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為什么媽媽非要把我送到外公那里去不可，是因為我偷偷敲得校門口那掛鐵鐘叮噹響了嗎?還是揪了隔壁王老師女兒頭上的的小刷子?還是我搶吃了分給弟弟的姜片糖?反正她的態(tài)度沒有商量的余地。

　　外婆自從到家里來照料我們，一直是默默做事，很少作聲的，這時也說話了：“娃兒還小，暑假天氣熱，就讓他在家里吧?我忙得過來!讓他在家里讀點書!”

　　媽媽臉一沉，用她那一慣對待學(xué)生的語氣，硬梆梆地說：“不行!說去就要去!今天就去!”又稍停了一下，加重了語氣：“光讀書有什么用?能當(dāng)飯吃?”唉，這個楊老師啊，教書的怎么能說出這樣的話呢!真拿她沒辦法!我在心里嘀咕著。

　　外婆就是經(jīng)常這樣嘀咕媽媽的，----但是嘀咕沒有用。我只好跟著媽媽登上了去月亮湖的機(jī)帆船，這種船逆風(fēng)時開機(jī)，順風(fēng)時掛帆，蠻有趣的。我看著兩岸移動的樹林和水鳥，想著到外公那里可以釣魚捉蛙，采蓮摘桃，心中的一絲不快也已煙消云散，嘴角不自覺地露出了欣欣的快意，忘記身邊還坐著個威嚴(yán)的老師。

　　我的到來，外公倒是滿心歡喜，從他那張開的白短胡須上可以看得出來。媽媽要搭下午的船回城，她明天要去參加思想改造學(xué)習(xí)班，她對外公說：“老爸，你不要太寵著他!要他早睡早起，幫著做事!”又轉(zhuǎn)過頭來對我說：“不小了，該懂事了!學(xué)著做點事吧，不做事怎么能**?要聽外公的話，不許調(diào)皮搗蛋!”頓了一下，“外公是有漢武的，小心吃家伙!”

　　我一邊點頭答應(yīng)，一邊鉆進(jìn)了外公的小茅屋，心里悄悄嘀咕道：“楊老師，你快點回去吧!”

　　外公的茅屋很小，小得桌子上面搭把椅子站上去，我就可以掏到屋頂上麻雀窩里的蛋?？墒牵夤嬲f：“家麻雀是朋友，不許弄!”

　　聽外婆說，她和外公原來住著大房子，那是土改時分的地主老爺家的，可是五八年“大兵團(tuán)”時**又收回去了，拆掉煉鋼鐵燒了，外公和外婆只好住到生產(chǎn)隊隊屋，幫生產(chǎn)隊看守倉庫，去年生產(chǎn)隊來了一個省城里的下放老人，生產(chǎn)隊安排他住隊屋，外公外婆只好住到生產(chǎn)隊的生產(chǎn)棚里。

　　外公不喜歡串門，也不歡迎別人來串門，家長里短的事與他無緣。生產(chǎn)棚又遠(yuǎn)離村莊，只有農(nóng)忙時人們短暫地在這里歇腳納涼，堆存莊稼，平時很清靜。生產(chǎn)棚的后面是大片的棉地稻田，綠油油的，隨風(fēng)涌浪。前面是一大片望不到邊的野湖，水淺處長滿荷葉和蘆葦，水深處鋪滿圓桌大的雞頭米葉，水鳥或單或群地飛來飛去，煞是好看。

　　夕陽西下，湖面一片金黃。蟬在旁邊的樹林里叫個不停，蜻蜓在晚風(fēng)中群飛亂舞。外公收工回來，問我：“晚飯吃什么菜呢?喜歡吃魚嗎?”我說：“喜歡!”外公邀我向湖邊走去。在湖水較深的岸邊，他從草叢中提起一根繩子，拉了幾下，一個竹籠子便露出水面，拉到了岸上，里面的魚呀，此起彼落地蹦著。外公說：“我昨天晚上放的花籃!”他拿出一條大的，看了一下，扔進(jìn)了水里，又拿出一條大的，看了看，又拋進(jìn)了湖里，大的扔完了，剩下的小的也一下全扔了，我問：“怎么都扔了呢?我們不吃了嗎?”外公說：“機(jī)會不好，大的都懷了籽，小的又太小，吃了作孽!”又說：“不急，有的是魚!”

