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潘桂林 時間 : 2015-0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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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文學場中讀者期待的轉(zhuǎn)變和審美評判的漸趨成熟,散文詩已經(jīng)擺脫了夾縫中求生存和美學界定模糊的尷尬處境,并因詩性與閱讀快感并存的特點獲得讀者青睞。林美茂的調(diào)查數(shù)據(jù)顯示,散文詩的發(fā)行量遠遠高出詩歌刊物,成為盈利的純文學出版物,而日本學界甚至認為這是一個“散文詩的時代”。[1]與之相伴隨的是,這一文體審美定位的明晰?;抒赋觯?ldquo;散文詩雖然穿著散文的外衣,蘊藏的卻是詩的靈與肉”[2],打破了將散文詩當成散文與詩歌之間過渡文體的觀念,強化了其詩性內(nèi)核。耿林莽則明確提出散文詩是新詩的延伸,是詩的分支。豐富的想象、祛除日常遮蔽的審美發(fā)現(xiàn)和創(chuàng)造性呈現(xiàn),是散文詩的文體特征,但它在表達形式上更加自由,既可凝縮跳躍,引而不發(fā),亦可洋洋灑灑,舒展自如,擁有詩的靈魂,卻砸碎了詩的鎖鏈,具有比一般詩歌更富彈性的閱讀美感。
楊林散文詩集《天空一角》,從個我觸及的一隅出發(fā),抵達開闊的詩意空間,在自由擴張的藝術(shù)畫面中呈現(xiàn)一顆穿行于內(nèi)在自我與外在世界、當下生命與過往記憶、身體此在與超驗神性之間的浩闊心靈。這種自由擴張的特點充分地展現(xiàn)在楊林散文詩的造境策略、表意路徑和詩性呈現(xiàn)三個層面。
一、造境策略:延伸、跳躍與轉(zhuǎn)換
讀完集子第一輯第一頁,我就被一幅平靜卻蘊藏巨大內(nèi)爆力的藝術(shù)畫面所吸引,豐富深邃的意蘊給人無盡的想象:
你占據(jù)的天空,永遠只是一小步,一瞬間,一場夢境。
像一塊補丁,縫在了眼中。
那些風霜,那些艷陽,那些雨水,那些過往哦。
僅僅是小路回到大路,終點回到起點。
那血液倒流,那根須滋養(yǎng)的土壤,那空曠的去處,始終是你懷念的逝去。
沒有逝去,也就沒有了花開,也就沒有了落葉。
每一個轉(zhuǎn)折,是你另外的相遇。
每一次凋零,是你決絕的放棄。
你畫好的圖景,依然清晰,像一根根刺,直指天空的虛無。
你構(gòu)成了整個歲月。
這是組詩《天空一角》中《枝丫》的一部分。詩歌直接將枝丫人格化,伸向天空的枝丫,任風吹拂,安靜,等待黑夜覆蓋和季節(jié)輪轉(zhuǎn),“等,生命行進的方式”,這既是枝丫也是人的生存態(tài)。至此,詩歌已經(jīng)點破了生命的真相,但詩人沒有止步,而是繼續(xù)推進,“你占據(jù)的天空,永遠只是一小步,一瞬間,一場夢境。/像一塊補丁,縫在了眼中”。枝丫和人相對于浩闊天空和永恒宇宙的存在狀態(tài)得到了深度彰顯,同時傳達出“一小步就是一生”,“一瞬就是一生”的生命領悟,透徹卻悲涼,揭開了生活的霧障,也產(chǎn)生令人沉醉和回味的美感。而這哲思和美感的產(chǎn)生現(xiàn)得益于成功的意境營造。
