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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根芭蕉

來源:薛媛媛   時間 : 2015-0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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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巖香仲摘回一種叫染飯花的花,加水放鍋里煮沸,水呈黃色后,掏出花,把糯米放進鍋里浸泡4小時,米成金黃色,掏出米放進甑蒸,米蒸成飯后,倒入盆里攪拌,直到飯粒一顆顆晶瑩剔透,盆里像盛開一盆菊花,花染飯就做成了。傣族飲食特點除“食酸”、“食野”外,另一個顯著特點“食花”。“食花”除了把攀枝花、白花、芭蕉花做成美味絕倫的佳肴,最稱奇的就是這個花染飯。花染飯一般在祭祖、節(jié)日或宴請貴客才做,花染飯和其它菜肴相配,色香味俱全,可增加節(jié)日喜慶。

  巖香仲的花染飯是專門做給游客吃。

  女兒咪么歡在客房換被單,她把一床床臟被單換下,鋪上一床床干凈漂亮被單。毛利多抱了臟被單去竹樓下洗。

  新一天又有新一批游客來傣族園,巖香仲家的竹樓在傣族園,傣族園由五個傣族古村寨組成,位于西雙版納橄欖壩,在瀾滄江下游,與緬甸、老撾接壤。人們常說到了西雙版納,不到傣族園,就等于沒到西雙版納。如果說西雙版納美如孔雀,那么傣族園就是孔雀開屏的地方,傣族竹樓就是孔雀羽翼上的花絮。竹樓、寺廟、民族風俗和傣族飲食吸引人們來傣族園旅游。

  竹樓下來了一個五十多歲,戴寬邊眼鏡男人。巖香仲帶男人上樓,邊上樓邊介紹:單人房,包吃包住,五十元一天。男人有點驚訝地望著他,這個皮膚坳黑,嘴里含著煙斗,頭上毛巾纏得像個塔的傣族老人,也能把漢語說得清清楚楚。

  男人脫了鞋進客廳??蛷d梁、柱、墻是竹子建的,墻壁貼著毛澤東的畫像,中間一根柱子包著紅布。巖香仲說,這是吉祥柱,你摸摸,能給你帶好運回去,也接受傣家人的祝福。男人用手虔誠地摸了摸??蛷d左邊一排房,第一張關著的房門應該是傣家人臥室。傣家人臥室外人不能看,據(jù)說看了要留下來做三年苦力。

  男人饒過臥室,看到依次打開的六間房門,最里頭一間能看到瀾滄江,他放下拖箱說,就這間。男人掏出身份證說,我叫劉琪偉,怎么稱呼您?我不會傣語。巖香仲說,我比你大,傣語叫巖龍(注釋1),就用漢語叫我大哥吧!您是第一次來?劉琪偉臉色變了變,說,第一次來,也是最后一次來了。

  咪么歡端著一碗茶走到劉琪偉跟前,她身子稍往前傾,用一只手將裙稍稍拉起一角,低頭敬上茶,說,歡迎您來竹樓作客。

  劉琪偉感到咪么歡不但能說漢語,而且普通話說得非常標準。劉琪偉當然不會知道,巖香仲家后代進過雙語學校,既會傣語又懂漢語。巖香仲懂一些醫(yī)術,時有漢人找他看病,又因這個家庭小旅館,跟兒女們學會一些漢語,能夠同漢人簡單交流。

  劉琪偉喝了一會茶吃中餐,巖香仲往矮桌上擺了烤魚、青苔、竹蛆、酸螞蟻、蕨菜、剌苞,一碟野菜佐料,一碗花染飯。劉琪偉端起花染飯就吃,感到香氣撲面,松軟可口;他夾一塊烤魚,攢點佐料放到嘴里,說鮮、微辣帶點酸,好吃開胃。他又把青苔粘佐料吃,感到滑而爽。劉琪偉指著竹蛆說,這也能吃?巖香仲說,竹蛆是高蛋白,試試看。劉琪偉把一條竹蛆放到嘴里嚼,酥而脆。這都是他在城里吃不到的,他要吃的就是這個味。他埋頭吃起來,吃得冒頭是汗。

