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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夢

來源:   時間 : 2015-0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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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夢(1950— )女,湖南益陽人,著名散文家。主要著作有《湘西尋夢》、《小溪的夢》、《葉夢新潮散文選》、《遍地巫風(fēng)》等?,F(xiàn)為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

  刀鋒上的靈魂

  一

  葉夢,自有她的好。

  葉夢的好,不是一般的,溫溫吞吞,隔山隔水的好,而是特別的,火苗一樣燒人,烙鐵一樣烙人,直逼眼前的好。這樣的好,自身蘊藏著相當(dāng)?shù)哪芰颗c內(nèi)功,就像地下千年的煤,能夠自燃,越是壓抑得緊燃燒得越燦爛。若幸而碰上與它有足夠?qū)?yīng)力量的碰撞和激蕩,就會變成強烈的反應(yīng)堆,釋放噴發(fā)出難以估量的能量。這樣的好,往往得先天之力而成,天可知,地可知,但落到凡間卻常常命運各異,磨難重重,因為后天的挖掘與積聚,并非一個人能全盤掌控。

  現(xiàn)在她從風(fēng)口浪尖的創(chuàng)作巔峰滑入生命正常的軌道。呼吸平穩(wěn),腳步從容,常笑稱自己是個過了時的老太太。

  或許有理由我與她擦肩而過。相差20歲,整整兩個時代,足夠隔離彼此,甚至漠視。

  結(jié)果,是我一步一步倒回去看她的文字,看她的人生,一點一點識得她的好。

  二

  那天在一棵繁盛的梧桐樹下,我接到葉夢打來的電話。她說起我的一篇電影評論,對于影片中關(guān)于女人,時間,生命的纏綿鋪陳,我有一種痛心的喜歡,而葉夢通透地懂得。

  我與葉夢在鬧哄哄的場合里見過一面并無交往。這份難得的相知,極像頭頂上繁花過盡后瘋長的梧桐樹葉,綠得放肆與自由。這是我愿意的開頭,就這么一個毫無來由的普通瞬間,就這么一種一觸即發(fā)的心靈相吸。

  或許葉夢早已憑直覺確知,就像她從每日快餐化的紙媒文字里能迅速捕捉到不一樣的氣息一樣,我也不會將她視為茫茫眾生里平淡無奇的一個而輕易放過。我們是散落在這座城市角落里的同類項,總會有一天依靠彼此熟悉的氣息合并到一起。

  六月的盛夏里,葉夢不由分說叫我停下來,轉(zhuǎn)過身去開始認(rèn)真看她。這是我最初識得的她的好,迅速切入他人內(nèi)心的凌厲刀光和熱烈火花。這樣的冷暖相淬,將我喚醒,睜眼看她,也看自己。

  三

  第一次讀葉夢的書,是鄉(xiāng)土散文集《遍地巫風(fēng)》。不動聲色的冷,一筆一刀的深,像極黑白色的木版畫,樸素而拙美。細(xì)細(xì)端詳,內(nèi)里的暖熱一層一層涌上來,會突然叫你心里發(fā)慌。甚至,還有身在異鄉(xiāng)望故鄉(xiāng)的淚。

  我所碰到的《遍地巫風(fēng)》里的葉夢,是洗盡了鉛華,將自己化作隱形的葉夢。她深深地沉下去,貼下去,葡伏在那個三里橋的小街里,一筆一筆地寫盡胸中情懷,人間氣象。收駭婆婆,曾喜娘,賀千歲,紙扎匠,益陽城里不起眼的小人物,她寫來每一筆都伴隨著各種奇異的聲響,連字縫里都填滿了靈魂的氣息。

  她寫對給她接生的曾喜娘的敬畏之情:

  “曾喜娘如今早已不在人世,然而我無法忘記她,我依然對她的冥靈充滿敬畏,是她最先接觸我的身體,是她最先看到我拖著一根臍帶赤條條來到人世間的窘態(tài)。但是,我一想起她那雙男人式的骨節(jié)粗糙的大手,一想起那雙大手曾托住我濕漉漉的胴體,我便會有一種痛的感覺,童年的幻夢于是重演,恍然間她拿著一把掃把,披散著滿頭白發(fā),瘋婆子一樣朝我撲來。”

  她寫小時候給她招魂的收駭婆婆:

  “靈魂總是招回來了又丟失了,我的靈魂總是在野地里和外婆以及華家翁媽的手上傳遞著,我手腕上的青線舊了又換上一根新的,在青線的更替,靈魂的失而復(fù)得之間,我慢慢地長大了。”

  生命剎那的生死往復(fù),靈魂的彼此相約,在這些簡約文字里驀然驚起,仿佛綢緞上印著不可知的暗色繡花,被突然的光亮照出那枝蔓花葉的形狀,映照出格外的性靈之光,之美。

  每次讀這本《遍地巫風(fēng)》,那些白紙上的黑字總會慢慢變得模糊而浮蕩,仿佛要將我輕輕渡到她筆下的那些人物和場景之中,令我對于益陽這座小城保持一種非常隱秘的向往和想象。似乎在我的記憶里,因為一個女人而記住一個地方,因為一個女人而向往一座城市,除了蕭紅的呼蘭河之外,我只有在葉夢的文字里重新找到這種感覺。這些文字總讓我想起蕭紅,想起那座北方的放河燈跳大神的小城,想起城里的東二道街上的那個五六尺深,一到下雨天會淹死豬、馬甚至人的大泥坑。一南一北隔著時空的兩位女作家對于家鄉(xiāng)的某種異曲同工的出色的描寫,一時會令我墜入恍惚之中,并奇異地獲得那種靈魂相通的感覺。

  我將《遍地巫風(fēng)》視為葉夢觀照人世凡間的一個典范樣本。她對人的命運與面目有著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敏銳與善感,一個微小的細(xì)節(jié),一個無意的動作,一句話,就會讓她感覺無窮生發(fā)無限,連日常生活也充滿了這種意識的飄浮與驛動。她的文字無論從哪一個角度與層次進(jìn)入,她所展現(xiàn)的都是非常細(xì)密、體貼又帶著湖湘文化獨特的巫性思維鏡頭下的人。人的生命,人的靈魂,明亮的,黯然的,熱鬧的,寂寞的。她一直以來對于生命的個體、群體那種自由尊嚴(yán),那種悲喜生死的獨到的過人的觀察體悟,令她在宏大的人的靈魂世界里具備細(xì)微體察的悲憫情懷。

  四

  2002年7月,因為詩人江堤的突然去世,我一下子窺見了葉夢和我靈魂深處那種共同的濃重的死亡意識。

  7月21日一早,葉夢打電話告訴我40出頭的年輕詩人江堤因病去世的消息。7月21日到23日,我與葉夢天天保持電話聯(lián)絡(luò),她剛剛在電話里聊的很多東西馬上就形成了文字在網(wǎng)上發(fā)表。江堤的追悼會我們都沒有參加,我們都害怕那樣的場景,感到了這沉重的死的壓迫。彼此很多次打電話說,我們一起去岳麓山走走吧,卻總沒有時間。

  那天我在亂七八糟的辦公室里一口氣讀完余華的小說《活著》。冷冷的熱,熱熱的冷,一個一個地死,讓我內(nèi)心的悲傷無以倫比,我突然那么渴望把一直積壓在心底的痛與淚狠狠挖掉。

  我和葉夢去了岳麓山。走到一棵大樹下,葉夢突然停下來,說,你聞一聞,這里有一種特別的樹葉的清香。我們停下來,仰頭看著頭頂上一樹的枝椏與綠葉縱橫交錯,暮色已洇入悠靜的山中。黃昏時各色花草樹木特有的稠密繁亂里,有一股隱約的薄荷清香隨風(fēng)陣陣沁入。四周一片寧靜。葉夢笑著說,有一天如果我死去,你一定會記得今天的這個黃昏這個時刻。

