一千二百年前,高僧靈祐從江西來到詩人的老家溈山,自立門戶,廣納僧眾,此乃“禪宗五葉”的第一葉——溈仰宗之肇始。靈祐力主農(nóng)禪并重,自給自足,牛就成了廟里必不可少的農(nóng)耕伙伴。臨終前,靈祐對慧寂等弟子說:“老僧百年后,到山下做一頭水牯牛,左肋下寫五個字:溈山僧某甲。這個時候,如果叫他溈山僧,他是水牯牛;如果叫他水牯牛,他又是溈山僧。那究竟該叫他什么好呢?”是啊,一般人耐不住牛的勞苦,成語“當牛做馬”即可見一斑。但人的苦厄和牛又有什么區(qū)別?所以,“舍得做牛”,明白人生本苦的真諦,方能桶底脫落,收獲“金燦燦的稻谷”。


第一節(jié)從“觀想”到“舍得”,從“我”到“牛”,從“瀞入”到“變成”,是對禪修過程的高度概括。禪和美一樣,不是客觀物,她們無處不在,又從不在一處。倘若沒有一雙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和一顆參禪求道之心,你永遠也得不到她。不千錘百煉,不當牛做馬,只靠打打坐、合合掌、念念經(jīng),佛都救他不得。


第二節(jié)寫色與空的辯證和互證。這是禪學(xué)最緊要的課題??占词巧词强???詹划惿?,色不異空。我們經(jīng)常把這樣的話掛在嘴上,但對于色與空的關(guān)系究竟應(yīng)該如何理解?


有一天,靈祐與慧寂一起游山。靈祐說:“見色便見心。”慧寂問:“樹子是色,阿那個是和尚色上見底心?”靈佑回答:“汝若見心,云何見色?見色即是汝心。”人有心臟,那是賴以生存的器官,是客觀物。但作為靈魂的“心”,是不存在于體內(nèi)的。不在體內(nèi),又在何處,難道在體外?不,也不在體外。“心”既不在體內(nèi),又不在體外,按靈祐的說法,它在“觀照”中:“見色便見心。”所以,色彩不只在春天,任何時候都有,只要你能觀照,能觸摸,能感受,它就在。但正由于需要“心”的觀照,才有色,所以在觀照之前,色是沒有的,是空的。


因色起心,亦因心生色。本質(zhì)而言,生滅皆因緣,心與色俱空。故“無無明,亦無無明盡”。


如果心被填得太滿,甚至將心滯留在某些客觀事物上,比如功名、利祿、情愛、山水,都會形成“執(zhí)”。執(zhí)越多,心靈的羈絆就越多,人就越不自由。心為物役,最終,要不私欲膨脹,萬劫不復(fù),要不哀莫大于心死,變成槁木死灰。這就是為什么,不識一字的六祖慧能在聽到《金剛經(jīng)》中一句“應(yīng)無所住而生其心”時,豁然開悟,遂成南派禪宗的開山祖師。


對心靈的解放,始終是人類擺脫困境的關(guān)鍵所在。歐陽白對色空關(guān)系的探究,有其獨到之處。他認為,空與色既是伴侶,又是敵人。它們“一體兩面”,有著“不可分割的血肉”,好比“舞與舞者”“詩與詩人”,這個比喻極為妥帖。舞既成全舞者,又挑戰(zhàn)舞者,就像詩與詩人。同理,色和空互相成就,又互相反噬。這個原理為造物主所常用,其要旨在于打通物性與神性,為追求高遠境界的人準備一個無涯無際的精神花園。


佛經(jīng)好用比喻,有《百喻經(jīng)》。歐陽白在《心經(jīng)》這首長詩中同樣妙喻迭出:“空是它的行囊,它的馬背,它的十萬里河山/空是它的眼,它的耳,它的鼻,它的舌頭,是它的自我/即便山搖地動,磁場逆轉(zhuǎn),桑田滄海,也不過/是它窗戶上薄薄的宣紙,眼瞼上薄薄的膜……”本節(jié)第一段寫空對色,這是以實喻空,告訴讀者,空并不是“空無”“空洞”的空,而是無所不包,又纖塵不染,連“空無”都沒有。


