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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非:小品回到考棚街

來源:裴非   時間 : 2018-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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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從鄉(xiāng)下祭祖回來,小品就悶悶不樂。

 

  這天早上,本該在大街上跑車的呂春樹,忽然把出租車開回家了。到廁所里撒了泡尿,他對周秀媛說,我想去一趟白石橋。周秀媛當(dāng)時正在廚房煎雞蛋,油鍋里滋滋作響,她說,不年不節(jié)的,去白石橋干什么?呂春樹說,小品回家都一個月了,我準(zhǔn)備帶他去看看爺爺奶奶。周秀媛說,就不能等到清明再去?呂春樹說,還等什么清明?這么多年了,他們一直惦記著小品。周秀媛嘆了一口氣,去一趟得一整天,這一天你就白忙活了。

 

  一家人吃過早餐,呂春樹開車往鄉(xiāng)下趕。路上,呂春樹顯得很興奮,他問小品,記不記得白石橋?小時候一到過年,我就帶你去鄉(xiāng)下玩。呂春樹說的是蹩腳的普通話。小品頭朝窗外,看沿途的風(fēng)景,有些走神。小品說,不記得了。呂春樹說,夏天你也去過,爺爺經(jīng)常帶著你到小河里釣魚。爺爺是個急性子,一會兒沒有魚上鉤,他就啪地一下將魚桿攔腰折斷,往水里一扔,罵罵咧咧回家。見小品沒有回話,呂春樹自顧自接著說,有意思的是,吃過中飯,爺爺又提著砍刀上山了,他耐著性子挑選竹子,然后花一下午時間做魚桿;到了第二天,他牽著你的小手,扛著新魚桿又去了河邊。弟弟小晨笑了。小品接著也笑了。周秀媛說,那時小品才多大,他哪記得這些事?

 

  小品真的不記得了。他離開這個家時只有三歲半。當(dāng)他父母還有那些鄰居們,問他記不記得這個、記不記得那個時,他總是一臉茫然,搖頭說不記得了。前方遠(yuǎn)遠(yuǎn)的出現(xiàn)一棵大樹,是銀杏樹,估計有上千年了。呂春樹說,看見大樹,離爺爺奶奶家就不遠(yuǎn)了。小品定定地望著大樹,車子呼地從大樹旁駛過,小品轉(zhuǎn)過身子,還在眺望它。小品問,大樹上原來是不是有一個鳥窩?呂春樹愣了一下,眨著眼睛說,是嗎?你記得上面有一個鳥窩?小品忽然不能肯定了,他說,好像有吧,也許我記錯了。呂春樹十八歲考上大學(xué)才離開這里,工作了,結(jié)婚了,他每年總要回老家?guī)滋?。但他不記得銀杏樹上有過鳥窩。

 

  回到白石橋,呂春樹將車子停在大伯家門口。爺爺奶奶一直在等小品回家,但還是沒有等到。三年前的春天,爺爺在河邊釣魚,一頭栽進(jìn)河里淹死了。河是小河,水很淺,連名字都沒有,不知道他怎么會淹死的。到了秋天,奶奶正在燒火做飯,忽然喊頭痛,蹲在灶堂前起不來。大伯叫來救護(hù)車,醫(yī)生扒開奶奶的眼皮看了看,搖頭說不用送醫(yī)院了,腦溢血,人已經(jīng)走了。屋里屋外好多人,除了大伯一家人,三姑、四姑也從鄰村趕來了。二伯和五姑沒有來。二伯一家在佛山打工,五姑一家在長沙做鹵菜生意,都沒時間。

 

  又是哭泣,沒完沒了的哭泣。幾乎每一個人,都抱著小品哭哭啼啼。尤其是三姑和四姑,三姑個子比小品矮一截,還是個胖子,但她使勁用粗圓的手臂摟著小品,哭得快喘不過氣來。四姑倒是沒有大哭,她只是伏在小品的肩頭小聲啜泣,用拳頭一下一下往他的背上捶。捶一下說一句,這么多年,小品你去哪里了?小品本來沒有哭,甚至鼻子都沒有酸一下,只是覺得心里難受。后來小品還是哭了。他好像被那些哭泣傳染了。

 

  四姑帶來了她的女兒。姑表姐比小品大三歲。她告訴小品,小時候她和他玩得最好,白天帶他去田里抓泥鰍,晚上帶他去山邊捉螢火蟲。又說小品小時候好可愛,眼睛很大,是個小胖子。小品自然不記得這個姑表姐了。眼前的姑表姐倒是長得漂亮。姑表姐拿著自拍桿,和他拍了幾張合影。姑表姐亮著小虎牙在笑,而小品剛剛哭過,表情有點僵硬。

 

  中午吃飯的時候,又來了許多人。一些人連呂春樹都不認(rèn)識,有些是小輩,有些是新嫁過來的女人。大家都盯著小品看,比較他與父母,與弟弟以及整個呂家人的長相,研究他的發(fā)型和衣著。盡管他們說什么,小品大多沒有聽懂,但他仍然覺得不自在。他只是低著頭扒飯,在長輩們夾過來雞腿或排骨時笑一笑。但吃過了飯,雞腿和排骨還留在他的碗里。

 

  上山的路很難走,路邊長滿了茅草和雜樹。大伯走在最前面,揮舞砍刀,費力地砍出一條路來。大伯說,以前做飯取暖都靠山上,現(xiàn)在燒上煤燒上液化氣了,山上的樹木忽然瘋長起來,上個墳都不容易了。呂春樹抱著一盤鞭炮,腳盆一樣大的那一種;三姑提著香燭和紙錢;四姑提著貢品——三只蘋果和一串香蕉,還有半瓶酒。周秀媛帶著小品和小晨,空手空腳走在后面,但走得并不順暢,小晨摔了一跤,屁股上沾滿了黃土和植物的粘液。如果不是大伯帶路,呂春樹肯定是找不到父母的墳地的,半人高的灌木已經(jīng)蓋過了墳頭。

 

  大家都不說話了。大伯砍倒了幾棵小樹,其他人彎下腰來薅草。小品遲疑了一陣,也跟著忙活起來。他先撥掉了墳頭上的幾蓬野草,又動手去扯旁邊的一根棘條,結(jié)果被上面的刺扎著手了。小品疼得一哆嗦,但他忍住了。周秀媛注意到小品的表情,連忙問,是不是扎著手了?小品說沒事。周秀媛拉起他的手,看見指尖上的血,大叫起來,還說沒事,都扎出血了。說著將小品的手指含在自己的嘴里吮著。小品忽然覺得難為情,他把手指從母親的嘴里掙脫出來,說,就扎了一下,有什么可緊張的?周秀媛仍不放心,捏著小品的手指問,里面有沒有刺?小品說,沒有。

 

  三姑點上了香燭,四姑開始燒紙錢,大伯忙著拆解鞭炮。鞭炮像一條蜿蜒的紅蟒,匍匐在墳地周圍。呂春樹第一個在墳前跪下,給父母磕頭,腦袋在石階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音。他仰天長嘆,淚水嘩嘩直流,都泣不成聲了。爹啊,娘啊,你們的孫子,你們的小品回家了呢,你們知不知道?爹啊,娘啊,你們下葬的時候,一直瞪著眼睛,怎么抹都閉不上,現(xiàn)在可以閉上了!爹啊,娘啊,你們要保佑我們一家子團(tuán)團(tuán)圓圓在一起,再也不分開!

 

  呂春樹起身,讓小品給爺爺奶奶磕頭。小品跪下了,卻不知道接下來該干什么。呂春樹說,小品你磕頭呀,讓爺爺奶奶保佑你。小品磕著頭,木愣愣地說,爺爺奶奶保佑我。

 

  親人們一一祭拜過,呂春樹說,小品回家了,我們一家子也難得團(tuán)聚,就在爹娘墳前合過影吧。姑表姐的自拍桿找到了用場,她連忙從人群中鉆出來,指揮大家站攏,左顧右盼地讓大家找好位置。所有的人都進(jìn)了鏡頭,姑表姐伸長手臂,喊了一聲“茄子”,然后按下了快門。也就在這時候,小品感覺手指上還是有刺,扎在肉里面。

 

  下山后,呂春樹急著回桑城,順利的話,還可以跑小半天車。大伯說,小品這么多年沒回家,你就帶著孩子在老家睡一晚吧。周秀媛說,那怎么行,今天春樹耽誤了一天生意,明天孩子還要上學(xué)呢。大伯說,我都忘了,今天是禮拜天呵,明天小品和小晨還要上學(xué)。站在母親旁邊的小晨,忽然說,明天我得上學(xué),小品早沒上學(xué)了。大伯顯得很吃驚,小品多大,今年才十五歲多吧,怎么沒上學(xué)了呢?周秀媛偷偷掐了一下小晨的手,小晨像是被什么東西咬了似的大叫起來。

 

  回家的路上,姑表姐將那張墳前的合影發(fā)到了呂春樹的手機(jī)上。呂春樹翻開一看,所有的人都面朝鏡頭,一臉歡笑。只有小品低下了頭,把手指肚放在上下牙齒間用力咬著。

 

  2

 

  小品是十二年前被人抱走的。當(dāng)時周秀媛還在麻紡廠上班,是擋車工,三班倒。呂春樹上長白班,是紡紗車間的技術(shù)員。小品兩歲不到就開始上幼兒園了,平時都是跟著呂春樹乘廠車去幼兒園的。

 

  小品家住在考棚街。考棚街曾是古時應(yīng)試秀才的考場,如今破敗不堪,居住在這里的多是孤寡老人,城市失意者,或者進(jìn)城做小生意的鄉(xiāng)下人,還有小偷和吸毒人員,成了貧民窟。小品一家直到現(xiàn)在仍住在那里。

 

  出事那天,周秀媛上小夜班,早上還在睡。小品就睡在母親身邊,蜷縮著像條小狗。呂春樹洗漱完了,要抱小品起來,小品不肯,直往母親懷里鉆。周春樹撓著小品的癢癢,笑著說,快起床吧,再不起床就趕不上廠車了。小品還是不肯起床,一會說肚子痛,一會說腳痛,后來連腳趾頭也痛了。兩人鬧騰個沒完,周秀媛有些耐煩,大約是吵醒了她的瞌睡。她說,好了好了,他不想去就別去了,反正我白天在家。

