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舒文治 時間 : 2016-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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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骨結(jié)核是種什么病,我一頭霧霾。若看電子顯微鏡拍出的霧霾照片,我發(fā)現(xiàn)與骨結(jié)核的X光照片相似,大細(xì)不一的黑斑麇集,斑中盤結(jié)蓮心,斑邊刺出菱角,和罌粟花一樣迷魂。
骨結(jié)核進(jìn)了我老娘的腿骨腰椎骨,它潛伏了多久,無語的骨頭才知道。我納悶,骨頭深藏在皮肉、經(jīng)脈和多層軟組織中,結(jié)核菌又是如何繁殖進(jìn)去的?我常在殯儀館看到的灰白狀不明物,還是骨頭嗎?它們過火后緊縮成團(tuán),頂多算是磷酸鈣等結(jié)晶體。
老娘的骨結(jié)核接近晚期,她再不能給全家買菜、做飯、洗衣、掃地了,再也不能在我醉醺醺深夜回家攤尸在客廳沙發(fā)上時,罵我一頓,然后端來一瓷缸姜鹽豆子芝麻茶,給我醒酒暖胃。老娘告別了一雙布鞋的地上忙生,上了床,吃喝拉撒都搬到了床上或床下。我看老娘變腫的臉有點(diǎn)走神,無端想起雪融后老家東影山上的白蟻窩。
“娘老子你安心養(yǎng)病,巢醫(yī)生說了,你骨頭還硬扎,中風(fēng)的癱子也有養(yǎng)好的,丟開拐杖,照樣走路。”
“癱子我見得多,我是坐癱子,七十歲變成坐癱子,命是個命,骨頭打鼓都不響。”
“娘老子,莫只往不好處想,巢醫(yī)生檢查了,你心臟至少還可跳二十年。”
“崽呀,你這是咒娘,我一世人冇做過虧心事,未必還要再呷二十年磨槽飯?”
人世間有白螞蟻一般多的問題,《楞嚴(yán)經(jīng)》說,父母所生之身,猶在彼十方虛空之中,吹一微塵,若存若亡……諸如這些,我都沒心思往細(xì)處想,遑論作答。我裝作看窗外易生蟲的槐樹葉上密密麻麻的斑孔,若起風(fēng),它們會飄起來,跳一串空中舞,尖尖一點(diǎn),落在緊挨我家的那條下照河里,在一層浮冰上跳芭蕾。
我感覺老娘在盯著她懷胎生出的肉團(tuán)看,這肉團(tuán)不知何時走樣變形了,還不知會變成什么形狀。老娘的雙眼生我不久后生了翳,連看我爹老(已老了十三年,愿他老人家安息)也成了一個影殼子。老娘是從不向影子世界屈服的,她按照她表姐教的土方子,每天早上漱口之后,將一口井水含在嘴里,含熱,吐在手心,敷眼,等早飯米煮開鍋。如此熱敷三年,她又將影子世界看回到了朗朗乾坤,也包括看我的肉包子臉和小瞇眼。
老娘在沒開燈的帳影里,說話聲亮堂堂的:“你去找林表姨,叫她找一個人來服侍,不要她服侍蠻久,錢,不要你出,枕頭底下的錢用歸元,我也會歸元。”老娘的目光牛筋弦一樣嘣嘣作響,將我彈出有股淡淡尿臊味的困房(還有花露水嗆鼻的漚香味,是我老婆的添加)。
三天后,林表姨領(lǐng)來一位麻臉精瘦村姑。我下廚燒了一桌菜,有林表姨喜歡吃的粉蒸肉和剁辣椒魚頭。林表姨胃口還好,卻只吃青菜、豆腐和剁辣椒。我暈了頭,記不清林表姨何時做了居士,吃齋禮佛,不和我一般顛倒夢想、腥臊通吃。她吃完,洗了洗,進(jìn)了老娘的睡房,倆老表嘀咕了一晚上,像當(dāng)年大集體時織細(xì)篾墊子一般,黑燈瞎火里,她們也能織,還能說個不停。——那段日子,她們絕口不提,我是從鄉(xiāng)鄰嘴里聽說的。山里人說話,習(xí)慣說一半留一半,讓你掉進(jìn)霧罩里難出來。林表姨在我家住了四晚,她和老娘織了四個晚上的話語墊子。墊上的花紋看上去相互纏繞,密密麻麻,令我想睡也睡不安生。
林表姨帶來服侍老娘的,我和老婆當(dāng)面喊她黃姐,私下喊她麻黃姐,我喝醉了口齒不清,喊成了“麻黃堿”。
二
我沒將骨結(jié)核從百度的長條框里調(diào)出來。那個長約七寸、寬不足半寸的框框,會蹦出各種東西來,包括千奇百怪的病。多聞是病。
是我自身的病遮擋了老娘的病。我很想得一種病,戲稱“婦科病”(“副科病”),但翻遍醫(yī)學(xué)詞典和組織學(xué)大典,卻找它不到,可它確實(shí)以某方式寄附在宿主身上,至少,在我們清都,患此病者不在少數(shù),可以這樣說吧,保守估計(jì),不少于數(shù)千例。既然醫(yī)典和正典都不載,我不妨以自己為病案作一些癥候上的簡要?dú)w納:易感人群為我等縣鄉(xiāng)公務(wù)員,一般二十出頭就中了病菌,集中發(fā)病時期為三四十歲,過了五十,反而抗體增強(qiáng)了。病象表征為,朝于思,暮于思,茶飯不香,多夢盜汗,有時容易激動,動輒和同事家人為小事相爭;有時疑心很重,總覺得陰謀論是對世界的最好解釋,自己橫豎都是靶子;有時視物出現(xiàn)傾斜重影,眼里沒有同在水平線上的東西,比如,我看本局風(fēng)韻漂亮的苗科長,就只能看出她的不對稱美:眼睛一黑一白,耳朵一圓一尖,半邊臉華潤,半邊臉陰鷙,雙乳左高右低,大細(xì)也不一樣,而她走路,從來就是送胯搖臀,一顛一折的,說得經(jīng)典一點(diǎn),差不多是一個“跳來跳去的女人”。值得慶幸的是,我的病還不是最嚴(yán)重的,本局快五十歲的老蘇,殯葬管理所所長,他在正股級位置上蹲了十九年,對自己的病期有一種職業(yè)性的駭人算法,他說,清都一年至少要死五千六百人,清都死過了十萬人,他還冇挪動位置,他揚(yáng)言局長再不讓他得“副科病”,他就要給局長辦公室送一對祥云繞白鶴的高級瓷缸,裝骨灰的。還有婚姻登記中心主任蔡大姐,她死了一個丈夫,結(jié)過三次婚,可她對得“婦科病”也鐵了心,她跑到組織部,將參加工作三十年來的獎狀證書在常務(wù)副部長崔部的辦公桌上一一攤開,擺咸魚攤子一般。蔡大姐在鄉(xiāng)下搞計(jì)生專干時有“高音喇叭”的美譽(yù),她質(zhì)問道,她的功勞難道還細(xì)?搞計(jì)劃生育二十三年,在她手里,清都至少也少生了三千人,為國家節(jié)約了幾多資源,少花了好多空頭錢?為么別的女人比她年輕可得“婦科病”,她怎么不能得?崔部借口上廁所躲開了,打發(fā)干部科長來聽蔡大姐放了一個下午的“高音喇叭”。干部科長和蔡大姐同在東影干過計(jì)生工作,是蔡大姐教給他“三查四問”。他在與各種想得“副科病”的干部打交道時已修煉出了好脾氣,他說,蔡大姐,部里管的這些副科級正科級,就像你當(dāng)年帶我們管的計(jì)劃生育對象,不上環(huán),不搞結(jié)扎,像滿天蝗蟲飛,你現(xiàn)在屬上環(huán)對象,條件成熟,我保證讓你心想事成……帶著還沒被“結(jié)扎”的夢想,蔡大姐飄回局里,逢人就說,她已在組織部掛了號,可以取環(huán)了。這年重陽節(jié)后,蔡大姐檢查出了子宮癌,帶癌字的“婦科病”差不多是最高級別的“婦科病”了,這一“婦科病”也治好了蔡大姐想得的“副科病”,她辦了內(nèi)退在家養(yǎng)病。老蘇挖苦說,她太專心于此“副科病”,忽視了彼“婦科病”,子宮癌到了晚期也渾然不覺。那地方麻煩大了,不便于手術(shù)和化療。
如此看來,和《外套》里阿卡基 阿卡基耶維奇的九等文官差不多平級的“副科病”弄不好也很兇險,而我正好到了要得未得的關(guān)卡上。本局副科級單位社會救助局原局長老袁出了點(diǎn)問題,弄丟了四十一歲才坐上的副科實(shí)職位置,進(jìn)而把自己弄進(jìn)了距清都縣城兩百里的建安農(nóng)場。老袁下課后,社會救助局副科實(shí)職的局長崗位變成了一個爭搶的足球。本局是個大攤子,在第一輪混戰(zhàn)中,有二十幾位選手上場,言辭相激,肢體碰撞,背后下腳,均在所難免,大家心知肚明。兩個月淘汰賽后,本局推薦向上考察的,剩下了三位:老蘇、苗科長和本人——老齡辦余主任。
我和老蘇常打嘴巴仗,我說,老齡辦管我們清都十四萬老年朋友的晚年幸福,大到他們的黃昏戀,小到他們的結(jié)腸炎,我都要操心。老蘇笑道,我還管他們升天嘞!我管完他們今生又管來世,你管的和我管的不在一個時間檔,有可比性嗎?我反駁他說,來世永生,虛無縹緲,老年朋友只想安享晚年,他們最不想見的人就是你蘇無常。老蘇嘿嘿笑道,余夫子,我和你打一個賭,只要明天布告全縣,清都火葬區(qū)域由縣城擴(kuò)展到全縣,一個星期后鐵腕推行,保管數(shù)不清的老人不是來找你要幸福,而會來找我要三尺土,你敢打賭不?這個……我還真不敢賭。我聽說過,某地定下一個時間節(jié)點(diǎn)推行火葬,某些老人怕燒,只想土葬,一時又死不了,只好弄些藥、結(jié)根繩提前入土為安。我對付老蘇只好邊打邊撤邊撒迷藥,我說,你老蘇管殯葬二十年,生死都看穿了,還會在意一個小小的副科級?老蘇斂笑道,你莫指望我做姜子牙,好神位都封給他人,到頭來,自己去做屋檐神。這個副科級,我還真要爭一爭。
我得承認(rèn),在老蘇跟前和他的辦事衙門我總有些心里發(fā)虛,他管的真是悠悠大事,我管的呢?直接說了吧,我每天主要匯總關(guān)于老年朋友的各種數(shù)字報表,比如,多種老年報刊的征訂數(shù),清都老年化進(jìn)程函數(shù)曲線,老年人維權(quán)涉訴登記表,喪偶老人性別對比分析,等等。我在電腦上創(chuàng)了一個清都喪偶老人數(shù)據(jù)庫,將之建成為一個夕陽紅配對庫,既可提供牽紅線的即時在線服務(wù),也可為喪偶老人配對找伴搞好預(yù)定服務(wù)。我已四十有四,不會天真認(rèn)為我的工作創(chuàng)新能幫我得上“副科病”。我真正的底牌在辦公桌上,聳于滿桌紙張和老年雜志之堆,是個毛筆竹筒,筆筒經(jīng)水煮、刮青、烤漆后顯出竹黃,筒上梅蘭菊相連圖為陰刻和陽刻的合鐫。我每天上班必擦一遍筆筒。筆筒是崔部送給我的禮物,全局人都知道。我和崔部的淵源……崔部不要我說,我也就放在心里自得意。
上周,組織部考察組來局里。這節(jié)骨眼上,老娘檢查出骨結(jié)核上了床。這幾日,貓爪狗爪雞爪一齊抓心,對老娘的骨結(jié)核也就沒心思上網(wǎng)查源探里。
晚上,崔部打來電話,緩緩告訴我,部務(wù)會通過了方案,社會救助局局長擬任人選是苗芳芳。我差點(diǎn)要像蔡大姐一樣放“高音喇叭”,又要像老蘇一樣出言不遜。崔部的語調(diào)還是緩緩的,你莫問為什么是她不是你,組織有組織的考慮,我對你已有安排,調(diào)你到老干局任黨組成員,先解決副科實(shí)職,老干局和組織部是一個系統(tǒng),我會給你搭橋鋪路。
