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王士強 時間 : 2015-0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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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道國的詩寧靜、細致、沉穩(wěn)、從容,他往往從較小的切口進入詩歌,看似平常、平淡,但卻能夠抵達人們通常所看不到的地方,有新見、有內(nèi)在性,從而平中見奇、余韻悠長。讀龔道國的詩,讓我想到“靜水流深”這個詞,他的詩往往不“重大”、不尖銳、不激烈,恰如緩緩行進的水流,但其深層卻未必不是波濤洶涌、壯懷激烈、劍拔弩張的,其詩歌是有內(nèi)在的張力的,有內(nèi)涵、有意味,呈現(xiàn)出的是一種寵辱不驚、淡泊寧靜、含蓄蘊藉的境界。如其新著《神采》(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的名字所示,他的詩歌也是有內(nèi)在的“神采”的,而且可謂是“神采奕奕”,它是對日常生活的一次重新發(fā)現(xiàn)、一次照亮、一次喚醒與提升。
龔道國的詩所面對的更多是“自然”而不是“社會”,自然萬物自足、原生的存在是他孜孜以求、魂牽夢繞的,其實質(zhì)則是對健康、野性、活潑的生命形態(tài)的歌贊。在《一棵鄉(xiāng)土的棗樹》中,他寫道:“我喜歡這種棗樹的棗子,鄉(xiāng)土的棗子/和許多好食物一樣清脆,野氣橫生/它是它自己的基因,自有原流的血性”,這種棗樹是真正原生態(tài)的,沒有經(jīng)過“雜交”、“嫁接”、修剪、整形,這其中自然也涉及了他的藝術(shù)觀、人生觀:“就是這樣,一棵棗樹攜裹前世今生/出鄉(xiāng)關(guān),越城鎮(zhèn),過河上島,入園扎根/忽略過雜交的手,嫁接的手,忽略過/市儈的手,甚至園藝的手。讓我們知道/真正的藝術(shù)是沒有藝術(shù)。真正的自己/是自然而然的自己。”真正的藝術(shù)是沒有藝術(shù),真正的自己是自然而然的自己,這庶幾可代表龔道國的詩歌觀念和人生理想。去除形式感、去除觀念先行、去除標新立異嘩眾取寵,追求一種自然而然、無為而無不為的境界,是龔道國詩歌的重要特點?!稐棙湎碌奈覀儭分袑懙溃?ldquo;辯證法隨處可遇,我們反復(fù)溫習(xí)/過去讀書是為了不再種地,現(xiàn)在種一點地/是一種休息。當初以為干凈的生活/就是不染泥塵,現(xiàn)在知道不接地氣/一切可能失真。”他的詩也是接地氣、有現(xiàn)實感的,其根源是腳下的土地,有著泥土的氣息:“……我們彎下腰,放低雙手/屋子之東辟為菜地。菜苔剛過豆莢又掛/黃瓜,苦瓜,辣椒,以及西紅柿/它們味道迥然,姿色各異,卻相處如一/正如孔子、莊子、孫子并不相識/卻聚在我這里,排出團隊的秩序/他們甚至親密無間,有時疊擁一起”,這其中所體現(xiàn)的自然萬物、人與自然之間的和諧狀態(tài),在龔道國詩歌中大概是具有某種原型、本體意義的。大而觀之,在龔道國的詩中,人與自然、人與世界、人與人、人與自我之間的關(guān)系,均是和諧、平等、融洽的,這自然是一種充滿詩意的、完滿的狀態(tài)。當然,應(yīng)該看到,這本身也是一種“理想”、想象,正是因為其現(xiàn)實中的不在場,才需要在文字中一再的申明、強調(diào)、表白。
之所以做出此種選擇,另外的原因則是緣自一種不滿、拒絕、疏離、對抗,具體而來說便是對于現(xiàn)代化、現(xiàn)代文明的審視與反思。現(xiàn)代性固然有著諸種好處,但同時也帶來了對人本身的壓制、異化、工具化,造成了詩意和詩性的匱乏與丟失。龔道國的詩很少對現(xiàn)代社會、現(xiàn)代文明的諸種弊病“正面強攻”,而更多是在反方向上書寫一種理想、詩意的狀態(tài)。龔道國的詩早期被歸為“新鄉(xiāng)土詩派”,其詩中確有不少前現(xiàn)代、鄉(xiāng)土文明的因素。但實際上,“鄉(xiāng)土”本身恐怕不能涵蓋其詩歌追求的全部特征,龔道國并不是希望退回到鄉(xiāng)土、不是拒絕“現(xiàn)代化”,而是以之為坐標發(fā)現(xiàn)某些珍貴的、有價值的東西,揭露社會現(xiàn)實和現(xiàn)代性進程中的某種缺失和弊病,尋覓和發(fā)揚生活中已然流失的詩意。