 

  母子倆一直睡到太陽照進(jìn)天井。起床后,周秀媛牽著小品去了外面的津市米粉店,小品喜歡吃那里的牛肉米粉。小品一點也不怕辣。吃過早餐,逛了一陣超市,周秀媛又牽著小品的小手,去了河邊的農(nóng)貿(mào)市場。那里的菜比超市里的要便宜一些。周秀媛買了豬肝,還買了一條半大不小的鱖魚,都是小品喜歡吃的。走到市場門口,周秀媛這才發(fā)現(xiàn),剛才只顧跟魚販討價還價,姜和蔥都忘記拿了。遠(yuǎn)遠(yuǎn)地能看見魚攤,而且里面臭氣熏天,污水流得到處都是。周秀媛松開手,讓小品在門口等著??蛇@么一小會兒功夫,周秀媛出來就找不著兒子了。

 

  周秀媛高亢的哭聲引起了眾人的圍觀,大家紛紛詢問發(fā)生了什么事。周秀媛呼天搶地,我的兒子小品不見了!你們見沒見過他?你們肯定見過他!三歲半,大眼睛,胖嘟嘟的,穿著一件藍(lán)毛衣。大家都搖頭。幾個上了年紀(jì)的女人陪著在抹淚。

 

  警察比呂春樹率先趕到現(xiàn)場。當(dāng)年處理這個案件的是派出所的治安民警小劉,一個瘦高的年輕人。小劉警官說,會不會孩子自己回家了呢?周秀媛說,不可能,我讓他在門口等著,他就一定會在門口等著的,他從來不到處亂跑。小劉警官說,他是孩子,是孩子就喜歡到處亂跑的。呂春樹一聲不吭,埋頭往家里去,回來時淚流滿面,小品沒有回家!

 

  此事驚動了桑城電視臺,電視臺以《小品去哪兒啦》為題作了跟蹤報道,連續(xù)報道了一個禮拜,可惜沒有結(jié)果。警察那邊倒是有了進(jìn)展,通過調(diào)取街頭監(jiān)控,發(fā)現(xiàn)小品是被一個中年婦女抱走的,小品被抱走時居然沒哭沒鬧。中年婦女穿著一身黑衣服。

 

  這以后兩口子天天往派出所跑,堵小劉警官,問案件進(jìn)展,打探黑衣女人的下落。小劉警官有些惱火了,他說,我們成立了專案組,天天在找那女人,都挖地三尺了。找到了肯定會第一時間告訴你們的,哪用得著你們天天跑派出所?

 

  警察一時指望不上,他們決定自己找。短短兩年時間,他們跑遍了大半個中國。他們相信兒子小品就在人群中,或許在某個街頭,或許在某個鄉(xiāng)村,或許在某所學(xué)校,也有可能被人拐去乞討了,將在某個城市與他們不期而遇。在任何一個城市,在每一個乞討孩子面前,他們都會留下一張紙幣。但愿望總是一次一次落空。

 

  開始找兒子時,還得跟廠里請假,后來連假也不用請了,因為這個五千人的國營大廠,幾乎在一夜之間就破產(chǎn)了。呂春樹是村里唯一的大學(xué)生,上的是中國紡織大學(xué),老師曾驕傲地說,這所大學(xué)是紡織工程師的搖籃。呂春樹目前是技術(shù)員,他相信有一天會當(dāng)上工程師的,甚至是高級工程師。但生活總是跟他開著玩笑,他丟了兒子,現(xiàn)在他又丟了飯碗。

 

  工廠宣布破產(chǎn)時,亂成了一鍋粥。許多人偷偷將廠里的設(shè)備運到外地,另起爐灶辦起了一些私營麻紡企業(yè)。不缺設(shè)備,居然還不缺錢,缺的是技術(shù)人員。昔日的車間主任找上門來,聘他過去當(dāng)工程師,不僅高薪,還許諾給周秀媛安排工作,在公司里當(dāng)統(tǒng)計員。呂春樹連想都沒有想就拒絕了。他不想耽誤尋找兒子的時間。他甚至覺得自己當(dāng)工程師的想法,現(xiàn)在看來都十分可笑。

 

  自從小品丟了,幾年時間,周秀媛連碰都不讓呂春樹碰一下。一碰她就蝦子一樣彈起來,張牙舞爪,鬼喊鬼叫,你要干什么?兒子都沒有了,你還想著這污穢的事情。以前周春媛不是這樣,以前她是個柔情似水的女人。一個春夜,野貓在屋頂上嚎叫了一整晚。呂春樹深藏的欲望忽然蠢蠢欲動,他悄悄下床,去了廁所。當(dāng)他一個人順利地進(jìn)入久違的譫妄狀態(tài)時,廁所門被一腳踢開了。周秀媛抱著雙臂,站在這個尷尬的男人面前,一臉輕蔑地說,你還是人嗎?簡直就是畜生!呂春樹居然沒有及時提起褲子,也沒有用手去遮掩,就讓那膨脹的器官理直氣壯地挺在那里。他說,我就是畜生,沒了兒子,沒了工作,甚至連畜生都不如!說著,用力敲了一下胯襠,那東西彈了一下,仍舊無恥地昂著頭;然后他給了自己一個耳光。周秀媛徹夜慟哭。

 

  小品被拐的第四年,周秀媛意外懷上了孩子。周秀媛的第一反應(yīng)是去醫(yī)院。而呂春樹的表情卻要復(fù)雜得多,他坐在回廊上,盯著天井里的那棵廣玉蘭,半晌沒有吱聲。周秀媛說,你不想讓我去醫(yī)院?呂春樹說,沒有呀。周秀媛說,假如生下來呢?呂春樹瞅了她一眼,動了一下喉結(jié),卻沒發(fā)出聲音。周秀媛說,再生一個孩子,你會不會愛他?呂春樹說,當(dāng)然。周秀媛說,要不要花時間養(yǎng)他?呂春樹說,當(dāng)然。周秀媛接著又說,要不要供他上幼兒園,上小學(xué)初中高中,上大學(xué)?呂春樹怔在那里,知道她在跟他繞,跟他玩套路,但一時又揣摩不出她的意圖。他說,哪有生下孩子不供他上學(xué)的呢?周秀媛忽然號啕大哭起來,可是,如果再生一個孩子,以后我們哪有愛,哪有時間,哪有錢去找我的兒子小品呢?!

 

  在醫(yī)院里卻遇到了麻煩,周秀媛因為嚴(yán)重貧血,暫時不適合人流。幾天后,周秀媛的母親從鄰縣風(fēng)塵仆仆趕到醫(yī)院。周母堅決不同意墮胎。周母是位退休政治老師,嘴巴比女兒還利索,她說,如果不是小品丟了,你們想生也生不了,政策不允許的?,F(xiàn)在,沒有了小品,上天又送來了一個孩子,這是命運對你們的眷顧,你們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呢?我活了一輩子,只認(rèn)了一個理,命里有的跑不了,命里無的求不來!周秀媛下意識地護(hù)了護(hù)肚子,其實她的肚子并沒有動靜。她使勁搖著頭,淚眼婆娑,不,不!我不要再生孩子,我只要我的小品回家!周母說,現(xiàn)在你貧血這么厲害,臉白得紙一樣,你還要不要命?你丟了命,我還活不活?從不想讓她墮胎,說到她想墮現(xiàn)在也沒有辦法墮了,這是政治老師的智慧。

 

  拖了幾個月,周秀媛的肚子漸漸大了,可她的貧血并沒有得到有效改善。當(dāng)感覺孩子在腹中動彈時,她去醫(yī)院做了彩超。是一個圓臉龐的小家伙,兩只手臂張開著,像是在等著誰的一個擁抱。周秀媛盯著片子里的小生命,蒼白的臉上現(xiàn)出了紅潤。旁邊的那個人也熱淚盈眶。孩子終于生下來了,他就是小品的弟弟小晨。

 

  小晨七歲那年,小劉警官再次出現(xiàn)在呂家。小劉警官還那么高,只是胖了,過早地有了中年男人的粗糙和滄桑。他告訴呂春樹,警方在一次打拐行動中,意外抓到了那個黑衣女人。根據(jù)她的交代,當(dāng)年被拐的孩子小品,現(xiàn)在生活在山東臨沂一個偏遠(yuǎn)的山村。

 

  小品回到了考棚街。

 

  2

 

  半夜里呂春樹翻來覆去睡不著。起來喝了一趟水,上了兩趟廁所,還是睡不著。他悄悄走出屋子,一個人站在回廊上。天上月亮很圓,月光水一樣灑滿整個院落。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沒有煙,也沒有打火機(jī),自打開始找兒子,他把抽了幾年的煙給戒了。

 

  西邊的樓上,還有一盞燈亮著,隱約聽見小狗的叫聲。呂春樹是出租車副班司機(jī),有時為多跑一陣,捱到凌晨才交班,回來的時候,那盞燈總是亮著的。住在西邊樓上的是個女孩,呂春樹見過,很年輕也很冷漠,從來沒主動跟他打過招呼。連笑一笑也沒有。女孩是不久前才搬到這個四合院來的。

 

  也不知是什么時候,身邊多了一個人,是穿著睡衣的周秀媛。她問,你怎么回事?呂春樹說,睡不著。周秀媛說,兒子都回來了,你哪有這么多心事?呂春樹沒有說話。周秀媛說,睡吧,明天你還得跑車。呂春樹望著西邊樓上的燈光,說,你說那女孩在干什么,整夜亮著燈。周秀媛說,你可不要招惹她,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經(jīng)姑娘。那女孩很少出門,也沒見她往家里帶過男人,怎么就不是正經(jīng)姑娘了?周春樹這么想,但沒有說。

 

  沉吟一陣,呂春樹說,原來準(zhǔn)備給小品聯(lián)系一所好點的學(xué)校,不料他早沒上學(xué)了。周秀媛嘆了一口氣,她知道丈夫是為這事睡不著。呂春樹說,怎么著也得讀個高中吧,可他初一都沒念完,你說以后怎么辦呢?周秀媛說,你從前是怎么說的?你說只要找到小品,哪怕他瘸了瞎了,只要還活著就行?,F(xiàn)在小品不瘸不瞎,健健康康的回來了,你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呂春樹說,小晨那么會讀書,次次考第一,連第二名都沒考過,小品應(yīng)該也蠢不了。周秀媛說,那是當(dāng)然,小時候小品多聰明,剛學(xué)會說話就會背兒歌了,數(shù)數(shù)能從一數(shù)到五十。呂春樹說,肯定是那家人不讓孩子上學(xué)了,我記得小品說過,如果不回桑城,他就要去外地打工。周秀媛忽然有了哭腔,小品說那家人叫他出去打工?多大的孩子呀,真是黑良心!說著說著哭出聲來,反正我是不會讓他出去打工的,我至少養(yǎng)他到十八歲,我要把這么多年欠他的都補(bǔ)給他!