  樹下的葉夢坦然而直率。我心里卻起了深深的惶然,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在岳麓山頂?shù)囊粔K大青石上,我們面對青山并肩而坐。很奇怪,我們都不再談死,倒說起了現(xiàn)實的柴米油鹽,甚至拉起了女人間的家常話。我們用自己的方式修復(fù)內(nèi)心,一路說笑著走下山。山下一城的燈火,漸漸亮起來,亮起來,我們又回到了人間。

  五

  這是葉夢第一次與我直接地談?wù)撟约旱乃劳?,她也是惟一與我坦然談?wù)撟砸阉劳龅娜?。她的死亡意識甚至有某種習(xí)慣性的流露。我后來在很多場合聽到她談起。也總是和朋友們一起寬慰她,不允許她說這些不吉之言。

  但我現(xiàn)在心底明白,葉夢濃厚的直覺式的死亡意識,是因為她同樣強烈的求生的欲望。她所求的并非世俗意義上生理時間的綿延不斷,而是求得充滿創(chuàng)造力的生命狀態(tài),熱烈、豐厚、純粹,對世界對人心永遠(yuǎn)充滿好奇探究之心。她無法認(rèn)同苛且的偷生,低能的交易,不肯沒有精神、沒有骨氣、沒有信念地苛活人間。面對滔滔人間紅塵,她以她的剛烈凌厲挺身扛住,但誰能逃脫生命本質(zhì)的脆弱與絕望?

  生與死,生命的兩端,天地的輪回,葉夢讓我看到她對死的通透與坦然。而對于生,她又曾如何體驗過那無比神秘的生之力量,又如何投入巨大的熱情來創(chuàng)造自我的新生?我以為,讀她的《靈魂的劫數(shù)》便懂得。

  這本書我相見恨晚。我由此發(fā)現(xiàn)一個更豐富更立體的葉夢。如果說《遍地巫風(fēng)》是葉夢觀照人的藍(lán)本,那么這本書是這個范本的精神源頭。因為她就是蕓蕓生命的一個,這一個是她在人間煉丹爐里用全部的身心煉出來的。她是她自己的實驗品,她張開了全部的靈魂世界來感知、吸納、坦露,并不忘帶上她的鞭子。她通過自己吃透了女人的奧秘,那也是生命的奧秘。

  六

  葉夢首先是一個多么痛苦而又熱烈的自燃體。要燃燒就必須首先像煤一樣被壓抑被緊緊埋在地下黑暗里,一點點積蓄能量。這是不自覺的被動的生命狀態(tài),從童年就開始。這幾乎是所有藝術(shù)家必然經(jīng)歷的最初人生狀態(tài)。早熟、敏感、聰慧、天賦異稟,使他們從小就感知并進(jìn)入到與眾不同的神秘世界,在那些懵懂混沌一團孩子氣的伙伴中鶴立雞群,倍受排斥。

  葉夢有過一個多么痛苦仿佛踩在刀尖上的童年。鬼神,疾病,黑暗的屋子,冰涼的盤成一團的床底下的蛇,被緊緊攫住靈魂的長夜無眠的驚恐……她的童年有太多暗的恐怖和冷寂,而她的生命意識蘇醒得多么早,羞恥心,孤獨感,死亡意識。從馬和牛眼睛里讀出的溫暖與憂郁。

  童年會構(gòu)成一個人重要的精神背景。它打下的烙印幾乎會覆蓋人的一生。葉夢幾乎一直就糾纏在童年的所有感覺里。甚至在她最美好的與愛情相遇的青春年華里,她寧愿低低地將自己鎖在看不見的黑屋子里,眺望外面那個人的痛苦也咀嚼自己的悲傷。她不肯好好松開自己去享受一份愛的甜美。極端的甚至有些病態(tài)的愛情方式,正是一切高度敏感心靈的必然品質(zhì)。