也就是說,前現(xiàn)代、鄉(xiāng)土文明并非目的、歸宿,而更多也是一種手段,其所要抵達的是一種類似于道法自然、天人合一、物我一體的狀態(tài)。在《泥巴》中,他正面寫到了“城市”與“故鄉(xiāng)”:“現(xiàn)在行走松雅河畔,也與城市無關(guān)/與廣告牌,紅綠燈無關(guān),與王婆賣瓜的商場/人滿為患的酒館,無水無泥的水泥無關(guān)/在城里我的褲管干凈,一塵不染”,繼而,他寫道:“我在松雅河畔行走,發(fā)現(xiàn)我的褲管/實際上渴望一些泥巴,渴望找回大地/樸素的親密。從布的母親,那些棉/找到一些根須。從棉的母親,那些泥土/找到某種血緣。”龔道國的“鄉(xiāng)土”寫作,更多是從物欲紛繁的現(xiàn)代場景中抽身而出,直面自我、直面人生而做出的選擇,它不是一種逃避,而是一種拒絕,不是一種軟弱,而是一種驕傲,它是有內(nèi)在的依據(jù)、根基的。詩歌在這個意義上正是找到自己、保持自己、發(fā)現(xiàn)自己,如他在《詩這種文字》中所說:“詩歌為我洗去倦怠,洗出清新,甚至讓我能夠置身于變故遷徙的境遇安然定神,找回平心靜氣的自己。”“詩提供沉靜的方式,提供思索的道具,讓人從事物的多面找到陽光的因子,從事物的縱深找到寬廣的力量與博愛的精神。愛自己,也愛他人,愛事物之中總可以找到的可愛之處。”
龔道國的詩歌在總體風(fēng)格大致平穩(wěn)、一致的前提下,有著不同的側(cè)重,面貌各異,堪稱豐富,有的富有現(xiàn)實情懷,有的充滿出世之思,有的側(cè)重情感性、倫理性,有的接近“純詩”,有的在形式方面比較“散漫”,接近散文化,有的則比較考究,形式意識明顯。他的《熟悉》嚴格意義上屬于一首愛情詩,但其表情達意的方式卻很別致,由“愛”到“熟悉”的轉(zhuǎn)變其中包含了情感生活的諸多真諦:“我熟悉她走路風(fēng)沙沙的樣子。我說喜美/你能不能走慢一點,更女人一些/接下來是她氣乎乎的樣子,我也熟悉”,“當初我們說出愛時,卻常常/行走在陌生的路上,走出陌生的樣子/現(xiàn)在好了,她用的是我熟悉的樣子/來回掃蕩,那么一以貫之/清除了陌生的根源,虬枝,碎葉/以至我們不再說愛,而說熟悉”,這樣的書寫是充滿在世情懷和倫理性的,非常感人。而《石頭在水里》則寫得富有禪意:“石頭在水里,水讓你所看見的/是一種停頓。水讓你看不見水/只看見有一種堅持,盤坐在那里//石頭在水里,幸福被看見是水做的/水把快樂的魚咬在石頭的縫隙里/水把深愛的天空拴在石頭的腳趾上/水甚至用它細小的流動,搔著石頭的癢//水也像一件輕紗衣,薄如蟬翼/水把自己穿在石頭上/水讓你看不見水,只看見重量”,作者猶如老僧入定,在尋常中寫出禪思、哲理,耐人尋味?!妒ツ冈旱溺娐暋穭t是寫對文明的堅持,對自由的向往,寫出了一種極具普遍性的處境與追求:“就此冥想。走進一幅幅油畫,一座座/神雕,一串串故事。一次次接近/圣母的微笑,感受一對大乳的溫暖/記住你永遠是個孩子,一個洗耳恭聽/永遠長不大的孩子,一個洗心革面/朝著自由的方向,不斷奔跑的孩子”??偟目磥?,龔道國的詩內(nèi)在都是有“神”的,這種“神”是其詩歌的內(nèi)核,也是其詩歌的靈魂,正如其在《心有微光點亮神采》中所說:“我們穿越困苦的那分平靜,不辱內(nèi)心的那分追求,以及尋找與心相諧的那份執(zhí)著,不時閃出神采的光亮。這種感覺同樣是艱難的,卻又是欣喜的,它在揭示內(nèi)心通向幸福和美的種種跡象。”“我發(fā)現(xiàn),我們置身的事物總有一種神采蘊含其中,讓人可以撥去浮塵,找到內(nèi)心的認同,抵達美好的沉靜,能夠從中獲得身心之適,風(fēng)骨之韻,氣閑之境。我把事物之中找到的神采,記在詩歌里。”這種神采,是心靈的微光、詩性的回響,是生活、生命之美麗與精華所在,同時它也是一種超越性力量,為存在本身提供意義與價值。詩歌,對于龔道國而言,既是記錄這種“神采”的一種方式,亦是追求、尋覓這種“神采”的一種實踐。
詩歌對于每一位真正的詩人來講都可謂是一種修煉、修行,龔道國的詩如靜水流深,自然而然,表面平易而內(nèi)含神采,已經(jīng)達到了一定的水準和層級。在此基礎(chǔ)上繼續(xù)前行、不斷攀升,其詩歌的未來一定是更為可觀、值得期待的。(作者為天津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副研究員,《詩探索》特約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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