本節(jié)第二段寫“色對空”。“天空沒有為云彩改變過顏色”,這句極好。天是最大的空,它能包容無限的色相:惶惑、迷亂、任性、天真、無助,歸宿、初衷、理想、各種理由,乃至愛、仇恨、漠不關(guān)心。是誰,為了誰,都不再重要”,到底是色還是空,其實一點都不重要。這就對了。放下一切,才是對所有色空關(guān)系討論與爭議的當頭棒喝。


第三節(jié)回到“我”,不是第一人稱的我,而是自我——“自以為是的我”。詩人直接發(fā)問:“諸位!這個我從何而來?”按常規(guī),這應(yīng)是本節(jié)的首句,但詩人將它放到第五句,理由有二:一是前面三個發(fā)問一個緊似一個,三問之后接上這一總問,立馬神完氣足;二是突出“舍去”一詞,表示對“自我”的否定。


“手執(zhí)一把利劍”,“執(zhí)”是為了破執(zhí)。骨還父,肉還母,蓮花還給師父,問題是,靈魂怎么辦?心怎么辦?可還的都還回去了,還不回去的“人生如夢”怎么辦?相握的手,纏綿的愛,難以割舍的情,寶貴的生命……“我們從不反感/垢污滿臉,倒不敢清澈如洗”“不拋棄,不放棄,吊著這口斷續(xù)之氣”,我們是如此執(zhí)著地“在霧霾充滿的空氣中仍然希望茍延殘喘”,以“增加或深或淺的腳印,像深秋的葵花,面對急墜殘陽/不住搖著無力的頭”。唯其如此,本節(jié)開頭才會高呼“舍去”,并手執(zhí)利劍。


第四節(jié)行數(shù)最多,承上啟下,有著樞紐地位。“自我”如此不堪,俗世這般混濁,豈不讓人傷心絕望!“是我們共同生起一種憂傷,還是湮滅了一種痛楚”,地球上的人生生不息,永遠相續(xù),人生卻如旦暮,似空花,“無論歲月多么漫長,都只為這一瞬間而活”。永恒與瞬間這種殘酷的對應(yīng),我們應(yīng)如何超越?


詩人說,“色彩里生出世界”,也“生出我們的眼睛”。“無論多么真實,都將迅捷地消逝”,然而無論多么迅捷的消逝,都將留下“真實”的痕跡。消逝固然是結(jié)局,是“電光一閃,轉(zhuǎn)瞬即滅”,但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有眼睛和心靈,我們足以能夠觀察、體會和領(lǐng)悟這個世界,“識骨尋蹤,踏雪尋梅”,讓正在消逝的東西留下它的痕跡。閑云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是故,眼耳鼻舌身意所面臨的世間(色聲香味觸法),正是生長禪意和詩情的沃土。


這一節(jié)后面六個自然段,全寫世間,細致而精彩。色:“界限模糊,油彩桶被打翻”,五色讓人目盲。聲:“被搬/至自由市場,悄悄地賣了個白菜價”,市聲嘈雜,五聲讓人耳聾。香:“幸福都/集中在宮闈之中,床第之上,夜夜笙歌”,這是一種摻和著各種氣息的變異的芬芳。味:“一缸醬油/乃是極好的佐料,五味雜陳”。觸:“亦真亦幻,我們縱情于穿越,但/無從知曉,那無法穿越的黑幕,隔了什么”。法:“紅色的血肉其實并不美啊/盡是些花花的顏料,不如皮,可以打扮得光滑”。這就是世間,是青原惟信的“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是石頭希遷的“路滑”和溈山靈祐“米里有蟲”。


可見,出世必先入世,參事而后參禪,垢里取凈,鬧中求安,顛倒夢想過才知如何遠離魔障,所謂“春宮畫里修行”,方是真佛學(xué)。“道理如此淺顯,我們何必太過深沉”,“智者其實是每晚都睡得很香的那個人/亦打些閑碎的鼾,給月亮聽,給/無家可歸的星星聽”。


