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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念:來處

來源:沈念   時間 : 2018-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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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從哪里來的?”

“我……大概是別的地方。”

“你從哪里來的?”

他的面目模糊,長著白瘢點的黑眼珠突然空翻,走到我身邊時這么問道。他第二次陡然在“來”字上加重語氣,我像是來歷不明的人,無端地心驚肉跳起來。

我醒來時,才發(fā)現(xiàn)天色還在黑暗之中。我長久失眠,偶然撞入的夢鄉(xiāng),是一片荒野,一條灰頭撲臉的公路,一間灰頭撲臉的土屋,我孤獨地站在土屋的前方,瞻望公路上的空闃。他不再問我的話,而是轉(zhuǎn)身鉆進黑洞般的屋里,再沒有出來。在明艷的清新天空下,仿佛有叛軍殺入,是漚溲的異味,從他身上和土屋里跑過來的。

很熟悉的場景,那必定是我去過的地方,我拼命地從大腦記憶庫中搜尋。但它顯然已經(jīng)在時空上離我遠去。沮喪連日來跟隨這個夢,把我推向“土屋”搖搖欲墜的墻壁。當再一次被推向斑駁的土壁時,我依托慣性孩子氣地撞上去,土磚瞬間坍裂,砸在地上,棵棵青草彎折匐地。我的心感到了剜了個缺縫般的疼,我想起來了,那是真實的疼。

十多年前,我去往家鄉(xiāng)的東山鎮(zhèn)看望一位農(nóng)村詩人。當?shù)氐呐笥言陲堊郎险f起被稱作老包的他,說起他那些不可理喻的奇談軼事,我們幾個剛鬧著酒的外來者就嚷嚷著要去看看。從松木橋左拐上的那條公路,直插進向山谷綿延的綠意泛濫的田野,就變得格外狹窄和破舊。公路羼雜著一段段的平坦和顛簸,酒精在我們的胃里加速燃燒。車輪下?lián)潋v起灰塵和細石,掠過路旁的溝塹,把野地里的螞蚱和麻雀驚飛。車就這么一路奔馳,像是開進一片無邊無際的荒蕪里。

叫老包的農(nóng)村詩人并不知道我們何時到來,但我在朋友的提醒下,一眼就看到了坐落在那條公路旁的土屋前的他。我看到他從一個一動不動的小黑點,變成身材矮小的瘦弱男子,膚色蠟黃,皺紋折疊,衣領(lǐng)袖口濃墨重彩。我望了一眼同行的省城來的衣冠楚楚的胖詩人,皮膚白凈,戴著眼鏡,嘴角油光浮泛。老包就是一只逃離饑荒剛鉆出地面的土鼴鼠。

有熟絡(luò)的人跟老包打招呼,一一介紹跳下車的我們,他無動于衷,目光在陌生者的臉上跳動,表情跟土屋的顏色是一個調(diào)色板上的,板結(jié),凝固。我們這群外來者,也不見外,自己張羅著自己,然后像掂量著這塊地皮生意,繞著屋子轉(zhuǎn)圈。胖詩人轉(zhuǎn)了好幾個圈,走姿像跳舞。老包突然撞向前,跟他說了幾句話,胖詩人訕笑的聲音越來越小,然后機巧地轉(zhuǎn)身躲到我身邊。老包跟過來,像根細木樁般杵到我面前,長著白瘢點的黑眼珠突然空翻,問道:“你從哪里來的?”我承認,那一刻,我是真的慌亂了,雙手無措地折疊著剛從野地里拔起的一根狗尾巴草莖,回答:“我……大概是別的地方。”這樣的答案當然是不會令人滿意的。老包咄咄逼人地再次問:“你從哪里來的?”這時,當?shù)氐呐笥寻阉B拖帶抱地推進了土屋里。