  飯后,巖香仲遞給他一顆檳榔,檳榔是綠色的新鮮檳榔,不是城里那種滿身皺褶的黑色干檳榔,再看巖香仲嚼檳榔,嘴和牙齒血紅,像血口在那里一張一合。劉琪偉放下檳榔,回房查字典。檳榔原名“赤口濮”,新鮮檳榔是一種中藥,里面汁呈紅色,有健胃功能,是傣家待客禮物。嚼得滿口血紅的檳榔還有健胃功能,是傣家待客禮物。劉琪偉不可思議地搖著頭。

  劉琪偉睡了個午覺,這一覺睡得挺沉,太陽開始西游了。他伸了伸手臂走到窗前,啊!波瀾壯闊的瀾滄江,在太陽照耀下像碎銀閃動,鳥兒擦著碎銀在自由飛翔。劉琪偉從包里拿出相機,把相機伸出窗口,調(diào)遠鏡頭,嚓嚓幾下。他望著相機里圖象說,一幅旖旎迷人畫,來這一趟死也瞑目了。

  到了我這里就不能說死。

  劉琪偉發(fā)現(xiàn)巖香仲站在他門邊,對他笑了一下。

  到我這里的人都死不了。

  劉琪偉又笑了一下,笑得很無奈。巖香仲沒有笑,直到他帶劉琪偉出來晚餐都沒有笑。

  晚餐新來了五位游客,矮桌上有沙蛆、蜂蛹、酸竹筍、香茅草、酸橙、蟬,還有一壇甜米酒。巖香仲給每人倒一碗酒,說,請嘗嘗傣家人釀制的米酒巴。劉琪偉仰頭喝下一口,甜酸甜酸,全身舒服。巖香仲又剖開一個竹筒,從竹筒里給大家掏飯。大家問,這飯怎么做的?巖香仲說,先把米浸水,然后米裝入竹筒用檻葉把竹筒口塞緊,再放到溫火上燒,竹筒燒焦后就成了竹筒飯。竹筒飯糯糯的,有股清香味,劉琪偉連吃了兩碗說,傣族的飲食文化也值得我好好研究。

  這天下午,巖香仲帶劉琪偉在傣族園散步。劉琪偉看到毛利多把衣服捆成一團,放到摩托上,騎車走了。

  大哥,您兒子帶上衣服去哪里?

  他不是我兒子,我的兒子嫁出去了。他是準備嫁給我女兒的男人,他回家去準備嫁妝。

  傣家男方嫁到女方前,要為女方家做三年苦力,以感謝女方父母養(yǎng)育之恩。第一年砍柴做飯,第二年下地種田,第三年割橡膠。如果三年不到,女方家認為男方偷懶不合格,會被休。被休男方在村寨沒有地位,只有做光棍了。男方如果做完三年苦力,女方家認為男孩不錯,就可以回去準備嫁妝了。男方嫁到女方后,一般不用下地干活,在家做飯帶孩子,農(nóng)活女方做。年長的女人是一家之長,家里事由她說了算,需要用錢找她拿。

  女娶男嫁,女人當家,劉琪偉看到一個活生生的母系社會。

  椰子樹矗立在路兩旁,棕櫚樹穿插在路中間,芭蕉樹搖曳著它寬大葉子,大榕樹下,一座座寺廟,雄偉壯麗;星羅棋布的竹樓,一家一幢,蘺芭圍繞,身著五彩筒裙的傣家姑娘,從一幢幢竹樓走出,裊裊娜娜,像一幅幅流動的畫。

  巖香仲帶劉琪偉走進曼蘇滿寺,寺門屋頂向8個方向呈放射狀,從下而上由大至小疊落,形成多座小屋頂組成的狀若錦鱗的屋頂群,與佛殿一起,構(gòu)成一個美麗的不對稱圖,夕陽下,宛如一朵初開的千瓣蓮花。左邊有一個多折角十字形戒堂,里面十幾個小和尚,穿著黃色袈裟,雙手合十,拖著長長的童聲誦讀佛經(jīng)。

  一個小和尚從中跑到巖香仲面前,與巖香仲傣語交流幾句,又回去念經(jīng)。劉琪偉疑惑地望著小和尚。

  我兒子的小孩巖光罕。

  他這么小愿意離開父母?