宗白華指出:“藝術(shù)家以心靈映射萬象,代山川立言,他所表現(xiàn)的是主觀的生命情調(diào)與客觀的自然景象交融互滲,成就一個鳶飛魚躍,活潑玲瓏,淵然而深的靈境;這靈境就是構(gòu)成藝術(shù)之所以為藝術(shù)的意境。”[3]p358意境是漢語詩歌審美的重要傳統(tǒng),它能在主客交融、物我一體中呈現(xiàn)生命內(nèi)質(zhì),而這生命內(nèi)質(zhì)不僅人有,物亦有,物我同一的審美思維還原了生命的平等和流動性。這種生命互滲形成了一個內(nèi)循環(huán),不斷將畫面與詩性推向深處,正如宗白華所言,“在一個藝術(shù)表現(xiàn)里情和景交融互滲,因而發(fā)掘出最深的情,一層比一層更深的情,同時也滲入了最深的景,一層比一層更晶瑩的景;景中全是情,情具象而為景,因而涌現(xiàn)了一個獨特的宇宙,嶄新的意象,為人類增加了豐富的想象,替世界開辟了新境。”[4]p360當一小步、一瞬間、一場夢境和補丁等語象用來描述枝丫時,我不僅看到了枝丫這一物象感性的形態(tài),它對于天空、宇宙和永恒來說所具有的意義,也自然悟出了自己乃至每一個生命體的存在境遇。成功的藝術(shù)品都是對生命內(nèi)質(zhì)的發(fā)現(xiàn)、靠近、還原和創(chuàng)新,能夠為讀者也為世界開辟新境。
《枝丫》在“補丁”意象之后進一步延伸,將筆觸指向“風霜”、“陽光”、“雨水”,緊接著用虛實穿行的詞語“過往”和“血液”連通小路與大路、終點與起點、土壤與去處、開花與落葉、逝去與獲得,線索清晰,主客界限自由伸張穿行,處處摹景,也句句寫情。情因景而更真切,景因情而更動人。“每一個轉(zhuǎn)折,是你另外的相遇。/每一次凋零,是你決絕的放棄”,這枝丫伸展和落葉飄零的描述,將生命際遇的不可修改不可重復輕輕點出,通透而淡然,決絕而豁然。詩歌在虛實之間、主客之間、當下與過往或未來之間、一瞬圖景與永恒宇宙奧秘之間自然跳躍、轉(zhuǎn)換。結(jié)尾之處用“像一根根刺,直指天空的虛無。/你構(gòu)成了整個歲月”收住全詩,凸顯了卑微存在者的意義:即使沉默即使無法選擇的生命之圖也會直指“虛無”,成為確證歲月的圖標。就是說,無論你有多么微不足道,都是自己生命的全部,這就是枝丫的意義,也是人存在的意義。
相對而言,楊林散文詩注重意象的隨性跳躍與自由轉(zhuǎn)換,在更加廣闊的空間里使詩性綿延拓展,更能激活讀者豐富的生命體驗和想象激情?!兜群蛞粓鲇辍菲鹁?ldquo;你生性是雨做的”,是一句也是整整一節(jié),省儉的用筆令人遐想,“你”到底指誰的疑問緊緊抓住了讀者。詩歌第二節(jié)用干裂的火焰、冒煙的塵、窒息的陶罐描寫了炎夏情境,又用“呼吸只剩下絕望”、“瞬間即將爆裂”、“悲哀來自體內(nèi)”等語詞描述了即將被抽空的“我”,在解密“你”就是一場給夏日帶來清涼的自然之雨的同時,也暗示了主體渴望一場將自己“重新浮上水面”的心靈之雨。然而詩人迅速扭轉(zhuǎn)筆鋒,“而你,并不在我的期待里……”,所有關于雨水的描述都引向了更深的淋漓和快意,“這舊時光就一直浸透了我的心壁……我一直在這樣的意境里活著”,經(jīng)歷與想象的界限被打開,將讀者拉入了一個虛實相生令人玩味的審美世界。