再次走出來的瘦小的老包,腿有殘疾的老包,把訂閱多年已經(jīng)紙頁發(fā)黃的《詩刊》雜志、他寫在一張張臟兮兮紙上的詩歌,從漆黑臟破的土屋里搬出來。這些紙頁一見到陽光,頁腳就瑟縮著發(fā)抖,頁面上更加黯淡。它們喜歡跟老包在黑暗中密謀者般對話,太陽照著,它們已不習慣睜開眼睛。當?shù)嘏笥颜f,老包常常困在家中不出來,跟紙和筆說話,跟一行行所謂的詩歌說話,卻不跟登門的人說話,四周八圍的人都認定他已經(jīng)瘋了。

土屋的門實在是矮,登門的人沒有誰不是要把頭低下才能進去。我們輪流進去參觀,屋里很黑,也很逼仄,我瞇縫著眼,等待視線適應后才看清,經(jīng)年累月堆積的油煙和塵垢,多久不曾換洗的被褥衣物,散發(fā)出漚溲發(fā)臭的氣味。老包無所謂不在乎的樣子,讓對氣味敏感的我無法對在此般屋檐下生活的他懷有好感。胖詩人吐了吐舌頭說,他也許不需要任何人的好感。我說,是啊,有詩歌和遠方的人,都是自戀狂。

屋的西墻破了個洞,一張舊掛歷紙糊著,風不時把印在上面的美女的衣裙吹起。一根照明線在頭頂搖蕩,屋外的人說,這電燈線只是擺設(shè),老包沒錢,怕繳電費,自己把線剪斷了。怎么不干脆把和世界的聯(lián)系一齊剪斷,詩人是可以這么做的,我心里躥起一個聲音作答。

有人在一旁調(diào)侃,老包啊你這么臟,老包啊你這么窮。

又有人繞到他身旁,你背一首詩我喊你老包,背不出來你就是草包。

他像沒聽見,進進出出,照料著他的那些舊雜志破書籍“寶貝”,還有也許永遠不會被發(fā)表、被朗誦的詩作。這個家徒四壁的人瘋了,這個瘋了人在寫詩。他是瘋了才寫詩,也是寫詩后變瘋的。我突然覺得朋友的笑談很滑稽?;咴趺纯梢运翢o忌憚地取笑那些沉默的滑稽者呢?

土屋前突然安靜下來,沉默的老包讓人覺得無趣。同行的人紛紛散開,滑去有段距離的村子,幫老包討取些用物。老包像只剛剛熟悉環(huán)境的鼴鼠,身處安靜之中,緊張感慢慢拂散。當?shù)嘏笥涯槌鲆豁摷?,指給我看老包因為孤寂寫的一首《沒有鳥的林子》。

“一座空山/我走進沒有鳥的林子/樹葉上 喧鬧著陽光/時間是一座停下的鐘/柴草滿山 山在枯黃/木屋旁豎著兩只耳朵/尾隨在主人左右/砍倒的木料堆積著財富/對面坡上一只小兔/倒在獵人的槍口/我相信它們會玩一場死亡的游戲”

我說,寫得很好,真是老包寫的嗎?不知何時站身旁看我讀完的老包將那頁紙抽回去夾進手稿中,砸點著腦袋,頭發(fā)在空氣中摩擦出窸窸的聲響。朋友說,那些村民講老包胡說八道,寫的不是現(xiàn)實,哪里有沒鳥的林子,哪里有沒鳥的山?

我的目光挪向老包,不要和不懂詩的人計較。老包,你為什么要這么寫?

老包斜我一眼,我寫的就是我的現(xiàn)實。

老包的現(xiàn)實是什么?我想,他孤身獨居,一個人上山去砍柴,感覺那是一座空山。即使那天是陽光燦爛的日子,有樹葉托著流動的陽光,光沉甸甸地落在樹葉上,但山里還是很寂寞的。

一個中年村民脖紅耳赤地挑著擔水,放進了土屋的黑暗處,然后拍打起陽光下的塵灰。他是村里唯一把老包認作詩人的人,也只有他會閑下來就串串老包的門。他說,大家笑他是過得太空虛,想找個老伴一起上山砍柴。人家的調(diào)侃,老包當沒聽見。別人的閑言,像風把落葉掃攏那樣傳到老包的耳朵里。他從不去當面反駁,卻會跟來串門的村民針尖對麥芒般地掰那些錯話。

