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昆侖山

 

　　在昆侖山，你想伸手摸一摸天空

　　沒有一棵樹。鷹從心底緩緩升起

　　長時間仰望，帶著高原清凉的純真

　　有人采花，有人牽馬，有人佇立

　　在冥想著什么。你伸出自己的手

　　摸一摸自己有點呼吸不暢的鼻子

　　摸摸天空，哪怕只摸到永恒之皮毛

　　那也是人對神靈綿綿無盡的感恩

 

 

　　2

 

　　出故鄉(xiāng)，贈鹿鳴

 

　　心里裝著一列綠皮火車的時代

　　擁擠不堪。打開窗口在一念之間

　　出故鄉(xiāng)，一種常為之不安的可能性

　　恰似夢想的感冒，如影隨行

　　只有詩歌能理直氣壯地遺世獨立

　　與高原一同生長。而年輕的河流

　　離家的方向剛好與你相反

　　仿佛源于命運某種神秘的安排

　　彼此有辯證的靈犀：白云和雪山

　　低垂的落日和星空，追憶和寂滅

　　孤獨與熱愛不會沒有信仰

　　一面巨鏡漸漸明亮，像另一種鄉(xiāng)愁

　　微凉，太虛之靜，亙古如斯

　　哦，青海湖，高于你我的存在

　　湖水一動不動，藍過最藍的悲傷

　　諸神點睛之筆，惟有頌揚!

　　

 

　　3

 

　　秋日，旅途

 

　　風景變得更明亮，目的地更加渺茫

　　在克拉瑪依停留一夜，是繼續(xù)往北

　　還是折返回石河子考慮一下未來?

　　那里的棉花鋪展到天邊，溫暖了

　　大半個中國?？蓽矢翣柕臑鯇?/p>

 

　　似乎更具旅途的意義，還有阿爾泰

　　美得可疑的喀納斯。天光散進草叢

　　我已走在哈薩克牧民轉(zhuǎn)場的路上

　　從高緯度轉(zhuǎn)向低谷的家中。冬季

　　漫長得像鼴鼠曬太陽一曬就是一生

 

　　有個中年男人用烏德琴在無聊地

　　彈奏維吾爾十二木卡姆，那樣憂傷

　　我在群山深處與寂靜對弈，偉大

　　而謙遜的緩慢時光，虛無與痛苦

　　一樣消失。唯有夕陽，為星辰守墓!

 

 

　　4

 

　　黑暗史

 

　　一個人一直在什么地方喊他的媽媽

　　好像在童年的菜園子那邊

　　又似乎在微弱的星光下叛逆的彼岸

　　連風都找不到他

　　那是一個非常蒼老的聲音

　　裸露著鐵銹般的貧窮

　　小村莊緊緊蜷縮在河流畏懼的臂彎

　　人在無助的遼闊里顫栗

　　我想起父親臨終前的掙扎

　　喉結(jié)長滿了巖石

　　有宗教般的懺悔，和對母親的迷戀

　　一個人在喊他的媽媽

　　父親那樣真切、虛妄地喊

　　一直喊到死

　　天

　　才

　　亮

　　

 

 

　　5

 

　　在騰格里

 

　　在騰格里仰望夜空：沙子和星星

　　遙相呼應(yīng)，中間只隔著一個你

　　尋求一種表達，靈魂出竅

 

　　詩歌深沉的鄉(xiāng)愁，像虛無的慰藉

　　不可觸動的頑石、懺悔的執(zhí)念

　　此刻，語境如此不可名狀

 

　　拋開一切經(jīng)驗的憂慮與修辭學吧

　　放松的孤獨，讓我們徹底自由

　　如同彗星拖著精神的尾光

 

　　無所謂春花秋月，四季從不更替

　　無所謂出發(fā)和抵達，落魄的人

　　坐于神的位置，高出命運

 

　　在騰格里仰望夜空，我希望時空

　　跨過罔象，刻畫更多的虛空和

　　秋天的村莊更孤單的美人

 

 

　　6

 

　　珠峰腳下

 

　　巴松村小學，是世界上最有風景的學校

　　推窗就能看到珠峰，和它標志性的旗云

　　對孩子們來說，那只是稀松平常的背景

　　“第一高峰”這個概念并沒有多少意義

　　夜晚，老師桑吉杰騎著摩托回家，連看

　　也不看一眼珠峰上照亮歸途的滿天星斗

　　他還養(yǎng)有一群羊，他只關(guān)心自己的牲畜

　　像登山家只關(guān)注珠峰：一種神圣的存在

　　可以高，也可以低，拒絕比喻和引申義

　　螞蟻一樣爬行的人更愿意相信一粒沙子

　　無關(guān)大，也無關(guān)小，慈悲讓人各得其所

　　你的神，我的神，不過在塵世試探自身

　　有的人一直在盯著遠空的空白，他什么

　　也沒看見卻一直在看，他說要一直看到

　　星子浮現(xiàn)出來；而桑吉杰關(guān)好羊圈之后

　　就著半碟酥油炒青稞，還要認真地備課

　　

 

　　7

 

　　德格印經(jīng)院

 

　　墜入群山深淵的德格印經(jīng)院

　　神的意志體現(xiàn)為紅色回字形

　　通過一雙雙謙卑、蒼白的手

　　確認人們的呼吸、影子和時光

　　存在一種對來世隱秘的承諾

 

　　我眺望著落日下奔涌的大地

　　淪陷于內(nèi)心無救，如鯁在喉

　　欲一吐為快，又無話可說

　　請寬恕一個無神論者的旁觀

　　他空有壯志，不值經(jīng)書一字!