就這樣,在崔部的親切關(guān)心和長遠(yuǎn)考慮下,我進(jìn)了老干局,終于得上了“副科病”。我在老干局兼工會主席,我這樣理解我的新職,局里一班人為老干部服務(wù),我為他們服務(wù)。還不錯,古人有云:過十人為英,過百人為俊,過千人為豪,過萬人為杰。清都七十余萬人口,“副科實(shí)職”以上稱其量也就千余人,本人為俊已綽綽有余,再進(jìn)一步,為豪也為時不遠(yuǎn),雖非土豪、富豪、帝豪,但凡帶一個豪字,也對得起我地下的爹老和床上的老娘。
苗芳芳和我的結(jié)緣又深了一層,她老公由發(fā)改局第一副局長調(diào)到老干局,做了我頂頭上司。按規(guī)定,老干局長由組織部副部長兼任。時在我入俊流一年之后。
三
我在老干局快干滿兩年,老娘也在床上快坐癱兩年。
麻黃姐差不多成了我們家庭一員,在她伺候下,我老娘變白了,發(fā)胖了,晚上也少在夢里與誰大聲爭吵。老娘哪里是個坐癱子,分明是個坐蓮花的菩薩。麻黃姐是菩薩的侍者,也是我和老婆的救難菩薩。
周六,日出三竿,我還在床上攤燒餅,似夢非夢,似醒非醒。我的狀況是不是有如唐朝騰騰和尚在《樂道歌》中所唱:“煩惱即是菩提,凈花生于泥糞,人來問我若為,不能共伊談?wù)?”我真不知道從何說起。
昨晚,我在殯儀館守靈到三點(diǎn)。老干局所服務(wù)的對象中,年紀(jì)最大、資歷最老的豐爹辭世了。豐爹是南下干部,從山西臨汾一直打到我們清都,做過清都縣長,娶的清都媳婦。“文革”中,夫妻倆一同站過臺,掛過標(biāo)語牌,挨過鞋底和狗公刺。豐娭毑沒活過豐爹,得淋巴癌幾年前死了。豐爹兩個崽在政界商界混出了名堂,送來的花圈估計(jì)得拖幾卡車,禮房已暫收人民幣六十余萬,我按現(xiàn)工資靜態(tài)估算了一下,我沒病沒災(zāi)、不吃不喝,至少得二十年,才值這些錢。我在靈堂里走神,本不想這樣算賬,可鬼知道我的本意是什么。遺體告別儀式后,唱花鼓戲《張先生討學(xué)錢》。扮張先生的是我初中同學(xué),從小有唱三花的天分,我們喊他冬學(xué)巴。學(xué)巴是我們清都方言,只能音譯,“學(xué)巴”二字到底怎么寫,我也拿不準(zhǔn),大意是輕松快活的罵人話,說某人有點(diǎn)傻,卻傻得有些可愛,像學(xué)堂里出來的書生。冬學(xué)巴有本事把靈堂變成春晚,演完張先生,冬學(xué)巴穿一件鸚鵡綠袍子,歪戴綸巾,和一胖臉圓腰、穿水紅裙的中年婦女同臺,演孟浪書生調(diào)戲村姑,說的都是清都土話,靈堂里笑聲一浪接一浪,把我們豐老縣長拋進(jìn)了誰也看不見的天堂。水晶棺里,豐爹飽受糖尿病折磨的縣太爺臉小了兩號,被殮尸師傅化了一個水紅妝,畫眉入鬢,像一位躺著正在想戲、隨時準(zhǔn)備起來登臺的武生。
零時,飛天樂隊(duì)演出結(jié)束,我和冬學(xué)巴在殯儀館內(nèi)的仙苑堂吃夜宵。鄰桌,背靠背,我的頂頭上司、苗芳芳她老公——我們喊他游部——游部在陪他的頂頭上司、組織部羅部長消夜,另有些縣里頭面人物相陪,民政局毛局也在座。他們有說有笑,酒喝得暢,羅部長帶頭講了個笑話,平時不大說笑的游部也含混講了一個,大意是朱元璋的孫子建文帝在靖難之變中并沒死,掉進(jìn)了時間隧道,他于公元2012年某日從隧道中掉了回來,回到南京城,他失蹤的那個地方,現(xiàn)在是某民政局長辦公室,某局長正在批文件,抬頭見多出一灰頭灰臉、穿著不倫不類的人,某局長見多識廣,曉得來民政局的是些什么人,就說,報告呢?建文帝愣著沒動。某局長又問,要困難補(bǔ)助還是大病救助?建文帝目瞪口呆。某局長不耐煩了,你想要火葬補(bǔ)貼是不?建文帝差不多回轉(zhuǎn)神來,正色正腔道,該死的閹奴,你咕嘟什么,寡人你都不識?游部的這個笑話不取笑,他自己也沒笑。我回頭看見他的純棉暗花短袖衫后背心有些濕印,如同寫意山水,他茂密的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接下來,受到暗笑的毛局回敬了一個,毛局是段子笑話高手,一桌人都笑起來,碰杯喝酒。我們清都將老人的白事叫做紅白喜事,并不搞得悲悲戚戚,而像一場相聚的盛宴。游部今晚喝得不少,出仙苑堂,過水泥溝時,差點(diǎn)一腳踩空。
晚上,我迷迷糊糊回家,聽到老娘在夢里又和誰高聲斗嘴,似乎是責(zé)怪我爹老下雨天不記得收罩衣和床單,屋檐上起了綠霉,玉伢子、清伢子淋濕一身也不管。玉伢子、清伢子是老娘說夢話時常喊的一對人物,我一直沒問清他們來歷。酒涌上頭,我有些發(fā)暈。
我估計(jì),在我大白天正睡懶覺時,豐爹已變成一堆磷酸鈣結(jié)晶體,裝進(jìn)了祥云繞白鶴的瓷缸,瓷缸大約裝在一個上黑漆的仿紫檀匣子里。此時,匣子不是埋進(jìn)了下照河邊的公墓,就是在去公墓的路上。此時,我接到小熊打來的電話,他約我到臨江仙吃中飯,說是給毛局道喜,慶賀他升為副處級,他請客不能忘了老領(lǐng)導(dǎo)。我本想找個借口謝絕小熊,此時,我聽到了老娘喊麻黃姐拿便盆的聲音,我改口答應(yīng)了他。
小熊接我手當(dāng)老齡辦主任,二十幾歲已是正股級,看來他得“副科病”不會像我等一樣漫漫無期。我沒什么可抱怨的,我比阿卡基 阿卡基耶維奇的命要好,至少,外套對我已是多余之物,我們這里的天氣大年三十都可穿襯衫,入夏后熱得想裸奔。
接近中午,太陽像光屁股娃崽一樣亮晃晃。我走進(jìn)緊挨市民廣場的臨江仙酒樓。迎賓的臉過于青春絢爛,火燒云一般,她胸脯也現(xiàn)出某些浮云狀,我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她給我一個曲背,將我領(lǐng)進(jìn)二樓陌上花包廂。
毛局在首座,他左手邊坐著苗局長,依次下來是原來一些同事,個個都股級以上。毛局招呼我坐他右手,我立住沒動,我一輩子有可能上錯床,但不會坐錯位置。毛局看出了我的謹(jǐn)之慎之,笑道:“余主席,這位置,按級別該你坐,按認(rèn)識和熟悉程度,該你坐,按我們轉(zhuǎn)一圈將會合的緣分,也該你坐。”我聽出了毛局有關(guān)緣分的潛臺詞:他升為副處級,就是我們老干局的服務(wù)對象,我們將來還是服務(wù)與被服務(wù)的親密關(guān)系。我也就不客氣了,坐在毛局旁邊的空位。
小熊打開了兩瓶十年五糧液。我們都敬毛局的酒。這十年五糧液,不論真假,喝下去感覺上下舒坦,本來這酒不該我們這個級別喝的,但越級享受了,一時就好像自己也是廳局級了。
我再敬毛局。他的雙下巴越發(fā)顯形,像泡在藥酒亮壇里發(fā)脹的海馬肚皮,他把好聞的酒氣噴到我臉上道:“老余,雞巴副處級,其實(shí)卵也不值,芳芳局長說是遲來的愛,我看是遲來的一刀,年底,就要一刀把我這局長實(shí)職割掉,把我懸棺材一樣架空,讓我到老干局投到,好給其他人騰位置,縣里雞巴毛土政策!”
苗芳芳經(jīng)過美容院最新打磨的臉,酒精上彩后,有如切皮后預(yù)備做沙拉的西瓜瓤,她說話聲也有開西瓜的生脆:“我們都指望毛局長當(dāng)上縣長,罩住大家呢。”
“我也就巴掌大一塊光,冇得當(dāng)縣長、廳長的命,我落個光罩子的名也不錯。”毛局嘿嘿大笑,看苗局長的眼神我懂,席上其他人也懂。苗局長一點(diǎn)也不羞怒,若沒這修煉,她一個打字員出身也坐不到現(xiàn)在的位置。
小熊插言道:“還請毛局給我們老齡辦加派一個人,如今,我縣老齡化率達(dá)到了百分之十九,面對這股銀發(fā)浪潮,我們老齡辦壓力山大,工作海量……”
毛局手機(jī)響了,神色隨著搖晃的手機(jī),一時凝重如鐵板燒,一時松軟如醉蝦跳,一時綻放又如蟲草花。他接聽后,另撥號碼,詢問并指示了數(shù)分鐘,他收了手機(jī),笑道:“老余,你本家,東影敬老院余院長,真是個角色,剛才,他帶一班婆婆老老把縣道堵了,說是一輛冇牌冇證翻斗車撞死了敬老院一個癡婆婆,他說,其他人撞死了要堵路,要賠錢,難道我敬老院五保戶就不是人?我們不差錢,死也得有個講究,要死個平等……一席話,把前來處事的交警三中隊(duì)長堵了回去,他只好找我救援,我打電話追問,余院長笑著對我說,也就是做個樣子,堵一堵路,要不然不好向敬老院五十幾位老人交待。我看,他真是喝了‘靈泛得樂’。”
毛局要和我碰杯。
我按住杯問道:“余院長說冇說撞死的五保戶是誰?”
“他說是個癡婆婆。來,干。”
我請毛局等等,撥通了本家院長的手機(jī)。
“余主席,正要給你打電話,你林表姨讓翻斗車撞死了,上午十一點(diǎn)的事,我正在組織堵路討說法……”
四
我打著十年五糧液的酒嗝,走近老娘正睡午覺的床邊。
蘆絮枕頭上,白發(fā)紛飛,頭顱鵝起,老娘的言頭話語支離破碎:“我夢見你林表姨在石斗臼里翻筋頭……從魚皮壩水庫翻到江灣里,從江灣里翻到油菜地里,斗臼麻雀窩一樣,風(fēng)都吹得起……我只看見斗臼翻,看不見你林表姨,我喊她,放聲喊她,二梅,二梅……她在遠(yuǎn)處應(yīng)聲,好像在東影山上,太陽正好從山上出來,我一望,兩眼發(fā)黑,一摸胸口,斗臼壓在我胸口,想喊,喊不出,好不容易打開眼,你個鬼崽子站在我床頭前……”
我壓低嗓門,盡量多擠出幾絲悲戚:“娘老子,你做夢蠻準(zhǔn),林表姨升天了。”
“你個鬼崽子,聞見風(fēng)就是信,酒氣直沖,喝多了貓尿做貓叫。”
“娘老子,你真是菩薩一樣靈,林表姨被翻斗車撞死了,我剛得到敬老院余院長給的信,你見過他,那個瘦長子,你說他長得像我死去的表姨父,要不?我打通電話,聽他講。”
我掏出了手機(jī)。
老娘雙手潑米潲水一般。“拿開,拿開!整天一個黑匣子,做老鴰叫,冇一個好信。”
我嘟囔道:“又不是我手機(jī)把林表姨叫走了。”
老娘頭靠在白墻上,眼睜睜看著對面的白墻。老娘常年坐著,已將腦后白墻磨出一個淺灰坑。玻璃窗外,夏陽萬道金光亂射,將槐樹新葉黃葉的斑影布滿我家陽臺。
“表姐呃,如今滿路跑的鐵畜生不是牛馬,它們鐵腦殼不認(rèn)得人,三天兩頭找人斗,不咬人就牙酸痛,你倒好,雙腳長在身上,想歸天就歸天,留下我,一個人,坐黑牢,想吊頸找不到繩,想跳樓爬不到邊……”老娘開腔后,剎不住。不過,我習(xí)慣了。麻黃姐曾開導(dǎo)我和老婆,讓二娭毑念念消時經(jīng),誰在床上癱久了,誰都會神神道道。
現(xiàn)在,我沒空閑聽老娘念消時經(jīng)。“娘老子,林表姨的后事是你領(lǐng)辦,還是我來操辦?”
