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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曙光:獨狼水哥

來源:芙蓉雜志   時間 : 2023-0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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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世上,大抵總會遇上一兩個這樣的人:不沾親帶故,無工作交集,甚至很少場面上的客套或照應,見了開心,但說不上驚喜,不見想念,但說不上牽掛,可是偶爾一回頭,你卻發(fā)現(xiàn)自己人生的好些節(jié)點,都有這個人在。

于我,水哥水運憲,就是這個人。

水哥大我十三歲,同輩相稱怕叫小,長輩相稱又怕叫老,是那種怎么叫都不太順口的年齡。后來混熟了,我便從眾叫了水哥。水哥的話劇在北京人民藝術劇院一炮而紅時,我還在學校讀大三,正好也在迷話劇。一個三十剛出頭的青年,能夠得到曹禺先生的指點和提攜,作品能在人藝隆重上演,聽上去像個童話。人藝在我心中,一直是話劇的至尊殿堂,因為那是排演《雷雨》和《日出》,《茶館》和《龍須溝》的大舞臺。一個來自家鄉(xiāng)常德的工人,一個剛剛出道的年輕劇作者,竟然在此一步登頂,可以想見,這對我會是一種怎樣的震撼和激勵!湖南原本話劇傳統(tǒng)深厚,出過田漢、歐陽予倩那樣的大戲劇家。橫空出世的水哥,當時在我眼中,就是新一代的田漢和歐陽予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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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哥”水運憲

我大學畢業(yè),被分配到吉首大學,所教的課程,恰好是當代話劇。其中包括郭沫若的《蔡文姬》、老舍的《茶館》、田漢的《關漢卿》、高行健的《絕對信號》,還有水運憲的《為了幸福,干杯》。二十多年后,學生來家中閑聊,談起當年我講的老舍和水運憲,說那是他們終生難忘的文學課。

我想象水哥會如曹禺那樣一發(fā)而不可收,眼巴巴盼著他新的戲劇問世。那是一種急不可待的心情,就像追韓劇的主婦們,守在電視機前等待下一集。三年后,水哥終于推出了新作《禍起蕭墻》。我以為又是一部話劇,結果卻是一部中篇小說,寫的是電力系統(tǒng)改革的故事。那個時代,改革是最傷筋動骨的社會轉型,也是最炙手可熱的文學主題??梢哉f,風起云涌的新時期文學,就是被“傷痕文學”和“改革文學”兩個主題鼓噪和驅動的。

只是當時的“改革文學”,依然有些概念生硬。一是因為“高大全”的創(chuàng)作方法余風未盡;二是因為作家對真正的改革生活缺少體驗,寫出來的人物,大都蒼白干癟。而水哥的《禍起蕭墻》,恰恰彌補了這一缺陷。水哥的家人在一座大型水電站當領導,他的青少年時期就在那里度過,對電力體制改革的艱巨性刻骨銘心。加上他又是寫戲出身,將人物聚焦于命運沖突的本領,幾乎與生俱來。小說甫出,評論界一片喝彩。當年就獲得了全國中短篇小說獎。這個獎項,就是今天魯迅文學獎的前身。

水哥當然不是玩票,評論界有人斷言,他屬戲劇小說兩棲型作家。我和朋友打賭,看誰能猜中水哥的下一部大作品,究竟是話劇還是小說,結果兩人都輸了!水哥推出的第三部振聾發(fā)聵之作,竟是電視連續(xù)劇《烏龍山剿匪記》。那是中國電視最早熱播的自制劇之一,真正萬人空巷!小孩子一起玩游戲,男孩爭當鉆山豹,女孩搶扮四丫頭,就連匪首田大榜,也成為街談巷議的人物。中國新文藝一百年,家喻戶曉的土匪形象大概只有兩個:一個是座山雕,一個便是榜爺。

沒法再猜測水哥的下一部作品是什么。他像游走在文壇藝苑的一匹獨狼,永遠沒有同道。他搶占一個個山頭,追捕一頭頭獵物,卻永遠不占山為王。遠離他的狼群,看著他上山下山,永遠也弄不清他要去的下一個山頭在哪里。水哥再一次震撼文藝界,不是因為話劇小說和電視劇,而是他棄文從商去了珠海,從那里帶回上億的資本金,返湘開了一家有模有樣的投資公司。20世紀90年代之初,社會上手握上億真金白銀投資的人,還真是鳳毛麟角。

第一次見水哥,正好是他攜重金從珠海歸來。那時我已研究生畢業(yè),在批評界小有名氣。從吉首趕來長沙,好像是為了參加作協(xié)的一個作品研討會。我看見一支龐大的車隊馳過來,擠進作協(xié)那個逼仄的院子。一個挺拔帥氣的中年人,從一輛豪華凱迪拉克上走下來,革履、西裝、風衣、墨鏡,笑容舒展,步履矯健……旁邊有人告訴我:“那就是水哥!”我心里想:不對吧,應該是發(fā)哥?!渡虾防锏陌l(fā)哥!