 

 

　　8

 

　　打坐的人，半山是云

 

　　半山是慢下來的路

　　半山是一句卡殼的話

　　半山是睡不醒的鳥

　　半山是我一支無望的孤煙

　　半山，一種思想的深淵

 

　　相對于遼闊的塵埃

　　我更需要中年的霧靄

　　與歲月達成恰當?shù)暮徒?/p>

　　無須談?wù)撊粘鋈章?/p>

　　半山是云，也有垂直的光明

　　

 

　　9

 

　　北海道的鳥

 

　　不是由于《非誠勿擾》，去北海道觀鳥

　　博物學家、攝影愛好者，向鳥類學習

　　不是飛翔，而是棲息：從堪察加到阿留申

　　白尾海雕帶來北方的兇猛，與本土的鶴舞

　　上演空中探戈；在“鷲之宿”，你可以

　　坐在溫暖的室內(nèi)喝咖啡，看毛腿漁鸮

　　如何倔強地思考每一片雪花存在的意義

　　或者，從事物的茫然間找到一條絕路

　　一大早，破冰船駛向羅臼海域的日出

　　一個白銀帝國的光芒充滿飛禽的想象

　　更多的白天鵝因為人類的投喂，而從候鳥

　　變?yōu)榱豇B，它們比我們更配在這里生活

　　我們一直未找到更好的棲居地，包括心靈

 

 

　　10

 

　　最好的居所

 

　　我給你安排一個最好的居所

　　家徒四壁。貧窮令人思過

　　秋風一無所有，等待你的接見

　　春花姹紫嫣紅，等待過年

　　落魄的皇帝；洗心革面的鳥人

　　內(nèi)心要儲藏多少雪，才可以

　　一哭?我錯誤的判斷力

　　讓雨下個不停。這是冬天嗎?

　　殘巖挺立，嘆息延宕而來

　　我用整整一生喊你的名字

　　炭獨自毀滅。記憶中的柴火

　　只剩下想當然的詩歌，和杜甫!

　　

 

　　11

 

　　幽 忍

 

　　我的石頭長著青苔。星光的憂傷

　　不再屬于流水和懷念

　　取消痛苦是大地的意志

　　沒有什么東西是我們必須提及的

　　愛與恨，往往雪上加霜

　　頭頂極藍的天空如同

　　安慰，落葉堆滿無人閱讀的詩篇

　　我在人間的一次漫步

　　有恰到好處的孤單之樂

　　還有未知之魅，終將被自己遺忘

 

 

　　12

 

　　冰瀑布

 

　　海拔高，不用為孤獨尋求庇護

　　天空寶石般的色調(diào)令人驚嘆

　　與每一滴水角力，世界依然如故

　　它不曾向我耳語過，哪怕

 

　　在自以為是的幻想中獲得問候

　　像是垂暮之年思想的碩果

　　摒棄虛詞，一條河蝕刻大地筋骨

　　用了多少比喻、夸張和擬人

 

　　低沉的怒吼，就像里爾克的豹子

　　使人害怕!又像永恒的哀曲

　　入秋以后只有虛無的溫暖

　　云層那樣堆砌推心置腹的寒冷

 

　　與塵世相反，冰瀑布有限

　　的身體幾乎等同于無限的永恒

　　亙古的憂愁懸掛在打開的世界里

　　還有凝固的閃電，重回起點

　　

 

　　13

 

　　山寺秋雨

 

　　夜半被雨淋濕不眠的部分

　　披衣起床，抬頭看想象的

　　滿天星斗。深不可測的黑暗

　　在遙不可及的山腳居然

　　有一豆相思般不滅的燈火

　　多么涼的風掀動堅強的往事

　　空曠的人生需要廢話填充

　　在秋天的庇護下，至為

　　飽滿，而且像屋檐下的雨滴

　　倔強地為泛光的庭院計時

　　四周聳立的山峰加重寒意

　　面對山林，悲心的尺度

　　總是比最高的松樹還觸目

　　驚心!多少智慧的歧義

　　讓我們對這世界多幾分寬容

　　夾竹桃?guī)в?，僧舍遠離塵世

　　它們有些是空的，就像

　　空山被明月照拂，秋風蒼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