“你鬼崽子要給林表姨辦后事,先得聽清我交待,你毛毛糙糙,林表姨會發(fā)靈官脾氣。”老娘在枕頭底下摸摸索索,摸出一個繩線鎖口的藏青色布袋,解開,取出一個塑料卷著的長條物,她細(xì)致打開,像小時候給我解包一樣,解出一張草綠色紙片,遞給我。
粗一看,是一張存單,寫著林表姨的大名:林子梅,金額五千元整。細(xì)一看,我看出了門道,是一張銀行的轉(zhuǎn)保單,期限五年,要明年八月份才到期。“娘老子,這單子取不到錢。”
“何解?有假呀?”
“假不假暫不論,誰存的?”
“是我陪你林表姨在銀行存的,穿銀行衣服的說,存這個比銀行利息高,單子上不是寫了?利息五分二厘。”
“我個老娘,買保險的給你們下了套,保單不是存單,手續(xù)麻煩死了,還應(yīng)不了急,這筆錢,現(xiàn)在就是一張紙,冇一寸用。”
老娘一臉驚惶,即便得知自己得了骨結(jié)核也沒如此面色慘淡。她抬起白老翁似的頭,看我好像我是人民銀行行長似的。“真的啊?鬼崽子,你想嚇?biāo)牢已?”
“你不信,就等你媳婦回,她是搞財務(wù)的,你問她,我勸你還是莫問算了,免得又聽她埋怨。”
“你林表姨存這筆錢就是為辦后事,是將老屋賣給后坤家,連本帶利積的。銀行里那些短頭發(fā)鬼!挨千刀呀,欺侮兩個老婆婆。她交待我,自己冇記性,天狗食月一樣,她曉得我記性好,要我替她保管,我再拿錢不出,崽呀,你借錢也要給林表姨把后事辦好。”
“娘老子你把臠心放回肚里,林表姨是敬老院的人,生老病死,有敬老院管。”
“你曉得你林表姨還有么心愿要還不?”
“反正冇大筆遺產(chǎn)要我繼承。”
“鬼崽子,你們只曉得開口錢閉口錢,我和你林表姨油盡燈枯的人,談錢,等我死了,把燒包錢都給你們寄回來。”
“娘老子,不鬧不笑,閻王不要,你記性好,怎么把老班子這句金玉良言忘了?”酒精操控下,我忍不住饒舌。轉(zhuǎn)保單一直捏在我手心,手心出了汗。
“算你還有記性。你林表姨有三樁心愿,第一樁,她做了居士,信佛,就擔(dān)心你們把她和她一世的冤家——你表姨父葬在一塊,她不土葬,要火葬,骨灰都不留,撒到洞庭湖去;第二樁,她不做道場,不唱戲,要和尚來念經(jīng),要請真和尚,念真經(jīng),就念《十萬隨愿往生經(jīng)》,記住冇?第三樁,她有一口上好棺材,你曉得來歷,她骨灰都不留,還要棺材做么哩?她的千年屋也不能亂困人,她要將棺材送給一個與她有緣的人,也是苦八字的人。完了這三樁愿,林表姨說,她就心冇掛礙,安心順意去游洞庭湖、太平洋,來生再不變今身。我再交待你,這是三百塊錢,你給林表姨買些香燭、紙錢和鞭炮,不能讓她人世間走一遭走得太冷清。她往生的開支,你要有明細(xì)賬,將來要銷賬,我會一筆一筆念給她聽,對她有個交待。”老娘一口氣說了一大通話。我估計(jì),這些話她癱在床上百無聊賴時已念叨了無數(shù)遍。
老娘的交待,如同棺材上釘鐵釘,一根根打進(jìn)去,沒有任何回旋與解數(shù)。我走出困房,坐在客廳涼席上。我從未覺得內(nèi)心如此空塌失陷,如此感覺死的真實(shí)和不解。對此,我的嬉皮笑臉也毫無解數(shù)。
窗外,午后的大太陽只顧它亙古未變地照耀。據(jù)說,它也在慢慢老去,慢得一萬年也看不出它的老。億萬斯年后,它將變成一顆紅巨星,然后是紅矮星,然后是白矮星,然后是黑矮星,然后超乎想象……
手機(jī)響了,本家院長的催促電話,他安排了便車,接我去東影敬老院,共商我林表姨的后事。
五
我們上山時,太陽在落山,從東影山落到西影山,又將西影山一并拋在它的圓輪底下。難怪古人把太陽想成一只叫金烏的鳥,翅膀一斂,夜晚就來了,我和我所做的夢無非是它產(chǎn)下、孵化的卵。我們東影方言里,卵是萬物之源,也是斬釘截鐵的否定,最惡毒的罵人話——卵都冇。
四個輪盤載著我進(jìn)山轉(zhuǎn)坳,滑向散脈分支、兩旁打開的山峒,竹木、灌叢、飛鳥、歸牛、溪流和自水邊出籠的暮氣撲面而來,山影相疊,山色漸暗。上山的路在眾多陰影里盤曲。
小皮卡驀然使出一個后仰姿勢,停在一幅人間美景畫中。東影山是它的輪廓,白墻紅瓦是它的金邊,果園菜畦是它的銀角,茶盤大的銅字“東影鄉(xiāng)敬老院”是它的題款。
本家院長立在亮燈的門口,黃澄澄的銅字正好給他作背景。他身后跟著敬老院總務(wù)老童——山上山下喜跑的民間族譜專家。
余院長肉實(shí)的手握住我,有點(diǎn)像按摩院那燙肚燙腰的熱敷包。
“家門主席,你表姨少陪了,嗨,呷早飯時,全院五十四位老人都在,到了呷中飯,就只五十三位,我們都接受不了,好像林娭毑冇走,呷完晚飯,準(zhǔn)備念安眠經(jīng)。”
面對本家院長一大段人生感言,我一時無法搭腔,點(diǎn)頭不是,搖頭也不是,就回頭使了個眼神。
老童走上前來,和司機(jī)將車廂里的鞭炮、香燭、香煙、毛巾、瓜子、花片、金錢桔等物搬下。這一半是我老娘交待的熱鬧用品,一半是我按本地風(fēng)俗購來,給吊香、坐夜者準(zhǔn)備的食品和打發(fā)。每位吊香者得打發(fā)五塊五的數(shù)色毛巾一條。
我穿過門廊進(jìn)院。每來一次東影敬老院,本家院長都會讓院里生出一些新姿新色。夜色漸濃,眼前也有新的呈現(xiàn),一座紙花、圍幔、鋼筋條扎成的靈堂,拱出一個天藍(lán)色頂蓋,正在等候我的到來。幾位治喪人士埋頭快把它修飾完畢。
林表姨正平攤在院里的水泥坪上。白熾燈照著她花團(tuán)錦簇的新壽被,只給我看到一具模糊、瘦長、略有起伏的人形輪廓。我就權(quán)當(dāng)是我林表姨吧,我按禮數(shù)下跪,四叩首。每抬一次頭,一雙白底、黑面、尖頭、硬邦邦的壽鞋都聳立在我腦門前,我磕一下頭,它們升高一點(diǎn),讓我無端想起壓住孫猴頭的五行山。壽鞋之內(nèi),之后,均由壽被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蓋著。
“下午請來了縣里最好的羅師傅,給林娭毑整了容。余主席,你一路奔喪辛苦,我陪你到食堂呷晚飯。”本家院長喊醒了我。
食堂的白墻亮晃晃,掛了些裝裱條幅和國畫。一條卷毛壯狗伏在紫紅地面磚上啃骨頭,見了本家院長,趕忙起身恭迎。本家院長一跺腳,它嘿嘿吐出紅舌,轉(zhuǎn)身飛奔而出。
本家院長將我引進(jìn)拐角后面的一個包間。葷素搭配、熱氣升騰的大碗圓碟正往內(nèi)面送。幾位收拾靈堂的人士跟了進(jìn)來,老童陪他們用塑料軟杯喝山里的谷酒。
老童道:“余主席,要不要把武圣廟的班子請過來,給林娭毑熱鬧熱鬧?若要請,得先定,這季節(jié),容易老人,他們忙不贏。”
本家院長咳出兩聲洪亮,吐字如吐珠:“呷飯不議喪,飯后到會議室打商量。”
會議室內(nèi),南西北三面墻上掛滿錦旗、鏡框、獎牌,橫豎成排,年月有序,為本家院長十余年來所掙得,將全省敬老院示范建設(shè)單位標(biāo)示得名至如歸。這些旗牌和鏡框讓我有些眼花。
本家院長遞給我一支煙。他抽出的煙圈散向副院長老鄧、院長助理小傅和總務(wù)老童,他們坐在我對面成排。
“余主席,這些年,你表姨念經(jīng)拜佛,快修成一個菩薩,她這次死——也死在自己菩薩心腸上。”
我一臉茫然望著本家院長。我記得,年前,本家院長特意打電話告訴我,林表姨出現(xiàn)了老年癡呆癥狀,有時在院子里散步,走到圍墻邊不記得打回轉(zhuǎn),蹲下來,在樟樹、桂樹下的花草叢中找東西,一找老半天,問她找什么,她答道,清清快生崽了,得搭個窩。她稱院里養(yǎng)的牧羊公犬叫清清。本家院長早叫人把它劁了,它非但不能下種,也不大叫喚。林表姨和它蠻親,常在太陽底下給它摸頭,梳毛,念經(jīng)給它聽,一念一個對時;晚上,清清要值夜班,林表姨睡不著,陪在清清身邊,給它念一通《華嚴(yán)經(jīng)》。
“林娭毑一時清白,一時迷糊,她幾次給山下路邊的廢品收購站捐錢,發(fā)給她的慰問金、零用錢一到手,就往山下跑,捐給廢品收購站。你看她說得幾多好笑:那戶人家好遭孽啊!屋里冇一樣好東西,碗是爛碗,鍋是爛鍋,鞋是爛鞋,床頭前碼爛布巾,堂屋里爛鐵絲成堆,如何好呷飯,如何好困覺,如何好住家?叫他們先買口鍋,買幾個碗,就是喊不聽——把收廢品的劉老倌搞得哭笑不得。”
“人家劉胖子收廢品一年至少賺三十萬,送貨車都兩臺。”老鄧搖頭苦笑。
小傅通報說:“林娭毑倒在草叢石頭間,血浸紅了一大塊,一百塊錢疊成四折,硬是抓在手掌心不放,羅師傅也拿她冇辦法,便說,讓她抓張紅票子去也好。”
本家院長瞪了小傅一眼。“院里昨下午發(fā)了一百塊零用錢,你林表姨上午走了七八里路,又要給劉老倌廢品收購站捐錢,距店子百把米有一個下坡彎,一臺給高速公路拖土的翻斗車把林娭毑腦殼撞破了。個只瞎眼豬!車子開得飆跑,撞死了人,他還起飆跑,不曉得跑哪里躲禍去了。翻斗車冇牌冇證,林娭毑擺在路邊,車來人往,竟然冇人管,冇人擔(dān)責(zé),這還了得!”本家院長將抽剩的煙屁股往地上一摔,左腳一跺,音高八度道:“敢欺我敬老院老人,敢欺我敬老院冇人!我一聲喊,拖一車?yán)先司桶芽h道堵了,要不是毛局長講情發(fā)話,我定要他修路指揮部給林娭毑開追悼大會,做七天七夜道場,不然,老子決不收兵。”
老鄧接過話頭:“余院長出兵,初戰(zhàn)告捷,修路指揮部答應(yīng)先拿兩萬塊安葬費(fèi)。”
“安葬費(fèi)還冇到手,辦事都有規(guī)矩,還是先議個一二三。”老童活泛溜圓的眼球彈珠子 一 般,在我和本家院長臉上梭了兩個來回。
“余院長,給五保老人辦喪事,你們總有一套規(guī)矩,先把規(guī)矩說說。”
“小傅,你把院里定的喪葬制度給余主席念念。”