沒有人說錯話,沒有女人愿意嫁給一個又窮又老的瘋詩人。

老包從來沒在眾人面前絮叨他的陳年舊事。他的過去,從認識他的人、與他交談過的人的嘴里傳來傳去,就像一條條小溪流,從山谷里蜿蜒流出,編織出一塊發(fā)光的水面,而每個人似乎都可以拍擊起水面的浪花。三十年前,老包也是有家有室的人,但怕窮的老婆突然就帶著一雙兒女遠離僻壤,再也沒有回來。這場失敗的婚姻,緣起和毀滅都是他的不可治愈的腿病。更早之前,他生了場怪病,輟學歸家,四處求治,幾年下來好不容易找了個山里的中醫(yī)治好了,還被人點撥去上門學了裁縫,手腳靈巧頭腦聰慧的他很快獲得師傅的垂愛,讓他做了上門女婿。幾年后病情復發(fā),且越治越糟越治越窮。這是一個鄉(xiāng)村詩人的前半生。獨身的他突然在某一天開始從腦子里蹦出一些句子,他認為那是詩,他的鄉(xiāng)親們卻是當作荒謬的笑話。開始寫詩的老包,把好心人給的米和油賣到鄉(xiāng)村小餐館里,把兒子偷偷寄回來的錢,都拿去買了紙和筆、郵票和遠方。他夢想著詩歌發(fā)表詩集出版,鄉(xiāng)親們茶余飯后在心里嘲笑,這是把生活搞得一團糟的荒謬夢想。

荒謬把老包和這個世界聯(lián)系在一起,并不是某個編輯發(fā)現(xiàn)他,而是一個路過的當?shù)赜浾甙牙习?ldquo;荒謬”從土屋搬到了太陽底下。老包的荒謬生活引來門庭車馬,這些車馬離去之后,老包像水面浪紋一圈圈地往外漾開:

“前不久,我決定繞道東山鎮(zhèn)去看那間熟悉的土屋,只見門敞開著,大門外喊了幾聲,誰知詩人脆弱的聲音送不出房門??邕M里屋,終于見到活著的他。還是那張又瘦又黃的臉龐和一頭亂糟糟的灰白發(fā),也許身上的破棉襖早已擋不住襲人的寒風,扶在椅子上的手在明顯地顫抖。環(huán)視土屋,緊靠床邊的后墻還是3年前連牛也能鉆進來的大窟窿,伸手抄進米缸,米粒少得能夠數(shù)出來。”

“60多的老人,身邊一直沒有親人,身子又因風濕幾乎癱了一條腿,手也不方便,沒人保證衣食。且身無分文,患了病怎么著……”

“嗜詩如命的詩人還能在詩國的疆界跋涉么,我在布滿蛛網(wǎng)的土屋中搜索著,顯然,詩人沒有因病、因窮停止吟唱,一本《詩刊》合訂本底下又發(fā)現(xiàn)了他的《增補“土屋手記”》手稿,是用一個作廢的備課本裝訂的。”

那天老包一瘸一瘸地走來走去,他的小腿肌肉萎縮纏身多年,這個疾病讓他幾乎失去了一個人的正常生活,學業(yè)、家庭、親情,卻在陷入困頓中愛上詩歌。除了老包,誰會選擇這樣的愛。挑水的村民講起一則舊聞,有人殘忍地笑了,我卻似乎聽到老包的血管爆裂的聲音。一天,老包走到東山鎮(zhèn)的街市上,迎面一個女人指著他對別人說:“這個人還在!”