在隨后的幾節(jié)里,詩人總是順著一個鏡頭滑入另一個鏡頭,由實景躍向虛境,又順著虛境的藤蔓回落現(xiàn)實,看清樹木、鳥兒、空氣、大地以及“我”的浮躁。讀這樣的詩歌,有玩蹦極的快感,讀者會在向往、驚懼、發(fā)現(xiàn)、玄想和回落中獲得審美愉悅。在我看來,詩歌中的一場雨,就是一場對自我生命的洗滌和沖刷,是對現(xiàn)實之我(窒息、絕望、悲哀、抽空、浮躁)的逃離,在逃離中沉浸,進入溫暖潮濕的自我生命。“你其實是一只精靈,隨性而又空靈。”你在此處是雨,也是人,或許還可以是一種擁有幸運、自由、不羈等性質(zhì)的情緒狀態(tài),有水的冷,也有回歸真實的暖,有令人清醒的涼意又有鼓舞生命的熱烈,有矯情也有感動。詩歌讓我讀出了曖昧,然而這就是文字的魅力,一種讓人欲罷不能的魅惑。等候一場雨,是等待一場撕裂一場淋漓,等待重生等待遇見另一個自己。
就是這種想象延伸、順勢跳躍和自由轉(zhuǎn)換,將詩歌意境引向宗白華所描述的不同層面:“從直觀感相的描寫,生命活躍的傳達,到最高靈境的啟示。”[5]P362我們因此能在《枝丫》中讀出枝丫和人的生存態(tài)、靜止和等待的生命律動,以及有與無、瞬間和永恒的存在啟示。
二、表意路徑:類比、斷裂與折返
楊林散文詩收放自如,善用類比、斷裂與折返的詩寫路徑傳遞詩意,形成多維多義的張力結(jié)構(gòu),“言有盡而意無窮”。上文分析的例子都成功地運用了這種表意策略。一場雨的淋漓、痛快、溫暖與情感、靈魂上的洗滌何其相似,相似是類比的基礎??蔀楹斡行┤说膶懽鞑荒茏杂纱┬杏诓煌瑢用?,不能撕開生命的罅隙從而照見靈魂的色彩呢?那是因為只有類比,沒有斷裂,沒有拉開二者之間的內(nèi)在裂隙,而只有裂隙才能打開被日常慣例鎖閉的內(nèi)在,彰顯生命內(nèi)質(zhì)。我們來看一首《屋檐》:
招搖。示意。
你已習慣像鳥一樣依靠這天空的邊沿,仰望遠方。
那里有你打不開的心結(jié)。
等云天醒來,像等一個人。
是你最先切開黑夜的開口,撕裂這耀眼的光芒,這幽暗的遮掩,這空蕩的回旋。
讓雨水匯聚,淚一樣滴下,滴穿巖石,時間密密麻麻的捆綁。
像一把傘,護守寧靜。
像高挑的眸,圍繞凝望。
你的內(nèi)心藏著一段幽怨,一份纏綿,一絲愁緒。
如煙如霧。
光輝。月華。
黑暗中,你揚起的手臂點燃了一團火。遙遠處,你飛翔的姿勢飄蕩著一面旗。
離自己越近,你離天空越遠。
一角,注定了一世。
你輪換在命定的角色中,轉(zhuǎn)換春夏秋冬。
你只是一塊天空里,一生的翹望。
詩歌起句就以虛寫實,以動寫靜,用“招搖”“示意”描摹了飛檐的形狀、姿態(tài)和神采,并將之與“飛鳥”類比,繼而聯(lián)想到“仰望遠方”、“等一個人”,在主體內(nèi)心與外部世界之間穿行。然而詩人并未在此停留,而是越過相似性類比,撕裂認知常規(guī),寫出屋檐“切開黑夜”、撕裂“光芒”的品性,將“這幽暗的遮掩,這空蕩的回旋”推向了靈魂層面,在順勢回返屋檐匯聚雨水的功能之后又輕輕一蕩,“淚一樣滴下,滴穿巖石,時間密密麻麻的捆綁”,深情滲出的同時也寫出了檐下沉靜的時光和時間對生命的捆綁。從招搖,等待,到一把傘、一團火、一面旗的類比描繪,既吻合飛檐的形態(tài)、神采,也暗合了某種生命姿態(tài)。但本詩的目的不是寫出大家都熟悉的感覺從而停留在審美共鳴階段,而是撕開遮蔽引發(fā)思考,引領讀者發(fā)現(xiàn)被我們遺忘或者說淡漠的存在智慧:一角注定了一世,自己就是世界,就是整個的宇宙,我們自己的宇宙并非客觀存在物,而是主體心靈的鏡像。