 

  小品早上起來,家里空無一人。父親出車了,母親在超市上班,小晨去了學(xué)校。桌上擱著兩個包子,一個煎蛋,還有一碗豆?jié){,這是母親給他準(zhǔn)備的早餐。

 

  院子里也沒有人。廣玉蘭綠得濃郁,開著大白花。小品就這樣穿過回廊,走出院子,站在考棚街上。外面的陽光要比院子里充足一些,小品看太陽的時候瞇起了眼睛。院子門口,是鄔明山的煙攤,鄔明山除了賣煙,還賣檳榔和礦泉水。鄔明山是小品家的鄰居,隔著中間的樓梯間,呂家住東邊,鄔家住西邊。除了家里人,鄔明山是小品在桑城認(rèn)識的第一個朋友。

 

  看見小品,鄔明山就歡快地從塑料凳子上站起來,張開大嘴沖他呵了一口氣,他問,今天我吃蒜頭沒有?小品認(rèn)真地聞了聞,吃了!鄔明山得意地笑了。鄔明山逢人就沖對方呵氣,然后問——今天我吃蒜頭沒有?這也是小晨討厭他的原因之一。鄔明山又沖我呵氣了,臭死了,我都要吐了。每一次小晨都向母親抱怨。周秀媛說,別理他,他是一個傻子。

 

  鄔明山的母親患了乳腺癌,兩個奶子都割掉了。不知道她在哪里打聽到,大蒜可以防癌,就天天逼著鄔明山吃生蒜頭。剛開始鄔明山吃了幾瓣,辣得直吐舌頭,不肯吃。他母親就打他,你不吃,以后得了癌癥怎么辦?鄔明山說,我又沒有奶子,怎么會得癌癥?他母親就說,你這蠢寶,癌癥又不是只有奶子得,哪里都會得的,腦殼會得,肚子會得,手和腳都會得,你想割掉哪里?鄔明山嚇壞了,他哪里都不想割掉,只得閉著眼,怪模怪樣地吃。母親疑心兒子當(dāng)著她的面吃了,轉(zhuǎn)背又不吃了,每次回來都要問,今天你吃蒜頭沒有?鄔明山說,吃了。母親說,聞聞,張開嘴讓我聞聞。鄔明山就張開臭烘烘的大嘴讓她聞。久而久之,以后遇見街坊鄰里,鄔明山也會張嘴呵氣,讓人家聞他吃沒吃大蒜。要死呀,你的嘴比大糞都臭!大家避之不及。小品不覺得大蒜臭,相反他覺得大蒜是香的。在那邊,家家戶戶都吃蒜,誰也沒有說過臭。

 

  在家跟小品說話,另外三個人必須說普通話,不然他聽不懂。父母說的普通話,夾著濃重的桑城方言,顯得又古怪又可笑。這也是小晨嘲笑他父母的地方。小晨說,你們這樣說話,原來只有外地人聽不懂,現(xiàn)在連桑城人也聽不懂了。父親還好一些,母親根本不行,很多時候母親跟小品說話,小晨就著急地在旁邊當(dāng)翻譯。奇怪的是,小品跟鄔明山說話,一點障礙也沒有。鄔明山不會說普通話,還口齒不清,但他的桑城土話,小品一句都聽得懂。

 

  鄔明山總是說他的姐姐。他姐姐嫁到了長沙。但姐姐出嫁后,一次也沒有回來過。小品問,姐姐對你好不好?鄔明山說,可好了,小時候姐姐天天帶我玩,誰欺侮我都不行,為了我,姐姐跟整條街的孩子都打過架。小品忽然傷感起來,他也有一個姐姐。他想起了自己的姐姐。姐姐也跟村里的孩子鬧翻了。在那邊,小品叫樂樂。有一次,二嘎罵樂樂是野種,姐姐用整個一根樹枝,捅進(jìn)了二嘎家奶牛的屁眼里。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姐姐得用多大的力呵!那條奶牛是二嘎家的命,吃的用的全靠它。二嘎的娘找上門來了,姐姐變成了一個小潑婦,叉著腰一點也不示弱。姐姐說,下次二嘎還罵樂樂野種,再捅的不是奶牛了,是你們家二嘎的屁眼。后來二嘎看見樂樂的姐姐,總是下意識地護(hù)著屁股,側(cè)著身子匆匆走過。樂樂的姐姐離開家兩年了,在青島的賓館里當(dāng)服務(wù)員。

 

  小品問,你爸爸呢?鄔明山說,早死了。小品覺得很可惜。鄔明山的爸爸是電信局的線務(wù)員,在鄔明山七歲那年,從電桿上摔下來,癱了五年,還是死了。他媽媽改嫁了三次,都是因為對方嫌鄔明山這個負(fù)擔(dān),罵罵咧咧地離開了她?,F(xiàn)在他媽媽信佛,常到廟里燒香,家里也敬著菩薩。

 

  鄔明山還代人收快遞和外賣。每代收一次,收人家一塊錢。不給也行,鄔明山不會開口跟人要。考棚街兩邊都是大雜院,門牌號碼殘缺不全,常常讓快遞小哥困惑。一通一通打電話,對方說,你就放在鄔明山的煙攤上吧。后來大家網(wǎng)購時,通訊地址一欄,干脆就寫著“考棚街鄔明山煙攤代收”。不少人將他的名字寫成了“烏明山”,鄔明山也不介意,照收不誤。只是人家再來取快遞或者外賣時,鄔明山會認(rèn)真地告訴對方,我姓鄔,不姓烏,邊上有個包耳旁的呵。

 

  這時院子里走出一個女孩,跟在她后面的是一條卷毛狗。小狗穿著一件海紋衫馬甲。小狗這里聞聞,那里嗅嗅,然后抬起一條腿,在鄔明山的煙攤邊撒了一泡尿。女孩離煙攤好遠(yuǎn)就停下了腳步,她捂著嘴說,嗨,我的快遞呢?鄔明山在一堆快遞里,拿起一個包裹,照著上面的名字念道“夢游的豆豆”。他說,你怎么叫夢游的豆豆呢?女孩說,我不叫豆豆,豆豆是我家狗狗的名字。鄔明山嘿嘿一笑,原來你的快遞是給狗狗買的呵。女孩不理會他,說,你的嘴真臭,怎么不刷刷牙呢?鄔明山說,我不刷牙,我刷牙了,媽媽就擔(dān)心我沒吃蒜頭。女孩站在那里,與鄔明山保持著足夠的距離;她一只手仍捂著嘴,另一只伸了過來。女孩指甲涂得锃亮,每一片顏色都不同。鄔明山知道女孩嫌自己嘴臭,也不主動靠近,只是斜著半邊身子,吃力地將包裹遞給她。

 

  女孩拎著包裹準(zhǔn)備走,這時,小狗卻圍著小品搖起尾巴來,還不時抬頭,用深褐色眼睛望他。豆豆,女孩叫著小狗的名字,我們回家。小狗戀戀不會地跟著女孩走了。女孩走到院子門口,忽然想起什么,踅轉(zhuǎn)身來,掏出兩枚硬幣,準(zhǔn)確地投進(jìn)了鄔明山的零錢盒里。小品一直望著女孩消失的背影。鄔明山說,她可比考棚街所有的女孩都漂亮啦。我敢保證,她的奶子在考棚街也是最大的。小品沒有接話,其實他已經(jīng)注意到了這一點。他覺得這個女孩有點像樂樂的姐姐。她和姐姐一樣,都有兩個好看的大酒窩。

 

  4

 

  小品一直站在那棵廣玉蘭下打電話。

 

  ——是樂樂在給他姐姐打電話。樂樂的姐姐叫歡歡,他們兩個人的名字合起來就是“歡歡樂樂”??墒乾F(xiàn)在這兩個人一點也不歡樂,因為他們的爸爸現(xiàn)在還關(guān)在派出所里。樂樂說,不是說十天半月就會出來嗎?樂樂聽到了姐姐的嘆氣,樂樂記得,姐姐嘆氣的時候臉會拉長,酒窩要淺許多。姐姐說,我也不知道呢,警察說搞不好要判刑的。樂樂快要哭了,他說,為什么呢?姐姐說,警察說他拐買兒童,還說他阻礙執(zhí)法。

 

  那一天下著暴雨,娘忽然一拐一拐跑回家,氣喘吁吁對爹說,他爹,快帶樂樂上山。爹說,下這么大的雨,上山干什么?娘說,警察正往家里趕,說是要帶走樂樂。爹一下子懵了,他擔(dān)心的這一天終于來了!這么多年,爹看到警察就繞道走,在鎮(zhèn)上遇見城管也不例外;有次聽見村上醫(yī)護(hù)車尖叫,嚇得他從山坡上滾下來,閃了腰,半個月沒有下床。爹拉著樂樂上山,兩人高一腳低一腳,滿身泥水。山上有一個巖洞,洞口堆滿亂石,長著齊人高的灌木。村上人誰也不知道,只有爹知道。爹常常偷偷上山,在洞里爬來爬去,遇見礙事的石塊,就把它搬走,搬不走的就用錘子敲碎。里面至少有一張床那么大的平地,足夠兩個人躺下。他知道總有一天這里會派上用場的。