他們,是不是都早以為他死了,或者是這樣一個荒謬的人應該死了。我無從猜度老包當時的心情,但他用文字記錄了:我是活著,但誰曾有過一番評述我活著的內(nèi)情呢?算了,就讓詩來為我發(fā)言吧!他這樣在粗糙的紙的潔白處寫下一首《我死了,但我還活著》:

“我吃的飯沒有/鹽呢?/油呢?/還有燒柴!/也就是沒有一個“飽”字/只有“饑”//我穿的衣沒有/被呢?/鞋呢?/還有襪子?。?也就是沒有一個“溫”字/只有“寒” // “溫”“飽”二字/是作為人最起碼的要素/而我沒有具備/這么說我已經(jīng)死了/但我還活著/啊,死了的原來是我的肉體/我詩的生命還活著/我看見人們正在搬運我的尸骨/在我六十個春天還沒到來的時候/就為我挖掘好了墳墓。”

荒謬的老包只是感到他無可挽回的無辜。

前不久在北京搭乘13號線地鐵,我和一位編輯朋友聊到老包,他說見過很多像老包這樣的人,有著文學稟賦或熱情卻無法正常寫作與生活的人。他告訴我,有位叫邁克爾·費茨杰拉德的教授曾把一小類人群劃歸為艾斯伯格癥候群,這個群體里的人擁有超常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力和高超的數(shù)學天賦。貝多芬、莫扎特、安徒生、康德等音樂家、作家和哲學家都屬于艾斯伯格癥候群,而愛因斯坦和其他一些工程學天才也被認為是這種病癥的受害者。費茨杰拉德說,導致這種病癥的某些遺傳因子同樣也是他們非凡的創(chuàng)造性才智的來源。這就是人們常說的,瘋子與天才只是一步之遙。那老包是瘋子,還是天才?當時地鐵途經(jīng)回龍觀站,朋友說出站不遠的回龍觀醫(yī)院就是北京有名的精神病??漆t(yī)院。我苦笑一聲,地鐵再次疾駛刮起的風,把我的笑吹到黑暗的隧道里,被下一趟地鐵碾成碎屑。

我從那個既怪異又真實的夢中醒來,回憶起了我去看老包的那年,有人說他剛過六十四歲生日。大家都向他表示了生日的祝福。他說,你們都記錯了,他沒有生日。這一晃又過了十幾個春秋了。

我撥開家鄉(xiāng)朋友的微信,問:“寫詩的老包,還在嗎?”朋友隔了很久才回答:“死了好些年了。”他又幫我問了幾個人,大家竟然都不知道老包到底是怎樣死的、死去的具體日期。我們都把寫詩的老包忘記了,也許那些去看過他的人,一轉(zhuǎn)身離開就被他忘記。我費力從成堆的舊書中翻撿出那本地方文學內(nèi)刊,是做的一期老包詩歌專輯,遴選了他自1990年至2000年10年間寫下的120首詩。我翻開其中一頁,寫的是老包家住在大山腳下一個叫探彎子的地方,村莊隱身在兩座矮山背后,只住戶姓包的人家。老包這樣講述他的來處:

“春風一吹,彎子里滿是李花、梨花、桃花/花中掩映著一座青磚瓦屋/還春雪一樣藏在我的記憶里//目尋探彎子,就在我的前面不遠/想走進探彎子里,/可一生啊,要走過多少坎坷 方能抵達/再想那兒時的舊夢/時光的迷霧啊重重疊疊/想走近那山坡的小路上/可我又更加靠近了黑暗。”

那是種怎樣的黑暗,讓老包更加靠近。他看見的又是一個怎樣的世界?燃燒的又是冰冷的,透明的又是遮蔽的,一切是可能的又是無能的。他在那個世界里獨自生活,從中掘取賴以存活的力量,以此去拿到一個毫無慰藉的人執(zhí)著生活的證明。我還在后來諸多夜晚接踵而來的失眠中糾結(jié)扭打,他是否還難以釋懷他離開的這個世界,是他曾用他的全部意識和對無拘無束生活的要求來對抗的世界,抑或只是通向日常生活的一條道路。他,他們;我,我們,都要從這條道路上走過。

“你從哪里來的?”我看著鏡子里的我,自言自語地說,我還欠老包一個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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