小傅找出一本半寸厚的紅皮簿子,打開,念道:“東影敬老院老人喪葬辦理規(guī)章制度……根據(jù)移風(fēng)易俗、以人為本、喪事辦好的原則,特制定本制度。共十四條。第一條,本院成立治喪委員會,由治喪委員會全權(quán)處理喪葬有關(guān)一切事宜。第二條,喪事時間一般為兩晚,原則上不能超過三晚。第三條,喪事費(fèi)用實(shí)行總量控制,彈性上調(diào),院里安排喪葬費(fèi)用為每人四千元,親屬和所在地方村委會有特別要求并提供后事資金的,經(jīng)治喪委員會同意,可以適當(dāng)提標(biāo),但不得搞豪華喪葬。第四條,壽被壽鞋等穿戴統(tǒng)一采購,不穿金戴銀,棺內(nèi)不放陪葬品。第五條,不開追悼會,不做道場,不唱花鼓戲,不大鳴大放,不大操大辦。第六條,一律實(shí)行定點(diǎn)土葬,安葬于老人公墓。第七條,任何人不得……”
我在想著老娘的交待、林表姨的遺愿,小傅中間念的數(shù)條沒聽入耳。他念到了第十三條:“老人為敬老院集中供養(yǎng),敬老院是老人的幸福之家、最后歸宿,要動員老人將遺產(chǎn)交由敬老院統(tǒng)一管理,繼續(xù)發(fā)揮養(yǎng)老敬老的持續(xù)效益……”
我打斷了小傅:“本家院長,我林表姨屬非正常死亡,還能帶來一筆賠償,她喪事如何辦,賠償款如何爭取,如何處理,還請你們先拿個方案。”
“家門主席,給林娭毑辦喪事,我們就是一家人,是一家人好商量,我的意見是,第一,林娭毑的喪事要在我院喪葬制度上破點(diǎn)格,也要考慮其他老人的感受;第二,余主席有么子要求,我院積極配合,盡可能滿足;第三,當(dāng)務(wù)之急嘛,是要給高速路指揮部施壓,要他們拿錢來辦喪事,賠償款要到位,不能搞個二一無。我看,余主席你是縣里干部,你出面,效果更好。”
“我林表姨是敬老院供養(yǎng)對象,還是你們出面好些。”
“余主席,菩薩面前不燒假香,熟人面前話說敞亮,我們出面,義不容辭,只是將來的賠償款,就不會是二一添作五,我不希望為錢的事鬧得不愉快,萬一打起官司,你余主席繼承人身份并冇法律保障,你縣里干部懂法。”
我當(dāng)然懂行情:撞死一人,一般補(bǔ)償?shù)膰鴺?biāo)按農(nóng)村戶口、城鎮(zhèn)戶口分檔,農(nóng)村戶口的,十四五六萬不等;城鎮(zhèn)戶口的翻一番。本地農(nóng)村戶口的,經(jīng)過霸蠻維權(quán),比如,堵路,封門,披麻戴孝上訪,命也變金貴了,已經(jīng)抬高到三十、四十、五十乃至六七十萬不等,就看怎么鬧、怎么談、怎么纏、怎么斗狠。這一套,我都聽得耳朵生繭了,想不到林表姨死后把發(fā)點(diǎn)財?shù)臋C(jī)會給了她郁郁不得志的表侄,我一時覺得她老人家豈止是女菩薩,簡直是尊金菩薩,金菩薩往懷里送,誰不趕緊抱誰才癡呆。
我雙手互掐,直到虎口發(fā)麻,以排除做夢之空,也暫時控制住自己中彩般的心情。“本家院長,你們幾位為我林表姨的事辛苦了,我感謝。我搞老年工作十幾二十年,這號事心里有譜。我看,關(guān)鍵是兩條,首要一條,是尊重老人心愿遺愿,這才叫以人為本;其次嘛,要通力合作,各自算盤打得精,不如先一致對外做加法,再做除法,錢多好算賬,這就叫合作共贏。你們曉得我林表姨的遺愿么?”我一看我的話效果不錯,就借著酒力的尾巴把話說開了,“生前,我林表姨最親的人是我娘,我娘得了骨結(jié)核,我林表姨恨不得把自己的骨頭換給我娘,我林表姨比我親姨還親,我林姨把保單、遺囑都托付給了我娘,我娘交待由我全權(quán)處理,要不要搞個授權(quán)委托書,你們看著辦。我林姨對后事看得重,想得遠(yuǎn),她遺愿有四樁,第一,她身后的財產(chǎn)什么,都交給我娘;第二,她死后替敬老院著想,喪事從簡,請和尚來念一本《十萬隨愿往生經(jīng)》就行;第三,她不土葬,要火化,骨灰撒到洞庭湖里去;第四,她那口棺材,就是寄在院里雜屋房的樟木棺,她要送給一個與她有緣同命的人。我林姨這四樁遺愿,你們看怎么辦吧?”我一口氣把林表姨的遺愿由三變四,感到叉在一起的手心出了些汗,我臉上是不是也發(fā)汗發(fā)紅了?我看不到,也不要緊,夏天出點(diǎn)汗正常,中午的十年五糧液勁道綿長,燒臉也正常。
他們交換了眼神。本家院長說:“你林表姨的后事,我們打好商量,一定辦好。至于賠償款,外婆呷鹽還在海里,暫莫扯遠(yuǎn)了。余主席你是表親戚,就不宜參加治喪委員會,林娭毑的喪事由我院主辦……”
本家院長調(diào)起事來,有板有眼,有條有理,猶如理發(fā)師給新郎新娘做發(fā)型。諸事都安排妥當(dāng),最后給我也派了一件,聯(lián)系老蘇給殯儀館打招呼,讓我林表姨比照城鎮(zhèn)特困戶,享受一回火葬優(yōu)惠待遇。
老鄧望著窗外道:“人一變老是不是腦稀漿先變硬?城里老人都怕火葬,想土葬,在東影西影這樣好山水的地方,能有三尺土,好多人花好多錢都愿意,偏偏林娭毑一個山里人卻要火化,她立遺囑時腦殼清不清場?”
“林娭毑怕熱,一把蒲扇不離手,邊線都扇散了,也不肯換一把,有時候,她邊打扇邊念經(jīng),冇幾句我聽得懂,有次我在寫項(xiàng)目申報材料,她在背后給我打扇,打著打著,自己念叨了起來:做扇婆婆手遮蔭,一扇扇到洞庭湖,洞庭湖上好做夢,一夢夢見石壁吳。我笑道,林娭毑,你是在洞庭湖還是在石壁吳呀?林娭毑也笑了,說,我冇事‘十八扯’,你寫你的字……”
“余主席,你可能不曉得你表姨本姓胡,不姓林,石壁吳的胡姓是小姓,由銅含口遷來的,你表姨的親爹在她三歲時被清鄉(xiāng)團(tuán)糊里糊涂砍了腦殼,她隨母下堂,到了林家,改姓林。她娘又生了個弟,命也不好,在畝產(chǎn)萬斤時餓死了,她娘和后爹也冇熬過。你娘和林家是表親,不過呢,親不親,靠感情。我是給銅含口胡姓修譜時才搞清,也就隨口說說,余主席你莫往心里去,嘿嘿……”
我把臉色調(diào)到哀悼我親姨親姑那樣的肅穆狀,別臉抽煙。本家院長站起了身。“莫扯散了,我還有事,你們陪我家門主席打打牌,坐夜難熬。”
我抽完一支煙,也走出會議室。
林表姨已被治喪人士弄進(jìn)了制冷的水晶棺。棺內(nèi)有一圈彩燈環(huán)繞。
老娘和林表姨結(jié)下了罵也親的特殊關(guān)系,像老家的土辣椒“七姊妹”,細(xì)個子緊簇在一起,奇辣無比。林表姨膚色黑,樣子兇,我娘和她爭吵時,有句口頭禪:“你莫老是一副靈官像,我怕你好不好?靈官娭毑!”小時候,她老是想抱我,我不給她抱,還罵她的臉是燒茴坨、黑炭鬼?,F(xiàn)在,我再也看不到她的臉了。
我胸口有些悶,出了懸掛銅字的院門。飛蟲朝門口吊燈和會議室的亮窗聚攏,細(xì)細(xì)的身子撞過來,發(fā)出鐵鍋炒芝麻一樣的窸窣噼啪聲。在這一方光亮之外,在下弦月和孤高的滿天星之下,是收斂了起伏的東影山和遠(yuǎn)處更收斂的西影山,它們由深青到淡青,一抹彎曲,化進(jìn)夜空里。水流、蟲鳴和蛙唱散在看不見的藏青深處,它們好像從不刻意要協(xié)奏,不經(jīng)意又合奏到一處,從無倦意。山風(fēng)很快把我吹涼了。
我站了一炷香久。
我突然記起敬老院的另一新變化,原來那位喜歡撩起腳打瞌睡的胖臉門衛(wèi)不見了,取而替之的是位黑大漢,桐油臉色,開襟白衣,他正站在沒亮燈的傳達(dá)室里,敬業(yè)地注視我的一舉一動。
門口,半露出一團(tuán)茸毛和一截喘氣的紅舌。
六
靈堂里掛了三盞白熾燈。一盞在林表姨腦后,兩盞在腳前,馬馬虎虎掛成一個“品”字,也像一個“眾”字??礋襞莞?ldquo;品”字,看吊線更像“眾”字。
在山間養(yǎng)得壯實(shí)的蚊蟲們源源擁來,它們“品”著熱玻璃球,焚成“眾”尸,在林表姨靈前,灑灑落落,前仆后繼,夜深時,積了一層。
天藍(lán)色頂蓋下,清一色老人坐著,他們的臉經(jīng)歲月深處浸泡后變得彼此相像,又掩在彼此挨近的影子里,偶爾交頭幾句,剝一些瓜子花生,都沒抿酒。我記不住他們的臉,隔著靈堂圍子,初一看,每一張老臉老得不同,瞧著瞧著,就相近相似了,可以用東影山上的東西比一比:頭發(fā)、眉毛、胡須與冬季的樅毛、烏蕨和翻白草差不多,眼睛與毛栗、板栗、烏泡落在地上自然開裂差不多,鼻子和出土的茯苓陰干了差不多;而嘴巴差不多是黑殼楠上蛀出的洞,或是它的樹瘤口子;他們的牙齒大都看不到,仿佛是茶果壞在曲殼里。山里的人和東西變老了,會老到一塊去,相互不嫌棄,一點(diǎn)不浪費(fèi),都將化進(jìn)山里,滋養(yǎng)山里的東西。山里人離不開這些東西。
他們說話低聲,說得藏頭藏尾:“……千斤閘一壓,還不成了柿餅……”“燒成一把灰,連魂魄都認(rèn)不出原身……”“……死后何必去回爐?困在土里幾多涼快……”“好多老鬼聚在一起,幾多熱鬧。”“流到洞庭湖、太平洋,還不曉得要經(jīng)幾多難。”“人家唐僧取經(jīng)也只九九八十一難……”“說到和尚吧,還記得不?大集體時開荒,在騰云坡,挖出幾口深兜缸,原以為里面有金銀財寶,幾鋤頭將缸打破,露出一坨黑泥,挖開黑泥,散出一盤骨架,嗨,口口都一樣。”“后來才搞清白,是和尚墓葬,他們不興土葬,死后坐缸火化……”
老人們交頭接耳,紛紛將混珠眼投射給我,好像我是一個尸販子,要將自己表姨的尸骸販到一處險惡的地方,一定懷有不可告人的打算。我背心涼浸,很不自在。
老童喊我到棋牌室打麻將,我流星趕月一般去了。今晚我手氣奇好,板板和、缺一色、三同、四喜、六六順、清一色、小七對、碰碰胡、開杠中雙鳥,贏錢的玩意讓我玩盡了。老鄧他們點(diǎn)出了玄機(jī):余主席,你要給林娭毑多磕幾個響頭,多燒幾炷高香,四時八節(jié)也要拜一拜。
“我也這么想,只是我林表姨骨灰都不留,清明、忌日、陰生,我只好到洞庭湖邊去祭拜。”
“她一個孤寡老人,即便山上有一座墳,誰來祭掃呀?余主席能來一次算一次,若干年后,都是東影山里一片青,誰還記得,誰還分得清?和骨灰撒在洞庭湖,流進(jìn)太平洋,其實(shí)一點(diǎn)分別也冇。”
“下半年,老余要建敬老院示范公墓,他也是為敬老院著想,經(jīng)費(fèi)一年要上百萬,不出些點(diǎn)子,爭些項(xiàng)目,只靠人頭經(jīng)費(fèi),院里這些老人還不黃皮寡瘦,喝西北風(fēng)?”