可見,在表意路徑上,“類比”遵循相似性原則,能夠帶給讀者熟悉的快感,是表層思維延伸的路徑。譬如《屋檐》,因從飛檐聯(lián)想到飛鳥、天空、雨水等物象和招搖、等待、翹望等人物心理,引發(fā)讀者的情感體驗并吸引讀者進入詩境。而“斷裂”需要撕裂日常,揭開常規(guī)認知,斷開事物間的表層關聯(lián),裂開事物本身,以突兀甚至不可理喻的語象搭配出現(xiàn),讓讀者的思維在剎那間短路,但是短路的光會照亮被遮蔽的內(nèi)質(zhì),刷新讀者視野,呈現(xiàn)更深邃悠遠的詩意。“離自己越近,你離天空越遠。//一角,注定了一世”兩句在《屋檐》中就顯得突兀,似乎與屋檐本身毫無關聯(lián),但也恰恰是這兩句,提升了詩歌,讓屋檐從形而下之處躍升,傳遞了形而上領悟。
在他的組詩《事物之源》中,幾乎每一首都有令人錯愕的驚人之語。《水:生與死》中,很順暢地寫著流動的意義和苦難的生命,突然嵌入一句“體驗是沉重,也是煙云”。截斷語流且前后矛盾的表述造成了認知中斷,卻讓人在思考中讀出沉沉的生命觸感和輕飄的靈魂閃光,也擦亮了后面的生死之論?!而B:動與靜》起句不凡,“翅膀,從風中長出”引人入勝,并很快在自然跳脫的情境中推出有與無、動與靜的辯證。第三節(jié)“在心臟停止搏動之時,你希望真正地安靜”,與慣常態(tài)度形成了斷裂。這一斷裂昭示,喧囂不僅令人絕望而且永無止息,致使死亡瞬間的希望凝縮為——獲得安靜,甚至也可以理解為將死之人還在擔心,害怕死后仍被活人舉行的儀式或者利益沖突的喧囂打擾。詩歌結(jié)尾“你奔波,是不甘于奔波”,又以悖論拉開了巨大的豁口,讓我凝神思考、體味并發(fā)現(xiàn)了生活的秘密:我們一生中最大的目的就是獲得安寧遠離奔波,然而卻一直不能免于奔波;甚至奔波才是獲得心靈寧靜的途徑,在路上才是真正的寧靜。詩歌因此被賦予了形而上意味,只有在動中才能找到靜,正如風中生翅,正如在飛翔和追趕中找到“根”。《樹:欲與空》用“繁茂,是永恒,也是空虛”結(jié)句,令人費解,但在全文對照之中可以指引讀者悟出一個道理,對生命繁茂的追求是人永恒的追求,而這繁茂是多么短暫,容易凋零,成為虛空,而虛空才是永恒的存在。
相似類比是想象展開的基礎,錯位斷裂是撕破生活霧障抵達深度認知的橋梁,而它們最后的追求都是折返。折返在楊林散文詩中分為表層的物象回歸和深層的生命與靈魂回歸。譬如《小鎮(zhèn)》,行云流水之后返回到“小鎮(zhèn),像一枚嵌入骨頭的釘子。/沉重。與時光對視虛無”,這既是結(jié)構(gòu)上的回應,更是對生命本真的領悟,是存在智慧的傳達。詩集《天空一角》自由穿行于自我與他者、內(nèi)心與世界、當下與永恒、塵世與精神等不同維度,但又注意在自由延展的路上折返,返回詩意起飛的“一角”,而這折返提升了主題,使得詩意抽離日常,抵達高遠的“天空”?!稑洌河c空》用“繁茂,是永恒,也是空虛”結(jié)尾,將書寫對象返回到樹,也回歸到欲與空的生命辯證;《鳥:動與靜》用“奔波,是不甘于奔波”結(jié)句,將奔波與安寧、動與靜的深層關聯(lián)闡述;《魚:是與非》用“是,可以與一塊化石比擬。/非,可以與藻類同根”收篇,“是”與“非”有著不同的根基和價值坐標軸,只有像魚兒般無執(zhí)無辨,順應自然,才是生命的大智慧。