后來我調來長沙,在省文聯(lián)理論室搞評論,同時也寫散文和詩歌。再后來,我也下了海,去了通程大酒店當老總。那是我第一次清醒地意識到,水哥對我人生的潛在影響。其實,我倆都不是那種守著一口鍋吃一輩子的人,我們不會爬上一座山頭便在那里筑巢稱王。我們不會在意已經到手的獵物,眼睛永遠尋找著下一個目標。水哥更是那種生命欲望無比強大的人,他始終聽從心靈的呼喚和遣使,在多個人生的領域開花并且結果。水哥對我最大的人生示范,就是生命不必永遠守在一塊領地。但是無論在哪里,都不能開空花。

我和水哥真正交往,是因為張賢亮。那年賢亮來湖南,選了通程下榻。水哥與他投緣,沒日沒夜地陪著,我們三人便黏在了一起。賢亮是我喜歡的作家,他的《綠化樹》和《肖爾布拉克》,有一種骨子里的高貴感。賢亮能從肉體痛苦的極致描寫中,表現(xiàn)出銘心刻骨的精神苦難。他作品中那種哲學的思辨,靠近東歐的當代作家,靈魂的考問,則靠近19世紀的俄羅斯大師。但那只是一種靠近,終究仍是賢亮得之于基因的氣質和得之于命運的思考。賢亮沒有想到,一個成天侍奉人的酒店老總,會有如此高蹈的審美見地,立刻引我為知音。我們一起喝酒、K歌、聊文學和女人,只恨夜短晝長。水哥和賢亮酒量都好,白酒、洋酒、啤酒輪著上,跳起舞來依舊儒雅得體、風度翩翩。賢亮的探戈和倫巴,堪稱專業(yè)水準。雖然水哥和賢亮成天西裝革履,骨子里卻是一派魏晉六朝的士人風度。賢亮真有些樂不思蜀,歸期一推再推,實在不能不走了,便反復叮囑水哥和我:一定盡快去寧夏看他,在他那座“出賣荒涼”的西部影視城,酣暢淋漓喝幾頓大酒。

賢亮一走,我和水哥便去各忙各的生意了。只是兩人都記得一起去寧夏看賢亮的約定,不時打電話彼此提醒。偶爾的兩三次聚會,佐酒的話題,仍是賢亮。我和賢亮都以為,水哥會一直在商海里游下去,沒想到,他突然宣告要洗腳上岸。他將已經鋪開的攤子一點一滴地收拾停當,把投資人的賬目結算清楚,把跟他下海的兄弟安頓妥帖,便一轉身蟄回了自己的書房。后來他又參與《乾隆王朝》的劇本創(chuàng)作,又拉資金出任制片人,拍攝連續(xù)劇《天不藏奸》,將偵破江洋大盜張君案的故事搬上了銀屏。水哥每一次出手,總會風生水起。他依舊西裝革履公事包、作家編劇投資人,在文商兩界我行我素、獨來獨往。

2013年夏天,全國書博會在銀川召開,我約水哥一同前往,踐了賢亮的寧夏之約。賢亮看上去身體已有些虛弱,但精神依舊亢奮,話題一碰女人,立馬兩眼放光,笑聲也變得爽朗豪氣。他在影視城里陪了我們整整一天,我們看他的紫檀家私,聊他的長篇新作。吃飯時,他擺出各種收藏的好酒,一派一醉方休的氣勢……但那天我們并沒有開懷豪飲,有好幾次,水哥偷偷將賢亮的酒倒進自己杯里,然后一飲而盡。臨別,水哥請賢亮寫幾幅字,賢亮揮毫便寫。幾遍下來,賢亮自己都不滿意,便說等過幾天寫好了,再寄來長沙。十多天后,我果然收到了賢亮寄來的書法。他給我寫的,是郁達夫先生的那副名聯(lián):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

由寧返湘的飛機上,水哥一路沉默,他似乎已經意識到賢亮的健康堪憂,默默為這位老友祈福。大約只過了一年,賢亮果真去了。那天水哥打來電話,只哽咽說了“賢亮走了”四個字,然后是漫長的沉默。我們誰也不愿意掛斷電話,似乎期待著對方能說點什么,到頭卻誰也沒有再說一個字……