“余主席,把你們老干局老年經(jīng)費(fèi)也撥點(diǎn)到我們敬老院來,我們照規(guī)矩給回扣。”
我笑笑,揪住機(jī)會調(diào)笑本家院長:“余院長不是和苗芳芳局長打得火熱,把她當(dāng)女菩薩供嗎?”
“苗局長還真是院里的活菩薩,近些年,每年都從上頭給我們弄來二三十萬。”
“余院長開會發(fā)動院里老人為苗局長作禱告,保佑她官越做越大,人越長越漂亮,家庭越來越幸福,錢給我們越弄越多,保佑完苗局長,又保佑她老公游部長……”
“這招也只有我本家院長想得出來,有奶便是娘嘛!”
“余主席,你要能給我們一年弄個上十萬,我們也把你當(dāng)菩薩供。”
“我身上冇得苗局長招財進(jìn)寶的東西,她神通廣大,直通上頭……”
院外放了陣鞭炮,格外響亮。我們打了一圈牌,還在響。我又捉了老鄧一炮,放了我一個“碰碰胡”。
“小傅,你出去喊一聲七界匠,叫他莫亂放鞭炮,老人要困覺,再說,放的也是余主席的錢。”
小傅打個轉(zhuǎn)身回來說:“七界匠說,山上孤魂野鬼多,不放幾掛鞭炮,它們會來搶林娭毑的魂。”
“就他敬林娭毑?一個窯神鬼!”
“七界匠是誰?”
“門衛(wèi)。”
“難怪我眼生,不是原先那個門衛(wèi)。”
“嗨,老余嫌原先的門衛(wèi)打不起精神,影響敬老院形象,就找了個黑大漢當(dāng)門神,他毛手毛腳,這窯神鬼!”
“也是七界匠自己想投敬老院,就順便讓他提前入院。”老童看出了我的迷惑,喝口涼茶,用他民間專家的口氣說:“七界匠傳了他爹的手藝,可冇他爹那工夫,他爹下種,結(jié)瓜藤一樣,成活的就有七個。七界匠討了個貴州堂客,冇生崽就發(fā)急癥死了,留下七界匠打單身。山上母的,這些年來,越來越少,他這把年紀(jì),老單身一個。如今,他鋸大木的手藝早有電鋸代替,他打棺材的手藝一年也難派上幾回用場,他將爹娘送上山后,提前來敬老院報到,算是明智之舉。”
“東影山上,像他這種老單身會越來越多,我們敬老院不擔(dān)心關(guān)門歇業(yè)。”
“我是擔(dān)心,山上陰陽失調(diào),早晚要顯敗相。”
“老余是要把我們敬老院辦成全省一流,這么好的山水,天然氧吧,洞天福地,將來只怕要搖號才得進(jìn)來。”
“搖號還要有余主席一樣的手氣。”
“將來要公母同時引進(jìn),確保我們東影山有繁殖力。”
我們東扯西扯,出子溜梭,又打了個把小時。老鄧一看扭轉(zhuǎn)戰(zhàn)局無望,將牌一攤說:“今晚到此為止,明天還有正事,小傅你領(lǐng)余主席去休息。”
牌打得順手,贏了錢,我有些興奮,一時睡不著,到林表姨靈堂里坐坐。
林表姨腦后那盞白熾燈還亮著,腳前兩盞已熄。蚊蟲們撞在燈泡上的聲音,由炒芝麻變成了咬碎冰。靈堂里格外寂靜。
水晶棺支在一個杉木架上,嗡嗡作響,正給林表姨已無體溫的肉身降溫,保鮮。我亢奮發(fā)燒的顱內(nèi)突然冒出一個體量很大的鮮肉冷藏柜,如果打開柜蓋……
百念叢生之際,我看到水晶棺旁側(cè)凝著一團(tuán)黑影,影子上半部斜落在林表姨的腳跟前。
大約是瞧見我那瞠目結(jié)舌的愚相,黑影干咳了幾聲,以示自己與水晶棺內(nèi)林表姨的差別。我看清了是個穿對襟布衫的高老頭,頭發(fā)剪得短,未全白,粗眉毛,眉梢拳曲如鉤。
“您老是?”
“豐頭坳福老倌,曹福年,和林娭毑同村,和你老家鄰村,你娘爹我都認(rèn)得。”
“哦,哦,”我含糊點(diǎn)頭,“半夜三更,您老還冇睡,陪我林表姨,到底是同村,感情就是不同。”
“我和林娭毑結(jié)了大半輩子怨,坐夜只為化怨。”
“福爹,言重了吧?以前同村,老來又同住敬老院,有么子怨不怨。”
“你不曉得,有時一句話冇講好,一世年莫想安神。”福爹扭頭望著水晶棺,緩緩道來,“林娭毑,怪只怪我堂客一張惡嘴,你當(dāng)年硬頭脾氣也遠(yuǎn)近有名,你們扯秧時為了針屁眼大的事拌嘴,千可罵,萬可罵,我堂客映大嫂不該罵你命該斷子絕孫,這號挖祖墳的話會得報應(yīng)!你圓身子撲過來,和映大嫂打起來,在秧田里滾成了兩個泥菩薩,周邊看熱鬧的才過來扯架。我堂客回屋換衣服,你跟上,在我屋門口開罵,罵了一天一夜,把我祖宗十八代,把我堂客的后十八代都罵到了,你還罵我當(dāng)生產(chǎn)隊(duì)長時捉你的雞,扯你的菜,夜里搶你搞副業(yè)做的竹篾墊子,三十六來一總打,件件你都罵到了。你當(dāng)時的樣子真像靈官娭毑,從頭到腳一身泥,罵了一天一夜,泥巴衣服結(jié)成了殼,臉上也戴了個泥巴殼,只剩眼睛紅、牙齒白。你不曉得,我們一家四口也一個晚上冇困,我崽和女還在讀小學(xué),聽到你罵他們背時鳥,我崽拿把菜刀要沖出門,被我一把按住。我以為下半夜你會歇口氣,誰曉得你精神幾多好,罵聲五六里外都聽得到。我堂客用被子蒙頭蒙腦蓋嚴(yán)實(shí),和眼前你困在水晶棺里的樣子差不多,我使勁揭都揭不開,她悶在被窩里哭。嗨,這些事,想起來好像在昨天……”
福爹終于把頭扭向我,老聲老氣說:“第二天上晝,你娘二娭毑聽訊趕來,勸你林表姨,她抱住你娘的肩,當(dāng)場暈倒在地……”
福爹又將臉轉(zhuǎn)向水晶棺,他變寬變長的身影打了一個折,貼在水晶棺上。我遞他一支煙,他擺擺手,又說開了:“林娭毑,我曉得我堂客那句話傷到了你臠心尖上,可一言出口,九頭牛也拉不回,我堂客罵你斷子絕孫,你罵我崽女背時鳥,兩邊扯平了,嗨,我們兩家到頭來一個命,一九七三年發(fā)山洪,把我一對崽女從放學(xué)路上沖到了魚皮壩水庫,撈上來時,他們抱在一起,手抓手,扯不開,只好把他們姐弟同放一口棺材,葬在萬松嶺。你曉得,映大嫂也成了個瘋婆子,后來懷上一胎,四十一歲生產(chǎn),大出血,兩個都冇救。有段時間,我老是往絕路上想,以為是你咒死了我崽女,害死了我堂客,我殺你的菜刀都磨快了,就是當(dāng)年我崽要拖刀砍你的那把。后來,我聽說,你一個人跑到上燈寺請和尚給我崽女念了三天度亡經(jīng),我才滅了殺心。再后來,我們年紀(jì)大了,先后進(jìn)了敬老院,同在一個鍋里呷飯,同在一個院里困覺,雖說吧,低頭不見抬頭見,我們也冇講過一句話,可我曉得我們心里都苦,苦到深處都不想對外人講。如今,你先走一步,一死百了,我越想越困不落覺,爬起來給你坐夜……林娭毑,你到了那頭,看到映大嫂和我崽女,還有從他娘肚里冇伸出腦殼的那個,都替我問一聲,就說,我不久也會趕到,我們一家人還有團(tuán)聚時……”福爹猛然呼呼喘氣,濃眉擰擠,眼睛收皺,哮喘發(fā)作一般。
林表姨靈位前,數(shù)支燃香插在一餅蜂窩煤球里,香頭彎曲,吐出白灰,一線灰停在欲墜未墜之際。夜風(fēng)吹來,煙線飄搖不止。
靈堂外,門廊里,七界匠端坐在骨牌凳上,癡癡望著福爹、我和水晶棺。他腳邊,蹲著被林表姨喚作“清清”的卷毛黃犬,眼呈琥珀色,不知看著什么。
兩只夜鳥,一前一后,嘎嘎飛過敬老院上空,影子飛鏢一般掠去。東影山方圓百里,不知它們何往棲身。
福爹喘勻氣后,轉(zhuǎn)過臉來。臉如老樹的烏皮黑殼,將年輪和表情都收進(jìn)了皺里。
“聽林娭毑講,你娘骨頭里生了結(jié)核,好些冇?”
“骨頭里的病,難得好。”
“嗨,久病難有孝子,要是你姐還在世,還可以幫你一把。”
“福爹,我姐到底怎么死的,您老是近鄰,應(yīng)該曉得,我娘從不提起,我也不敢問。”
“人一老就老想過去的事,想起來好像在昨天,你娘生你姐時,林娭毑也生了個女,她們都是生頭胎,當(dāng)成金子寶一樣,放在一塊帶,困在一個搖窩里。她倆老表躲在后頭房里織竹篾墊子,黑燈瞎火憑手感織,生怕公社的人來‘四清’,還是被發(fā)現(xiàn)了,沒收了墊子、竹絲,帶到大隊(duì)部問話,她們脾氣都犟,吵鬧一通,和大隊(duì)長打桌拍椅,等她們半夜回屋,倆娃崽全身冇一根干紗,聲音都哭塌了,她們生怕娃崽受凍,蓋得太嚴(yán)實(shí),反倒煨出一身汗,屎尿滾了一身,洗澡時又吹了夜風(fēng),都得了肺炎,那時醫(yī)療條件不好,嫩毛毛經(jīng)不起折騰,都還不到半歲,到陽世間還冇開眼,就閉上了眼。你娘和你林表姨哭得死去活來。”
“你娘還是命好些,后來生了你這個主席崽,林娭毑冇得后,我也冇得后。”七界匠不知何時湊攏來,給我點(diǎn)煙。
我連抽了數(shù)口,噴出煙圈將七界匠莫名其妙的殷勤稍稍擊退。我說:“福爹,難怪我娘喜歡發(fā)夢天,深更半夜發(fā)起來嚇?biāo)廊?,有時又哭又笑,喊玉伢子、清伢子,我白天問她玉伢子、清伢子是誰,她臉一陰,說,夢里講的話,誰記得?夢里喊人,你莫亂答應(yīng)。福爹,玉伢子、清伢子應(yīng)該是我親姐和表姐,這件事應(yīng)該是我林表姨和表姨父關(guān)系不好的禍根。”
“你表姨父把你表姨打個半死,你表姨半夜三更跳進(jìn)塘里,幸虧被走夜路的發(fā)現(xiàn),救起后大病一場,從此失去了生育。她和你表姨父三天一吵,七天一架,兩個人銅鍋炒鐵砂,冇過一天好日子。眼睛一眨,你表姨父和人斗酒又醉死了快三十年,據(jù)說,死前也喊玉伢子、清伢子,喊完,大吐血,臉盆都裝不下。他死后,不少親友勸你表姨改嫁,她起先不做聲,后來發(fā)寶氣說了絕話,誰再勸她改嫁,誰就是她生的!你林表姨就這個靈官脾氣。”
七界匠身邊的“清清”似乎也聽得專神,夜色里,它的琥珀眼幾乎不眨。這畜生,真有點(diǎn)像佛經(jīng)里開頭多半要說到的飛禽走獸、天龍八部——它們聽佛說法,總會如醉如癡。
一時,靈堂里只聞兩種聲音:“清清”的喘氣聲,壓縮機(jī)的制冷聲。我很不習(xí)慣這些聲音。
夜深處,山風(fēng)像從泉水里漂過一般,吹在身上,涼沁涼沁。山風(fēng)也掀開了靈堂圍幔,鼓成風(fēng)帆。下弦月看不見了。
福爹沒頭沒腦問我:“有個人明天該會來吊香。”
“誰?”