三、詩性呈現(xiàn):尋根、開闊與空靈
“天空一角”是這本散文詩集中第一輯第一組章的標題,其中的篇目靈動自然,是存在智慧的完美彰顯,用它來命名這個集子意蘊深遠,有畫龍點睛之妙。在所有文學體裁中,詩歌是最具審美性的,而美是“一種形式,/你在它后面發(fā)現(xiàn)奧秘/有時還發(fā)現(xiàn)上帝”(阿多尼斯語)。他指出了好詩的兩個要素:審美發(fā)現(xiàn)功能和精神救贖指向。真正的詩歌并不是復現(xiàn)圖畫和場景,而是借助感性的畫面撕開生活表象設置的霧障,觸摸自我生命的根系,也喚醒讀者發(fā)現(xiàn)世界內(nèi)質(zhì)并縫合肉身與精神的斷裂,引領生命回歸完整的自我。楊林散文詩隱含著深刻的自我體認和精神超越指向,讓人發(fā)現(xiàn)自己是浩大宇宙中的一粒微塵,拘于一隅,瞬息即逝,無可奈何,卻又能在卑微中有仰望,逼仄中有翅膀,面對短暫卻坦然而超邁,詩境開闊空靈。從日常生活的某一觸媒出發(fā)產(chǎn)生聯(lián)想,認識自我、世界以及人類與世界的關系,進而觸摸生命的根部和靈魂抵達的曠野,是《天空一角》的詩意脈絡。
《點燃一支煙》選取了一個最具典型性卻極易被常人忽略的生活細節(jié),向讀者敞開了一條逃離現(xiàn)實與精神回歸的通道。詩歌借助一支煙的明暗交替、燃燒與熄滅,寫出生存之恍惚、眩暈,寫出無奈的迷糊和對不甘、愧疚、落寞的淡忘,將“習慣”抖出,也是抖出內(nèi)心的痛。詩歌寫得細致、深入,“我”目擊一支煙被燒毀,感受到自己是“焚燒的夕陽,注定將埋葬于黑夜”,在歡愉隨性的麻木中體驗苦澀,置身于“疼痛的天堂”,意欲在迷蒙中消解煩憂,平衡理想與現(xiàn)實,營造了“目視生活一截截枯萎”的孤絕與凄美。這一支煙中升騰出的還有明知是奢望的奢望,有對生活溫暖的回憶和澄明的認知,又在最后以“點燃自己,驅(qū)除內(nèi)心的黑”收尾,剝開被鎖閉的自己,照亮沉陷的靈魂。一支煙的燃燒已然與一個生命的自我審視自我體認融為一體,詩歌具有精神燭照的意義,并因?qū)ι亩U悟進入了空靈之境,但也觸摸到了生命根部的痛楚。
詩歌的起點是日常,但日常只是表層,真正的根是被遮蔽卻為我們提供生命營養(yǎng)的部分。因此,好詩歌一直在掘開表象尋找生命的根系。故園和鄉(xiāng)村是精神的源發(fā)地,是靈性生長的根部,也是楊林詩寫的重要場景和依托。《天空一角》、《時光散淡》等組章多次出現(xiàn)屋檐、巷口、小鎮(zhèn)、溪水、山坳、小徑、蟲鳴、灌木等元素,故鄉(xiāng)“芷江”及其精神的標桿“明山”、“舞水”也是他詩歌中重要的文化符號,一組《雪過芷江》借助除夕返家寫盡對家園、親人的愛戀和對完整自我的呼喚。然而對于家園故土,我們要做兩層理解:就肉身存在而言,它是根,但對于一個具有形而上思考和追求的詩人而言,它還只是一個抵達靈魂之根的中介,這些故鄉(xiāng)元素就是靈魂的顏色、形態(tài)和味道。詩歌總是在遠行之中尋找漂泊的靈魂,如“遠航的船只,沒有碼頭”(阿多尼斯語)。詩歌只有追問存在歸于靈魂,才能打破個我生命喜怒哀樂的局限,扎入生命的根部,觸及人類共有的精神天空,形成開闊的詩意空間。因此,楊林的故園詩寫既有濃濃的童年記憶、現(xiàn)實感觸,又充滿生命的哲思。譬如《小鎮(zhèn)》不僅在清新安靜的筆觸中寫出純樸溫情、靈性神秘的故園記憶,還在結(jié)尾用“小鎮(zhèn),像一枚嵌入骨頭的釘子/ 沉重。與時光對視虛無”之類的句子,寫出這記憶深入骨髓、痛入靈魂的分量,也傳遞了故園頹敗和時光老去的沉重,并升騰出對生命虛無的深度認知。這種體悟和痛楚源自于肉身卻超越肉身,承載于個體卻關乎生命本體,是一種比關懷當下生命更深更痛的有根書寫。