佛有三學(xué),戒定慧。戒乃知其可為知其不可為,定乃恒久專一的毅力,慧即般若——以戒、定為橋梁,越過世俗的滔滔大河,抵達智慧的彼岸。“得閑處且得個閑/故園只是幾十年前忙碌時,偶爾經(jīng)過過”。篡看慣了,亂也看慣了,他們止觀雙修,心態(tài)平和,煩消漏盡,交感神經(jīng)和副交感神經(jīng)達到極致的平衡,悠悠然在“橋”上看風(fēng)景。誰在樓上看他們呢?佛?;蛘哒f,天眼。又或者說,他們自己的第三只眼。他們是自己的明月,也是自己夢的主人。


第五節(jié)專寫情。這是人最難過的關(guān)。元好問有震古爍今的一句:“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本節(jié)起首的“菩薩蠻”是唐代教坊曲名,李白率先用它寫詞“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奠定其秋愁傷感之調(diào)。后來,韋莊、溫庭筠、李煜、蘇軾、李清照、辛棄疾等都用“菩薩蠻”寫出過名篇,均著眼于一個“情”字。“菩薩蠻”最初來源于頭戴金冠、珠光寶氣的女蠻國使者,這里詩人讓“提著花籃,踏著祥云”的傳統(tǒng)形象與擁有“薩克斯金屬的身軀”的現(xiàn)代形象進行對碰,雖略顯突兀,卻在阻隔中形成拓展,在沖突中產(chǎn)生張力,有奇兵之效,與第一節(jié)第一段尾句“薩頂頂?shù)摹度f物生》”異曲同工。


情是讓人沉溺的淵藪,又時??栈萌鐗?,好比鏡花水月:如同“鏡子中展現(xiàn)的波浪”,如同“蜜甜的毒藥”,如同“追魂之火,趕魂之水,喊魂之歌”……故紙堆里、青石碑上,刻的全是荒唐故事。在這里,詩人鞭辟入里地揭示出“情”的危險,比“生死相許”更嚴重、更可怕:“心碎也罷,心死也罷,沒有一個是因為歡樂/無疾而終的,就是死了,也未曾真了。”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連草木都有情呢!有情乃生命之幸,是生命綿延不絕的基礎(chǔ),同時也可能是人生之痛、命運之劫,“給了沉醉,給了留戀/竟收走了歌聲,收走了花朵”“它凌空一抹,月上的/槃木頓化成一樹桂花,兩碟青菜”。


怎樣渡過情劫?第六、七節(jié)給出了參考答案。情,尤其是愛情,往往無異于澎湃之激流、浩蕩之洪水。有人善駕馭,在情中安妥自己的身心,將愛情、親情、鄉(xiāng)情一一變成自己的家園,即便驚天巨瀾只當作后院池中一朵浮漚。有人不善駕馭,有如蒼蠅碰壁,飛蛾撲火,直欲粉身碎骨。這時,唯一能寬解自己,讓自己跳過情關(guān)的,是故鄉(xiāng),是單純的童年、熱鬧的節(jié)日和悠閑的日常生活。


第六節(jié)的“三月三”,就是故鄉(xiāng),是民俗,是節(jié)日,是童年,是日常生活的統(tǒng)稱。在詩人看來,過好日常生活就是參禪習(xí)佛,平常心是道。烹飪乃生活的經(jīng)典,它沒有由來,“卻天衣無縫,圓融、無礙”,有哪部經(jīng)典如此天造地設(shè)、鬼斧神工?故鄉(xiāng)有足夠的蜜,能使你蒼白的臉“回到紅顏盛開”,“笑成畫”,能“煮干那些流淚的迷茫”。所以,“三月三,你如此強大”!