“崔書記。”
“哪個崔書記?”
“在東影當(dāng)過書記的崔書記。”
“哦,他來不了,福爹。”
“怎么講?”
“他在省腫瘤醫(yī)院,肝癌晚期。”
“福爹,我想起來了,你講的崔書記是不是給林娭毑打棺材的那個?”
“是呀,林娭毑的壽器是他托人找你打的。”
“幾年前的事,我記得現(xiàn)劃劃,先放一千塊訂金,要打一口樟木棺材,花了我半個月。書記鄉(xiāng)長還跑到我家里來監(jiān)工,我還以為是給一位大干部打棺材,后來才搞清,是給林娭毑打??雍玫那晡?,林娭毑不困,真可惜!”
“崔書記這個人還義道,嗨,應(yīng)了一句古話,好人命不長。”
“福爹,依我看嘞,”七界匠一張黑炭臉上露出煞有介事的樣子,“崔書記給林娭毑打千年屋并冇虧,林娭毑給他生了雙胞胎。”
福爹笑了:“七界匠,你把話講圓泛,林娭毑何解能給崔書記生雙胞胎?”
“嘿嘿,我一說快,舌頭就不打彎。我搞不清,林娭毑既然有秘方,何解不自己先用?也生他幾胎出來,免得冇人送終,到頭來,連一個端靈牌的都冇。”
“七界匠,我林表姨的靈牌,有我端。”
“余主席,莫生氣,我又說快了,有余主席端靈牌,林娭毑又升了位,還有崔書記送千年屋,林娭毑一世年,冇子女也值得。”
“七界匠,你莫開口閉口崔書記,要喊崔部長,不然,你們東影書記鄉(xiāng)長怎會跑到你屋里來看棺材?你以為你的棺材是馬王堆的棺材,裝女尸千年不腐呀!”我那損人腔調(diào)控制不住,損到了位也就愜意了。
“到底是部長官大還是書記官大,我一個土胡子,何解搞得清?要我說吧,還是你主席官大。”
我哭笑不得。損來損去讓七界匠損到了自己頭上。
“七界匠,我林表姨那口棺材你可得給我保管好。”
“余主席,你放心,放在通風(fēng)屋里,防潮濕,防老鼠,冇做油漆,看上去比做了油漆還姿勢。要不,我打手電,陪主席去檢查檢查?”
“深更半夜,你要我去檢查棺材,你冇碰見鬼吧?”
“有余主席在,有鬼也不敢進(jìn)來,嘿嘿,我是想嘞,是想說嘞……”
“有話你快講,我要去困覺。”
“余主席,我本不好意思講出口,你要我講,我就斗膽講,能不能……把林娭毑的千年屋……送給我?我也是個命不好的人,將來,困在自己親手做的千年屋里,我會困得安穩(wěn)些……”
“清清”琥珀色的眼望望七界匠,又望著水晶棺。
我們都睡后,“清清”在水晶棺前蹲了一夜。
七
山里的太陽九點(diǎn)之后方懸空當(dāng)照。本家院長披光而來。逆光中,沒看清他臉色。
他把我們叫到會議室。錦旗牌匾下,本家院長那據(jù)說像我死去的表姨父的臉上露出火燒山色來。
“給幾位通報一個情況,一早我下山找陸指揮長,就是政協(xié)退下來的那個副主席,一起商討林娭毑的賠償問題。他們變卦打起了官腔,說是國家重點(diǎn)工程,投資方有香港公司,一切要嚴(yán)格依法辦事,先捉到肇事司機(jī),再進(jìn)司法程序。那個姓陸的以為自己還是縣領(lǐng)導(dǎo),打官腔責(zé)怪我們敬老院管理不嚴(yán),讓老人四處亂跑。我一看他們各號樣子,就曉得全被香港公司收買了。我怕誰呀?我一不是國家干部不怕砸飯碗,二冇得級別讓他們撤,三冇得尾巴讓他們抓,我就說了幾句狠話,我們敬老院是全省示范,管理人性,敬老院不是看守所,我們不會把老人關(guān)在院子里,大門不出,林娭毑在我們院里養(yǎng)得身體健康,腿腳靈便,莫說下山,就是去縣城也來去自由,我們計(jì)劃把她老人家作為百歲壽星來打造,你們撞死的不只是一個孤寡老人,也是一個計(jì)劃中的百歲老人。做人要講天良,誰不敬老人就是喪盡天良,誰都會老的,人家正部、副部,到頭來還一起散步,正處、副處,還不曉得落在何處?我給他們下了最后通牒:不答應(yīng)我們條件,今天我們不是堵縣道、省道,直接堵國道,要給他們來一個全國壞典型,漠視、損害五保老人合法權(quán)益的壞典型,看清都縣如何面對全國媒體,如何面對全國數(shù)億老人和老人們的子女!我警告了他們,此事若處理不當(dāng),鬧出一個世界新聞也不一定。我估計(jì),受了這一嚇,他們肯定會反映上去,我們要做最壞打算……”本家院長滔滔如是說,猶如魚皮壩水庫泄洪。
我手機(jī)響了,一個陌生號碼,尾數(shù)為8899。我按下接聽鍵:“老余,我是羅致遠(yuǎn),你在東影鄉(xiāng)敬老院吧?你一個親戚被撞死這件事,聽說穩(wěn)定上要出問題,你一定要積極配合做工作,盡快讓亡人落土為安,這是組織對你的考驗(yàn)。”
“是……您!羅……部長,您工作這么忙,還關(guān)心我……關(guān)心我表姨,請您放心,好好好……”我由趴腿坐著不知何時站立起來。我有些頭暈,望見滿墻的錦旗鏡框,恍若一片錦繡前程。打電話的會是本縣常委、組織部羅部長嗎?我和羅部長雖在一個院子里上班,不時也在各種場合碰見,我們之間認(rèn)不認(rèn)得,可用林表姨看書識字來比一比——林表姨說,字認(rèn)得她,她不認(rèn)得字。羅部長不認(rèn)得我很正常,可游部怎么自己不打這個該由他打的電話,而讓我越級享受了一回和常委、部長直接通電?難道是崔部推薦了我?
本家院長也在接電話,在會議室來回晃:“……毛局,您的面子我還敢不給?毛局,老人們要造反了,他們把水晶棺都搬上了車,黑橫幅扯了幾條,不信,您老朋友余主席在場……是呀,您最清楚敬老院這班老人,不是孤家寡人,就是有些神經(jīng),他們鬧起事來,一冇后顧之憂,二冇規(guī)矩章法……是呀,到底您才是敬老院的貼心人、大恩人,您的話,縣長肯定會聽,我暫時就維持秩序,等您電話。”
本家院長收了手機(jī),坐下,和我們對了眼,喝口茶道:“陣勢造起來了,幕布拉開了,戲不演不行,老童和小傅,你們請三四臺車來,組織拆靈堂,搬水晶棺,小傅要記得帶些解暑藥、救心丸,老鄧,你就坐鎮(zhèn)保障后勤,殺頭豬,把伙食搞好些。這兩天會路上不斷人,灶里不斷火。”
我立身抄手道:“余院長,剛才縣委常委、組織部羅部長親自打我手機(jī),他指示,要穩(wěn)定,先讓我林表姨落土為安。難道羅部長的指示,你們也不執(zhí)行?”
“本家,你給羅部長打電話,要他給指揮部發(fā)指示,賠償五十萬塊錢,我們馬上給你林表姨辦喪事,省得勞師動眾。”
“我們山里人三擔(dān)牛屎六箢箕,莫說空頭話!”
“你們開么子玩笑?要挾組織呀!反正我話說清白了,出了問題,我冇責(zé)任。”
“我話也說清白,將來賠償款,你莫打主意。老鄧,抓緊拆靈堂。”
“打兔子要排虎陣,拖水晶棺的車至少要走他三四里,和他們在路上碰對面,才有現(xiàn)場效果。”
“不能由我們幾個帶頭,免得留下把柄,要變成老人們自發(fā)行動,由七界匠領(lǐng)頭,他一個老單身,誰找他都一個呸啾。老童你去布置。”
本家院長領(lǐng)的這套班子,編劇、導(dǎo)演、場記、化妝、道具師、制片主任、群眾演員一應(yīng)俱備。我算什么呀?一個觀眾?一個幫辦?一個給攝影拿燈光的?還是一條跑過來搶骨頭的外來狗?
透過東邊三扇窗,我看到,一臺皮卡、一臺小貨車、兩臺中巴車陸續(xù)趕到。院里忙亂起來,如同一個劇組要趕往劇場。林表姨的水晶棺連同制冷設(shè)備搬上了皮卡。扎靈堂的鋼管、祭壇、旗幡、白紙、黑布、桌椅塞進(jìn)了小貨車。隔了一會,老童、小傅領(lǐng)著一串老人低頭彎腰上中巴車,他們走得慢,很有序,彼此謙讓,幾無聲息,像一群前往圣地瞻仰的幼兒園孩童。
車隊(duì)走后,下坡就不見了。七界匠揚(yáng)出一面鑲波浪黑邊的三角紅旗,逶迤一陣,也不見了。本家院長他們四人各自騎上摩托,姿態(tài)優(yōu)雅地噴煙而去。
“清清”撒腿跟上。
敬老院突然被拋進(jìn)大山里某個幽深處,轉(zhuǎn)眼成了一座空院。
拆去靈堂的院里并不零亂,剩下一些墨筆字的斷紙碎片,一些桌椅條凳。再細(xì)看,水泥地上積的一層蚊蟲尸首本該很顯形,卻無影無蹤。我一時有些迷惑,不知太陽底下所見是幻覺,還是白熾燈下所見是幻覺。靈堂拆去后,祭臺擺在偌大的露天院子里,有些孤寂,無所依伴。兩側(cè)靠走廊的長條花帶里種有蘇鐵、萬年青、五針?biāo)?、六月雪、八仙花,還有裝在花盆里曬太陽的山影拳,各顯本色,兀自默然。
兩個老人坐在走廊蔭處,面向南,一個歪頭坐在藤椅里,另一個藏身在絳紅緞面靠背的輪椅里。數(shù)丈之外,我看不出他們是男老人還是女老人。太陽影子離他們不遠(yuǎn),緩慢得看不出移動。
我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向他們走來。我看清了輪椅里是位女老人,淺灰長袖衫,罩著兩只紫紅袖套,一雙毛絨鞋象征性套在腳上,褲管隨風(fēng)搖擺,看似里面差不多是空的。藤椅里的老人白頭下垂,雙手互抱,瘦身子往內(nèi)緊縮,縮成蝦公背,以示自己無需幾尺衣衫,無需占多大空間。他坐的藤椅有了一把年紀(jì)。他老得我就近也分不出是男老人還是女老人。
輪椅上的女老人見我癡望藤椅上的老人,她開腔了:“在走陰,耳朵不聽見。”
“您老還好吧?”
“耳朵好,呷得,困得,就是一雙死腳,死了上十年。”她聲音尖而亮,與我老娘的聲音有些相似,“我和林娭毑住一起,搭幫她照顧我,嗨,我走了一個伴,只怪我一雙死腳,要不,我也會下山給林娭毑討公道……”
我真不記得她是我林表姨的同房。本家院長對他們有一套動態(tài)管理,常評出紅花老人、紅旗居室什么,評定結(jié)果與多項(xiàng)待遇掛鉤,比如住房、零花錢、上級來了誰發(fā)言,諸如此等。本家院長酒后得意說,老小老小,他們像小孩一樣愛奉承,可比小孩好管多了。
我記得林表姨住在北邊這棟第七套。我走了過去。
門開著,這一套有三間起居室,一個共用的電視間、衛(wèi)生間,一色新。
我林表姨住左間。門鎖著。我推了兩把,有油漆味的門發(fā)出杉木板受擠壓時生悶而后空空的聲響。
我背后傳來蒼老的呻吟聲:哎喲嘞……哎喲嘞……有一聲沒一聲。
我像只受驚壁虎一樣彈跳回頭,看到對面起居室的門側(cè)掩著,門里光線昏黃,能看見床上薄棉被下平躺著一個女老人,大朵深色花的被蓋拉到下巴,齊眉戴頂無檐紗帽,約露出老臉的中間一截,唇上眉下的部分。她眼睛緊閉,嘴一張一翕,呻吟聲像來自身體某部位由來已久的疼痛,痛久了,已變成習(xí)慣性發(fā)聲,一點(diǎn)也不尖銳刺耳,卻讓心臟一陣陣發(fā)緊,一陣緊似一陣。
我趕緊抽身而出。再次走近輪椅里的女老人。
“娭毑,您同居房里還有一位病了吧?好像病蠻重。”
“相思病,冇得治。”
“娭毑您真會開玩笑,怪不得您老越活越精神。”我忍不住笑起來。
癱娭毑臉上皺紋不增不減,聲調(diào)略高了點(diǎn):“是得了相思病,全院都曉得,我七老八十不講假話。”
“有這等事,我怎冇聽余院長講過?”