 

  這一次真的派上了用場。正是初春時節(jié),山洞里有些陰冷,尤其是兩個人都穿著透濕的衣裳。爹在山洞里藏著打火機(jī)和柴禾。他撳亮打火機(jī),火苗閃了幾下還是滅了。他不敢生火,他怕暴露目標(biāo)。黑暗中爹瞅了樂樂一眼,忽然說,你是不是想走?樂樂說,爹你在說什么?爹說,我養(yǎng)了你十幾年。樂樂說,我知道。爹說,我把你當(dāng)親兒子養(yǎng)。樂樂說,我知道。爹又說,你喜歡這里嗎?樂樂說,喜歡。爹說,喜歡這里什么?樂樂說,喜歡那棵銀杏樹,還有上面的那個鳥窩。他家門口有一棵銀杏樹,三四個人都圍不攏。誰也說不準(zhǔn)它的年齡。爹說,那是八哥的鳥窩,八哥可聰明啦,如果給八哥捻舌,它可以跟人說話。八哥是可以養(yǎng)親的。

 

  爹什么都準(zhǔn)備了,唯一沒有準(zhǔn)備的是食物。走得太匆忙了。第二天下午,雨停了,身上的衣服也捂干了。爹忽然煩躁起來,他說,那個蠢婆娘會不會送吃的東西上山呢?樂樂說,肯定會的,娘的心那么細(xì),知道我們餓了。爹抽了自己一耳光,他擔(dān)心的就是這個。警察精著呢,你娘上山,警察肯定會盯梢,這不等于帶著警察上山抓人嗎?爹不敢往下想了。他不想坐以待斃,連忙拉著樂樂往洞外爬。爬出洞,果然看見娘提著柳筐,搖搖晃晃朝山洞方向走來。而跟在她后面的,正是一群警察。

 

  餓壞了的爹,腿腳發(fā)軟,沒跑出幾步就被警察按倒在地。事后警察說,如果不是他咬傷了一個警察的耳朵,抓傷了另一個警察的手臂,他們是不準(zhǔn)備給他上銬子的,也不會將他關(guān)進(jìn)派出所。警察是當(dāng)著樂樂的面抓走他爹的。就在他爹被警察像塞半袋糧食一樣塞進(jìn)警車時,樂樂沖著警車撕心裂肺地哭喊起來,爹,爹,爹——

 

  樂樂又聽見了電話那頭姐姐的嘆氣聲。樂樂說,怎么辦呢?姐姐說,聽村上人說,爹在里面大吵大鬧,我擔(dān)心他在會瘋掉的。樂樂忍了半天的眼淚終于流了下來。他說,得去救他呀,爹那么好面子。姐姐說,已經(jīng)請律師了,律師說他有把握。樂樂說,要很多錢嗎?姐姐說,錢的事不用你擔(dān)心??蓸窐分兰依餂]錢。

 

  兩人正說著話,樂樂隱約聽見有人在喊小品。他有點恍惚。樂樂說,娘還好嗎?姐姐說,娘好,娘沒事。其實娘的哮喘又犯了,整夜整夜喘粗氣,像是隨時會死掉一樣。樂樂說,娘沒有事就好,家里的那些羊夠她忙的了。停了半晌,姐姐又說,樂樂,你在那邊還好嗎?樂樂說,好。姐姐說,真的好?樂樂說,真的好。姐姐忽然開心起來,她說,你好就好了,你好我們就放心了。只要你還記得爹娘,記得姐姐。樂樂說,我記得。我夢見你和我圍著銀杏樹跑,不停不停地跑,你總是抓不到我。

 

  又有人在喊小品。——小品這次聽真切了,是小晨在喊自己吃飯?;氐郊依?,桌上的菜已經(jīng)擺齊了,很豐盛的。四個人坐下來,周秀媛說,小品剛才在給誰打電話?呂春樹白了她一眼,小品這么大個孩子了,他給誰打電話你也要管?周秀媛說,我問問都不行嗎?小品癡呆了一會兒,說,我在跟姐姐通電話。接著他趕緊補(bǔ)充了一句,是姐姐打過來的。大家都不吱聲了。

 

  周秀媛夾著一塊鱖魚肉,是肚皮下的那一大片,夾到小品碗里。她說,小品你小時最喜歡吃鱖魚了,多吃點。知道你吃不了辣,媽媽特意沒放辣椒。小晨說,難怪一點味道也沒有,原來是沒放辣椒呵。小品尖著筷子,將那塊魚肉悄悄放回碟子里。周秀媛說,怎么,小品你不喜歡吃?小品說,我不吃魚的!周秀媛眨巴著眼晴,小時候你不是最喜歡吃魚嗎,還特別愛吃鱖魚,現(xiàn)在怎么不喜歡了?小品說,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吃不了魚。我在家里一次也沒有吃過。“家里”這個詞讓另外兩個人心頭一顫。

 

  又是一陣沉默。小晨倒是高興起來,媽媽,哥哥不喜歡吃,我喜歡吃,你去給魚加點辣椒吧。要最辣的朝天辣。周秀媛用筷頭敲了一下小晨的腦袋,厲聲道,你吃得了就吃,吃不了就別吃。小晨把飯碗一推,嘩地一聲哭開了。呂春樹說,秀媛你怎么啦,拿孩子撒什么氣?

 

  這頓飯吃得誰也不痛快。尤其是小晨,含著一泡淚,一直在哭泣。吃過飯,小晨跑出了院子,跑在黃昏的街頭。路過鄔明山的煙攤時,鄔明山站起來,沖小晨說,小晨你急急忙忙跑什么?你哥哥呢?小晨說,把你的臭嘴拿開點,我沒有什么哥哥。鄔明山說,你比我還傻么,小品不是你的哥哥嗎?小晨越跑越快,他說,不是不是不是!

 

  小晨一口氣跑到河邊上。大堤上修了古城墻,他爬上去,把自己蜷縮在一個角落里。他從小就知道有一個哥哥被人抱走了,這個被抱走的哥哥其實一直在家里,一分鐘一秒鐘也沒有離開過。在爸爸的嘆氣里,在媽媽的哭聲里。在空氣里也能感受到他的存在。而小晨是一個多余的孩子。他是在鄰縣外婆家長大的,直到上學(xué)了才回到桑城。外婆對他很好,什么都依著他,但他還是忍不住想爸爸媽媽,有時候偷偷躲在被子里哭。

 

  爸爸媽媽一直在找他們的兒子小品,墻上掛著一張地圖,每一個紅圈都是他們到過的地方。有的紅圈外面又畫了一個紅圈,一個紅圈,說明那些地方他們?nèi)ミ^不止一次。整張地圖看上去,就像一張開滿了鮮艷花朵的畫。他多么希望自己就是那個被抱走的哥哥,這樣爸爸媽媽就不用到處找了,就會回到家里天天陪他??墒切〕坎皇切∑罚僭趺匆踩〈涣四莻€消失了的人!

 

  小品回家了,小晨多么高興!他想這個家完整了,再也不會有那么多悲傷和失望了。但一家人都圍著小品轉(zhuǎn),他還是多余的!什么事都向著小品,跟小品說話他們也得小心翼翼。媽媽說普通話的時候,小晨難受死了,不是媽媽說得多么難聽,是他知道小品其實聽得懂的,他就是裝著不懂,不懂得那么理直氣壯。

 

  5

 

  小品走出院子,看見鄔明山在嘩嘩大哭。小品問,鄔明山你怎么啦?鄔明山說,我收了一張五十塊的假錢。小品說,真是假錢?鄔明山把手上緊捏的一張紙幣遞給他,我一點也不傻,所有錢我都認(rèn)得,這張五十塊錢中間連銀線也沒有。小品拿著紙幣仔細(xì)翻看,手指還摩挲了一陣,果然沒有看見銀線。小品說,誰給你的?鄔明山說,八鱉。小品說,八鱉是誰?鄔明山說,八鱉你都不認(rèn)識呀,是個痞子,考棚街上人人都怕他!

 

  說完又哭,連鼻涕都哭出來了。他說,我賣給他一包芙蓉王,他給了我五十快錢,我從錢盒里找給他一張二十,一張五塊。就這樣,他用一張假錢,騙走了我二十五塊錢呢。小品有點懵了,他覺得鄔明山這樣算不對,他只記得找給了八鱉二十五塊錢,卻忘了還給了八鱉一包煙。他損失的是五十塊錢才對。假錢一分錢不值,假如敢拿到大街上用,還會遇上警察。但小品不想糾正鄔明山的這個錯誤,他覺得如果告訴鄔明山真相,他的痛苦會因此增加一倍。

 

  小品說,八鱉是大個子嗎?鄔明山說,他哪是大個子?鄔明山在自己的耳朵邊比劃了一下,比我還矮半個腦袋。鄔明山倒是大個子,足有一米八。小品說,長著一張黑臉?鄔明山說,一點也不黑,比女人都白。小品忽然有了底氣,他說,那怕他什么呢?我?guī)湍闳ヒ貋?鄔明山連忙搖頭,八鱉好兇,總是狗一樣斜著眼睛看人,動不動就揍人一頓。他手下還有一幫嘍羅,誰也不好惹。

 

  小品一怔,很快笑了,鄔明山你知道嗎,我會武功呢!鄔明山及時地將鼻涕縮了回去,他說,你會武功?小品說,我在山東時拜過師傅,學(xué)的是鄒家神功,鄒家神功你知不知道?連霍元甲都得讓三分!小品在山東的養(yǎng)父姓鄒。鄔明山吃驚地望著他,這么厲害,霍元甲都得讓三分?小品兩個手掌抱成一團(tuán),輪流捏成拳頭,他說,信不信,我一金剛?cè)氯?,你的煙攤立馬成了一堆爛玻璃。鄔明山嚇壞了,千萬使不得,打爛了煙攤我怎么做生意?小品又看了看馬路對面,要不找公交車站試試?我向你保證,我一無影腿過去,公車車站就會轟地一聲倒掉。鄔明山也不同意,損壞公物是要賠的。