　　我有點沮喪地跟在外公后面走，突然，他停下腳步，盯著荷葉錯落的水面，說：“蹲下!不要動!”他弓下身，解下長長的黑布腰帶，在腰帶頭上挽了一個結(jié)，輕輕地扔向水中，水面上頓時翻了一個大花，布腰帶迅速地沉向水底，外公猛地一揚手，哈，一條肚皮白花花的大魚便“嘩”地一聲破水而出，飛到了岸上，外公抓起來一看，“好!曬花黑魚，好吃!走!回去!”

　　在屋邊的堤坡上，外公摘了幾個青紅的辣椒，又挖了兩個正在生長的生姜。

　　哇!晚飯魚好香!

　　二

　　幾天的時間，我就對月亮湖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外公還負(fù)責(zé)收管生產(chǎn)隊的牛棚，早晨我就去放牛，騎在那條壯牯牛上，手里拿根柳樹枝左揮右辟，模仿著連環(huán)畫里岳云的神氣，自我感覺好極了。特別是生產(chǎn)隊里那些出工、收工的人們吆喝著夸獎我的時候，我簡直要飛起來了。

　　我又學(xué)會了玩水、摸魚，摸魚特有味，赤條條地伏在水里，兩手在泥面上從左右兩邊摸索著向中間會攏，魚往往就躲藏在那低凹處，一動不動，你果斷地用手一抓，就歸你了，但你如果反應(yīng)稍微遲緩了一點，它便“撲”地一下縱身逃走了。

　　我還央求外公教我學(xué)漢武。漢武，就是秘密傳授的武功。外婆說，外公一身好武藝呢!“打過日軍，打過土匪，三個日本兵都不是他的對手!”外婆在跟我講外公的故事的時候，認(rèn)真的樣子不象在講童話，----當(dāng)然也不是吹牛，她何必替外公吹牛呢?可是外公沒有答應(yīng)教我，先是說：“天下太平，學(xué)什么武藝呢?”后又說：“你的脾氣不好，學(xué)不得!”

　　我真的太失望了!我本想學(xué)了點武藝回去顯擺顯擺，讓他們佩服我的，你想我學(xué)了武藝回去，在校門口翻幾個空心筋頭，媽媽學(xué)校里守門的李爺爺能不讓我敲他的鐵鐘嗎?我揪了隔壁王老師的女兒的小刷子，她還敢哭哭啼啼地向她媽媽告狀嗎?這下全落空了!更要緊的是外公好象看穿了我的心思，他盯著我眼睛看了一會兒說：“多讀點書吧!讀書要有用得多!”

　　好在有一件事讓我小小地風(fēng)光了一回，心里稍微平衡了一些。

　　那天，外公出工去了，我照例在湖灘上去放牛，我在牛背上爬上爬下，練習(xí)各種騎坐的動作，弄得牛都有點不耐煩了，牛邊吃草邊走，不知不覺來到了橋碼頭旁邊。這是生產(chǎn)隊的人挑吃水的地方，用各種不成型的紅砂巖石塊砌成，爺爺說過，那些水下的巖縫里長著一種土呆子魚，很好吃，那種魚很傻，喜歡一群群窩在一起，你捉它它不動，一捉就是一窩!我把褲衩脫下，掛在牛角上，“撲嗵”跳下水，去摸土呆子!碰巧的是，這時來了一個小女孩，年齡和我差不多吧，提了半竹籃青菜，端著一臉盆衣服，坐在碼頭邊，忙活起來。我知道這是生產(chǎn)隊里的人洗菜、洗衣的地方，但奇怪的是那女孩端的臉盆是搪瓷的，這里的人很少用，(一般都用木桶的)；她頭上扎著兩把小刷子，不象這里的女孩都是扎的小辮子，不過我也沒多想，---管她呢?也許她想學(xué)一學(xué)城里女孩的時髦吧!