“余院長愛面子。”
“娭毑,我在老齡辦專門研究這個——黃昏戀……”
“么子黃蜂蜜?誰敢呷呀?”
“不是黃蜂蜜,是黃昏戀,就是老來找伴的意思,您說給我聽聽,蠻有味。”
“你縣里來的曉得老豐縣長不?”
“曉得。前幾天死了,昨天才火化。”
“莫看這位鄒娭毑如今一個人在房里喊痛,幾年前她可是縣太爺府上的,她呀,她是老豐縣長的保姆,服侍過他四年,兩人同住一個屋,主仆之間生出感情來,鄒娭毑也想高攀,一個農(nóng)村婆婆想做一任縣長夫人,她不曉得做縣長夫人不是屁股一洗就可以嫁的!老豐縣長兩個崽不同意,兩個崽有權(quán)有錢,爹娶保姆做后娘,還是個農(nóng)村婆婆,他們面子上掛不住,更怕將來分遺產(chǎn),就把鄒娭毑送到東影敬老院來,余院長牽線搭橋,做的好事,去年臘月間的事。鄒娭毑來后,常走神,不做聲,不合群,好像她服侍過縣太爺,看我們這些作田出身的不起,雖說吧,我們命不好,可一個縣太爺家的保姆,誰也不放在眼角里,我們婆婆姥姥都不搭理她,只有林娭毑吃齋念佛,常拿言頭話語開導(dǎo)她……”
“哦,豐縣長去世,她聽到信了吧?”
“是啊,一聽信就犯了偏頭痛,哭了一晚,吵得我困不落覺。第二天找余院長派車要去縣里吊香守靈,余院長好說歹說,才勸住,交代七界匠把好門。她也可憐,老倌死得早,自己冇生育,帶個養(yǎng)子到頭來不養(yǎng)她。她這幾天只喝點(diǎn)湯、粥,這樣下去,也快了。”
北邊第七套居室,太陽正把一株月桂的樹影斜放倒在門口。起了些東南風(fēng),新刷紅漆的杉木門在吱吱呀呀作響,響得很漫長,終因風(fēng)力不夠,沒有合上。
院外傳出嘈雜聲,他們回來了,來了一些縣鄉(xiāng)的面孔,被太陽烙成剛出鍋的灰餅,臉餅晃動,步影交錯,擁進(jìn)了會議室。
皮卡、小貨車、中巴車停回前坪。七界匠將手中的旗幡沒有插回原位,他持旗,立在敬老院門口,面向一坪車和眼前的東影山,離皮卡最近,似一尊密跡金剛。
“清清”盤腿支頭,蹲立在皮卡前,氣喘吁吁,紅舌頭伸出來就沒收回去,它也辛苦了。
中巴車窗緊閉,一排排花白頭顱浮現(xiàn),不東張西望,也不搖簽筒,極穆然,好像是兩車下凡的菩薩。
談判無非是這個樣子,像七界匠的鐵鋸,拉來扯去,吱吱有聲,木頭越大,木質(zhì)越密,費(fèi)時就要多一些。坐在席上談判的往往只是貌似的主角,真正的大腕總在談判席之外,比如,窗外迎風(fēng)的旗幡,持續(xù)嗡嗡的皮卡,中巴里的老人,沒有發(fā)聲的小貨車,金剛似的七界匠,包括吐舌頭的“清清”,均參與了談判,是它們掌控了談判的節(jié)奏、火候、時間和結(jié)果。
陸指揮長終于拍板:安葬費(fèi)兩萬元,下午送來,高速路指揮部給東影敬老院捐贈四十萬元,雙方簽協(xié)議,不日支付。喪事抓緊辦,亡人落土為安。
我對捐贈款而非賠償款的定性表示了異議,馬上遭到了集體質(zhì)問:你一個表親戚代表誰?你難道想借機(jī)敲竹杠?你一個國家干部的立場到哪去了?要錢不要臉!不知哪個家伙背后捅了我一刀,人多嘴雜,我尋仇都找不到人。
本家院長有些嘶啞的大嗓門將我撈出:“林娭毑困在水晶棺里,總算討到了一個說法。林娭毑是個女菩薩,舍身為眾,我們一定會把她的喪事辦隆重。我還有兩個請求,林娭毑的靈堂馬上搭好,來了這么多領(lǐng)導(dǎo),喪禮規(guī)格高,前所未有,還請各位領(lǐng)導(dǎo)到靈堂集體行個鞠躬禮,告慰林娭毑的在天之靈,也讓我們敬老院老人再一次深感溫暖,政府冇忘記他們,各級領(lǐng)導(dǎo)冇忘記他們。第二呢,院里殺了頭冇喂飼料的豬,領(lǐng)導(dǎo)們辛苦了一上晝,山里只有山里的東西招待,院里土廚師做豬血豬肝湯最拿手,領(lǐng)導(dǎo)們呷餐便飯。”
陸指揮長再次拍板:“余院長這個提議好,一件喪事要辦成一件好事不容易,我?guī)ь^鞠躬。”
大家如釋重負(fù),紛紛吃西瓜,喝涼茶,抽煙,敘舊,上廁所,用山泉水洗臉,一張張灰餅?zāi)樣窒椿亓巳四H藰印?/p>
我覺得自己是土里一坨茴,有不多,無不少。
林表姨的水晶棺在七界匠領(lǐng)頭下又回到了院里,黑布、白紙、旗幡、祭壇、扎靈堂的鋼管紛紛卸下,歸復(fù)原位。兩車?yán)先艘来蔚皖^彎腰下車,他們走得慢,很有序,彼此謙讓,幾無聲息,像一群朝圣后回來的幼兒園孩童。
一輛面的坨灰頭灰臉停在敬老院前坪。穿青袍、拿響器的法師魚貫而出,老中青三結(jié)合,我數(shù)了一下,一共八位。
八
“師父,你們會念《十萬隨愿往生經(jīng)》不?”
“冇聽說過這本經(jīng)。我們會念的多,做七天道場,保證不念現(xiàn)經(jīng),這個女老人生離死苦,念《血盆經(jīng)》、《救苦經(jīng)》蠻好。”
“我林姨只生過一胎,冇養(yǎng)大,更冇血污你們菩薩,不念《血盆經(jīng)》;你們說,哪一部經(jīng)不是救苦的,難道還有叫人下地獄的經(jīng)?我林姨要念《十萬隨愿往生經(jīng)》。”
“師父,是不是《后土往生經(jīng)》呀?聽說這位女老人有老年癡呆癥,有可能她記錯了。”
“看你戴眼鏡,像是佛道學(xué)院畢業(yè)的,那你說說《后土往生經(jīng)》聽聽。”
“后土又稱后土娘娘,在‘四御’神中排第四,她掌管陰陽,孕育萬物,與玉皇大帝一個掌天,一個管地,眾生遲早要收歸她管,她作的《后土往生經(jīng)》不長,我念給你聽聽:塵歸塵,土歸土,靈魂歸于后土,然而……”
“眼鏡道士,你打住,快打住,我林姨信佛不信道,你這是哪來的道經(jīng),古不古,今不今,洋不洋,土不土?”
“佛道同歸,這位孝家,遇廟燒香,進(jìn)寺拜佛,神仙菩薩都不要得罪啊!”
“大師父,你們供的是發(fā)財菩薩,我要的是《十萬隨愿往生經(jīng)》,我們供需有矛盾。”
“家門主席,這套班子遠(yuǎn)近最有名氣,他們不會,其他的肯定也不會。都是念經(jīng)嘛,反正也聽不懂,將就將就吧。”
“余院長,我林姨一死就死出幾十萬,你就打算這樣糊弄她,連一本真經(jīng)都不給她念?也不曉得平日你們是如何糊弄我林姨的!”
“老余,你今天呷了銃藥,我不給你上火,我又不曉得么子是真經(jīng)、假經(jīng)、神經(jīng)、鬼經(jīng)?”
“反正這個班子不會念《十萬隨愿往生經(jīng)》,你打發(fā)兩三百塊路費(fèi)讓他們回去。”
“兩三百塊錢就想打發(fā)我們?油錢都不夠。”
“我們八大仙出場,從冇少于過三千塊。”
“傳出去,有損我們八大仙名聲。”
“縣里來的卵,真是糾卵!念一本經(jīng)還挑三揀四。”
“又不是死他自己爹娘?”
“余院長,我懶得跟他們吵,我站在我林姨靈牌前把話給你們講清白,不會念《十萬隨愿往生經(jīng)》,不要在這里念消時經(jīng)!”我穿著鸚鵡色T恤衫,無袖可拂,扭頭走了。
日過中天,偏向西天。我站在后院一棵桂樹的樹冠下,大約是林表姨給不會出生的狗崽搭窩的地方,由樅木劈柴整齊堆碼,上面蓋著三夾板,紅磚壓住,窩里,墊著半舊黑色衣衫,好像是幾年前老娘打發(fā)我過年時送給林表姨的那件黑罩衣。窩里擺有兩只碗,一只剩點(diǎn)底子水,一只空的。
我摸出手機(jī)。
“冬學(xué)巴,我林表姨死了。”
“又給我?guī)鈦砹恕?rdquo;
“一個五保戶,能有多大生意。”
“大生意大做,小生意小做。”
“她被翻斗車撞死了,生前給我娘立下了遺愿,要念一本《十萬隨愿往生經(jīng)》。”
“我們樂隊(duì)會唱花鼓戲,會唱流行歌,還會‘十八扯’,就是不會念經(jīng),這樣吧,余陀子,你表姨一個五保戶也可憐,我們來唱一晚,送一晚,算我們樂隊(duì)學(xué)一回雷鋒。”
“雷鋒同志,謝謝你獻(xiàn)愛心,我林表姨會保佑你大發(fā)死人財?shù)摹?rdquo;
“死人的事總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錢是賺不盡的。”
“冬學(xué)巴,你在空調(diào)房里品茶,嘴巴快活,我在太陽底下流汗,一肚子火,不和你扯散了,我曉得,凡是為死人辦事的班子你都熟,你給我問問,哪一套班子會念《十萬隨愿往生經(jīng)》?錢不操心,我等你電話。”
山風(fēng)將靈堂的圍幔掀開了幾道縫,我看到八大仙倒懸法器,罵罵咧咧出了敬老院,進(jìn)了面的坨。我目送他們“杳冥冥兮以東行”。我快感涌來,想叫。
手機(jī)在叫。
“余陀子,我問了幾家班子,都不會念么子《十萬隨愿往生經(jīng)》。”
“冬學(xué)巴,你搞卵,唱了二十年‘堂四郎’,會被一本經(jīng)難住。”
“我不搞卵!你要唱花鼓戲,隨便你點(diǎn)哪一本,你要唱流行歌,隨便你點(diǎn)哪一首。是和尚道士們只曉得打起銅鑼作鬼跳,不曉得打坐念真經(jīng)……”
“冬學(xué)巴,我林表姨是惡死,莫看她晚年向佛,早年,她可是靈官娭毑,遠(yuǎn)近十八里,誰都不敢招惹她,要是不給她念這本經(jīng),我估計(jì),莫說她饒不了我,你也莫想安生,說不定哪個晚上你在靈堂唱戲,我林表姨附在誰的尸上,突然坐起來,炸棺而出,抱住你要和你同臺唱戲。”
“余陀子,我巴不得你林表姨炸尸出來和我唱戲,我就可以上春晚,春晚還真冇上過這節(jié)目——死人與活人同臺演出。”
“我林表姨不想上春晚。”
“余陀子,你莫急,我打聽到了,上燈寺有幾個和尚會念度亡經(jīng)。只是平時難得出寺,我只好辛苦自己一趟,開車去請他們。”
“還是老同學(xué)好,你不是冬學(xué)巴,你是山東呼保義。”
“你莫抬舉自己呀,你可不是河北玉麒麟。哦,忘了問一聲,你林表姨老在哪里?”