生命的根系龐大而深遠,扎入個體肉身、故園鄉(xiāng)土,也伸向一個民族的歷史經(jīng)脈,乃至宗教信仰的浩渺時空。組詩《中原》起筆就是“濟源。王屋山下,太行末端。/偏北,往西而去”,簡潔的話語像一條古樸的繩,引領讀者沿著黃河逆行,蹚入中華文明幾千年的歷史。“見證。緬懷”,“河流之源。萬物之根”,蓬勃出強烈的尋根意識。詩歌活用了典故“愚公移山”,將一個贊美韌性和意志力的故事解構(gòu),而“一直堅忍地挪動生命的血脈”是一種更加強大的生命表征;詩句“搬動自身,生活不在別處”,又將法國詩人蘭波渴望自由、陌生的生活愿望和米蘭昆德拉的存在思索植入詩歌。這多種元素的自然融匯,使詩歌不僅在尋找漢民族、華夏民族生活的根,也在追問人類生存的重大問題,顯得厚重大氣、綿延浩蕩,并帶有強烈的現(xiàn)代性反思傾向。這首散文詩由六個章節(jié)組成,外形結(jié)構(gòu)體現(xiàn)出清晰的地理轉(zhuǎn)換標識,記敘、描寫、抒情融會貫通,蕩氣回腸又張弛有度,詩意的推升波瀾起伏,卻每章都有震撼人心照亮靈魂的經(jīng)典句段。我們來看看第四節(jié):
五龍口。含著日月。
我就在日落之前,月掛山尖之時,抵達你。
無限遐思,歲月之痕,隱約的傷口。
我被你灼傷。
抵達,從一個原點返回出發(fā)。那太行山裂開尾部,龍騰之形跳躍于思想之窗,呈現(xiàn)一個古老的儀式。
我在這儀式里,像擦亮的火星閃爍其中。
秋日,將陰影留在目光末端。
我看見猿猴的人形,掙扎,遺傳,變異。
我揣摩著,是你的養(yǎng)育還是叛逆的顛覆,舉起歷史的遺跡昭示超越與卑微。
傳說比想象美麗。
這里沒有名利,更沒有炫耀,只有血液的成色。
那盤古劈開的天地,每一條縫隙依然清晰,像我的過去留下記憶與意識,像我的此生留下星火與歌謠。
那孤獨而高蹈的天堂,響徹天籟之音。
我只有低下身體。
任風滌蕩。
詩歌將物象之形和民族之史、精神之核、思想之光以及自我之情結(jié)合、互滲,形成流動的詩意,厚重而綿遠,開闊而沉雄,將中原傳統(tǒng)精神與現(xiàn)代超越意識揉入文本,增加詩歌張力。詩中彰顯的自我人格既有星火的明朗、歌謠的浪漫、天籟之音的純凈,也有低俯肉身、任風滌蕩的謙卑。第六節(jié)的詩寫對象是“龍門石窟”,帝都歷史與宗教文化參照書寫,在塵世與信仰間往返審視,懺悔之心與原罪意識拖出神性詩寫的魅力。
龍門石窟。洛陽帝都的漏洞。
沿著河流的走勢,彎曲眺望與想象,在一叢濃密山林之處,一片山嶺之中,我將祈禱托付于你。
吟誦。放下。因我的罪孽與生俱來,連同塵囂與欲望。
多少王侯將相,少年佳人都曾經(jīng)路過,膜拜,凋零。
我的愿望也如此,與生命沉淪。
在佛的眼中,我的內(nèi)心無法比身體干凈,更無法與自然爭春,我有太多的漏洞。
風,一次次清洗。
陰涼,炎熱。緊縮,膨脹。
塵世,我寄居的圣地,我漂泊的水面。
那風蝕的神,一樣孱弱。那一張張臉,雕刻相視與離別,記載喜悅與悲傷。
如今,那永遠在何處?