賢亮是我可以稱為長輩的人,可他那蓬勃的生命、坦蕩的情懷和率性的為人,完全消弭了我們之間的年齡差距。他的溘然離世,讓水哥和我生出一份長久的生命隱痛。我倆依舊相聚不多,但只要相聚,便繞不開賢亮的種種故事。我們似乎都希望,自己能像賢亮那樣過得更率性灑脫些,在這個愈來愈無趣的時代,活成一個更有趣、更好玩的人。

一次水哥約我喝酒,是在一家街邊小店。我倆索性把桌子搬到馬路邊,對著漫天的火燒云,喝得耳赤酒酣。水哥突然說起馬上要出的散文集,請了周明來作序。我脫口而出我來寫吧,一定比周明寫得好玩。周明是德高望重的老散文家,又是散文學會的負責人,怎么說作序都比我合適,因而我只把這句話當了酒后的狂言。沒幾天,水哥打來電話索稿,我哈哈一笑說:“這話你也當真?”讓他還是請周明。他說他當晚就給周明打了電話,告訴周明序言已經被一位小兄弟截了和。周明通透豪爽,在電話那頭連說:“那更好,那更好!”當晚,我便一氣呵成完成了序言,標題為《水哥的好玩與好玩的水哥》。水哥一聽,拍手稱好。我知道,這題目暗合了我倆當時的人生態(tài)度。

大約是2017年,冬日,陽光甚好。我約水哥來家里坐坐。兩人斜躺在書房里,沐著窗外照進來的陽光,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不知不覺又聊到了賢亮的小說、賢亮的收藏、賢亮的女人,還有賢亮的書法。我告訴水哥,最近也在練寫字,是看了魯迅先生手稿萌生的沖動。我順手拿起書案上的一沓稿箋給他,然后又扯到了別的話題。水哥一直沒吭聲,埋頭在那里看稿箋。我說有什么好看的,聊天聊天!水哥突然抬起頭,一臉認真地說:“兄弟你這篇文章不錯呢!這文字,如今沒幾個人寫得出!”那沓稿箋,是用宣紙?zhí)刂频?,專門用來練小楷。我練字時不愿臨帖又不想抄經,便隨手寫了個“鳳凰的樣子”當標題,然后想哪兒寫哪兒,完全沒當文章寫。水哥不說書法說文章,分明是字沒入法眼,拿了文章來王顧左右而言他。臨走,他說“我把稿子帶走”,隨即將稿箋塞進了包里。

過了兩個來月,水哥跑來書房,扔下一本厚厚的雜志,是一本當月的《湖南文學》。一翻目錄,竟真的刊發(fā)了我的《鳳凰的樣子》。水哥沒說好與不好,只說:“兄弟你要寫下去!”我說我只是為了好玩,他說就是因為好玩,所以要玩出點趣味、玩出點名堂!此后我依舊是用稿箋練字,只是所寫的內容,變成了一篇接一篇的散文。不到一年的時間,這些文章分別在《人民文學》《當代》《十月》《花城》等雜志刊發(fā)出來,匯在一起,竟是厚厚的一本書。人民文學出版社要了這部書,書名為《日子瘋長》。沒想到,這本無心插柳的散文集,竟然賣得很好,成了當年的文學熱銷書。臺灣的印刻出版公司又拿去那邊出了,還請白先勇先生作了一篇長序。一年后,人民文學出版社又推出了我的第二本散文集《滿世界》,雖然那時已經疫情肆虐,書卻依舊很暢銷。