第七節(jié)現(xiàn)身說法,“我”與故鄉(xiāng)。沈從文說:“一個士兵要不戰(zhàn)死沙場,便是回到故鄉(xiāng)。”這句話有兩層含義:一是要不戰(zhàn)死沙場,要不回到故鄉(xiāng),死和回是相對的;二是戰(zhàn)死沙場,便是回到故鄉(xiāng),死和回是統(tǒng)一的?;氐萌ゾ拖鄬?,回不去就統(tǒng)一。但不管回不回得去,“我”的漂泊是無疑的,所以才有故人“隔空向我呼喚”。“折疊自己”,這是流浪和漂泊最為生動的注腳。“你何必提起”,可能是別人提起,也可能就是自己想起,自己內(nèi)心涌動的鄉(xiāng)愁。那么,“故人”或許也并不是別人,就是自己。


而故鄉(xiāng)對自己的吸引,自己對故鄉(xiāng)的畏怯,依然是“情”字在作怪:“多情被多情惱恨的日子,多情被無情吞噬的日子。”無是無非,無大無小,或神或鬼,或咒語或頌歌,就像“一場好不莊嚴的戲”。因此,詩人特別希望“大愛無疆”變成“大道無形”,亦即佇立在遠方、日日炊煙四起的永恒的故鄉(xiāng)。


但“我”為情所困,為業(yè)所迷,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明明走在彩虹上,卻瞬間跌落到深溝里”,徒然“多添了一些淤泥”。連送信的天使都“惡毒”起來,真?zhèn)€是“東風(fēng)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你無法/等到回鄉(xiāng)的邀請”,那戰(zhàn)死沙場與回到故鄉(xiāng)就只好統(tǒng)一了:“其實你無需/等待。”


這一節(jié)最后十二句非常精彩。詩人把一個流浪者剜肉剔骨,變成“一根孤零零的竹竿”。然后切斷,“連這支殘竹也請剁碎,燒了”??瓷先埧嶂翗O,但誰到最后不是這樣的命運呢?每個人都是一抔黃土一捧灰呀!青山處處可埋骨,何須馬革裹尸還。死在哪里,哪里就是故鄉(xiāng)。借問路旁名利客,何如此處學(xué)長生:“你其實活在這片火光中”。


第八節(jié)是上節(jié)的延伸,像一聲悠長的嘆息。“故土難離”,而不得不離;“故人難舍”,而不得不舍;“故鄉(xiāng)難忘”,而不得不忘。這是世間常態(tài)、人生宿命,是莫名其妙的“千秋萬劫”。但世間依然是人的福地,是人受苦受難的福地,所以洪水縱然滔天,尾生也會守橋趾之諾;羅裙風(fēng)流縱然毒性巨大,也要像“蜜一樣喝下”。在寒冷中感受溫暖,在寂靜中生長智慧。如果還是解脫不了,請“聽聽這人如何說話”。


最后幾句是菩薩說的話,也是詩人說的話,可用四個字概括:回歸本原。揭開世俗的面紗,掀掉社會的面具,祛除煩惱的自我。“諦聽內(nèi)心,諦聽自然”重復(fù)了兩次,可見是多么重要!這一內(nèi)一外統(tǒng)攝于“自由”的禪悟之中。此刻,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內(nèi)心即自然,自然即內(nèi)心。“靈性的吉祥草脫根而出”,基督教叫神啟,道家叫得道,儒家叫“明明德”。大自然所有節(jié)奏、韻律、歌唱,宇宙的一切秘密,都在“提起無復(fù)其上的無念之念”。


菩薩禪坐,梵音四起;天宇無聲,一默如雷:“你聽了沒有?你聽到?jīng)]有?!”


歐陽白長詩《心經(jīng)》的意義在于,它匡正了從古至今詩人寫禪詩“為禪而禪”的積習(xí),運用婉轉(zhuǎn)而奔放的筆觸,既豐富、拓展了現(xiàn)代詩的維度,又將禪學(xué)置于文化與時代的廣闊背景之下,賦予其濃厚的現(xiàn)代氣息和深沉的哲學(xué)意蘊。胡蘭成說,禪是一枝花。其實,禪還是葉,是枝,是干,是根,是花園,是叢林,是草原,是人世間,是整個宇宙——禪是更廣大闊遠的世界!


洛夫


2016年,著名詩人、一代詩魔洛夫在深圳第一次見到《心經(jīng)》時就很喜歡,他仔細讀完后說:“詩意充滿,情緒也很飽滿,作為藏頭詩,讀起來絲毫感覺不出生澀和違和,說夸張一點,甚至感覺原文是為這首詩配的一樣”,在得知此詩發(fā)表后,他在溫哥華和作者通微信電話時說:“現(xiàn)代人大多浮躁,你能沉浸于傳統(tǒng)文化中汲取詩意,長達十年之久寫作一首優(yōu)秀的詩作,很是難得!”