　　令我惱火的是，她做事慢吞吞的，洗了半天，菜還沒洗完，我回頭一看，牛已走遠(yuǎn)了，那挑在角上的黃褲衩分外顯眼，讓我哭笑不得，---想去追牛，但光條條的好象不對勁!我正要喊：“快點走吧，傻丫頭!”她卻“哎呀、哎呀”地驚叫起來了，原來她放在巖板上的衣服已經(jīng)隨著流水漂走了，她用棒槌去撥，夠不著，用小石塊去砸，可越砸越遠(yuǎn)，她急得雙腳跳起來了，帶著哭腔喊道：“爺爺!爺爺!”可哪里有她爺爺?shù)挠白幽?

　　我心里忽然生起了一絲幸災(zāi)樂禍的快意，---讓你慢吞吞，你慢得好!可當(dāng)我看到她央求的眼神，我的心又軟了，我游過去，幫她撈起來，扔在岸上說：“你洗快些，免得又弄丟了!”我也不想摸土呆子了，慢慢地游得遠(yuǎn)遠(yuǎn)的，悄悄爬上岸，在牛角上取我的褲衩去了。

　　我回頭望了望，那個女孩正提著籃子、端著臉盆走回去，我清楚地看見，在翻過長滿竹林的堤坡的時候，她回頭朝我望了一下。

　　三

　　那天回來以后，我總覺得有什么東西掉在橋碼頭了，隔一會兒，就想往那邊看幾眼，連給外公燒洗澡水的事也差點忘了。好像外婆說過，小孩子要想學(xué)藝，如果師傅不收徒的話，那就要對師傅格外好，十分殷勤地服侍他，感動了他的心，他就收了。我是外公的親外孫，感動他總會容易些吧。所以近些天，我天天下午早早地?zé)孟丛杷?，讓外公出工回來有熱水洗澡，心里高興，---我一心想外公早點教我武藝。那天我把水只燒成一半熱的時候，外公收工就回來了，外公帶回來了一大把蓮蓬，外公說：“算了吧，冷水也可以洗!我們早點吃晚飯后好煮野蓮子吃。”

　　第二天，我早早地騎著牛兒走上了湖灘。遠(yuǎn)遠(yuǎn)地望去，橋碼頭那里空無人影，我心里隱隱覺得無趣，當(dāng)我漸漸地騎到跟前的時候，哇，那個女孩又在那里洗衣服!她看到我的時候，似乎也有一絲驚喜，說：“你來了?”我一邊答應(yīng)，一邊從牛背上溜下來，站在橋面上：“是的，我天天來的!”“那你會下軍棋嗎?”她問。“怎么，這丫頭會下軍棋?”我心里咕噥道，嘴上說：“我不會，不想學(xué)!”---我是真不會!那女孩用衣服擦擦手，拿起一個小紙盒，跑到橋面上來，“很好玩的，我告訴你吧!”軍棋我并不完全陌生，我看見媽媽學(xué)校里的那些學(xué)生玩過，但被一個小女孩指教，還是覺得有點沒面子!我剛要推辭，她把棋盤攤開了，那紅紅綠綠的線條立即展現(xiàn)出無比的魅力，我便依從了。

　　“這是軍長，這是師長，這是團(tuán)長，大官吃小官，這是工兵，專挖地雷，地雷又可以炸軍長。”她耐心地教著我，生怕我聽不明白。這些規(guī)則我也略知一二，但現(xiàn)在我裝作完全不懂，認(rèn)真聽著，待她說完了，我謙虛地奉承說：“我明白了，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她頓了一下：“我爺爺說了的，這叫一物降一物，物物都被降，物物都降物!”