  他愿意。我們傣族信奉小乘佛教。

  什么是小乘佛教?劉琪偉現(xiàn)在才弄清,聚居云南西南部的傣族幾乎每個村寨都有佛寺,男孩長到八、九歲出家到寺廟當和尚,過一段脫離家庭的宗教生活,學習傣文和佛經(jīng),在接受民族傳統(tǒng)教育同時,也接受現(xiàn)代國民教育。男孩只有當過和尚才是受過教化的人,才有結(jié)婚建立家庭的權利。沒有當過和尚的人,視為未開化低人一等。小和尚十七歲可以出來,但必須到十八歲還俗后才可以結(jié)婚生子。

  劉琪偉望著黃色袈裟,在煙霧繚繞中的小小身影,對巖香仲說,我想在您家住幾天,做一點研究。巖香仲說,你就住下來吧!劉琪偉臉色突然變了下。巖香仲問,您有什么不滿意跟我說。劉琪偉沒有說話,窘迫不安地站在原地。巖香仲慢慢靠過來,望著他。

  我身上只剩一張機票錢了。劉琪偉鼓起很大勇氣說,

  您就先住下來吧!

  我叫家里人匯錢過來。劉琪偉拿出手機給家人撥電話,撥了幾次占線,他把這里情況編了個短信息發(fā)過去。

  巖香仲在廚房告訴咪么歡做花染飯,做花染飯要有耐心,沒有耐心的人,不是米沒浸透,就是把飯煮糊了。

  劉琪偉背著相機去寺廟,咪么歡望著他背影對巖香仲說,波(注釋2),他怎么還不走?他交的錢用完了。

  他要在這里搞研究,看他那興致,你忍心破壞嗎?

  現(xiàn)在游客多得沒地方住,他沒交錢,占著房子。

  錢,他會匯過來,先讓他住吧!

  劉琪偉從寺廟回竹樓就埋頭寫東西,寫了兩天又出門,出門回來又埋頭寫,到吃飯時出來一下。

  這天,劉琪偉吃飯都沒有出來,巖香仲去他房喊吃飯,發(fā)現(xiàn)他桌上兩個藥瓶。

  這兩天有點感冒。劉琪偉慌忙把藥瓶放進抽屜。

  看病沒有?

  看了,無大礙。劉琪偉突然想起郵遞員,問,這兩天有不有我匯單?

  沒有。你就安心住吧!

  匯單到這里一般幾天?

  匯單到這里有時三五天,有時半個月,邊境地區(qū)有些說不準。巖香仲望著劉琪偉臉,說,您臉色怎么這么黑?劉琪偉把臉轉(zhuǎn)到一邊,說,可能晚上沒睡好。巖香仲問,是不是肝有問題?劉琪偉驚愕地望著他。巖香仲走到他跟前,拉起他手探了一下脈,又用手按了按他臉兩邊,說,有些像肝腹水和肝硬化。劉琪偉臉上藏不住了,露出絕望的神色。巖香仲又說,我們傣藥能治病根。劉琪偉搖了搖頭,失聲說,我不是一般的肝腹水和肝硬化。

  用無根芭蕉熬成水,兌野牛膽喝 ,里面還放一點鴉片,能治最嚴重的肝病。

  無根芭蕉?什么叫無根芭蕉。

  小鳥吃了野芭蕉后,把野芭蕉籽排泄在樹上,野芭蕉籽發(fā)芽后就長在樹上,它沒有根,也不沾地,所以叫無根芭蕉。無根芭蕉稀有,要到原始老林去找。

  劉琪偉見巖香仲這么熱心,不忍心掃他興,點了點頭說,死馬當著活馬醫(yī)吧!