羅鹿鳴丨讀歐陽白藏頭長詩《心經(jīng)》有感

雖過知天命之年,我仍然在讀《心經(jīng)》時感到力不從心、稀里糊涂、不明不白的。而歐陽白卻以一首《心經(jīng)》的藏頭長詩橫空問世震憾了我。不知道他對《心經(jīng)》的領(lǐng)悟是入木三分了呢?還是醍醐灌頂了呢?反正他將《心經(jīng)》的每一個字依序置于詩的開頭,融會貫通寫成260行的詩,可見不是一般角色。這不僅得從經(jīng)句的哲思玄理中挖出物來、從深奧玄虛中揪出禪來、從博大精深中悟出理來,還得是一個能將所悟、所感、所見、所及之情、之景、之思,以詩的形式固化下來,如此這般,非道行高深、得絕學(xué)真?zhèn)鞯姆饘W(xué)經(jīng)典的專家學(xué)者、非功力深厚、技術(shù)嫻熟的詩人是攬不起這個瓷器活的。


歐陽白的長詩《心經(jīng)》,給了當下詩歌寫作者一個跳高的標桿、跳遠的沙坑、攀登的珠峰。將260個字藏頭成詩,其挑戰(zhàn)難度令我無法理喻,更無法企及。我做一首短的藏頭詩以附庸風(fēng)雅、貽笑大方尚可做到,而做一首如此之長的藏頭詩是不敢想象的,此實乃詩壇奇聞、世之罕見??刹豢梢該?jù)此申報吉尼斯紀錄尚不可考,反正是我習(xí)詩三十余年頭次見到。說我是我孤陋寡聞也好、是只見樹木不見森林也好,他這種作繭自縛卻又具有縮骨神功、從從容容地從層層束縛中解放出來的奇人絕招,讓我腦洞大開、嘆為觀止,真的應(yīng)了那句: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由此可見,歐陽白對解經(jīng)的執(zhí)著、對為詩的辛勤,如果不是孜孜以求、殫精竭慮、體察幽微,這樣的經(jīng)學(xué)長詩是不可能創(chuàng)作得出來的。


讀懂一首詩不容易,讀懂一首自經(jīng)書化出的詩尤其難。以我的學(xué)識、經(jīng)歷,對讀懂歐陽白的《心經(jīng)》一詩也依然困難。但偶爾覓得詩中真意還是有的。現(xiàn)在有一句俏皮話:“你懂的!”縱觀全詩,有時是微言大義、意在言外;有時是借事托意、言近旨遠;無傷懷念遠、離情別緒、男歡女愛,卻悲生憂死、提魂攝魄、佛意禪心。讓我能感受到流泉洗腸、山茶滴淚、杜鵑吐血;體會到生起寂滅、虛虛實實、亦真亦幻;經(jīng)歷著滄海桑田、天地洪荒、鳳凰涅槃;崇敬著自然天成、物我一體、天人合一。


我不信佛也沒有得到佛的點化,僅是一個熱愛詩歌寫作的榆木疙瘩。歐陽白的《心經(jīng)》一詩,章法跳躍、巧于變化。讓我充分體驗到氣勢磅礴之境界、氣貫長虹之品格、起承轉(zhuǎn)合之技術(shù)。值得稱許的還有:全詩時而漫不經(jīng)心、舒緩自如;時而狂風(fēng)驟雨、金戈鐵馬;時而光怪陸離、色彩斑斕;時而靜水深流、光風(fēng)霽月;時而豐腴厚實、神采俊逸;時而奇景突現(xiàn)、意象紛至。


《毛詩序》云:“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白居易也說過:“大凡人之感于事則必動于情,然后興于嗟嘆,發(fā)于吟詠,而形于歌詩矣。”袁枚還說過:“詩如鼓琴,聲聲見心。”如果讓我們耐著性子、俯下身段,讀上幾遍,歐陽白《心經(jīng)》一詩便其意自現(xiàn),對詩人的心境、追求、寄托也就一目了然了。對此,我就不在此妄自揣摩,學(xué)鸚鵡繞舌般的解讀了。