　　我們就在橋面上擺開了戰(zhàn)場，清清的湖水從橋下流過，我們渾然不覺，牛好象也通人性，吃著草走遠(yuǎn)了，又吃著草走了回來。

　　連下了幾局，次次都是我的軍旗被她的工兵扛回了大本營，我的臉上有點支持不住了，當(dāng)牛“轟“的一聲臥向水中取涼的時候，我說“不下了吧!”她稍一遲疑：“不下了?不下就不下了，盤盤輸棋心里是有點不舒服的!”

　　“你不是這里的人吧?你怎么到這里來的?”看她收著棋子，我問。

　　“不是，我是省城里的，我爺爺下放在這里。”不知為什么，女孩的聲音比先前要小，“軍棋是爺爺給我玩的。”

　　“你呢，你好象也不是這里的?”她看著我的**頭。

　　“我是縣城里的，我外公在這里。”我接著問：“你捉過蜻蜒嗎?蠻有味的!”

　　“沒有!”她眼神里流露出好奇。

　　“那你跟我來吧!”

　　我在竹林邊折了根小竹子，按照外公教的方法，把細(xì)巔彎成一個圓圈，用草系好，然后和她來到湖邊，退水后的湖灘，泥面硬，上面長滿茂密的水草和疏疏落落的荷葉。我把荷梗折斷拉出里面的白絲，纏繞在圓圈上，纏滿后，我說：“行了!”揮了揮竹竿，“天網(wǎng)恢恢，蜻蜒難逃!”

　　我們尋路向荷葉茂密處走去，荷葉、荷花的香味，湖泥巴、苲草的香味，混合在一起，聞起來特別舒服。雖然太陽光已有些灼意，湖風(fēng)一吹，卻也涼爽宜人。漸漸地我們已被荷葉包圍，荷葉高過我們的頭頂，我們正好躲在下面襲取那快樂而大意的小東西!一只蜻蜒飛來，棲在那未開的荷花上，我悄悄地伸出竹絲網(wǎng)去，從上往下一壓，哈，蜻蜒的翅膀就被粘住了!我輕輕地把它取下來，剛要向她炫耀我的戰(zhàn)利品，嚯!卻失手讓它飛走了!

　　女孩說：“嘻，大意失荊州啊!”

　　我說：“嘿，嘿嘿，勝敗乃兵家常事!”

　　我們都為自己的作古正經(jīng)感到好笑。

　　可是，一時間蜻蜒卻只在天上飛，不肯下來了。我說：“我們等一會兒吧!”我摘了幾張荷葉，在草地上鋪好：“坐吧!”女孩猶豫了一下，還是坐下了。

　　感覺真好!湖面上那種獨特的濃郁的香味更濃了。風(fēng)一吹，荷葉起舞，沙沙作響。風(fēng)停下來，萬籟俱寂，世界好象忘記了我們的存在!如果不是偶而傳來魚兒吮吸湖水的聲音，我們也忘了世界的存在。女孩突然有些慌了：“我們走吧，我要曬衣服去了!”我剛要說話，一只蜻蜒匆匆飛來，棲在那指天直立的、未充分展開的荷葉上，我說：“有蜻蜒，你捉吧!”我把竹竿遞給她，她有些緊張，舉竿的手顫動著，我想用手扶著她的手，她卻一下把竹桿丟了，蜻蜒也受驚飛走了!“不捉了!蜻蜒怪可愛的!”她撥開擋在她額前的荷葉，快步向岸上走去。走到橋碼頭邊，我牽上牛準(zhǔn)備回去，她突然放下裝著衣服的臉盆，走到我跟前：“軍棋送給你玩幾天吧，學(xué)學(xué)就會了!”