  無根芭蕉像個無爹的私生子,它只能躲到深山老林,附在大樹上生長。巖香仲一早去深山尋無根芭蕉,連著幾天,他在老林里轉(zhuǎn)。終于,一棵大樹上長了無根芭蕉,他要仰了頭才能看到。巖香仲像猴子上樹,手腳并攏往上爬,爬了一半滾下來。唉!樹太高了,要用繩子才能攀沿上去。

  巖香仲決定回家拿繩子。

  巖香仲想,無根芭蕉有著落了,野牛膽呢?到哪里去搞野牛膽?現(xiàn)在的西雙版納哪里還有野牛?即使有野牛又有哪個敢殺野牛?殺野生動物是要犯法的。巖香仲想起緬甸,當年他用野牛膽做藥引也是從緬甸搞的,緬甸還有極少野牛,也有人殺野牛買。云南有三千多公里邊防線,橄欖壩有個村與緬甸只隔兩米寬,膝蓋深的河,寨里偶爾有人偷出境。

  巖香仲徑直去寨子里,打聽到山虎去緬甸才回家。

  巖香仲從竹箱里拿出存折。咪么歡問,波,拿存折做什么?巖香仲說,山虎去緬甸,我取點錢叫他買野牛膽回來給劉琪偉做藥方。咪么歡望著他,嘴張得合不攏,說:波,您糊涂了吧!野牛膽要上萬元才買到一小坨,他已欠十二天住宿費,還吃野牛膽?波,趕快叫他走吧!要是他病倒這里就麻煩了。巖香仲瞪了她一眼,說,在我家不能趕走有病的人,說不定他吃了這個藥方能好呢?

  咪么歡拗不過他,眼睜睜望著巖香仲揣了存折出去。在這個家,以前是咩(注釋3)當家,咩去世后,波見她年小,波當這個家了。

  巖香仲把一萬元錢交給山虎后,拿了繩索繼續(xù)去深山。

  劉琪偉從寺廟回來,看到郵遞員,他趕快走過去。郵遞員向他擺擺手走了。怎么還沒有匯單?劉琪偉望著郵遞員背影,上竹樓的腿就軟了。他爬上竹樓就像爬上一座高山。他喘息了一會,撥通家里手機:

  你給匯的錢,怎么還沒有到?

  我如果匯了款,你會早點回來嗎?你背著家人偷偷跑到西雙版納說是旅游幾天,卻變成了學術研究,趕快回來吧!

  我欠著錢怎么回。

  你回了,我就匯款。有哪個像你,癌癥病人還往外頭跑?害得全家人擔心。

  劉琪偉舉著手機傻傻站在房間,好久沒聽人說癌癥了,他幾乎忘記自己是癌癥病人。在家里,他幾乎天天生活在癌癥病人中,讓他透不過氣來?,F(xiàn)在出來透透氣,也有想躲避癌癥病人,重新找到正常人的感覺,這種感覺哪怕只有幾天?,F(xiàn)在家人重提癌癥,劉琪偉情緒一落千丈,肝像突然疼起來,剛才還是好好的,怎么突然疼了?難道我的大限到了?有很多人能創(chuàng)造奇跡,難道我就不能創(chuàng)造奇跡?

  劉琪偉吃了一粒藥,感覺不那么疼了。醫(yī)生和家人一直沒有告訴他還有多少時間,現(xiàn)在是幾個月了?他還剩多少時間?劉琪偉不愿意想起時間,分明又在想這個時間,一想這個時間,他就會有鉆心地疼。現(xiàn)在怎么辦?他茫然所措地站在房里。劉琪偉坐到床邊想,還是趕快走吧!我不走,家人不會匯錢過來。我不走,要是我病倒這里?啊!千萬不要病倒這里啊!否則我會對不起傣家大哥,我死了也不會瞑目。

  竹樓空無一人,劉琪偉把一張留言放到書桌上,匆忙提了拖箱,下樓時,他忘記關窗子,一陣風把留言條吹到窗戶外。

  巖香仲瘸著腿剛到竹樓下,咪么歡跑下樓,波,腿?腿?你的腿?你的腿怎么呢?

  從樹上摔下來。

  波,你怎么摔的?

  我把繩挽成一個圈,套到一根樹枝上,我扯著繩攀沿上去它沒斷,我摘到無根芭蕉下來它卻斷了。這是命,波是躲不過這一劫啊!

  咪么歡撲到巖香仲懷里哭,巖香仲拍了拍她肩膀,不要哭,我不是好好的回來了,我們上樓吧!

