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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懷岸:賀卡是條狗

來源:于懷岸   時間 : 2018-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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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長趙大成從酒館里出來時是下午兩點半,和他一同出來的還有鄉(xiāng)安檢站長王百濤和派出所長胡洋。王百濤和胡洋都喝多了,走得搖搖晃晃的。王百濤出門下第一個臺階時趔了一下,只差一個狗啃屎摔在馬路牙子上,幸虧胡洋一把抓住他的后領(lǐng),把他提了起來,但胡洋自己也歪了幾下,沒有穩(wěn)住身子。他和王百濤同時一屁股坐在了臺階上。胡洋沖著已經(jīng)跨上摩托車,正抬頭看天的趙大成說:“你個狗日的又偷奸?;耍湍銢]醉!”趙大成還昂著頭,沒應(yīng)胡洋,頭上的天空有一輪紅艷艷的太陽,正咧著嘴沖著他笑。笑得很燦爛。趙大成自言自語地說:“狗日的,這寒冬臘月的天,日頭這么艷,有點詭異。”說完,他就發(fā)動了摩托車,回頭給王百濤和胡洋說:“我走了,下次再喝。王站長,炮竹廠那事,你記得呀,過幾天我來拿證明。”

  雖然喝了很多酒,臉上燒得很,雖說太陽很大很艷,但畢竟三九天,摩托車出了鎮(zhèn)子,一加速,冷風就往趙大成的臉上撲打,從脖子往心口里灌,從褲管往胯襠里鉆,全身都冷嗖嗖的。趙大成感覺臉皮上像抹了辣椒末一樣灼疼,特別是兩只手掌背,都木了。趙大成咬牙切齒,雙手使出最大的暗勁才能控制住車把子。趙大成把車開回到貓莊,在村口老大隊部門口停車時,他的全身都僵硬了,兩條腿像凍住的一弄香腸,提不高也邁不開,試好幾次,哪條腿都繞不過后座,他幾乎是把摩托車身斜下地后才提起右腿,慢慢地繞出來。站立穩(wěn)當后,趙大成正準備扶正摩托車,提出左腳時,聽到對面土坎上灌木叢里窣窣地響,抬頭一看,只見一條黑影竄下來,直朝他撲來。趙大成當即“哎呀”地叫喚了一聲,本能地提起摩托車去攔那條黑影。趙大成個頭中等,長得敦實,又正當壯年,手上有力氣,一急,一百斤重的嘉玲125硬生生地被他提起了半人多高。黑影在離摩托車兩米遠的地方剎住了身子,半蹲下來,趙大成放下車子,認出了那是賀卡,吼道:“狗日的賀卡,連老子也不認得了,想作死怎么的!”

  賀卡并未被趙大成的吼聲嚇住,更沒有退去,依然蹲在公路中間,一動不動。趙大成大口地喘著粗氣,也盯著它。他看到賀卡緊閉著嘴巴,但它的頭是昂揚著的,腰身也繃得緊緊的,兩條后腿肌肉上下滑動,勁鼓鼓的,像是隨時準備一躍而起,張嘴咬斷他的脖子。特別是它的眼睛,瞪得滾圓,像是要脹出來似的,也紅通通的,跟天上的那輪日頭一樣詭異。

  “狗日的,跟老子卯上了!”趙大成又吼了一聲:“死開去,再不死開看老子不扒了你的皮!”

  賀卡依然一動不動,盯著他。

  奇了,怪了!

  趙大成面上掛不住了,別說你賀卡是條狗,就是貓莊再有面子的人,老子讓他死開他敢不走!趙大成四下巡脧了一下,發(fā)現(xiàn)兩尺遠的地方有一塊拳頭大的石頭,他移動身子,想拿那塊石頭去砸賀卡。他伸出手時,感覺右臂傳來一陣錐心的疼痛,手臂抬不起來了。剛才提摩托車時用力過猛,扭傷了。伸不出去手,趙大成趕緊回過身來,他看到賀卡動了動身子,它的嘴巴咧開了,露出腥紅的舌頭。賀卡準備向他發(fā)起進攻了。

  這哪里是狗,是條狼呀!趙大成的心里一凜,手臂動不了,此刻他沒有把握搏得過賀卡,但趙大成知道他不能跑,一跑就等于宣告他怕它賀卡了。在貓莊,只有人家怕他趙大成的,哪有他趙大成怕過誰。他要是怕了一條狗,被攆得落荒而逃,傳出去不笑死人呀;他要是連一條狗也怕,貓莊誰還會怕他呢?他還怎么當村長!

  好在這時,趙大成聽到了一陣“突突突突”的拖拉機聲傳來,從鎮(zhèn)子方向來了一輛手扶拖拉機。進村口是段下坡路,趙大成聽出拖拉機是空車,開得飛快的。果然,只有幾秒鐘,拖拉機就沖過來了,賀卡看到車來后,站起了身,一聲不響地打了轉(zhuǎn)身,往土坎上灌木叢里鉆去。

  拖拉機手是鄰村諾里湖彭三喜。三喜見到趙大成,減了速,喊他:“趙村長,又喝多了呀。”

  趙大成說:“你咋曉得我喝酒了?”

  三喜沒回答他,扳了油門加速,一股黑煙噴過來,嗆得趙大成使勁咳嗽起來。

 

  躺在家里沙發(fā)上,趙大成越想越氣。這已經(jīng)是賀卡第二次襲擊他了。第一次是三天前,趙大成去自家鞭炮廠的路上時。鞭炮廠在村外三里的一條小河邊上,由于沒有安全許可證,廠房前不通公路,只能步行,不能騎摩托車去。趙大成走在河坎的小路上時,一條狗突然從草叢里竄了出來撲向他,趙大成身子一偏,躲過了襲擊,猛地受到驚嚇,趙大成偏身子時連續(xù)后退了兩步,一腳踩空,整個身子就跌下了河坎,一直滾到河灘上。好在河是小溪河,坎也只有兩三尺高,跌下去的地方是松軟的泥沙地,上面還鋪著厚厚一層枯萎的草葉。身體沒有大礙,但趙大成覺得很沒面子。當時前面不遠的木橋上有幾個去鞭炮廠上班的貓莊婦女,她們正好看見了趙大成滾下河灘的一幕,趙大成爬起來時,聽到她們咯咯的哄笑聲。笑得響亮、放肆。

  那天,那條狗動作太快,趙大成又太驚慌,沒有認出來是誰家的狗。事后,趙大成問過那幾個婦女,她們根本就沒看清趙大成是怎么摔倒下河的,還打趣問他是不是一路上在想女人,踩虛腳跌下河灘的。

  趙大成以為那是一條野狗。

  現(xiàn)在趙大成想,那條狗也必是賀卡無疑。

  如果說三天前趙大成知道襲擊他的是賀卡,趙大成也不會生氣。趙大成覺得自己不是那種特別小氣、誰也不能無意中得罪的小人。三天前是清早,他沒有喝酒,又是在村外,不是在貓莊寨子里,賀卡沒有認出他,也沒有聞出他來,倒是情有可原。貓莊雖然狗多,趙大成記得,自從他當了村長之后就沒有一條狗敢咬他了,別說咬,就是敢對著他吠的也沒有。他在貓莊,無論走到哪,無論啥時去誰家,哪怕半夜里,狗們只會搖尾乞憐,借它們一千個膽,也沒誰敢對他狺狺狂吠。在貓莊,所有的狗都怕兩個人,一個是趙大成,一個是趙五,趙五是個屠夫,一年要殺上百頭豬,一身血腥味,狗們見他來了,就遠遠地躲開了。趙大成是每天滿身酒氣,狗們見他不會躲,反而會貼身上來,給他搖尾,用柔軟的舌頭舔他的腳背或小腿肚。若是趙大成煩躁,罵一聲,它們就會乖乖地走開,絲毫沒有不高興的神態(tài),有時他火了,還會踢一腿,除了哀嚎,狗們哪個還敢記恨不成?其實貓莊的狗,跟貓莊的人一樣,精著呢,他們怕趙五,那是他身上煞氣重,招惹他不得。它們對趙五僅僅就是怕,避而遠之,有點惹不起躲得起的味道;對他趙大成就不同,不僅僅是一個怕字,而是有意巴結(jié)他,奉承他。這種巴結(jié)和奉承,已經(jīng)是他們身上的基因了,代代相傳,只要是誰當了村長,要不了幾天,它們都會記住他。狗們當然不可能知道誰哪天當了村長,但他們的鼻子靈啊,誰的身上連續(xù)幾天酒氣重誰就是村長,不是村長誰能成天有酒喝呢?今天趙大成是喝了酒的,就連開著車遠遠地一晃而過的彭三喜都聞出了他身上的酒氣,賀卡怎么可能聞不出來?明知是村長,還敢攻擊老子,這簡直是造反。