 

  小品痛快地伸展著胳膊和腿,這下你相信了嗎?鄔明山相信了。小品說,現(xiàn)在告訴我,痞子八鱉在哪里?鄔明山說,八鱉除了打架就是上網(wǎng),他肯定在暴風(fēng)網(wǎng)吧。小品對周圍環(huán)境不熟,問,暴風(fēng)網(wǎng)吧在哪里?鄔明山這時左右為難了,他說,你真要去找八鱉?小品說,必須的,哪有這么欺侮人的?鄔明山告訴他,暴風(fēng)網(wǎng)吧在西門巷,從考棚街十字路口拐過去,右手邊第五間門面就是了。

 

  小品帶著一臉冷笑,往十字路口走去,路上還惡狠狠地踢了一只垃圾桶一腳。他知道鄔明山一定會在后面看他。很快就走到了十字路口。右邊第一間是小餐館,第二間是服裝店,第三間還是,第四間是茶葉鋪,到了第五間,小品沒有抬頭看招牌,他加快了腳步。小品越走越快,直到另一個路口才停了下來。他在路邊買了一瓶水,一口氣喝了個精光。然后慢慢悠悠在街上溜達(dá)。從街的這一邊,走到街的那一邊,又從街的那一邊,走到街的這一邊,走的是“之”字路線。滿街的人都在看著這個古怪的孩子。

 

  當(dāng)小品把一張五十塊的真鈔,扔到煙攤上的時候,鄔明山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八,八,八鱉,鱉,他真給你錢,錢了?小品得意地說,他敢不給嗎?鄔明山說,你,你沒打,打他吧?小品說,不打他能乖乖給錢嗎?鄔明山說,你會武功,八鱉又不會,他哪受得了你的金剛?cè)?小品笑了,我可沒用金剛?cè)?,那樣會出人命的。我用的是心意拳,僅僅意到拳到而已。可他還是趴在地上,呲牙咧嘴半天動彈不得。

 

  鄔明山還是一點沒弄明白,八鱉只是騙走我二十五塊錢,怎么肯給你五十呢?小品說,那二十五是他主動給你的賠償,你都哭了那么久。鄔明山捏了捏那張紙幣,證實那是一張真錢。小品說,不過,八鱉求了我一件事。鄔明山說,什么事?小品說,以后八鱉再來買煙,別提我找他要錢的事,他在大街上混的,面子很要緊。鄔明山連連點頭,好的,好的。還有,小品又說,以后再有人欺侮你,你告訴我一聲!鄔明山張著大嘴呵呵笑了。

 

  早上周秀媛給了小品一百塊錢,讓他交手機(jī)費。這次他只能交五十塊錢了。

 

  回到院子里,小品在天井里做俯臥撐,他覺得自己是應(yīng)該增加一些肌肉了。如果個子還長高一點更好。正在這時,那個女孩打著呵欠,從樓梯上叭嗒叭嗒下來,跑在他前面的是那條卷毛狗。這是小品第二次見到女孩。她輕易不下樓,除非有快遞。女孩穿著一身吊帶裝,光著腳丫,趿著拖鞋。和手指甲一樣,她的腳指甲也涂得锃亮,不過是藍(lán)色的,沒有手指甲那么花哨。女孩已經(jīng)走到院子門口了,小狗卻沒有跟著她。它跑到了小品的面前,像是要看看這個趴在地上的男孩在干什么。小狗汪汪叫著,顯得很歡喜。它還是穿著那件海紋衫。小品爬起來,半蹲著,望著小狗的褐色眼睛。小狗在他的身邊嗅來嗅去,然后試探性地伸出爪子,擱到他的大腿上。小品遲疑了一下,還是抱起了它。他覺得這條狗一定是在主動親近他,至于為什么他并不知道。

 

  干什么?快放下豆豆!女孩大聲叫著。小品慌忙松開手,小狗從他身上跳了下來。女孩說,你怎么可以隨便抱人家的狗狗呢?女孩有點生氣。她生氣的時候,像樂樂的姐姐一樣,酒窩淺了一些。小品沒有跟她爭辯,繼續(xù)趴在地上做俯臥撐。

 

  女孩很快帶著小狗從外面回來了,手上提著外賣,可能是快餐,也許是糕點。女孩走到樓梯上了,小狗卻站在回廓上沒有動,像是在猶豫要不要跟著女孩上去。女孩叫道,豆豆,豆豆你怎么回事,快跟我回家!女孩的聲音很嚴(yán)厲,小狗朝小品晃了晃尾巴,很不情愿地跟著女孩上樓了。小品想,小狗肯定是在家里憋久了,它多么想在外面多玩一會兒。

 

  除了做俯臥撐,小品開始練仰臥起坐、引體上向和金雞獨立。他還自創(chuàng)了許多動作,目的是加強(qiáng)腿部、手臂和腹部的力量。小品整天汗津津的,衣服一天要換幾身。周秀媛一邊洗衣服,一邊擔(dān)心地望兒子。周秀媛對呂春樹說,春樹,小品這是怎么啦?呂春樹說,閑唄,他又沒有什么事情可做。周秀媛說,我總有點不放心。呂春樹說,有什么不放心的?男孩子嘛,在家健健身多好,總比在外面跟那幫小痞子學(xué)壞要強(qiáng)。周秀媛端起臉盆往外倒水,呂春樹跳了一下,洗衣水差點倒在他腳上了。周秀媛心事重重,小品太孤獨了,他要是有幾個朋友就好了!呂春樹說,他跟鄔明山玩得挺好的,兩個人天天在一起有說有笑。周秀媛說,鄔明山算什么朋友,他是一個傻子。

 

  第二天,呂春樹給小品買回了一個拳擊沙袋,掛在廣玉蘭上。小品眼睛一亮,卻沒有說什么。小品是一個不怎么會說謝謝的孩子。其實他早就要一個沙袋了。他還想要一對啞鈴。但他不會說。

 

  6

 

  接下來幾天,小品一直在天井里打沙袋,連鄔明山的煙攤也沒有去了。他扎著馬步,左一拳,右一拳,往沙袋上狠狠揮動拳頭。他不會因為沙袋是個笨物而不加防備,他想象著面前是個真人,比如是痞子八鱉。他可沒有掉以輕心,身體左右搖晃,躲閃著對方的還擊,然后出其不意地將拳頭重重地打在對方身上。

 

  小品累得氣喘吁吁,打沙袋不是個輕松活。他正坐在石階上休息,卷毛狗忽然從樓梯上跑下來,沖到他面前,順勢在地上打了一個滾。小品朝樓梯望去,不見那個女孩。小品抱起了小狗,他說,怎么,想出來透透氣了吧?小狗汪汪一叫,算是回答。正在這時,西邊樓上,有人倚著木柵欄,探出腦袋在喊,豆豆,你瘋了嗎?你怎么跑下樓了?叫喊的正是小狗的主人。小狗沒有理她,只是用頭在小品的懷里興奮地蹭著。豆豆,你要挨揍了嗎?快給我上來!女孩仍在叫,可小狗連看也沒有看她一眼。

 

  嗨,女孩這樣叫著。小品知道,這次不是叫小狗,是在喊他。小品抬起頭,說,叫我嗎?我不叫嗨,我叫小品。女孩說,小品,你叫小品?名字有點意思。小品心想,你能叫夢游的豆豆,我怎么就不能叫小品呢?小品甕聲甕氣地說,什么事?女孩說,我下樓不方便,你幫我把豆豆送上來吧。

 

  小品抱著小狗豆豆上了樓梯。這是他第一次上樓,有幾次他想上去看看,走到樓梯拐彎處又退了回來。四合院的房子只有二層。樓上沒有多少住戶,多是早出晚歸的外來打工者。其中幾間租給了商家做倉庫,那天他看見許多人在往樓上搬東西,是一卡車的運動鞋。女孩住在西頭最靠里面的那一間。小品抱著小狗站在門邊時,門是虛掩著的,小品推了推,只推開了半扇,門和門框之間系著一根門鏈。從山東回桑城的路上,警察帶著幾個被拐的孩子住了一晚賓館。睡覺時,警察讓他們別忘了系門鏈,說一定要等到看清是警察,才可以將房門完全打開。

 

  女孩在里面說,你放下豆豆,讓它自己進(jìn)來。小品就放下了小狗。可是小狗跳下來,朝樓梯方向跑幾步,然后回頭固執(zhí)地望著小品。小品說,我走了。女孩說,豆豆呢?小品說,它好像不愿意進(jìn)來。女孩窸窸窣窣忙了一陣,然后門鏈響了。女孩說,你抱豆豆進(jìn)來吧,它最近像是中了什么邪。

 

  抱著小狗豆豆進(jìn)來,小品這才知道女孩為什么不方便下樓了。她只穿著一件薄薄的睡衣,里面的乳罩和窄窄的短褲隱約可見。小品下意識地看了看她的胸。她的奶子真不是一般的大。小品的目光慌忙躲開。大白天房間里開著燈,但很悶,兩邊窗戶緊閉,拉著花哨的窗簾,一絲風(fēng)也吹不進(jìn)來。陽光也照不進(jìn)來。房間里亂得不像樣,到處堆著衣服。他看見了一件護(hù)士裝,他猜測她可能是一位護(hù)士;但他又看見了一件空姐的制服,一件警察的制服,還有一些奇奇怪怪叫不上名字的服裝。小品已經(jīng)猜不出她的職業(yè)了。床前擺著一臺電腦,亮亮的開著的,旁邊豎著一個紅色話筒。小品心想,姐姐的房間可從來沒有這么亂過。

 