  幾乎不需要外界更多的補充,當(dāng)這種內(nèi)心力量壓抑積蓄到一定時候,不爆發(fā)就是毀滅。葉夢爆發(fā)了,她點燃了自己。寫作,愛情,生育,每一步她都全身心地投入,燒得自己畢畢剝剝作響,火光沖天。她的《創(chuàng)造系列》作品不僅對于中國女性寫作是重要的填補,也將中國女性的身心解放提升到一個新的思維方式與價值取向。在女性情感與聲色體驗的文字已變成滿天飛舞的塵土?xí)r,回頭再看葉夢,她的坦蕩真誠,更體現(xiàn)出難能可貴的女性生命的尊嚴(yán)與價值。在一個糜爛的情色時代,到哪里去找這樣來自心靈血肉的文字?我們將不再有產(chǎn)生這樣文字的時代,也不再有這樣的女性了。在這個意義上說,葉夢的《創(chuàng)造系列》已成絕唱。

  七

  前幾天,葉夢傳給我?guī)灼罱鼊?chuàng)作的作品,她的感覺依然有那樣驚人的敏銳與鋒利,語言冷峻飽滿而又飛薄如刀,將日常生活厚厚的表層快速削減,直到堅硬的內(nèi)核。

  瞇縫著眼睛:這是我沉醉于心靈的一個姿勢。

  濕漉漉地從長河浮出水面,

  透過迷蒙的水汽看這個世界,

  水妖一樣地看這個綠色的世界,

  靜寂的四野,只有綠色的層次在涂抹交響

  ……

  瞇縫著眼睛:這是我沉醉于心靈的一個姿勢。

  我常常在各種場合表演這樣的姿勢,現(xiàn)實的長焦被拉遠(yuǎn)。

  在無數(shù)冠冕堂皇的場合,在公交車上、會議廳里……

  這樣的姿勢使我變成一個局外人,和當(dāng)下的場景徹底隔絕。

  心靈開始飛升——

  這樣的姿勢,是她不可抗拒的生命的姿勢,創(chuàng)造的姿勢,刀與劍般直破人生的姿勢。

  飽滿而冷靜,火焰中透著冰的光。她一直在靈魂的刀鋒上行走,在生命的火焰中舞蹈。一種神秘的直覺與本能引領(lǐng),她找到安放心靈的角落。這才是葉夢。一個湖南女子血與火的淬煉,靈與肉的激蕩。

  八

  這幾天在讀葉夢的同時,我也在讀俄羅斯兩位著名女詩人。安娜·阿赫瑪托娃,茨維塔耶娃。作為女人,她們都有超拔俗世的剛烈叛逆和旺盛豐饒的生命力。與葉夢不同的是,命運賦予她們更多持續(xù)的能量的補充,包括愛情,苦難,為時代所棄的強大反抗力。她們因此不斷地自我生產(chǎn),自我爆發(fā),是一直在燃燒的煤塊。然而身為女人,這兩位女詩人都有太悲苦的命運。

  有人說,一個人年輕時缺少什么,年老時要加倍地償還。葉夢在童年時體驗到了許多年老的女人才有的感受,比如失眠,夢魘,有過一個長長的被痛苦糾纏的童年與青年時代?,F(xiàn)在,她終于體會到了一種安寧與澄清。女人的痛感與安寧總是相輔相成,沒有真正痛過就不會懂得安寧之美。直達(dá)靈魂最深處的葉夢似乎是傲世的,離群的,其實看透了生命的她,是外表剛強,內(nèi)心柔軟。她的陽光悄悄灑到很多人心里,很多人像我一樣,感受到她的光和熱。

  所以,關(guān)于葉夢最讓我動容的一句是她的先生說的:“她其實是最溫柔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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