  想到這,趙大成就睡不著了,抬腕看了一下手表,才五點過一刻。老婆在鞭炮廠管工,要到六七點才會回來?,F(xiàn)在是臘月,訂單多,生意好,下班就晚一些。趙大成決定去賀老意家一趟。賀老意是賀卡的主人。賀老意比趙大成還小一歲,是貓莊最有名的老實人,一輩子都沒得罪過誰,也沒有跟誰爭執(zhí)過。賀老意老實到什么程度,其他人可能不知,但趙大成是最清楚的。去年六月的一天,趙大成從賀老意家坎下路過,他老婆向水花喊住他,說她想到鞭炮廠去上班,趙大成進她家了。大約半小時后,賀老意突然回來,推不開門,過了一陣,向水花才去開門,跟他說她跟趙大成在談去鞭炮廠上班的事。那時趙大成雖然已經(jīng)收拾妥當了,但向水花滿面潮紅,襯衣的扣子扣錯了兩粒位置,趙大成在開門時已經(jīng)做好了奪門而逃的準備,他也想好賀老意跟他推搡撕扯他要怎么脫身,但賀老意好像沒有發(fā)現(xiàn)不對勁一樣,還一個勁地賠著笑臉感謝趙大成,很熱情地留趙大成再坐坐,吃了晚飯再走。趙大成不坐,他還送趙大成出大門,送到坎下的臺階上才回去。

  賀老意和向水花結(jié)婚七八年了,一直沒有孩子。據(jù)說他們?nèi)タh醫(yī)院檢查過,是向水花沒有生育能力,賀老意也沒有離婚另娶。一則是因為他家窮,離了就再沒能力娶一房親;二則也是因為他跟向水花是表親,向水花是他大姨的女,太親,抹不開面子。也有人說是賀老意有問題,說他的管子里沒水。這些都是據(jù)說的,沒準。一般沒孩子的夫妻不離婚的話就會抱養(yǎng)一個孩子,男孩最好,女孩次之,但賀老意和向水花就很奇怪,他們沒抱孩子,抱了一條狗養(yǎng)。養(yǎng)狗也不奇怪,貓莊大多數(shù)人家都養(yǎng)狗,貓莊的狗跟小孩子差不多,奇怪的是賀老意把他的狗取名叫賀卡,就像他兒子一樣,跟他一個姓。貓莊的狗絕大多數(shù)是沒有名字的,有名字的也是狗名,像大白、小黑、虎頭、黃毛、花花等等。貓莊人都說,這擺明賀老意是把狗當成兒子養(yǎng)的。賀老意也確實像兒子一樣疼愛賀卡,不僅給賀卡和他們兩口子一樣的吃食,就是去山上做工或去鎮(zhèn)上趕集時也帶著它。

  賀卡是一條黑狗,跟貓莊的所有狗一樣,也是條土狗,但它跟貓莊所有的狗又有所不同,不僅長得高大漂亮,除了頭頂上有一塊銀元大小的白毛,全身黝黑油亮,再沒一根雜毛。賀卡在貓莊可不像賀老意那樣老實巴交,它一直威風凜凜,說一不二,從三歲時起就是貓莊的狗王。它的身邊總是圍著一群母狗,身后跟著一群公狗。貓莊曾有人私下說過,賀卡就是貓莊的另一個趙大成,狗類趙大成。這話自然不會當面說給趙大成聽,哪怕是開玩笑,也沒人敢說,趙大成是從老婆王萍萍口里聽來的,老婆又是從一群婦女嘴里聽來的。這類調(diào)侃的話雖說是對村長的大不敬,畢竟只是類比,趙大成也不好去追查,只能一笑置之。

  趙大成到賀老意家時,賀老意正在灶屋里炒菜,嗆人的辣椒味熏得他不斷地咳嗽,他的臉籠罩在一片油煙里,因為咳嗽,賀老意的身子弓得像只蝦米,但他卻使勁地昂著頭,以遠離那些嗆人的煙霧。趙大成沒有看到賀卡,屋檐下和灶屋里都沒有。來的路上,趙大成還從趙三娃家的柴堆上抽了一根雜木柴做棍子,以防賀卡再次襲擊他。

  趙大成跨進灶屋門,問賀老意:“賀卡呢,怎么沒見你家的狗在屋里?”

  “你問賀卡吧,還沒瘋回來呢。也許是在堂屋角睡了,我一整天都沒看見它。”賀老意說。

  趙大成松了口氣。他決定不拐彎抹角,直接跟賀老意說:“老意,你家狗要拴起來呀。”

  賀老意拿著鍋鏟的手僵在了半空,說:“村長,你這什么意思,賀卡從沒拴過,它惹什么禍了嗎?”

  趙大成說:“他個狗日的追著咬我兩次了,一次是三天前,猛地竄出來把我撲倒在小溪河里,今天下午,我回村時,它又攆著咬我。”

  賀老意吃驚地說:“它連村長也敢咬,誰給它吃豹子膽了?村長你又不是沒來過我家,賀卡認得你的,就是不認得你人,也識得你身上的味兒了。”

  見賀老意不相信,趙大成的臉上有些不高興,可是他又不能證明賀卡確實攻擊過他。因為那兩次都沒有一個目擊者,他的身上也沒有一處傷痕。趙大成確實來過賀家不少次,有幾次他和向水花親熱時,賀卡就在旁邊,不僅調(diào)皮地對他吐舌頭,還扯他的褲管,舔他的腳踝。賀卡怎么會不認識他?退一萬步講,就是它眼瞎了,還能聞不出他身上的酒氣嗎?

  賀老意不相信自有他的道理。

  趙大成說不清。

  說不清賀老意就不會信。

  趙大成給賀老意丟了一句狠話,說:“你不拴起來,下次它再攆我,我就弄死它。”

  賀老意是個老實人,但他也是個固執(zhí)的人,他是真的不相信賀卡敢攻擊村長。別說攻擊,貓莊的狗就沒有一只敢對著村長吠的,賀卡也不例外。趙大成當村長是這樣的,以前趙大承當村長時也是這樣的。“借它個膽它也不敢。”賀老意對趙大成說:“它要是下次真攆你了,我就拴起來。不但拴起來,我至少還要給它兩耳刮子。”

  還真當賀卡是他兒子呢,趙大成哭笑不得,發(fā)狠聲道:“狗日的下次再敢攆老子,就不勞你拴了,老子直接弄死它。”

  賀卡不說是賀老意的真兒子,但也算得上是他的命根子,趙大成一發(fā)狠話,賀老意急了,拿起正在翻菜的鍋鏟,看著趙大成,眼睛里充滿著驚懼,囁嚅著說:“村長,賀卡是條狗,它又不是人,你哪能跟它一般見識。”

  趙大成說:“正因為它是條狗,弄死它想也不要想,要是人,我還真不敢隨便弄死它。”