  咪么歡扶巖香仲上樓,巖香仲看到荷葉包的野牛膽,興奮地說,搞到了。搞到了。這下好,野牛膽和無根芭蕉都有了,我們快去告訴劉琪偉。

  劉琪偉走了。

  巖香仲一驚,什么?他走了。不可能。不可能。他明明知道我去找無根芭蕉了。

  波,他真的走了。

  真的走了?知道他去哪里嗎?

  不知道。我算了一筆帳,劉琪偉住了十二天,一共六百元。

  巖香仲沒有心思聽咪么歡算賬,嘴里反復說,明明知道我去找無根芭蕉了,他怎么走了呢?

  怎么不會走?他還是偷偷走的。

  不對,他應該沒有走,可能他到哪里采訪去了,他會回來的。

  波,你想想,他怎么會突然走,分明是躲過責。這人素質(zhì)太差了,以后要吸取教訓。

  你怎么這樣說人家?我不準你這樣說話。

  明擺著吧!好心當成騾心了。

  不要說了。我去把他找回來。

  你去找吧!好!咪么歡噘著嘴,扭身下樓,把梯板踏得啪啪響。

  巖香仲望著咪么歡背影像是又看到樹林下那個女嬰。20年前,他在中緬邊境開荒種橡膠林,聽到對岸傳來嬰兒啼哭,他涉水淌過中緬界河,發(fā)現(xiàn)樹林下一個病嬰,他抱回寨子,嬰兒不吃不喝,只知道哭。嬰兒太小,病得太重,他想了各種辦法,用了各種藥,嬰兒仍是淹淹一息。寨里人說,丟了吧!你救不活她。他沒有丟下她,一天,他挖到一種叫咪么歡的草,熬成湯喂她,嬰兒不哭了,幾天后,病奇跡般好了。他給嬰兒起名叫咪么歡。咪么歡長到十二歲,巖香仲告訴她身世,要帶她去找緬甸父母親?她倚在巖香仲懷里,說去緬甸干嘛。這里是我的家,你們就是我的波和咩。咪么歡是個能干姑娘,妻子去世后,她幫他把這個家庭小旅店打理得有聲有色。游客選住宿,走過一個個村寨,看一個個竹樓,走到巖香仲竹樓就停下了。巖香仲竹樓,綠蔭掩映,果樹成林,正宗傣味,熱情周到。

  巖香仲拖著瘸腿四處找劉琪偉,一個月過去,他沒有找到劉琪偉。巖香仲現(xiàn)在最擔心是他的病,不知他的病好了沒有?要是他真的回家了,我怎么讓他吃到這個藥方?

  郵遞員來到竹樓下,巖香仲歡喜地迎上去,他想好了,如果有劉琪偉來信,他就按信上地址把藥方寄過去。

  咪么歡先他一步走到郵遞員跟前,問,有不有劉琪偉匯款單。

  當郵遞員告訴他們沒有劉琪偉匯款單和信件時,巖香仲就說,我知道劉琪偉沒有回家吧!他去遠地采訪了,采訪完就回來。咪么歡望著他那興奮樣子,“嘁”了一聲,不以為然地說,還會回來?都一個月了,我估計他早死了。巖香仲身子顫了一下,厲聲道:不準咒人家死。咪么歡犯倔了,不依不饒一句,明擺著吧!癌癥病人有幾個能創(chuàng)造奇跡?

  住嘴。我不信他不會回來,我到傣族園門口去等他。

  你去等吧!等不到,你也別回來。咪么歡硬邦邦說出一句,一轉(zhuǎn)身,蹬蹬上樓。

  巖香仲怔怔地望著咪么歡,女兒沖勁兒足,一天比一天自信,他常有力不從心,想撒手讓女兒經(jīng)營這個小旅店,總又覺得女兒在哪個地方未未遂心愿。現(xiàn)在他突然明白,女兒打理這個家庭小旅店倚仗的是能干而不是行善、仁愛,這是傣家人最忌諱的,也是女兒這一代人無法理解的。他必須讓女兒明白,家庭小旅店要支撐下去,最終靠的還是行善和仁愛。巖香仲瘸著腿,朝傣族園門口走去。