　　我的心頭涌起莫名的驚喜和感激。

　　四

　　一個人下軍棋也有味，左手和右手打得不可開交。給外公燒洗澡水的事早忘到天外邊去了。外公回來了，見我正伏在棋盤邊忙乎，問：“哪來的棋子?”我沒回答，我正為讓“紅”軍長先犧牲還是“綠”軍長先犧牲而傷腦筋。外公拉了我一下耳朵，又問：“哪里弄來的棋?”我隨便答道：“撿來的。”外公不信，“撿來的?你再撿一個?”外公一把把我提起來，放在凳子上坐好。“老實說，哪來的!不是拿的別人的吧?”我正下到興頭上，被攪了局，心里很不高興，但又不好發(fā)作，我曉得，外婆不在這里，是沒有人袒護(hù)我的，我選擇悶不作聲。

　　外公緊了緊腰帶說：“你不是要學(xué)武嗎?你說了我就教你!”可這個急彎我轉(zhuǎn)不過來，繼續(xù)沉默。外公說：“小孩子要學(xué)好品性!做人品性很重要!做什么都要有好品性!譬如學(xué)武吧，一定要教給有品性的人學(xué)!品性好的人學(xué)了會做好漢!品性不好的人學(xué)了，會變成莽夫、惡霸，甚至?xí)兂赏练?”外公稍停了一下：“小孩子要誠實，要養(yǎng)成好品性!長大了做好人，當(dāng)好漢!”

　　哦，還有這么多道理!難怪外公不教我武藝，是在要我先養(yǎng)成好品性吧?我看外公生氣了，輕輕說：“別人借給我的。”“誰借給你的?”“一個小丫頭。”我還補(bǔ)充了一下，“她說是省城里來的，她爺爺下放在這里。”外公的沉默表明他可能已經(jīng)相信了。

　　幾天的時間收獲不小，怎么布陣，怎么出擊，我心里都有了個大概。我拿著棋到橋碼頭去了幾次，都沒有見到那女孩的影子。媽媽來信了，要我回去插班參加他學(xué)校學(xué)生的軍訓(xùn)，---她生怕我閑著了似的!明天我就要回城了，可軍棋還沒有還給人家。外公說：“我?guī)闳ミ€吧!”

　　那是殘霞將盡的傍晚，生產(chǎn)隊的曬谷場上已經(jīng)被收拾得干干凈凈，一堆堆圓錐形的稻谷上覆蓋著一排排的稻草把，蜻蜒和蝙蝠在晚風(fēng)中無規(guī)則地橫飛直撞。人們都收工回家了，周圍空無人影。外公和我走到隊屋前，一眼就看見一個長瘦的老頭在教那個女孩寫字，只聽那老頭說：“讀書先要寫好字，要多練!你現(xiàn)在還不懂，但你要記?。簩懽忠泄P力，先要有心志；寫字要有骨力，先要有骨氣!有心志，有骨氣，做人才正慨!古人說字如其人啊!”又嘆了一口氣：“你們應(yīng)該多讀點書啊!”老頭的話我似懂非懂，但我聽來很有興味。這時女孩一抬頭看見了我們，驚叫道：“爺爺，來人了!”那老頭很沉穩(wěn)地站起來，轉(zhuǎn)身打量著我們，外公說：“我們還東西——”話沒說完，外公和那老頭都僵住了，約莫過了走七、八步路遠(yuǎn)的時間，外公“叭”地一聲，赤腳跟碰赤腳跟，行了一個軍禮，喊道：“軍長!”軍長?外公也會下軍棋?我正疑惑時，那老頭也慢慢地把手舉起來，還了一個禮。“俠客，你在這里啊!我不是做夢吧?”兩雙牛皮紙般蒼老的手擁在了一起。我和那女孩都弄糊涂了，我問：“軍長?你不是軍棋里的軍長吧?”外公正色道：“小孩子不懂事，說的什么話!他是真正的軍長!”又對那老頭說：“這是我外孫，還不知事!”命令我：“喊爺爺，軍長爺爺!”那老頭說：“不必了!小家伙聰慧像啊!那是我孫女。幺妹子，喊爺爺，俠客爺爺，是你爺爺?shù)木让魅藚?”