  賀老意說:“村長,你想想,你是不是什么地方得罪過賀卡。賀卡是條狗,雖然在村里狗里很威風,但它從沒有咬過人,它是條很聰明的狗。”

  趙大成火了,說:“你他媽的有病呀,說這種話,賀卡是條狗,又不是個人,我怎么得罪它。貓莊的人我倒是得罪過不少,誰敢咬我我一樣弄死他。”

  說完,趙大成就出了灶房。走到階沿時想起忘記拿放在灶臺邊的那條雜木棍,他又返身回灶房去拿。他看到賀老意還呆呆地站著,鍋里有一股濃重的焦糊味,趙大成出來后,走下階沿后還能聞到。

 

  趙大成在灶房和賀老意說話時,賀卡已經(jīng)回家了。它沒去灶房里跟賀老意打照面,而是從大門鉆進堂屋,直接就在它的草窩里躺下了。賀卡沒有吃東西,整整一天都沒有吃東西,但它一點也不餓。它只覺得累,全身像要散架了,到處疼。特別是腰上被趙大成踹過的地方,像是燒了一堆火,火辣辣的。剛才攻擊趙大成時,它沒有想到趙大成會有那么大的力氣,能把摩托車提起半人多高,它沖過去時,要不是一下子剎住了身子,必定會一頭撞上,重則會腦漿迸裂,輕則也會昏倒在地。

  好險啊!

  賀卡其實一直是很敬重趙大成的,它知道趙大成是貓莊人類的頭兒,就像它賀卡是貓莊狗類的頭兒一樣,是個有身份、有地位的主,也不是隨便能招惹的主。趙大成每隔一天兩天,身上散發(fā)出的那股濃重的酒氣就是他的身份和地位的證明。賀卡還知道,趙大成跟她的女主人很親密。這事男主人賀老意可能不知道,賀卡可是多次親眼目睹過他們的親熱和親昵,還目睹過他們赤條條地在床上滾來滾去。賀卡不笨,更不蠢,于理于情,它都沒有必要去招惹趙大成,更不會跟趙大成作對。

  可它不招惹趙大成,趙大成卻屢次招惹它,羞辱它。賀卡在狗類里也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主,它已經(jīng)忍無可忍了,這才爆發(fā)的。趙大成第一次羞辱它是今年八月,賀卡跟花花正在做好事時,趙大成無緣無故地跑上來把它踹開了。那天若是在村巷里,賀卡都要好想一些,因為人類跟狗類觀念不同,他們認為這事是很私密的,光天化日之下有礙觀瞻,有違倫常,可是那天賀卡是在村外小溪河的河灘上做那事的,那時河灘上還有茂密的草叢,只有走在河坎的路上才看得到。趙大成就是去他家的鞭炮廠碰上它跟花花做好事的,賀卡記得那天趙大成的心情應(yīng)該很好,它聽到趙大成邊走邊吹著口哨,是一支節(jié)奏明快旋律優(yōu)美的曲子。當時,賀卡并沒有認真去聽趙大成吹的口哨,它正在忙于嗅花花的胯部,花花也正跟它騷情著。就在賀卡爬上花花的背,正要行好事時,趙大成突然從河坎上沖了下來,飛起一腳踹過來,踢在它的腰上。八月大熱天的,貓莊人穿的都是泡沫塑料涼鞋,只有趙大成一年四季穿著三接頭皮鞋,那皮鞋鞋頭尖得像匕首,鞋底硬得像鐵砣,再加上趙大成正當壯年,孔武有力,這一腳重重地踢在賀卡腰上,賀卡登時就發(fā)出“啊”的一聲慘叫,從花花的背上滾了下去。它一連翻滾了三次,一直滾出草地,滾在河灘的卵石上才停下來。這一腳,比挨了一大棍還痛,賀卡在卵石上足足躺了一刻鐘才站得起身子來。前年九月的時候,賀卡在老大隊部門口跟大白做完那事后,扯不脫,村里的趙五走了過來,用一根跟他手腕差不多粗的木棒使勁打它和大白,趙五是個屠夫,手上的力氣大著呢,賀卡腰上挨了三棒。那三棒加起來,也沒今天趙大成這一腳踹得重,踹得疼!

  等賀卡從河灘上爬起來,花花已經(jīng)不見了。賀卡回到貓莊,找了幾圈,才在楊功成家的菜園里找到花花?;ɑㄊ呛突㈩^在一起,虎頭跟花花襠連襠,分不開。賀卡大怒,撲上去就咬虎頭?;㈩^和花花在一起的日子應(yīng)該很長了,賀卡撲上去咬了它兩個回合,虎頭就掙脫了花花,跑開了?;㈩^不敢跟賀卡斗,盡管它看到了賀卡腰上有傷,動作也不靈敏。虎頭一走,花花也走了。賀卡攆它,花花也不理賀卡。從八月一直到冬月,花花都對賀卡愛理不理的,賀卡涎著臉親近花花,花花卻是一臉不屑的表情,它那眼神,不是含情脈脈,不是幽怨哀婉地望著賀卡,而是充滿著不屑和鄙夷,仿佛在說,你不是我們狗類的趙大成嗎,怎么被人類的趙大成踹了?而且還是在那個時候!

  這事確實讓賀卡很長一段時間,至少在兩三個月里對趙大成有些怨恨,但它還沒想到要報復(fù)他,若是趙大成不再一次羞辱它的話。趙大成第二次踹賀卡雖然沒有第一次那么用力,也沒有那么疼痛,但在賀卡看來,卻比第一次更打它的臉,更讓它顏面無存,威信掃地。這一次就在五天前的冬至那天,趙大勇家殺年豬的時候。貓莊每逢有人家殺年豬時,狗們都要去趕“臺子”,那里會有很多碎肉和大骨頭。趙大勇家的豬一號叫,大白、小黑、虎頭、花花、黃毛等等都去了,賀卡本來是不想去的,豬嚎時它正在家里吃東西。這天是過節(jié),賀老意給它準備了豐盛的午餐,有白米飯,有湯,湯里還漂浮著白花花的肉片,花花在屋坎下叫它的時候,賀卡已經(jīng)吃到大半飽了。此前幾分鐘,大白也來叫過它一次,賀卡裝著沒聽到,這一次,花花叫它,它就不能不應(yīng)了,這是三個月來花花第一次主動向它示好,賀卡想也沒想,就把嘴巴伸出了食盆,對著花花叫喚起來。