  一群身穿五彩筒裙的傣族姑娘站在傣族園門兩側(cè)列隊歡迎游客,游客潮水般涌進來,頻頻向姑娘們招手致意。巖香仲伸長脖子,從游客中搜索。迎賓廣場有舞蹈表演和潑水活動,他又隨游客尋到迎賓廣場,直到夕陽西下,游客又潮水般退出,他身后才變得空曠無比。

  巖香仲沒有見到劉琪偉,劉琪偉沒有回來。巖香仲回過頭看傣族園,他在這里住了一輩子,好像還沒有這樣認真看過。靜靜的寺廟,鱗次櫛比的竹樓,他越看越欣悅。傣族園就是當年的橄欖壩,巖香仲祖祖輩輩都在橄欖壩。

  當年橄欖壩是一片原始森林,居住著傣族、愛伲族、布朗族、克木族等9個少數(shù)民族村寨。9個村寨只有一條山路連接村外,這是一條蜿蜒曲折、崎嶇異常、荊棘叢生、虎豹出沒、猿猴成群、螞蟥遍地的山路,居住橄欖壩的傣族婦女就有從生到死都沒有走出橄欖壩。也因與外隔塞,寨里沒有醫(yī)生,更沒有醫(yī)院。寨里人生病,抬到寺廟念念經(jīng),命大活著,命小死去,聽天由命。如果寨里人想看病,跑到巖香仲家,他給他們挖幾把草藥,就把病治好了,他成了村寨里的摩雅(注釋4)。

  那年寨子里鬧“瘴癘”,凡遭遇“瘴癘”人,九死一生。明朝起義將領李定國未能完成復興大業(yè),在中緬邊境幾經(jīng)轉(zhuǎn)戰(zhàn),最后定居南疆,在他行開發(fā)之舉時,壯志未酬身先死,死于“瘴癘”。后來明清邊陲用兵,只及思茅就十喪八九,再不敢越雷池一步。當年就有“若到橄欖壩,先把老婆嫁。中瘴氣、打擺子,活人進去,死人出來”說法。“ 瘴癘” 是熱帶地區(qū)一種傳染疾病,在沒有醫(yī)療條件下,寨子里的“瘴癘”你傳我,我傳你,天天死人。巖香仲利用一屁股坐到三種傣藥的得天獨厚條件,土法上馬,煮一大鍋草藥,發(fā)動寨里人天天喝,硬是把“瘴癘”頂回去了。村寨后來有了醫(yī)生,也辦起了醫(yī)院,一些奇奇怪怪醫(yī)院治不好的病還是來找他。州里一位領導得了肝癌,挺個大肚子不想活。他妻子尋到巖香仲家,巖香仲把蜈蚣、螞蟥、牛虻曬干,打成粉兌水讓他吞吃。他吃了一個月,肝不疼了,肚子小了一圈。巖香仲又把無根芭蕉熬成水,和著野牛膽,摻一點點鴉片,兌好讓他服下。他服了三個月,病奇跡般好了。州領導伸出大拇指對他說,神了,神了。你是神醫(yī)。過年過節(jié),這位州領導都會提了東西來看他?,F(xiàn)在醫(yī)學發(fā)達,生產(chǎn)各種抗癌藥品,再沒有人相信他這些草藥了。

  巖香仲回憶光輝歷史,天徹底黑了,他瘸著腿一步步回家,嘴里念著,劉琪偉一定會回來。

  巖香仲又站在傣族園門口,身邊多了一根拐杖。他望著潮涌般游客,劉琪偉樣子不斷地在他腦海浮現(xiàn):他是社科院民俗研究員?還是大學教授?還是一位記者、作家?巖香仲不知道,但他知道劉琪偉是戴寬邊眼鏡的知識分子。

  一日復一日,巖香仲忤著拐杖,站在傣族園門口。

  橄欖壩是西雙版納海拔最低,高山環(huán)抱的壩子,氣候比整個西雙版納炎熱。雨季未來臨,溽熱著大地,太陽一出來,人像在蒸籠里;一到午后,太陽變得火辣辣,人們頭上像是扣著一個火盆。裸露的大地經(jīng)太陽灼烤,就像烙紅的鐵塊,踏上去就會烤得嗞嗞響。