不算文談,不是詩話,僅粗鄙之見,博一笑而已。

 

柳宗宣


多少代人念持《心經(jīng)》為其諦聽,欲解玄奧莫名旨意。本煥師以指血書經(jīng),弘一師試詳解之,吾友歐陽白以新詩來自我闡明,以其詩性生命體悟神靈,受其感召,以心印證無上佛旨,破習(xí)解脫苦厄無常。此實屬他和我們的幸識。


李春龍

 

歐陽白的藏頭長詩《心經(jīng)》,是一首克登天之難而成的好詩,讓人嘆為觀止。多么仁厚的詩人,把難都留給自己,讓讀者無掛無礙,一路濤濤輕松到第260行。偏愛第六節(jié)。從童年到中年,每年三月三,母親都要為我地菜煮雞蛋。“天衣無縫,圓融、無礙”禪一樣的煮法,就出自母親之手。讀到“波濤能不能煮船帆?”這全新的句子,腦洞頓時大開。水就是火,能載船,亦能燒帆。名利之舟,希望之帆,關(guān)鍵看自己怎么去把握方向。把日子煮干,只留一串念珠,日常就是參禪。從此后,悟《心經(jīng)》有了一種更便捷的選擇,叫讀歐陽白《心經(jīng)》。


起倫


能感覺到,這首長詩白兄付出的心血!這是難度寫作,不可輕松得來。讀白兄此作,我為我們湖南詩人驕傲!”


向以鮮


“這是有勇氣的探索,是有難度的寫作,是靈魂之刃和詞語之巔的自由雜技!”

 

程一身

 

此詩哲學(xué)功底兼具情感力度!


譚五昌


歐陽白十年磨一劍,費了大量心血創(chuàng)作此鴻篇巨制,是現(xiàn)代漢語詩歌對博大精深的東方傳統(tǒng)文化的一種致敬行為,非常了不起。

 

楊思慧

 

太厲害了,佩服得五體投地!


潘英

 

“本篇詩作,可定位為詩中《心經(jīng)》,整篇作品充滿禪意,充滿哲理,充滿佛理??炊@篇詩,得真要有一些佛學(xué)功夫,一些哲學(xué)思想,一些人生的徹悟。這首詩雖長,卻由淺入深,有張力讓你看得下去。如能耐下心咀嚼詩人的思想,你可大獲脾益。當然你看得懂了,你就以然悟到了,你就以然或多或少化成行動了。所以,這首詩,在一定程度上如梵高的畫,是給看得懂的人看的??床欢畷r,會認為是夢囈,是叨叨。當然,詩中金句頗多,智慧逼人。有意料之中,有意料之外。有深理,有驚喜,有余味。真是很好的詩篇。”


梅淑蘭

 

以心經(jīng)做藏頭詩,真不容易,是大手筆。


李青松

 

善哉感恩諸佛圣賢慈悲加持感召,隨喜師兄大行者詩禪妙參行愿菩提之功德,學(xué)習(xí)了”,并作一偈贊嘆:“詩禪妙參入化境,悲智雙運覺有情”。


    歐陽白,曾用筆名渤海,哲學(xué)博士,中南大學(xué)公共管理學(xué)院兼職教授、碩士生導(dǎo)師。湖南省詩歌學(xué)會副會長,省作協(xié)詩歌委員會委員,長沙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在社會科學(xué)核心期刊和中央、省市級報刊發(fā)表各類學(xué)術(shù)和論文20余篇,發(fā)表以詩為主的文學(xué)作品1000余篇(首)著有詩集五部,2004年開創(chuàng)“詩屋網(wǎng)”,并和詩屋同仁一道提出“好詩主義”。同年起至今主編詩屋年選和《詩屋》雜志,出版詩屋年度詩選12部,詩屋雜志六期,編輯出版同仁詩集30余部。

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 | 版權(quán)所有 : 湘ICP備05001310號
Copyright ? 2005 - 2012 Frguo.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