  賀卡很愉快地跟著花花來到趙大勇家的坪場上。年豬已經(jīng)殺死了,屠戶趙五正在屋檐下的案板上砍肉。那些肉要砍成一小塊一小塊的,有些剔凈的骨頭被他丟出來,每丟一塊就有幾條狗圍上去搶。坪場上一共來了七八條狗,很是熱鬧,狗們搶得也兇狠,腦殼頂腦殼,嘴巴咬嘴巴,搶到的馬上叼著骨頭跑開了,沒搶到的“噢噢”亂叫。賀卡因為剛剛吃飽了,它沒去搶,只是看熱鬧。趙屠夫砍完肉,正在砍豬腦殼時,趙大勇老婆胡格子已經(jīng)做好了飯,燉熟了肉,喊趙大勇擺桌子上菜。這天是個大晴天,中午時太陽出來了,熱乎乎的,趙大勇就把家里的桌子搬來了坪場上,準備在外面吃飯喝酒。大盆的肉和大缽的菜擺好后,賀卡就看到村長趙大成搖搖晃晃地走上了坪場,趙大勇拉著他讓他坐上上位,與自己的老爹趙順順坐一起。趙大成顯然在哪已經(jīng)喝過酒了,滿面紅光,走路時步履蹣跚,一身酒味。趙大成坐上席后,趙順順、趙屠夫和幫忙的趙平平、趙臘狗以及趙大勇自己都坐了下來,喝酒吃肉起來。由于席上坐了兩個狗們最懼怕的人趙五和趙大成,狗們都遠遠地站著,望著那些人喝酒吃肉,看著他們把一塊塊啃過的大骨頭丟在桌子邊上。那些骨頭不僅大,還有著紅紅的肉絲和白花花的韌帶,微風吹過,送來一陣陣好聞的香味,饞得狗們涎水直流。終于,膽子比較大的大白試試探探地往桌邊走去,它從趙大成和趙大勇之間的桌角叼了一塊大骨頭,又快速地跑過來了。接著,虎頭也去叼了一塊骨頭過來?;ɑㄒ驗楸悔w五打過,也被趙大成踹過,它不敢去,但賀卡看見它的眼睛一直盯著趙大成和趙順順腳邊的大骨頭,那是塊胴骨,一尺來長,是趙順順丟下的。趙順順有七十五六歲了,滿口只剩不到三四顆牙齒了,那塊沒有熬好的胴骨他啃得囫圇,還有很多紅肉,站在賀卡和花花的位置還可以看到骨頭中間白白的骨髓,賀卡知道花花最喜歡嚼帶骨髓的骨頭,那種骨頭特別香。賀卡覺得這是它對花花今天對它表示和好的一次回報的機會,于是它去幫花花叼那塊骨頭。

  賀卡當然不能像大白那樣閃電般地沖過去又跑回來,也不能像虎頭那樣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過去,它得有點當頭兒的風度,不能表現(xiàn)出畏懼,更不能表現(xiàn)得猥瑣。賀卡知道趙順順是個和氣的老人,他過去時靠著他那邊走,盡量不碰到趙大成,以免節(jié)外生枝。賀卡到了桌邊,剛叼起骨頭時,怎么也沒想到,會發(fā)生那么巧的事,這時趙大成剛好抬起右腳,一腳踩在了骨頭上,賀卡嘴一用力,抽出了骨頭,但也讓趙大成一腳踩虛,整個身子歪了一下。賀卡感覺到了趙大成身子的偏動,但那幅度非常之小,不是跌倒,也沒有重心不穩(wěn),小到幾乎可以忽略,因此它沒有多想,更沒有快速地叼著骨頭撤出,它知道虎頭、黃毛、大白它們都在看著它,它還想保持風度,優(yōu)雅地把骨頭叼回去。賀卡萬萬沒有想到,這時趙大成突然轉(zhuǎn)過身子,站了起來,不由分說地一腳向它踹了過來。趙大成穿的還是那雙三接頭皮鞋,下腳還是那么重,更要命的是,他這一腳幾乎是踹在三個月前被他踹過一次的腰上。這一腳就把賀卡踹趴了。賀卡趴在地上,沒有哀號,連嗯都沒有嗯一聲,它知道這次丟臉丟大了,它的眼睛里噙著淚水,但它并沒有放下嘴里叼著的那塊骨頭,過了一陣后,趙大成早就坐下又喝酒了,賀卡才艱難地爬起身來,叼著骨頭離開趙大勇家坪場。后來那塊骨頭花花也沒吃,花花跟著賀卡下了坪場,嗅了嗅它放下的骨頭,就跟著賀卡離開了。那塊骨頭是被黃毛或虎頭哪一個吃了,賀卡不知道。

  這次出丑花花倒是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對它的嫌棄,這點讓賀卡很感動。但它知道,黃毛、虎頭它們肯定會看低它了。這一次,賀卡是真正恨上趙大成了。已經(jīng)兩次了,賀卡沒有招惹趙大成,趙大成卻一次兩次地不給它賀卡面子,當眾羞辱它,打它的臉。是可忍,孰不可忍。賀卡憤怒了,既然你不給我面子,羞辱我,我也就不給你面子,也要回報你。

  一開始,賀卡并沒有想真正襲擊趙大成,也就是說它不想咬傷趙大成,只想也羞辱一下他,讓他當眾出丑,顏面掃地。賀卡知道趙大成喜歡女人,就想讓他在女人面前丟臉,所以第一次襲擊趙大成時它選擇在小溪河邊上,等女人們正在橋上時,他才發(fā)動攻擊。這一次的襲擊應(yīng)該說是非常成功的,果然嚇得趙大成滾下了河灘,摔得個仰面八叉,引起橋上的女人們哈哈的嘲笑聲。但是剛才的第二次襲擊賀卡認為并不成功,他沒有把趙大成攆進貓莊村里,不僅沒有讓貓莊人看到他們村長落荒而逃的狼狽樣,反而差點搭進了自己的小命。

  賀卡決定對趙大成發(fā)起第三次襲擊。

 

  趙大成第三次被賀卡襲擊是臘月十一這天上午。這次鄉(xiāng)政府干部來貓莊檢查烤煙育苗基地,不僅正副鄉(xiāng)長來了,還一同來了青石村、諾里村等七八個村的村長取經(jīng)和參觀。他們是從鄉(xiāng)政府坐中巴車來的,下車時站了半公路的人。會計趙能能帶著這些人先進村,趙大成和胡鄉(xiāng)長站在公路邊,等煙草局彭局長來。彭局長是從縣城來,這會兒還沒到。

  趙能能帶著大家走后,趙大成掏出煙盒給胡鄉(xiāng)長敬煙,胡鄉(xiāng)長叼上煙,趙大成又給他點煙,趙大成在點自己嘴上的煙時,他突然聽到公路坎上窸窸窣窣的響聲,抬眼一看,灌木叢里露出來一只黑色的狗頭。不用說,那是賀卡。有胡鄉(xiāng)長在旁邊,趙大成的膽子也壯一些,沖著賀卡罵道:“狗日的,你今天別給老子多事!”

  胡鄉(xiāng)長沒有看到賀卡,但他聽到了趙大成的罵聲,轉(zhuǎn)了一下腦殼,沒有看到哪里有人,狐疑地問趙大成:“你罵誰呀?”話一說完,他自己也“啊”地叫了起來,他看到一只大黑狗像箭一樣朝著他們射來了,嚇得連連退后了好幾步。胡鄉(xiāng)長退到中巴車身后時,發(fā)現(xiàn)黑狗已經(jīng)去追趙大成了。趙大成正撒開腳丫子往村里跑去。

  這次趙大成的臉丟大了!

  不僅胡鄉(xiāng)長看到他被一只狗攆著跑,所有來參觀的村長們都看到了,還有很多貓莊人也看到了他被賀卡攆得滿村亂跑。賀卡一直把趙大成攆到貓莊寨子里的新村部樓前,攆了他半里多路。要不是趙能能拿著一根大棒跑過來,大聲地喝斥它,賀卡就會把趙大成一直攆上村部樓坪場。整整一天,無論是在村部樓里開會,還是在煙苗基地上檢查,大家都拿趙大成開玩笑,調(diào)侃他,取樂子。王副鄉(xiāng)長說:“趙大成你不是在貓莊威風八面嗎?還真沒見過你被一只狗攆得落荒而逃的樣子,今天你讓我們大家開了眼界。”

  青石村付村長說:“趙大成你怎么混的,要是你去我們青石寨,別說攆你,哪只狗要是吠了你,我喊一聲,再敢吠二聲,老子就把它給烹了下酒。”

  煙草彭局長聽大家講了情況,也調(diào)侃趙大成,問他:“是不是那條狗做好事時,你使過壞,壞了人家美事,人家記上了你。”