還有什么值得比較,我的痛是你的斑駁,我的凝視是你的頹廢,我的傾訴是你的沉默。
飛翔的石頭,在萬人膜拜下也沉重。
瞻仰之后,我的視野逐漸放低。
詩歌深切體認并坦然面對靈魂的多重性,面對難以避免的心靈之“小”和塵世“污穢”、生命“漏洞”。這首詩仍然沿襲對象與主體互滲的詩寫策略。然而由于對象是佛,“我”與佛化身為一的時候,佛也有了人的悲喜、頹廢、傾訴和沉默,而“我”與佛的大悲憫共通,以至于能感覺到“飛翔的石頭,在萬人膜拜下也沉重”,佛像面對萬千生靈的厚望和膜拜,感到了沉重和困窘——佛,深知自己無法替苦難的生命排解傷痛,實現(xiàn)救贖。虔誠和救贖愿望,是我們生命中無法承受之重。
詩歌因觸及來路和當下、身體與靈魂、漂浮與寄居,就打開了時空的通道,使詩意在主體與客體、地面與天空、過往與未來間穿行,也因此賦予詩歌開闊遼遠的境界、空靈游動的詩意?!冻ァ?、《青海湖》、《瑪尼堆》等作品更是直接將筆觸指向神靈圣地、靈魂自省和自我回歸。“向青藏高原。向那宗教、神靈可以救贖的圣地。/在一次陌生里去發(fā)現(xiàn)陌生的自己”,這種尋找既貼近生命的根部也指向永恒的追問,使詩境既觸動生命,又呵護靈魂。而詩中對“敬畏”的反思讓人深感震撼。沒有敬畏之心的生命是迷途中的跋涉,唯有救贖才能發(fā)現(xiàn)真正的自己。“三江之源,人類發(fā)源的地方,我們一直漂泊的根部”,水之源,生命之源,文化之源,也是靈魂皈依之地。當我們滌盡一切欲望與執(zhí)念,重歸敬畏、仁慈和安寧,才能回歸源頭,獲得世界。敬畏讓我們打開自己,回歸生命本真——綿羊般安靜,砂礫、植物般相互依存彼此獨立。原來這才是生命最真實最廣闊的天空。
天空不在遠方,而在生命寄生的一角,只要有仰望、佇望和回望,就有遼闊的藍天。一角,即天空,萬物是主體心像的映射。正如詩中寫道,“輪回。/天荒圍繞著地圓,人們圍繞著意愿”,“我僅僅是這場盛大生命里的一個過客,像這烈焰下的一縷煙……而我只在乎今世的愛念與憂傷,幸福與經(jīng)過”。世界再大,若在心胸之外,也是空無;一個人的天空,只是一個人心所能接觸的領地,個體在自我安生的一隅獲得世界的意義。由于強調(diào)小與大、瞬間與永恒、實存與精神的領悟,楊林詩歌顯得開闊,空靈,甚至還會有飄渺之美。由于這空靈具有一種明顯的形而上特質(zhì),會給某些讀者以虛無和玄妙難解之感。如若以安靜澄明的心境進入這類詩歌,帶著對生命的深度領悟和敬畏、感恩之心,我們會抵達純粹溫暖的審美之境,與走失的自己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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