  女孩轉(zhuǎn)過身來時戴上了面具,一個裝飾著金色羽毛的面具。小品嚇了一跳。后來他鎮(zhèn)定了許多,他想也許她只是覺得戴著面具說話好玩吧。床上還有好多面具,各式各樣的,如果不是女孩自己戴上,小品肯定不知道這是什么東西。女孩說,你知道我為什么不讓豆豆到處亂跑嗎?小豆說,你喜歡它。女孩說,當(dāng)然,豆豆是我的寶貝。女孩又說,你不知道吧,豆豆曾經(jīng)被人搶走過。小品一怔,半晌沒有吱聲。他低頭尋找豆豆,看見它在床下歡騰地滾動一只皮球。

 

  女孩接著說,兩年前,我和媽媽住在對河的三里橋。媽媽是賣保險的,天天在外面跑。我職院畢業(yè),想找一份工作,可那爛文憑能找到什么工作呢?我待在家里,養(yǎng)了一條狗。豆豆天天陪著我,我們玩得很開心??墒怯幸惶欤诖蠼稚?,我眼睜睜看見一個小伙子將豆豆搶走了。我眼睛都哭腫了,到處找豆豆,還貼了許多尋狗啟事,可就是找不到。不久我搬走了,搬了很多地方。三個月前我才搬到了這里??傊也幌敫麄円黄鹱?。我想豆豆一定也在找我,或許還回過三里橋的家。但我媽哪有時間養(yǎng)它?那個畜生更不會養(yǎng)它,豆豆在家的時候,他動不動就用腳踹它。

 

  女孩說,你知道那個畜生是誰嗎?小品有些茫然,搖頭說,不知道。女孩說,我媽的男朋友。我總是在背后喊他畜生。女孩又說,我爸不知去了哪里,有的說他在外地打工;有的說他在某個城市發(fā)了大財,另娶了女人;還有的說他死了。小品不知如何安慰她。他想如果自己還長大一點,他可能會去抱抱她。

 

  女孩并沒有小品想像的那么悲傷。她說,來考棚街之前,我住在三角坪。有一天,我叫出租車回家,剛剛坐好,還沒來得及關(guān)門,一條卷毛狗就狂奔過來,跳上車,一下子撲進(jìn)了我懷里。我一看,正是我丟了一年的豆豆。一年了,在大街上,豆豆還能一眼就認(rèn)出我來呢!跟在豆豆后面奔跑的是一對中年男女。跑著跑著,女的摔了一跤。我哈哈大笑,對司機(jī)說,快開,越快越好。這以后,豆豆再也沒有離開過我了。

 

  小品毫無征兆地哭泣起來,不知是為女孩哭,還是為豆豆哭,或許是為他們的團(tuán)聚喜極而泣吧??墒牵恢獮槭裁?,他在哭泣的時候,腦子里忽然出現(xiàn)了那對奔跑的中年男女的身影。他的哭泣讓女孩愣住了,她說,呵呵,想不到你還是個感情豐富的男孩。

 

  離開女孩家時,小品說,你知道豆豆為什么老喜歡往外面跑嗎?女孩說,不知道。小品說,你整天關(guān)著門,房間里沒有陽光,也沒有新鮮的空氣,它在家里悶得慌。女孩想了想,覺得小品說得在理。小品說,要不晚上我?guī)湍沐薰钒?,反正我在家里閑著。女孩說,晚上不行,晚上我離不開它。小品不知道女孩為什么偏偏晚上離不開小狗。女孩又說,上午也不行,上午我在睡覺,你來牽狗會吵著我的。小品自然沒得選了。他說,那就下午吧,上午我打沙袋。女孩笑了。她咧嘴笑著的時候,像樂樂的姐姐一樣,露出兩個深深的酒窩。

 

  這以后,人們總能看見一個男孩,牽著一條卷毛狗,匆匆走在下午的考棚街街頭。不久,小品遛狗的范圍漸漸擴(kuò)大,他帶著小狗豆豆去了西門街,北門巷,南門口,東門里,足跡幾乎遍布整個桑城老街。豆豆在北門巷,認(rèn)識了一條叫莎莎的泰迪,兩個小家伙一天不見面就郁悶,耷拉著耳朵,汪汪直叫,像是一對熱戀中的中學(xué)生。小品也長了不少見識,他知道哪里有麻將館,哪里有快餐店,哪里有菜市場,連哪里死了人他都知道。

 

  嗨,鄔明山,今天南門口死了一個老頭,可熱鬧了!遛狗回來路過鄔明山的煙攤時,小品這樣對他說。鄔明山張著大嘴說,是么,你說說看。小品說,花圈擺滿了整條街,有人喊孝子磕頭,你猜怎么著,人太多了,居然有人找不到下跪的地方。鄔明山遺憾地說,我聽見了鞭炮聲,但我不敢去,我去了八鱉他們來偷煙怎么辦?

 

  7

 

  主班司機(jī)出了車禍,和一位女司機(jī)撞到了一塊。女司機(jī)忽然變道,出租車兩扇門凹了進(jìn)去,女司機(jī)的別克也傷得不輕。兩輛車都進(jìn)了修理廠。呂春樹慶幸不是自己開的車,按照雙方的協(xié)議,誰出事故誰負(fù)責(zé)維修。但呂春樹仍有損失,至少這幾天他開不了車。他一天不開車一天就沒有收入。

 

  小品在廣玉蘭下打沙袋。廣玉蘭的花朵,不知什么時候開始凋謝了,落滿一天井。那些寬大的白色花瓣,被小品不停移動的腳步踩成了花泥。呂春樹說,小品,練了這么久,有長進(jìn)了嗎?小品沒有回答,他使出了一串左鉤拳。呂春樹說,注意節(jié)奏,腳步不能亂。對對對,出拳,出拳!不要猶豫,該出拳時就出拳!對,就這樣!……他在旁邊指揮著,像個拳擊教練,又像個拳擊迷。其實他一點也不懂,他甚至沒見誰打過沙袋。一個回合后,小品停下來伸展身體,呂春樹遞給他一條毛巾。小品接過來,客氣地笑了笑。小品不喜歡說謝謝,但表情總是客客氣氣的。呂春樹說,不要著急,畢竟鍛煉身體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小品說,我知道。

 

  兩人正說著話,呂春樹的手機(jī)響了。呂春樹一看,是三姐。呂春樹瞅了小品一眼,拿著手機(jī)進(jìn)了屋。他問,三姐,找我有事?三姐說,你侄子下個月要結(jié)婚了?呂春樹說,還是藥店那個?三姐說,早吹了,現(xiàn)在這姑娘在鞋廠上班。呂春樹說,我記得春節(jié)時,回白石橋的是那個藥店的姑娘。三姐說,是的,可人家姑娘嫌我家窮,強(qiáng)強(qiáng)在工地打工,沒出息。強(qiáng)強(qiáng)是三姐的大兒子。呂春樹說,強(qiáng)強(qiáng)也不小了,是應(yīng)該結(jié)婚了。三姐說,我也著急。不想現(xiàn)在強(qiáng)強(qiáng)的這個女朋友肚子大了。呂春樹高興地說,恭喜三姐,你要做奶奶了??扇銋s高興不起來,她說,結(jié)婚的房子倒是蓋上了,可里面什么也沒有,家具呀,家電呀,什么都要花錢買。辦酒也要一大筆錢。

 

  呂春樹忽然接不上話了,他知道三姐這是在跟他要錢。為找小品,這些年呂春樹花光了所有的積蓄,還借了不少錢,家里的姊妹,包括周秀媛娘家都借遍了。三姐不是個小氣的人,當(dāng)初找她借錢時,她甚至說過“有就還,沒有就算了”這樣的話。如果不是三姐真想不出辦法,她是不會主動找他還錢的。呂春樹說,三姐,你什么也別說了,我心里明白。

 

  周秀媛的超市晚上九點才下班?;丶衣飞?,周秀媛遇到了呂春樹,她說,你在這里干什么?呂春樹說,接你下班呀。周秀媛說,上了這么多年班,也沒看你接過。呂春樹說,這幾天路燈維修,考棚街黑燈瞎火的,我為你擔(dān)心。周秀媛挽起了呂春樹的胳膊。走著走著,周秀媛說,我跟你說件事。呂春樹說,什么事?周秀媛忽然憂心忡忡起來,她說,有人告訴我,這些天小品牽著一條卷毛狗,滿大街跑。呂春樹知道是怎么回事。那天他上晚班,下午在家,看見小品牽著小狗從樓上下來。這條小狗呂春樹認(rèn)識,是樓上那女孩的。他說,小品你牽著小狗去干什么?小品說,我去遛狗。呂春樹說,人家的狗,她自己干嗎不遛?小呂說,她不喜歡出門,可是小狗得遛呀,不遛它會憋壞的,而且會長成小胖子。女孩的小狗的確比以前胖了許多。

 

  呂春樹對周秀媛說,這事我知道呀,小品在幫人家遛狗?周秀媛說,誰家的狗,小品怎么樂意幫人家遛狗呢?呂春樹說,你不是說,小品太孤獨了,要是有幾個朋友就好了?他去遛狗,不正好可以在外面認(rèn)識一些朋友嗎?周秀媛說,你還沒有回答我,這是誰家的狗?呂春樹說,樓上那女孩的。周秀媛猛地甩開呂春樹的胳膊,大叫起來,天呵,小品怎么可以跟她搞到一起呢?呂春樹說,這有什么可大驚小怪的,都是鄰居。周秀媛說,什么鄰居,打扮得妖里妖氣的,還挺著一對大奶晃來晃去。小品還是個孩子,一個從山東鄉(xiāng)下來的孩子,他哪經(jīng)得起城里女孩的誘惑?出了事怎么辦?呂春樹說,秀媛你怎么遇事喜歡往壞處想呢?小品還小,女孩比小品大那么多,他們之間會有什么事?再說,我看那女孩也不像什么壞女孩。周秀媛說,不行,我說不行就不行!