  趙大成臉上訕笑著說:“沒有,沒有,我哪是那種壞人家好事的人呢。”腦子卻在快速地轉(zhuǎn)動。終于,他想起來了,八月的一天他去鞭炮廠時在小溪河邊碰上過賀卡跟趙能能家的花花正在行好事,他跑上去踢了一腳賀卡。那天他心里煩,下腳有點重,把賀卡踹得打了三個翻滾,躺在地上起不來。這狗日的,就是因這事記恨他了!趙大成想。想到這里,他又想起了那天他為什么心情不好,那天清早他去鞭炮廠時,從賀老意家坎下路過,看到向水花正在屋檐下刷牙,而賀老意背著背簍正從家里出來,準備去山上砍柴,他就站在他家坪場上跟向水花說話,他想拖延時間,等賀老意走遠了,就鉆進他家去跟向水花親熱。但賀老意好像他肚里的蛔蟲一樣,曉得了他心里的鬼名堂,一直站在坪場上不肯走,陪著他和向水花說話。說了半個多小時,向水花催了他幾次,讓他上工去,賀老意一直說不急的,不急的,一年都難得跟村長說上幾句話。差不多一小時過去了,趙大成的兩條腿都站酸了,見賀老意還沒有要上山去的意思,他只好先走了。走到小溪河時,看到賀卡正跟花花親熱,他就一時火大了。要是賀卡不是賀老意家的狗,要是賀老意把賀卡不當成寶貝一樣待,要是村里人不說賀卡是賀老意的兒子的話,也許他就不會遷怒于賀卡了,更不會跑上去踹它一腳。

  送走了檢查組,趙大成就怒氣沖沖地去賀老意家。這次賀卡襲擊他,許多人看到了,能作證,諒他賀老意也不敢抵賴。檢查組的人吃完午飯,下午三點就走了,沒吃晚飯。午飯時彭局長和胡鄉(xiāng)長都說不喝酒,所以趙大成這天沒喝酒,腦子很清醒。腦子越清醒,他心里的火氣就越大,被賀卡攆得狼狽的經(jīng)歷,被那些村長們嘲笑和挖苦的尷尬就越記得清晰。幾天前,丟給賀老意的那句狠話,他更是沒有忘記。

  賀老意和向水花都在家。今天向水花沒有去鞭炮廠,趙大成叫她在村部樓搞接待,檢查組走后,趙大成要送他們上車,她就比趙大成先回到家里來。趙大成進屋時,賀老意和向水花都在堂屋里烤火看電視,電視里正在播一部古裝武俠片。賀老意見趙大成進來,馬上站起身來給他讓座,趙大成不坐,從衣兜里掏出錢包,抽出三張紅票子,甩在賀老意手上,說:“你家賀卡我買下了,三百塊,少不少,少的話我再加錢。”

  賀老意的臉色頓時白了,囁嚅著說:“村長,你這是……”

  賀老意已經(jīng)聽向水花說過賀卡攆趙大成的事了,知道趙大成會上門找碴來的,但他沒想到趙大成一進屋就掏錢要買下賀卡。他把錢推給趙大成,不肯拿。

  趙大成又把錢往賀老意手里塞,說:“要死的,不要活的,你今晚把賀卡弄死,修理干凈,明天我把胡洋和王百濤,還有胡鄉(xiāng)長喊來貓莊,喝餐大酒。”

  賀老意的臉色更難看了,已經(jīng)由白轉(zhuǎn)青,像挨了趙大成耳光抽打淤血了一樣,手也顫抖起來,三張紅票子他不敢接,飄落下地。賀老意說:“村長,賀卡是條狗,通人性的,那也是一條命,怎么能弄死它?它得罪你了,我讓它給你賠禮道歉行不行?”

       趙大成一聽,火氣更大,臉漲得像一只燒紅的鍋底,說:“賀老意,你他媽的有病呀,說的是人話嗎,我堂堂一個村長,要一只狗賠禮道歉,你當我是條狗呀?”

  賀老意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很無助地看著向水花,想讓她幫他打圓場,見向水花抿著嘴,裝著沒看懂他的求援,他只好彎腰撿起那三張紅票子,塞到趙大成的手里,硬著頭皮說:“村長,賀卡不能賣,更不能弄死它,錢你收回去,等賀卡回來了,我踹它幾腳,給你消消氣,然后把它拴起來,我保證它不敢攆你了。我保證。”  趙大成不干,說:“上次我叫你拴起來你不聽,這次不行了。我一定要弄死它,不弄死它,我咋當村長呀!”

  這時向水花站起身來,豎起桃花眼對趙大成剜了一眼,說:“村長你也別太欺負老實人了,賀卡也就攆了你一圈,一沒咬著你,二沒摔傷你。村里哪個不曉得我們家老意是把賀卡當兒子養(yǎng)的,是他的命根子。不錯,賀卡今天是讓你丟面子了,敢情村長的面子比一條性命還大呀?等賀卡回來,讓老意拴起來,拴它個十天半月,它就懂事了。”

  向水花左一個老意,右一個老意,她沒說她家的老意,趙大成聽得出她的弦外之音。這女人是告訴他得饒人處且饒人,別把賀老意欺得太過,逼得太急,那樣的話他們的關(guān)系才會長久。在貓莊,趙大成雖然不缺女人,但趕得上向水花這樣漂亮又年輕的女人幾乎沒有,趙大成想了想,就對賀老意說:“那就拴起來吧,要是再有下次,我再不手軟了,說到做到。”

 

  還有什么比失去自由更大的恥辱嗎?沒有。賀卡從被套上鐵圈、系上麻繩的那一刻起就強烈地感受到了這種恥辱。它知道自己身陷囹圄的境遇是拜趙大成所賜。男主人賀老意一直非常疼愛它,女主人向水花至少也不討厭它,賀卡是知道的,他們要是沒有受到趙大成的壓力,是不可能讓它失去自由的。

  賀卡是第三次襲擊趙大成后的第二天被賀老意套上鐵圈、系上麻繩的。當時是清晨,賀卡正在堂屋角落的草窩里睡覺。冬天的早上冷,賀卡也不愿意早起。賀老意來了,蹲在它的身邊撫摸著它的頭皮,輕聲地和它說話。那些話絮絮叨叨,語速極快,賀卡一句也聽不懂。從出生第十天起,賀卡跟賀老意一起生活整整五年了,它已經(jīng)能夠看得懂他大部分的表情和所有的手勢,但除了吼聲和有力的短語外,賀老意的話,它還是一句都聽不懂。賀卡感覺賀老意撫摸的手很溫暖、潮潤,它的頭皮癢癢的,心里也酥酥的,這是主人對它疼愛的表示。賀卡睜開眼睛,看到賀老意的臉色卻很肅穆,不似以往那樣輕松,他沒有一點笑意。賀卡看到女主人向水花走過來了,這時賀老意抱起了它的頭顱,他的手掌從頭頂輕輕地滑了下來,蓋住了它的眼瞼,頓時它的眼前一片漆黑了。賀卡感覺到了女主人溫軟的鼻息,感覺到有什么東西正在穿過它的整個頭顱,套在了它的脖子上,它的脖子很不舒服起來,呼吸也沒之前順暢了。賀卡又感覺到男主人抱起了它,抱著它在走,但它的眼睛仍被蒙著,它什么也看不見。他們這是要帶我去哪兒呢?