不知不覺,我又被水哥拉回了文學領域。當年下海,我是受了他的啟發(fā)和鼓舞,如今上岸,竟然又是他伸手拽拉,這緣分,簡直是一種宿命。

常德的一家書店,邀請我返鄉(xiāng)去做一次新書分享,我約了水哥站臺做嘉賓。他在臺上說了好些褒獎我的話,我一句都沒記住,但他所講述的家史,卻深深刻在了我心里,尤其是他與生父那種糾結而錐心的父子關系,延展開來便是一部驚心動魄的長篇小說。我意識到水哥應該在構思新的長篇了,題材必定是以家族史為藍本,表現(xiàn)民族資本家在新舊兩個時代的命運。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沒有見面,打電話,他說準備窩在家里寫長篇。水哥已經年逾七十,多少有了藝術生命的緊迫感,他果然要對自己最具個人性的生命記憶下手了。大約三個月后,一個深夜,他打來電話,說發(fā)了一個文件給我,是他剛剛寫完的長篇。電話里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仿佛了卻了一樁縈懷已久的心愿,同時又顯得惴惴不安,反復地說:“你給我看看,不行就改,不行就改?!焙苌僖姷剿缛绱瞬蛔孕?,好像是一個剛學寫作的新手,見了自己崇拜的文學前輩。生活中的水哥,雖然溫文爾雅不狷不狂,但對自己要做的事,從來底氣十足,不會在意別人的意見。我想大抵是他太看重這部小說了,畢竟這是他的家族史。我連夜打開文件,一看便被驚落了門牙。小說所寫的,根本不是他們家族的命運,而是20世紀60年代后期,一群大學畢業(yè)生在工廠的生活。水哥就是水哥,無論你和他多么熟悉,也永遠無法猜測到他要做的下一件事是什么!這匹決絕的獨狼,執(zhí)意活在人們的想象和推理外。

那幾乎是一個已經被人忘卻的時代,準確地說,是被人們努力忘卻的時代。一群“文革”中畢業(yè)的大學生,共十八位,被分配到一家規(guī)模很大的電機廠,投入工業(yè)建設的滾滾洪流。故事聚焦在老工人莫正強和大學生楊哲民一對師徒的關系上。莫正強沒有文化,卻技術精湛、任勞任怨,人生矢志不渝的理想,就是披彩戴花當勞模。楊哲民有文化,勤鉆研,卻心氣高傲,看不上師父為爭當勞模的處心積慮。兩代人之間的文化差異和價值觀沖突,在一地雞毛的瑣屑中締結,又在飲食男女的溫情中化解。在一個翻天覆地的大時代,幾乎所有驚天動地的英雄壯舉,都顯得狂悖和虛妄。而平凡與瑣屑,反倒成為社會運行的潛在力量,精神延續(xù)的隱秘管道,生命成長的厚實土壤。水哥用“戴花要戴大紅花”的質樸旋律,完成了一個極端時代下,一代老工人的謝幕式,一代新工人的成人禮。他似乎想告訴當代的讀者,無論時代如何激蕩驟變,生活總有一種東西不會變,那就是勤勞;人性總有一種東西不會變,那就是良善;生命總有一種東西不會變,那就是向上。水哥將戴花高度象征化了,使之超越了那個具體的人群和具體的時代,成為一種重壓下堅韌、平凡中崛起、庸常里高貴的人生寓言??傆幸恍r代應該忘卻,但永遠沒有哪一代人可以被忽略,甚至愈是那些悲催時代里的生命,愈是具有一種平凡而堅韌的英雄主義情愫。

水哥將稿子發(fā)給了魏文彬、譚談等先生,那是和他一樣早年在工廠、礦山工作過的老友。讀完小說,無不為之感奮和贊嘆。文彬先生甚至數(shù)次落淚,并發(fā)來短信,楬橥小說的思想價值:“我始終認為,這部作品有驚世警世的作用。不關心時代、不關心社會,只尋求刺激的泛泛之輩,當然不知道大紅花背后的東西!對一個社會而言,不尊重勞動、不敬畏勞動,其實是一種可怕的現(xiàn)象!”我沒有水哥和老魏他們那種工礦生活的經歷,但我理解他們用青春和血汗換來的對勞動的熱愛和敬畏!我相信水哥是想告訴讀者,無論歷史學家為一個時代貼上怎樣的標簽,但生活的真正意義,總是勞動者所創(chuàng)造!只有在生存和生命最質樸、最本真的意義上,我們才能理解“人民”一詞的真正重量!

《戴花》又火了,一上市便被評為當月的好書。當然,這于水哥并不重要。他這一生的奔跑,總是將鮮花和喝彩拋在身后。如今,他應該正奔向另一個山頭,撲向另一個獵物。他的下一個獵物會是家族史嗎?應該不會!他的目標,始終在我們的視野和期待之外。

“遠路不須愁日暮,老年終自望河清!”無論年歲幾何,水哥都是一匹奔跑的獨狼!


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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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曙光,湖南澧縣人,作家,文學評論家,出版家。湖南省人民政府參事,第十二屆、十三屆全國人大代表。在《人民文學》《當代》《十月》《天涯》等期刊發(fā)表文學作品逾100萬字。著有散文集《日子瘋長》《滿世界》等。曾獲韜奮獎、中國出版政府獎、CCTV中國經濟年度人物、全國五一勞動獎章、全國文化體制改革先進個人等榮譽。

來源:芙蓉雜志編輯:肖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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