 

  可是,回到家里的周秀媛很快就沒有了剛才的底氣。小品鼓著兩只眼睛,憤怒地瞪著她,他說,你剛才說什么我沒聽懂,請你說普通話!周秀媛幾乎沒有勇氣再重復(fù)她的話了。平常在家,周秀媛總是有點害怕這個兒子,害怕什么她也不知道。她只是感覺,這個回家的孩子,似乎離這個家更遙遠(yuǎn)了。她情愿走在尋找他的路上。

 

  晚上兩人又渡過了一個不眠之夜。

 

  原來呂春樹準(zhǔn)備讓周秀媛去跟娘家借錢,現(xiàn)在覺得時機(jī)不對,也沒有開口。

 

  第二天一早,呂春樹去了教育局,他的一位高中同學(xué)在那里當(dāng)副局長。呂春樹覺得周秀媛說得沒錯,小品整天待在家里不是個事,還得讓他去上學(xué)。末流學(xué)校也行,只要讓他有一個地方可去??梢越佑|一下這個社會,可以有些同學(xué)和朋友。呂春樹兒子被拐的事,同學(xué)早有耳聞,當(dāng)年他還以此為例對學(xué)生進(jìn)行了校園安全教育。同學(xué)很高興,他說,這下你們一家終于團(tuán)圓了。呂春樹說,是呢,終于團(tuán)圓了。同學(xué)說,讀高中那會,你成績那么好,考的學(xué)校也不錯,老師同學(xué)都看好你。同學(xué)只考上了個師范學(xué)校,中專。呂春樹有點傷感地笑了笑,他說,不好意思,讓大家失望了。同學(xué)說,大家都理解,兒子丟了,對一個家庭而言,那是天塌下來了,其他還有什么意義呢?

 

  兩人寒暄一陣,呂春樹終于說明了來意,他說,小品現(xiàn)在不大不小的,找工作太小,天天閑在家里,我又擔(dān)心他學(xué)壞。同學(xué)說,小品這年齡,按理應(yīng)該上高中了,可他初一都沒念完,是上初中還是高中呢?呂春樹說,上高中恐怕不行,他哪跟得上?同學(xué)說,實話說,從初一上起他也跟不上,他都輟學(xué)兩年了。呂春樹說,跟得上跟不上無所謂,只要讓他待在學(xué)校里就好了。

 

  同學(xué)打了幾通電話,最終決定讓小品去一所郊區(qū)學(xué)校,從初一念起。好一點的學(xué)校都搖頭,拿升學(xué)率當(dāng)擋箭牌,哪怕是副局長打電話。這個結(jié)果已經(jīng)讓呂春樹滿意了。走之前,呂春樹將一個紙袋塞進(jìn)同學(xué)的桌子下,是一對酒和兩條煙。同學(xué)打架一樣不肯要,他生氣地說,我不是沒收過東西,但我不能收你的東西。我收你的我還算個人嗎?出門的時候,呂春樹差點沒掉下眼淚。

 

  呂春樹興致勃勃地回家,路上他還買了一條羊腿,現(xiàn)在的小品喜歡吃羊肉。剛走進(jìn)院子,小品牽著那條卷毛狗瘋癲癲地進(jìn)來,看他滿頭大汗的樣子,大約是遛了一大圈。呂春樹說,小品,我給你買了條羊腿,你說是燉著吃還是紅燒?小品一邊上樓一邊說,隨便。什么事情他都說隨便。呂春樹決定燉著吃,燉著吃不用放辣椒。

 

  吃飯的時候,呂春樹問小品,好不好吃?小品只是點了點頭。呂春樹說,好吃就多吃點。拿起筷子夾了一大塊準(zhǔn)備放到小品碗里,但筷子在半空中停頓一會兒,又轉(zhuǎn)到了小晨的碗里。小品不喜歡有人給他夾菜。小晨倒是笑了,大口咬著。

 

  直到周秀媛下班回家,兩人才跟小品提上學(xué)的事。沒想小品不同意,他說,我不喜歡上學(xué)?呂春樹說,為什么?現(xiàn)在的孩子都得上學(xué)呀。小品說,我笨,打開書本就頭痛。呂春樹說,讀書從來不是一件輕松事,當(dāng)然得吃苦。要不是當(dāng)年你爸發(fā)狠讀書,現(xiàn)在還在鄉(xiāng)下種田。小品說,反正我不想上學(xué),上學(xué)我也上不好。呂春樹說,上得好上不好那是另一回事,多少讀點書,對你將來有好處。考不上大學(xué),以后讀個技校也行。小品冷笑著,技校有什么用?職院都是爛文憑,讀了也找不到工作。

 

  周秀媛雙手抱起額頭,倒在沙發(fā)上抽泣。

 

  煩不煩?你們煩不煩?小品忽然吼道。然后沖進(jìn)廚房,拿著一把刀擱在脖子上,他說,誰也別逼我,如果逼我,我死給你們看!

 

  8

 

  幾天后小品說出了自己的想法,他說他準(zhǔn)備去當(dāng)兵。呂春樹想了想,覺得這也是一條路子。只是當(dāng)兵得十八歲,現(xiàn)在離小品的十八歲還有兩年多。呂春樹很高興小品能這樣跟他說話。他說,你想當(dāng)兵,爸爸媽媽一定支持,不過得等到十八歲。小品說,那就等唄。呂春樹說,還有,當(dāng)兵需要高中文憑,這個你不用擔(dān)心,爸爸到時給你想辦法,爸爸有個同學(xué)在教育局當(dāng)副局長。小品說,知道了。

 

  呂春樹真想還跟他聊點什么,隨便什么都行??尚∑窢恐」纷叱隽嗽鹤?。

 

  走到半道,小品的電話響了,是姐姐。樂樂喊了一聲姐姐,聲音哽咽了,姐姐我想你!姐姐說,姐姐也想你!樂樂說,你還好嗎?姐姐說,好著呢。又說,姐姐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爹出來了。是嗎?樂樂一下子高興了,他說,什么時候?姐姐說,今天早上。一聽到消息我就給你打電話,我知道你惦記著爹。樂樂說,花了不少錢吧?姐姐說,我跟你說過了,錢的事不用你擔(dān)心。樂樂不知道家里怎么會有錢。

 

  樂樂打小就知道自己是抱養(yǎng)的。爹是個不喜歡說話的人,比他還不喜歡說話。還是個暴脾氣,動不動就打人,娘沒少挨他的揍。他也打過姐姐,但從來沒有打過他。有一次,娘給他穿上了一條花褲頭,爹逮著娘就打,狠狠地打,邊打邊說,我們家樂樂不能穿花褲頭。娘抹著淚說,為什么不能穿,二嘎不也穿了?三胖、大愣、小栓子不也穿了?姐姐們穿不了的,誰家不是傳給下頭的弟弟妹妹穿?爹說,誰家穿樂樂也不能穿,我就是不能委屈了樂樂!

 

  想到爹樂樂又哭了。姐姐說,樂樂你怎么哭了?樂樂說,我是高興。姐姐說,還有一件事,姐姐有男朋友了。樂樂又笑了,是么?我好開心的。姐姐跟著笑了。樂樂說,你長得這么漂亮,村上的男孩都喜歡你。只要不是那個禿頭,姐姐你找誰我都為你高興。姐姐忽然不說話了。樂樂記得,去年春節(jié),姐姐從青島回來過年。姐姐前腳進(jìn)屋,后腳就跟進(jìn)來一個禿頭。姐姐拉長著臉,沖著那禿頭說,你怎么來了?禿頭放下手上的東西,涎著臉說,來看看你爹你媽。姐姐說,哪用得著你來看?禿頭說,為什么不能來看呢?你要知道,我多么愛你。姐姐的臉紅了,生氣地說,虧你能說出口,你有什么資格說愛我?禿頭說,我會跟她離婚的,你給我一點時間。姐姐說,你離不離婚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快拿上你的東西回家吧,你老婆還在家里等著你過年呢。禿頭鐵青著臉走了。后來他的汽車在路上拋了錨,回到家已經(jīng)過了零點。樂樂也不喜歡那禿頭,頭上沒幾根毛,年紀(jì)一大把了,還腆著個大肚子。

 

  小品拉著狗鏈,停在梧桐樹下一心一意接電話,不讓小狗豆豆走。豆豆有些煩躁,圍著他汪汪叫,像是急著要去見莎莎似的。姐姐說,樂樂,以后你不要再喊禿頭了,難聽死了,他只是頭發(fā)少。樂樂吃了一驚,他說,未必你男朋友是——他還是把“禿頭”二字用力地咽下去了。姐姐說,是的,沒有他爹出不來。沉默了一陣,樂樂說,姐姐你高興嗎?姐姐說,高興,爹出來了我怎么不高興呢?樂樂知道,姐姐和他說的不是一回事。

 

  時間過得真快,轉(zhuǎn)眼到了夏天。跟春天相比,小品認(rèn)為夏天要糟糕一些。主要是熱,驕陽似火,暴曬下的街道,行人寥寥無幾。尤其是下午。他倒沒有問題,曬黑一點,甚至大汗淋漓也無所謂,那樣更像個長大了的男人??尚」肥懿涣?,它總是伸長舌頭大口喘氣,口水流滿一地,對莎莎的熱情好像也減退了不少。小品不想小狗成為小胖子,也不想它老待在空氣不新鮮的屋子里?;蛟S小品還有自己的想法,他就是想多些時間與小狗在一起。小品偷偷調(diào)整了遛狗的時間,還是下午,是晚飯前的那段時間,算是黃昏吧。那時大街上要涼爽許多。小品總想著要對豆豆好一點。

 

  那天不知為什么,四合院家家戶戶翻箱倒柜,拿出衣服、被褥,鞋子和帽子在回廊上、天井里曬。廣玉蘭上也牽起了繩子,上面掛得紅紅綠綠。小品想去打幾個回合沙袋,卻怎么也施展不開拳腳,只得去鄔明山那里。一見面,鄔明山就說,小品你今天生日啊,橋南的蛋糕店給你送來了個蛋糕。小品呆呆地站在那里,好半天沒有回過神來。小品說,今天是幾號?鄔明山呵呵笑著,這都不知道?今天六月六呀,六月六,曬紅綠。你沒看見大家都在曬衣服嗎?

 

  小品沉默了,今天是樂樂的生日!