  等賀卡睜開眼睛時,它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站在堂屋板壁后的屋檐下了,它的脖子被套上了鐵圈。鐵圈是扁平的鐵塊打造的,有點緊,脖子稍微一扭動就勒得痛。鐵圈上系了一根大指拇粗的麻繩,另一頭綁在屋基石的柱子上。鐵圈不知主人是從哪里弄來的,家里以前肯定是沒有的,賀卡記得從小至今就沒被套過鐵圈,麻繩賀卡倒認得,是主人拴家里那頭大水牯時用的,粗倒不粗,但非常結(jié)實。賀卡立即掙扎起來,并且大聲地叫喚,不是對主人的抗議,而是表達自己此時感覺非常不舒服,全身都在難受,希望博得主人的憐憫,從而取消這個處罰。

  但賀老意沒有理會它的叫喚,正在給它搬草窩。

  賀卡想,看來它得在此待一長段時間了。

  賀卡知道它就是抗議也沒用,這是它應(yīng)受到的處罰。那天追逐趙大成確實令它痛快,趙大成的狼狽更讓它開心。最重要的是,它又重拾了自從冬至那天被趙大成踹了一腳后在狗們中喪失了的威信。那天很多狗們都看到了它追逐趙大成,一路上花花、大白,黃毛都遠遠地跟在后面給它加油鼓勁。賀卡凱旋歸來后,在村外的野地里,狗們一個個都圍著它,舔它的頭、脖子和腳趾,像迎接英雄一樣地對著它歡呼著,就連虎頭也不例外。自從那次看到趙大成踹它后,虎頭一直很輕視它,賀卡知道它暗地里在拉攏小黑、黃毛、麻花等,想取代它當頭兒。這一下,賀卡在狗類中的地位更不可撼動了,虎頭只得乖乖地來向它示好,舔它的頭頂,嗅它的尾巴。賀卡也很大度地回舔了一下虎頭的耳朵,意思是警告它,以后不要想篡權(quán)奪位的事了,要聽本王的話,唯本王馬首是瞻喲。

  賀卡當然不怪主人賀老意,但它恨趙大成,覺得這是趙大成對它的又一次羞辱。這羞辱比前兩次更嚴重,讓它完全失去了自由。豈止是自由,還有更加艱難的生活環(huán)境。堂屋后的屋檐外是菜地,有一壁兩丈多高的土坎,這里陰暗、潮濕,大冬天的,無遮無擋,冷。雖然賀老意從拴它那天起就把草窩搬來了,還加了一層厚厚的稻草,但每次穿堂風一過,刺骨的寒冷,很多個夜里,蜷縮成一團的賀卡還是被凍醒了。每次凍醒,賀卡就再也無法入睡,它的牙根就癢癢,它恨趙大成,越恨越深,恨不得立馬就掙脫麻繩,潛入趙大成家里,朝他的脖子上狠狠地咬一口。

  賀卡想,等我自由,有你趙大成好看的。

  賀卡想賀老意那么疼愛它,拴個十天半月就會放了它,讓它自由,但沒想到,這一拴,它被拴了整整三個月。這期間,賀卡還遭到過趙大成的一次羞辱。那是正月初六的白天。這天賀老意去四十里外九水村外公家拜年了,向水花沒去,中午時候,趙大成來了家里,他們把正屋床弄得吱吱嘎嘎地響。賀卡當時不知道是趙大成來了,但它知道賀老意不在家,就去正屋的后門口去嗅,想聞聞是誰,麻繩的長度剛好夠它到達后門口。賀卡到達后門口,低頭辨別是誰的氣味時,后門“嘎”地一聲打開了,赤條條的趙大成站在門檻上,對著它泚尿,一股尿水淋在了賀卡的頭上。趙大成哈哈大笑起來。賀卡想撲上去咬他,但繩索不夠長,它每一躍動,脖子就被鐵圈勒得生疼,又把它勒回去了,騰不起來,也夠不著趙大成。趙大成一邊大笑,一邊扶著他的生殖器,他的尿柱射得高遠,每次都淋在賀卡的頭上、身上。

  賀卡憤怒地對著他狂吠,它越叫,趙大成就越興奮,笑聲就越響亮。尿完了,他還站在門檻上做了幾次蹬踢它的動作才關(guān)了后門,去和向水花睡覺。

  賀卡不知道正是因為這次趙大成調(diào)戲它反而延長了它的刑期,賀老意從九水村回來后,對向水花說:“賀卡已經(jīng)關(guān)了半個月了,可以放了吧?”

  向水花說:“再磨磨它的性子,萬一它要是出去咬了趙大成,光打狂犬病疫苗都要好幾百塊錢,我們家哪有錢賠人家。”

  賀老意想了想,就沒作聲了。

  三個月后,賀老意把麻繩一解開,賀卡就撒開腳丫子跑開了。它去找趙大成了。

 

  趙大成帶著胡洋、王百濤和派出所另一個干警袁開林組成的打狗隊是四月上旬的某一天上午開進貓莊的。這支四人的隊伍看起來有點不倫不類,胡洋和袁開林穿著制服,胡洋提著一把兩尺來長的微型沖鋒槍,袁開林扛的是一枝半人高的老式快槍,王百濤穿著皮夾克,懷抱著一把雙管獵槍。只有趙大成兩手空空,做向?qū)?,他不會玩槍,胡洋不敢借槍給他,怕他走火傷人。

  他們一進村,就到處找狗,見到了狗,無論白狗黃狗黑狗花狗,就開槍射擊。一時間,貓莊像發(fā)生戰(zhàn)爭了一樣,不僅狗跑、雞飛、豬跳,人也驚惶失措,不知發(fā)生了什么情況,紛紛關(guān)門閉戶,很多孩子和膽小的女人躲進了床底,直到夜里槍聲停了幾個小時后還不敢出來。

  這次對狗們的殺戮是賀卡引來的,是趙大成對貓莊所有的狗們的一次大報復(fù)。

  賀卡被賀老意放出來的當天,它就發(fā)動了對趙大成的第四次襲擊。這次它還邀了花花、小白、黃毛和虎頭。這次襲擊賀卡是準備動真格的,選擇的地方還是在老大隊部門口,賀卡的摩托車開不進村里去,車就停在那里,賀卡知道只要等在那里就能等來趙大成。果然,賀卡和花花黃毛它們守了一個多時辰,趙大成就來了。他要開車去鎮(zhèn)上。趙大成從大隊部老房子里推出摩托車,發(fā)動了車子,兩手握著車把,雙腿剛跨上車時,賀卡從土坎上箭似的躥了出來。賀卡是從趙大成背后過來的,等趙大成聽到響聲,轉(zhuǎn)過頭來看,看到是賀卡,想提起車頭攔它時,晚了,賀卡已經(jīng)一口咬住了他的右腿褲管,趙大成使勁地提他的右腳,想甩開掉賀卡,賀卡咬住不放,使勁地拖趙大成,想把他拖下車來,拖倒下地。趙大成見甩不掉賀卡,放開車把,想騰出雙手來掐賀卡的脖子。剛松開手,趙大成馬上又握緊了車把,他聽后土坎上“嘩嘩啦啦”在響,一看,嚇得七魂出竅,一群黃白黑顏色不一的狗們正向他撲來。趙大成心里一急,使勁地提腳,“嘩啦”一聲,他的褲管破裂了,右腳終于提了起來,他趕緊坐穩(wěn),踩了一腳油門,摩托車以最快的速度往前沖了出去。

  趙大成車子開動后,賀卡帶著狗們還攆了他一里多路,直到曉得它們跑不過這個冒黑煙的鐵家伙才停下來。

  “反了,反了,狗日的全部造反了!”趙大成從鎮(zhèn)醫(yī)院打完疫苗后,走進派出所所長辦公室時給胡洋說,“那群狗日的想謀殺老子??!”

  胡洋正在看文件,聞言一驚,抬起頭來,問趙大成:“誰造反了,貓莊發(fā)生謀殺案了?”

  “是一群狗想謀殺老子。”趙大成說,“好險,差點就死了,見不著兄弟了。”

  聽到趙大成說是狗,胡洋繃緊的神經(jīng)松弛下來了,接著他就哈哈大笑起來,起碼笑了一分多鐘,只差笑岔了氣才停下來,說:“你他媽的嚇死我了,我真以為出大事了。一群狗想謀殺你,你是來報案的,還是來逗我的。”

  趙大成說:“你別不信呀。”他提起右腿,讓胡洋看他被賀卡撕破了的褲管和剛剛敷了藥的傷口,接著又給胡洋繪聲繪色地講述了今天的經(jīng)歷以及前三次賀卡對他的襲擊。

  “這要不是謀殺那是什么?”趙大成用賴皮的口氣說,“反正我不敢一個人回貓莊了,那群狗肯定還在等著我,非弄死我不罷休的,你們派出所得保護我的人身安全。”

  胡洋還真犯難了,說:“我們不可能去逮捕一群狗,以謀殺罪交給檢察院去起訴,然后讓法院判它們刑吧。”說到這里,胡洋自己也忍不住笑了,“這也太荒謬了吧?”