  這天午后,巖香仲站在傣族園門口,想象著劉琪偉吃了他的藥,病神奇般好了,劉琪偉伸出大拇指說,神了,神了。你是神醫(yī)。他和劉琪偉又在傣族園散步,劉琪偉又背著相機在傣族園搞研究。巖香仲想象著,眼睛一直望著傣族園的盡頭,目光游離,心情卻異常激動。漸漸,眼冒金花,四肢無力,暈倒在地。

  病床上,巖香仲不停問咪么歡,劉琪偉來了沒有?劉琪偉要是來了怎么知道我在醫(yī)院?不行,我不能躺在這里,我要去傣族園門口等他。巖香仲爬起來,一陣暈眩,又倒在床上。巖香仲疑惑地望著自己身子,說怎么沒一點勁呢。

  咪么歡看他病成這樣子還念念不忘劉琪偉,心里很著急,我得想個辦法,要不這個劉琪偉會把他活活折騰死。咪么歡眼珠一轉(zhuǎn),冒出一個念頭。咪么歡走到巖香仲床邊,拉著他的手,喜形于色地說,波,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劉琪偉終于來信了,他向你要藥方,我把你的藥方寄過去了。

  真的?巖香仲從床上翻身坐起,呵呵笑著,病像好了一大半。咪么歡看著他這個樣子,心里很是不安。巖香仲突然不笑了,他遞給咪么歡一張紙和一支筆,嚴肅地說,你給劉琪偉再寫封信,看他吃了我的藥有什么反應,我還要告訴他怎么吃,飲食方面注意一些什么。

  咪么歡身體里像針扎了下,看來她只能跟著他陷進去,陪他走完成這個過程。咪么歡坐在病床邊,巖香仲說一句,她寫一句。關于藥怎么吃,會出現(xiàn)怎么個反應,注意一些什么,點點滴滴,寫了滿滿一頁紙。咪么歡寫完這封信,呼了一口氣,說,波,信寫好了,您就安心養(yǎng)病吧!巖香仲又呵呵一笑,說,其實我也沒有什么病,是你硬把我推到病床上。

  過了幾天,巖香仲又不安心了,他問咪么歡,劉琪偉來信沒有?他的病好了一點沒有?這個病要連著吃幾個月藥才能好呀!

  咪么歡看到他還是那么焦急,仍然放不下劉琪偉,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不忍心看他再這樣下去了,她要讓他徹底放下劉琪偉。

  出院的那天晚上,咪么歡朝巖香仲揚起一封信,說,波,這是劉琪偉來信。巖香仲喜出望外,說,快,快告訴我,信上怎么說的,他的病怎么樣了?咪么歡告訴他,劉琪偉吃了您的藥,病已全好,現(xiàn)在正常上班,等他有了假再來傣族園感謝您。

  啊呀。啊呀呀!巖香仲激動得說不出話來,高興得大半夜沒睡著。

  傣族園天天有舞蹈表演,潑水活動;游客照樣潮水般涌來,巖香仲家竹樓照樣賓客滿堂,不同的是,當家人不再是巖香仲,換成了咪么歡。咪么歡定出新規(guī)定:先交定金再住宿。房價也漲了,包吃包住一百元一天。

  ——————

  注釋:

  1、巖龍:傣語里是大哥的意思

  2、波:傣語里是爸的意思

  3、咩:傣語里是媽的意思

  4、摩雅:傣語里是醫(yī)生的意思

  薛媛媛 ,女,湖南桃江人,中國人民大學研究生畢業(yè)。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國家一級作家;曾任《新創(chuàng)作》雜志社副主編,現(xiàn)為長沙市文聯(lián)專業(yè)作家、長沙市作協(xié)副主席、市政協(xié)委員。1990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已發(fā)表和出版作品六百余萬字,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湘繡女》《我是你老師》《六三班的成長報告》等,小說集《湘繡旗袍》,散文集《那個女人那個雪夜》,長篇報告文學《中國橡膠的紅色記憶》。小說多次由《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轉(zhuǎn)載,有作品被改編為電影和電視劇。《湘繡旗袍》進入第五屆魯迅文學獎終評;《湘繡女》入圍第八屆茅盾文學獎。曾獲第13屆《小說月報》百花獎,《草原》文學獎,第四屆、第五屆毛澤東文學獎,湖南青年文學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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