　　四野無聲，分外清凈。我坐在稻草把上聽了一個聞所未聞的故事。“1943年冬，日本人打常德，那一仗慘烈啊!”軍長爺爺輕輕地嘆了一聲，緩緩地敘說起來。原來，那是一場悲壯的大會戰(zhàn)，日軍10多萬人馬分三路進(jìn)攻常德，我們中國軍隊20多萬人奮起迎戰(zhàn)，湘西北硝煙四起。日軍圍住了常德城，危急關(guān)頭，戰(zhàn)區(qū)司令部命令火速增援!軍長爺爺說，他帶領(lǐng)部隊從長沙出發(fā)，一路狂奔，到漢壽附近就與敵全面交火廝殺，全軍只許進(jìn)，不許退，犧牲為止，部隊損失慘重。“日軍集合了優(yōu)勢兵力來截?fù)粑覀?，全線是一片混戰(zhàn)。”要命的是日軍發(fā)現(xiàn)了軍長爺爺?shù)乃玖畈?，他們調(diào)集了精銳部隊組織強(qiáng)攻，子彈、炮彈像暴雨一樣潑灑過來，軍部警衛(wèi)營被打垮了，日軍仍窮追不舍，**連連長帶著機(jī)槍排阻擊日軍，被日軍騎兵沖過來砍掉了腦袋，說到這里，軍長爺爺?shù)拖铝祟^。“我們司令部所有官兵都和日軍拚殺到了一起。”他轉(zhuǎn)過頭，對我說，“幸虧你外公，當(dāng)時是軍部的特務(wù)兵。”外公說，“你當(dāng)時已經(jīng)狂怒了，抽出指揮刀沖到了前面，三個鬼子馬上端著刺刀迎上來包圍了你。”“你外公真是好漢!名副其實!平時他背一把特制的長刀，弟兄們都喊他俠客。當(dāng)時他一下就跳到了我前面，好功夫啊!他掄起大刀一個“橫掃千軍”，鬼子的刺刀全部被撂轉(zhuǎn)了向，轉(zhuǎn)身一個“刀辟五岳”，三個鬼子的肚子全部開了花!”外公說：“那時渾身的氣血都涌漲起來了!看到鬼子心里恨啊!何況還要保護(hù)軍長!”軍長爺爺若有所思，“幸虧大部隊接應(yīng)過來了，前后夾擊，打退了日軍。”我憋不住了：“日本人為什么有那么厲害，跑到我們這里來撒野?”軍長爺爺看著我，沒有做聲，也許他在掂量怎么回答我吧!外公說：“日本人的武器好啊!我們的家伙差，靠的是拼命!我們沒有好家伙。”軍長爺爺盯著我的眼睛，說：“他們讀的書多，他們的小孩子比我們的小孩子讀的書多得多!”哦，真是這么個原因嗎?我疑惑地望望軍長爺爺，又望望外公，心里在問：“沒有騙我吧?”

　　天色漸晚，軍長爺爺說：“生產(chǎn)隊里值班守夜的人快來了。”外公說：“外孫明天要回城里去，我們先回去了，改天我來看你!”軍長爺爺說：“好吧，好!不客氣!”又說，“我確實想你啊!”我把軍棋還給那女孩，我們就走了。

　　第二天，我就乘船回城里了，見到我，外婆心疼地說：“我的心肝!看，曬得黢黑的了!”媽媽說：“黢黑有什么要緊?關(guān)鍵是要懂事!”她們說話時我都心不在焉，她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夜里我做了一個夢，當(dāng)我上船返城的時候，那個女孩來船碼頭上送我，我說：“我們再見!”她說“再見!”我猛然想起，我忘記問她名字了，我問“你叫什么---”，可“名字”二字還沒喊出，我就停了下來，我感覺到她已經(jīng)聽不清楚了，因為船已走遠(y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