  趙大成說:“你們就不能直接擊斃它們嗎?”

  胡洋說:“擊斃也得師出有名呀,不然老百姓有怨氣,我也交不了差。”

  這時王百濤正好打電話來,問胡洋晚上有什么安排沒有,沒有他請客喝酒。胡洋說好呀,趙大成正好也在這里。一會兒,王百濤就來胡洋辦公室了。聽了趙大成的遭遇,王百濤也笑岔了氣,說:“這人跟狗結(jié)仇的事,還真有??!”他又給胡洋出主意,說:“現(xiàn)在不正是油菜花開狂犬病的高發(fā)期,以這個為借口去貓莊打狗是個好理由呀。”

  胡洋知道王百濤喜歡打獵,他去年買了枝獵槍,持槍證還是托他在縣公安局辦的,他這是想過打獵的癮??吹节w大成被嚇成這樣子,胡洋同意了王百濤的主意,說:“明天就去貓莊打狗吧。”

  趙大成說:“今晚就去呀,晚上狗要回家,收拾起來更容易。”

  胡洋說:“夜里不安全,看不清,萬一槍走火傷人了,所長當不成是小事,我他媽的還有可能坐牢。”他拍了拍趙大成的肩說,“你要是不敢回去,等喝完酒后,讓百濤給你掛間旅社,在鎮(zhèn)上睡一夜吧。”

  這次打狗隊戰(zhàn)果輝煌,從上午九點到下午兩點,總共擊斃了貓莊十一條狗,包括大白、花花、黃毛和一些沒有名字的狗。所有的狗尸都被裝進了王百濤的皮卡車里,運到鎮(zhèn)上去了。胡洋和袁開林給貓莊人解釋說先運去防疫站檢驗,然后再挖坑埋掉。只有趙大成知道,它們肯定會進入鎮(zhèn)上和縣城里的狗肉館里去。

  王百濤、胡洋和袁開林滿心歡喜地滿載而歸,趙大成卻高興不了,反而更加恐慌起來。

  賀卡并沒有被擊斃,它逃脫了!

  趙大成只知道賀卡受了傷,逃進了雞公山。

  本來是完全有機會擊斃賀卡的。如趙大成所料,上午九點,他騎著摩托車帶領(lǐng)胡洋和王百濤、袁開林到達貓莊老大隊部時,賀卡帶著一群狗果真埋伏在那里。來貓莊前趙大成就給胡洋、袁開林和王百濤說過,賀卡是一頭黑毛狗,全貓莊只有這么一條全身漆黑頭上有一塊白斑的狗,他們要是看到它了,三人務(wù)必要同時開槍,先擊斃了它,其他的狗,他們想斃誰斃誰。車停后,他們都看到了賀卡,胡洋和袁開林坐的一輛吉普車,都坐前排,袁開林是左側(cè),開不了槍,只有右側(cè)的胡洋用微型沖鋒槍開了槍,他的那一槍跟王百濤的來福槍幾乎是同時響的,趙大成看到栽倒的卻是黃毛,賀卡沒有倒地,只是渾身一抖,帶著花花和大白往坡上的樹林里鉆去了。

  狗日的王百濤沒有朝賀卡開槍,想是吃黃毛的肉。俗話說:一黃二白三麻四黑,黃狗是所的狗類中的上品。黃毛是條黃狗。

  趙大成帶著他們往后山攆去。賀卡賊精,被攆到樹林后,它就不往空曠的坡地和山谷里跑,而是帶著花花、虎頭和大白往貓莊寨子里鉆去。寨子里到處是墻角、柴堆、豬圈、牛欄,不好找,也到處是人,看到了,胡洋他們也不敢亂開槍,擔心萬一鉆出個人來。這時趙大成也發(fā)現(xiàn)胡洋、袁開林和王百濤都不是真心來幫他忙的,而是來獵狗的,他們并不一心只找賀卡,而是見到了狗就分頭圍著,把它們往寨子中央一壩空曠的田疇里攆,遠遠地射殺它們。

  趙大成心里直罵娘,只好自己拿了一根合手的大棍,到處去找賀卡。有一次,在一條巷子里迎頭碰上了賀卡,相距只有一丈多遠,他看到賀卡的后腿在流血,應(yīng)該是胡洋那一槍打中的。要是他手上有槍,肯定一槍就崩了它。賀卡見到他,馬上就掉頭跑了,跑得一瘸一瘸的,趙大成馬上跟著攆,攆了十幾米,眼看只有兩三尺距離了,趙大成馬上就能一棒結(jié)果它。賀卡這時一頭鉆進了楊功成家烤煙房和土坎間的一條只有一尺多寬的水溝里,跑了。

  那之后,他就再沒見到賀卡了,直到胡洋王百濤他們離開貓莊。

  離開時,胡洋給他說:“一下子打死了這么多狗,其他的狗早就嚇破膽了,不會再敢‘謀殺’你了,你就放心睡大覺吧。”

  王百濤也滿面快活地說:“要是再敢的話,你再來喊我們。今天玩得真過癮。”

 

  趙大成走到哪都提著一條棍子,心驚膽顫地過了十多天,他既沒有再次遭遇過賀卡的襲擊,也沒有再看到過一眼賀卡。他感覺賀卡是不會放過他的,開頭幾天,白天他要去賀老意家蹲守,晚上要打著電筒去查看幾次,他沒有發(fā)現(xiàn)賀卡回過家的任何跡象。他也問過向水花,她說賀卡沒回來過。向水花是不會騙他的,這點趙大成可以確定無疑。他交代向水花,要是賀卡回來了,一定要通知他。貓莊其他的狗,正如胡洋所說,都被嚇破了膽,虎頭、小黑和其他沒死的狗,遠遠見他,就躲了起來,沒處可躲時,也低著頭,給他搖擺尾巴,討好他,取悅他。

  趙大成心想,賀卡大概也嚇破膽了吧,不敢回來,做野狗去了。

  趙大成再次見到賀卡是三個月后。那是七月的一個大熱天,中午,他從鞭炮廠出來時,正走在小木橋上,猛然看到賀卡站在前面三丈遠的河坎上。趙大成嚇了一跳,呆了。就這樣他與賀卡對視了足足三秒。賀卡高昂著頭顱,像對他示威一樣,告訴他,它回來了!

  從賀卡全身黑毛油亮光滑,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來看,它不可能是飽一頓餓一頓的野狗,而是被很好的吃食供養(yǎng)著。

  肯定是賀老意背著向水花在給賀卡吃食。

  賀卡并沒有向他撲來,趙大成手里沒有棍子,他也心虛,就慢慢地退了回去。這天他一直等到傍晚六點,才跟著向水花等一幫工人們一起回家。

  晚上,趙大成去找賀老意,賀老意一口否認他在給賀卡送吃食,說他有幾個月從沒見過賀卡了,他怎么知道賀卡去了哪里。他裝著很驚訝地問趙大成賀卡還活著嗎?說他懷疑趙大成是不是認錯了,他看到的不是賀卡而是別的狗吧。趙大成知道他說的是假話,賀老意聽說賀卡還活著,沒有表現(xiàn)過一點驚喜出來,他的眼光躲躲閃閃的,不敢看他。第二天,趙大成給向水花放了三天假,要她日夜盯著賀老意,看看賀卡到底在哪里。三天里,賀老意每天正常地上山出工,下山回家,向水花一無所獲。

  三天里,賀卡也沒有再次出現(xiàn)過。

  賀卡不死,趙大成想,他就有可能會死。這已經(jīng)不是面子問題了,而是生死的抉擇。趙大成決定使出殺手锏,讓賀老意交出賀卡。這晚。他再次上門去找賀老意,還特意帶上那次他被賀卡咬傷后打預(yù)防針費用的單據(jù)。這筆錢,因有跟向水花的那層關(guān)系,原本趙大成沒打算找賀老意家要,想年底時在村委會里找個由頭報銷,

  趙大成進屋后直接就跟賀老意說:“這是你家賀卡咬傷我那次打針花的錢,你得賠我。”

  賀老意接過單據(jù),一看,臉就綠了,說:“怎么打一針要八百多塊錢?”