 

  小品被轉(zhuǎn)賣了兩次,到養(yǎng)父家那天正是農(nóng)歷六月初六。第二年的這一天,爹說,從今往后,樂樂的生日就是六月六了,我們家樂樂不能沒有生日!每年這一天,爹脾氣出奇的好,并且常常喝得爛醉。樂樂和姐姐,也會滿嘴油漬地將桌上的大菜吃個精光。

 

  鄔明山小心翼翼地從煙攤下拿出一個精美的盒子,遞給小品。小品已經(jīng)猜著了,這是姐姐幫他在桑城的蛋糕店訂的。除了姐姐,還有誰會在這一天給他訂生日蛋糕呢?姐姐曾經(jīng)問他,如果她想給他寄東西,往哪里寄?樂樂說,你就寄“考棚街鄔明山煙攤”吧,鄔明山是我的朋友。他以為姐姐會寄些板栗、花生、核桃什么的,那是那邊的特產(chǎn)。他不知道姐姐會給他訂一個生日蛋糕。

 

  當(dāng)小品提著蛋糕回家時,呂春樹和周秀媛愣住了。周秀媛說,小品你是不是記錯了,今天不是爸爸的生日,不是媽媽的生日,小晨的生日也要等到明年,你買個蛋糕回來做什么?小品把蛋糕放在桌子上,怔怔地望著他們。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么。呂春樹遇事有主見一些,他拿起蛋糕盒上的賀片,打開一看,上面寫著一行字——祝樂樂生日快樂!落款是:永遠(yuǎn)愛你的姐姐歡歡。

 

  呂春樹悄悄拉著周秀媛出了門,走到回廊的另一邊。他說,今天是樂樂的的生日。周秀媛說,樂樂是誰?呂春樹說,你兒子呢,小品在那邊的名字叫樂樂。周秀媛說,可是小品的生日是九月八號,我自己生的,在醫(yī)院痛了三天三夜,我能不記得他的生日?呂春樹朝她使著眼色,壓著嗓子說,肯定是那邊給他瞎編的一個生日。你想,誰家的孩子沒有個生日呢?周秀媛說,不行,你得告訴他真相,今天不是他的生日,他過生日還得等上兩個月。呂春樹說,小品回家的頭天,我就把他的生辰八字、出生年月告訴了他。周秀媛說,既然他知道,干嗎還拿著一個生日蛋糕回家?呂春樹說,不是他買的,是他姐姐給他訂的,他不拿回來還能扔掉?

 

  周秀媛腦子有點亂,她應(yīng)付不了這樣的局面。她說,你說怎么辦?呂春樹說,小品離開家這十多年,每年都是這一天過生日。今年不過,恐怕他又生心事。周秀媛嘆了一口氣,是呢,回家這些天,我就沒見他開心過。呂春樹說,要不我們將錯就錯,今天就讓他開心開心!周秀媛說,給他過生日?呂春樹說,是的,今天給小品,不,給樂樂過一個生日。周秀媛要哭了。呂春樹用表情制止了她哭泣的沖動。進(jìn)屋前,呂春樹忽然大聲地說,今天是個好日子呵,兒子過生日!沒錯,我們當(dāng)然得好好慶祝。秀媛你去買菜,別去路邊攤,去超市。我來撐勺,今天我要好好秀一秀我的廚藝。

 

  晚上,呂春樹給小品買了一個生日禮物。是一對啞鈴。

 

  9

 

  小品第一次真正見到痞子八鱉,是在鄔明山的煙攤。那天,夕陽西下,小品遛狗回來,看見三個人圍著鄔明山在買煙。鄔明山顯得很緊張,低著頭,翻來覆去在看手上的鈔票。其中一個,嚼著檳榔,嚷嚷著,看什么看,什么時候老子給過你假錢?鄔明山呵呵傻笑。那人退了幾步,罵道,媽的,老子就是受不了你這張臭嘴。另外一個,左耳朵扎著耳釘,他說,八鱉,要不要揍他一頓!那人說,揍個傻子干什么?老子現(xiàn)在想揍的是北門巷的牛撮巴。

 

  站在一邊的小品有些懵,他聽見有人喊出了八鱉這個名字。那人果然是白臉,比女人還白,還斜著眼睛看人。小品明白了,他就是痞子八鱉。小品看了鄔明山一眼,決定離開。剛走幾步,聽到有人在后面“嗨”了一聲。他有些遲疑,但沒有回頭。瞧瞧,這不是“戀夜吧”里的那條幸福的小狗嗎?小品聽出那是左耳釘?shù)穆曇?。八鱉說,你他媽是不是想變成那條狗想瘋了?人家也許在美國,也許在臺灣,怎么可能待在考棚街?左耳釘說,我可沒有亂說,真是那條卷毛狗,瞧那馬甲,海紋衫馬甲。過了一陣,小品聽見身后的八鱉在說,你別說,真他媽還有點像呢。喂,前面那小子,你跟老子站住。小品就站住了。

 

  三個人圍攏來,仔細(xì)打量豆豆。豆豆沖對方汪汪叫著,一度想掙脫鏈子跑掉。三人一會兒擰眉,一會兒咧嘴,還不斷點頭或者搖頭,像是一時作不出結(jié)論。八鱉說,這狗是你的?小品本來準(zhǔn)備說不是,遲疑一會兒,他說,是的。左耳釘說,不對吧,是一個姑娘的吧?小品說,不是。八鱉一口把檳榔渣吐在地上,很不屑地擂了另外兩個人一拳,你們這幫沒出息的家伙,整天對著網(wǎng)上的女人流口水,什么時候也真槍實彈地玩一玩?告訴你們,現(xiàn)在的女孩浪著呢,考棚街一半的女孩都想跟我睡覺。日雜店的那胖妞白不白,屁股大不大?她就讓我睡了。她喜歡在我上面,大呼小叫的,我都被她累趴下了。

 

  三個家伙哈哈大笑。

 

  他們說的話,小品聽懂了一半,有些沒有聽懂。不完全是因為他們說的是桑城土話。但他隱隱地感到了一絲不安。他抱起小狗豆豆,回到了院子里。

 

  一天過去了。一個星期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

 

  那天上午,女孩從樓上下來。她很少上午出門,有快遞也不,上午她一般在睡覺。那天不知為什么她帶著豆豆下樓了。當(dāng)時小品正平坐在臺階上,身子繃得筆直,雙手緊握啞鈴,喘著粗氣練肱三頭肌。他喜歡呂春樹給他買的這個啞鈴。他想有機(jī)會要告訴他一下。他準(zhǔn)備從臂肌練起,接下來練胸肌、腹肌和大腿上的肌肉。

 

  見小品練得這么專注,小狗豆豆跑過來,繞他一周,晃了晃尾巴,算是打了個招呼。然后跟著女孩出了院子。不一會兒,外面?zhèn)鱽砹肃须s的聲音。男的聲音。女的聲音。狗也叫個不停。小品出來一看,是八鱉和一幫人圍著女孩在說著什么。小品走了過去。聲音最響的是左耳釘,他沖著小狗得意地說,瞧瞧我說得沒錯吧,它就是那條幸福的小狗。八鱉說,就你他媽眼睛尖,老子只顧看奶子和屁股去了。左耳釘說,那天只看見這條卷毛狗,只看見這件的海紋衫,心里還沒有底。今天狗的主人出現(xiàn)了,真沒什么可說的了。八鱉仔細(xì)端詳了一陣女孩,篤定地說,沒錯,就是她。兩個大奶子,一對深酒窩,還有手指甲和腳指甲,一模一樣啊。接著嘿嘿一笑,你他媽以為戴著個面具,老子就認(rèn)不出你了?

 

  你們這幫瘋子,在胡說什么?被圍在人群中的女孩抱著胸,惱怒地叫喊著。八鱉說,不明白是不是?你是“戀夜吧”里的女主播,天天在網(wǎng)上賣弄風(fēng)騷,哥幾個給你打了多少賞你知不知道?女孩說,放屁,你們?nèi)诜牌?左耳釘說,你可抵賴不了,我們?nèi)伎匆娏恕N覀冞€看見這小狗舔過你的大奶子,舔過你的白屁股呢。我們羨慕死這條小狗了,我們叫它“幸福的小狗”。那幫家伙前俯后仰,大笑起來。小品看見女孩哭了,哭得那么傷心。

 

  女孩牽著豆豆準(zhǔn)備離開,被八鱉攔住了。八鱉說,你不是喜歡脫衣服嗎?今天脫給我們看看,我們想看看你的真奶子和真屁股。說著,動手摟住了女孩。女孩拚命掙扎,哇哇大叫,但無濟(jì)于事。白臉的八鱉不知怎么會有那么大的勁。

 

  正在這時,鄔明山忽然在一旁大喊起來,小品,小品你還站著干什么?快動手呀!小品一個激靈,身體就搖晃起來,像是在做打沙袋的前準(zhǔn)備動作。鄔明山看見小品沖上去了,毫不猶豫地沖上去了!他瞪著雙眼,聲嘶力竭地叫喊,小品,使勁打!使勁打!別用心意拳,直接用金剛?cè)?,對,金剛?cè)?……無影腿呢,要不試試無影腿?可沒幾下小品就被八鱉打趴下了。其他人也上前踹了他幾腳。后來鄔明山干脆閉上了眼睛。

 

  第二天,小品在廣玉蘭下看見了小狗豆豆。它雙腳離地,懸在樹上。小品把頭埋在胸前,號啕大哭。他覺得死掉了的是他自己。

 

  這一天正是小品的生日。呂春樹開著出租車跑在桑城街頭,邊開邊給周秀媛打電話,今天小品生日呢!周秀媛笑了,這個還要你說?今天才是小品的生日!呂春樹說,是的,那天不是!周秀媛說,你準(zhǔn)備怎么辦?呂春樹說,那次在家里,這次我準(zhǔn)備去酒店。周秀媛說,準(zhǔn)備去哪個酒店呢?呂春樹想也沒想就說,香格里拉!香格里拉是桑城最高檔的酒店。

 

  在考棚街,一年過兩次生日的也只有小品了。明年他會過幾次生日呢?所有的人都說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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