  趙大成說:“打狂犬病疫苗是按體重算錢的,六塊多錢一斤。不過,老意你若告訴我賀卡在哪里,這錢我就不要了,我還再倒貼給你五百塊錢。”

  賀老意搖了搖頭,說:“我真不曉得呀。”

  趙大成咬了咬牙:“還加一個條件,你只要告訴我,到年底時我保證你和向水花兩人都吃上低保。每一月四十五,兩人九十,你家今后每年平白無故要多一千多塊錢,那還劃不來!”

  向水花也幫腔說:“老意你真不知道嗎?你要曉得,賀卡要是再咬傷村長,村長就還得去打針,一針七八百,我們家賠得起幾次,再賠一次,我們就得砸鍋賣鐵,賠兩次就要上房揭瓦,這日子還怎么過?”

  賀老意沉默了。

       賀卡是三天后賀老意牽來村部樓的。他從哪里牽來的,誰也不知道。早飯后正準備出工的男人女人,看到賀老意牽著高大漂亮毛色發(fā)亮的賀卡往村部樓走去。自從打狗隊來后,大家都是第一次看到賀卡出現(xiàn),而且還是賀老意牽著,都好奇地跟了過去。走近村部樓時,人們看到趙大成站在坪場上,他的手里提著一根胳膊粗的大棒。

  賀卡也看到了趙大成,對著他汪汪地吠起來。賀卡的聲音并不兇狠,也不惡毒,倒像是嗚咽。因為它沒有使勁地掙扎,想掙脫賀老意手中的麻繩,撲上去咬趙大成的意思,而是溫順地跟著賀老意往前走,一直走到坪場外土坎前釘著的木樁前,賀老意把它在木樁上拴好,賀卡也沒有任何異常的舉動,它也沒有掙扎,更沒有反抗。賀卡是條聰明的狗,既然被主人牽到了趙大成面前,它已經(jīng)知道自己的結(jié)局了。賀卡并不怨恨賀老意,它知道主人這樣做肯定是迫于無奈。因為什么原因,迫于什么無奈,賀卡弄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它知道人的世界遠比它們狗的世界復(fù)雜得多。

 

  狗和人不同,人要死得明白,狗只要死得有忠心。

  賀卡想,主人讓它死,它死,就是忠心,不管死于誰手。

  賀卡覺得自己早就活厭倦了,活得多余了。自從它害死花花、大白、黃毛之后,它就不想活,要不是賀老意偷偷地給它送吃食,給它涂藥療傷,它躺在雞公山燕子洞里,都懶得出去找吃的,早就絕食而死了?;钸^來之后,它也沒有想過要報復(fù)趙大成,它已經(jīng)沒有這個心思了。那天在小溪河橋邊,它是不小心碰到趙大成而已。

  賀卡被拴好之后,賀老意轉(zhuǎn)身就走。趙大成拿著棒頭一步步地走近賀卡,就在他舉起棒頭,準備擊打賀卡的頭顱時,趙大成突然愣住了!他看到對面十來丈遠的田坎上一排站著十多條狗,不,不止十多條,起碼不下二十條,密密麻麻的一片狗頭,正望著他。那些狗除貓莊的虎頭、麻花、黑背等,還有十多條他從沒見過的野狗。趙大成突然想到賀卡一直是狗類的頭兒,他這樣當著這些狗們的面棒殺了賀卡,這些狗們會不會來找他報復(fù)。僅僅跟一條賀卡結(jié)仇,就讓趙大成大半年不安生,時時有性命之憂,若是跟這么多狗結(jié)仇,他趙大成就真活不成了!

  趙大成的手一下子軟了,垂了下來。

  賀老意剛走出村部樓坪場時,聽到趙大成叫他:“回來,賀老意,你回來。”

  賀老意回頭看,趙大成在向他招手,他還看見綁著的賀卡活得好好的。他以為趙大成突然良心發(fā)現(xiàn)。要放了賀卡,讓他帶走。賀老意走過去,到了趙大成身邊,趙大成把棒頭遞給他,說:“還是你打吧,打死它。”

  賀老意驚悚地連連后退,搖頭擺手地說:“我下不了手!”

  趙大成說:“你不想要低保了?”

  賀老意仍不肯接棒,趙大成又說:“你不想要那五百塊錢了?”

  見賀老意還是不接,趙大成又說:“那你給我賠醫(yī)療費吧。”

  賀老意不退了,突然蹲下地,雙手掩面,嗚嗚地哭泣起來了。他的哭泣引得賀卡掙扎起來,汪汪地叫喚,聲聲凄婉,像似陪著賀老意一起哭。

  旁邊的趙大勇看不過去了,大聲地說趙大成:“貓莊人都曉得賀卡就是老意的兒子,你別逼老意自己動手,他怎么會下得了手。”

  趙大成沒理趙大勇,再一次把棒頭往賀老意手里遞,說:“老意,你打死賀卡,我就不再睡向水花了,答應(yīng)給你的,五百塊錢,低保,一樣不少。我保證說到做到。”

  趙大成說的不是悄悄話,他的聲音大得足夠旁邊所有的人聽到。賀老意一下子愣了,接著,他的臉也漲紅起來。他看到旁邊所有的人也都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樣子,接著,他聽到他們竊竊私語起來。特別是女人們,說話聲雖小,驚訝和嘆息的聲音卻很大。

  賀老意接過了趙大成再次遞過來的棒頭。

  棒頭三尺長短,雜木,重約五斤,握上去十分合手。賀老意慢慢地向著賀卡走去,趙大成跟在他身邊走。突然,賀老意轉(zhuǎn)過身來,就像電視體育頻道里棒球運動員接球時那樣,揮棒斜挑,朝著趙大成的頭顱掃過去。賀老意使出的是全身的力氣,趙大成被擊中的是半個頭顱。“砰”的一聲,擊得趙大成像袋谷物一樣,重重地倒在地上。圍觀的人們還沒反應(yīng)過來,只聽賀老意一聲怒吼:“老子也是個有尊嚴的人,你私下欺負我就算了,我能忍……”一邊吼叫,一邊又朝著趙大成的頭顱重擊了兩棒。

  趙大勇反應(yīng)過來,跑上去攔腰抱住賀老意時,趙大成的腦殼已被打爛,血和腦漿迸流一地,早已氣息無存了。

  是賀卡最先叫出聲來的,叫聲狂野、凄涼、哀婉,像是在放聲悲哭。接著,田坎上的那群狗也叫起來了,整個貓莊所有的狗都跟著叫起來了。每只狗叫聲跟賀卡一樣,狂野、粗獷、哀傷、悲怨,狗吠聲連在一起,匯成一股股聲音的浪濤,沖擊著貓莊。又像是一堆滾滾而來的黑云,籠罩著整個貓莊。狗吠聲從上午一直持續(xù)到傍晚,警車帶走賀老意后,狗們還狂吠了整整一個時辰。天色黑盡之后,貓莊才漸漸安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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