“東影敬老院。”
“有蠻遠(yuǎn),你準(zhǔn)備夜宵吧。”
九
夜色將東影大山收入囊中。
東影山將敬老院收入圍中。
敬老院將靈堂收入圈中。
靈堂將水晶棺收入幔中。
水晶棺將大團(tuán)暗花壽被收入罩中。
大團(tuán)暗花壽被將林表姨收入蓋中。
林表姨在全覆蓋的壽被里等著念《十萬隨愿往生經(jīng)》。此外,她還在等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數(shù)十位老人將靈堂擠得有些空落,他們彼此靠得近,只占了靈堂的中心一塊。癱娭毑的輪椅停在我眼前,絳紅緞面靠背對著我。那位看不出性別的老人縮在福爹身后,福爹高大顯出駝背的身影幾乎完全將他遮住。他們很少說話,喉嚨里的嗬啰聲、咳嗽聲要比言語聲多,也很快沒入靈堂里,如同深夜樹椏的幾聲開裂化進(jìn)了東影山。蚊蟲們繼續(xù)向白熾燈獻(xiàn)出連串熱吻,它們一吻而死的聲音,密集,短促,脆嘣。七界匠不時將鞭炮扔到院外,夜色里爆出一餅餅燒紅了的蜂窩煤,又倏然掉進(jìn)冷水里,撲出白氣似的煙,潑一些水墨畫,讓夜空不緊不慢收藏。
本家院長等四人班子在院長辦公室閉門開會。窗簾拉下,他們看上去在演皮影戲一般。
兩道光柱驀然投射過來,穿過門廊,掠過靈堂,像立在支架上、裝在木盒里的老式照相機(jī)快門一按,閃靈了一下,將一直深藏著的某些東西攝了魂。
我走上前去,看見冬學(xué)巴領(lǐng)著三位僧人從烏龜殼里一一鉆出。
“老同學(xué),這是上燈寺如果大師和他兩個弟子,大師出山念經(jīng),是給了你表姨天大的面子。”
“那是,那是,大師一路風(fēng)塵,還冇用餐吧?”
“大師一日兩餐,晚上禁食,不像我們這些餓牢鬼,一日三餐還要消夜。”
領(lǐng)頭和尚口誦咒語,踩出一團(tuán)影子,將我的影子踩滅了。
我看這位如果大師除了瘦高之外也沒什么寶光異相,倒有點(diǎn)像黃日華版《天龍八部》中位列“四大惡人”之末的“云中鶴”,確切說,是演“云中鶴”的那位演員。他兩個徒弟,二十出頭,臉色有點(diǎn)營養(yǎng)不良,念咒之聲有些特別,可去參加“中國好聲音”海選。我在心里把他們一一扁損之后,還想言語上先壓壓他們:“如果大師,你們能來,一定會念《十萬隨愿往生經(jīng)》吧?”
“沒有這部經(jīng)。”
“怎么沒有?我林姨立了遺囑,交待得清清楚楚,出家人不能打誑語。”
“這位施主,我誦過《佛說灌頂隨愿往生十方凈土經(jīng)》,也誦過《佛說十往生阿彌陀佛國經(jīng)》,可沒聽說過《十萬隨愿往生經(jīng)》,我猜度,棺內(nèi)施主交待的似是《佛說十往生阿彌陀佛國經(jīng)》,又稱《十往生經(jīng)》。”
我頓時無語,仿佛又到了那個幻覺分岔的時刻:我老娘口齒清楚,明明說的是《十萬隨愿往生經(jīng)》,怎么這瘦高和尚說沒有就沒有了呢?是不是自己喝多了酒,真的記錯了?“十方”與“十萬”,雖然只有一點(diǎn)之差,可這一點(diǎn)是誰加的,又是誰以訛傳訛?據(jù)說,佛經(jīng)有三藏十二部,大正藏里就有2920本,難道這位如果大師都念過,他怎么敢肯定沒有《十萬隨愿往生經(jīng)》?我瞟向水晶棺里壽被全覆蓋下的林表姨。看來,指望她老人家?guī)兔κ菐筒簧狭恕?/p>
“如果大師,遺囑是我林姨立給我娘的,我娘是個玲瓏娭毑,清白得很,在座就有福爹很熟悉我娘,我是遺囑執(zhí)行人,我把話講清白,各位老人請作證,我林姨要念的是《十萬隨愿往生經(jīng)》,你們要給她念么子《十往生經(jīng)》,我可做不了主。”
“喂,余陀子,你冇呷醉酒吧?如果大師是我跑了上百里路恭恭敬敬給請來的,不就一本經(jīng)嗎?你怎么一根筋啊!”
我這老同學(xué)手舞足蹈起來,就要入戲了,他哪里曉得我要演的是另一出《關(guān)公戰(zhàn)秦瓊》。
“施主,莫吵,莫躁,其實(shí),這《十往生經(jīng)》也有一段公案,不少前輩法師禪師說,也是部偽經(jīng),是南北朝時漢人假托的。阿彌陀佛!”如果大師緩緩說完,靈堂里靜得只剩蚊蟲們的熱吻聲和水晶棺的制冷聲。
福爹開腔了:“大師,勞駕你們從上燈寺趕來念經(jīng),真經(jīng)也好,假經(jīng)也罷,你們念出來,我們冇幾個聽得懂,你們一番真心,我們就當(dāng)真經(jīng)聽。”
眾老人附和,也如念經(jīng)一般,靈堂一時肅穆無比。我再不正經(jīng)也放不出屁來。
如果大師笑道:“這位老施主明佛理,非但五蘊(yùn)皆空,不生不滅,不垢不凈,連我等念經(jīng)也是空的,棺內(nèi)施主已得解脫,我等就好好送她一程,陪她一晚,明聲、明月,今晚,既要念《佛說灌頂隨愿往生十方凈土經(jīng)》,也要念《佛說十往生阿彌陀佛國經(jīng)》。”
三位焚香,打坐,敲木魚,口中唱起經(jīng)文來。
眾老人端坐,伸頸,噤聲,聽得云里霧里,卻有滋有味,一時仿佛到了鳩尸那竭國婆羅雙樹間,一時又仿佛到了王舍城耆阇崛山中。經(jīng)示:佛是在這兩個地方說這兩部經(jīng)的。佛說法時,經(jīng)云:“天龍八部悉皆悲號嘆息,禽獸雜類悉皆如是。”
“清清”對誦經(jīng)也頗感興趣,它伏在七界匠身邊,閉目靜聽,偶爾吐吐舌頭。
我和冬學(xué)巴在包間里喝酒消夜,隨口說話。我們消滅了一大盆心肺湯、一碟紅燒排骨、一滿碗回鍋肉、兩平碗山里腌豆角和煙筍,外加一盤炒黃瓜。一箱純生啤酒已空。
“他們念一夜多少錢?”
“出寺之前,我就問了,如果大師說,不要錢。”
“怎么能不要錢?你開個價,我決不打折。”
“你呷醉了吧,白念一夜經(jīng),這樣的好事不多見啊!”
“你曉不曉得,我林表姨一死就死出了四十幾萬!”
“你又不是她親崽,遺產(chǎn)繼承的好事輪不到你呀。”
“娘買逼的,這姓余的院長大大的狡猾,他抬著我林表姨尸體一上一下,賺得盤滿缽滿,卻過河拆橋,把我往冷水里扔,他大魚大肉,連根骨頭也不想給老子留,老子當(dāng)然要給他放血。”
“怪不得今天你呷了銃藥,把我們樂隊(duì)請上山來,在敬老院里鬧他七天七夜,看他余院長不屁顛屁顛來拜你這個活菩薩。”
“這個主意蠻好,我向姓余的攤牌,我林表姨要熱熱鬧鬧放七晚,念七天七夜經(jīng),讓他曉得,死人的錢不好獨(dú)吞!”我抓起啤酒瓶,咕嚕咕嚕往嘴里灌。
正咕嚕咕嚕酣暢著,包廂外,夜空里,突然迸出一陣銳利破空的聲音,是梟嗎?可梟在東影山西影山幾已絕跡;是山魈嗎?可誰也沒見過這山中的獨(dú)腳鬼。我停止咕嚕,抓著酒瓶,搖搖晃晃閃進(jìn)院里。
林表姨的水晶棺上伏著一抹白影。我醉眼迷蒙,差一點(diǎn)看成了一床薄棉被。我定了定神,肯定不是薄棉被,薄棉被不可能有一頭夜風(fēng)吹亂的雪白頭發(fā)——和我老娘的一樣,薄棉被不可能發(fā)出如此拋空周遭一切的慟哭聲。
我納悶:我并沒有請哭娘來給林表姨哭靈,本家院長他們也不會請。再定定神,聽出她如刀破帛的哭聲里夾雜著不連貫的哭詞:“……哎喲嘞……我個林娭毑唉……你何解一個人走咯……林娭毑唉……你何解不帶我走咯……林娭毑唉……都走干凈得呃,留我一個人在世上哎……林娭毑唉……麻煩你搭個信把他哎……我也快來得呃,給他做伴哎……”
如果大師三師徒盤坐,閉目,敲木魚,誦往生經(jīng)。經(jīng)聲呢喃輕柔,聽入耳,像吃完安定片后,沉睡之前,腦里升騰的感覺。夜風(fēng)灌進(jìn)他們的絳色、皂色袈裟,他們挺直的身子如同東影山上沒在夜色里的竹影,近在眼前,卻觸摸不到。
南北兩排起居室里早已燈光通亮。白衣白褲、黑衣黑褲、麻衣麻褲的老人們紛紛向靈堂靠攏。哭聲肯定攜帶感染菌,即便淚腺已衰,淚泉已枯,一旦誘因引發(fā),潛伏的哭聲也會競相迸涌。靈堂內(nèi)外,女老人哭倒一片,分不清誰在哭,誰沒哭,分不清誰勸誰莫哭。我聽出,不是那種說來就來、說收就收的戲子的哭,哭娘的哭,是女老人的哭,幾十位女老人的哭,幾十位東影敬老院女老人夜間的哭。在她們哭的“胡笳十八拍”中,我手中半瓶純生啤酒應(yīng)聲落地而碎。
七界匠抄著手,在院門口來回串。“清清”跟在他屁股后,一大一小,兩團(tuán)晃影。
如果大師提高了誦經(jīng)聲,兩弟子緊隨師父的腔調(diào)。數(shù)日后,我查找經(jīng)文,自認(rèn)為當(dāng)時他們誦念的是這一段:“……見有讀誦是經(jīng)者,或相瞋恚,心懷誹謗……得諸惡重病,身根不具,或得聾病、盲病、喑病、啞病、失陰病、鬼魅、邪狂、風(fēng)冷、熱痔、水腫、失心,如是等諸惡重病,世世在身。如是受苦,坐臥不安,大小便利亦皆不通,求生不得,求死不得。或乃至死,墮于地獄,八萬劫中,受大苦惱,百千萬世,未曾聞水食之名……”
如果大師三師徒誦經(jīng)聲漸高,眾女老人的哭聲降低。如此交織數(shù)匝,靈堂里只聞?wù)b經(jīng)聲,不聞哭泣聲。
冬學(xué)巴嘆道:“哭喪的場面,我見過成千上萬,像今晚上這場面,還是第一回見到,同學(xué),早送你表姨火化吧,我們樂隊(duì)不敢上山來。”
木魚聲起,如果大師換了一個腔調(diào),誦經(jīng)聲似秋谷流泉,泉聲在落葉繽紛、山嵐盤繞中七彎八轉(zhuǎn),扭一扭白練似的身子,飛進(jìn)了竹海里。東影西影山,有竹林十余萬畝。
手機(jī)在我下半身鳴叫起來。這首聽?wèi)T了、我懶得換的三星原版鈴聲Over the horizon(大意為已露端倪、即將來臨),在淡去悲欣的誦經(jīng)聲里,鈴聲顯得過于悅耳、振蕩。我轉(zhuǎn)背,退出靈堂,在西邊的花帶旁接聽。
院長室亮著燈,啡色防盜門虛掩。我記得門原先漆的深紅色,家門院長聽一位風(fēng)水師兼看相師(他是我表親戚)說,紅屬火,火克金……于是改成啡色,屬土,土生金。
日光燈下,本家院長在一個黑殼本子上刷刷寫字。他老板桌上堆滿與老年工作有關(guān)的表冊、文件,還有個鐵架子的大臺歷,薄白紙攤開在空調(diào)聲響里,陰陽術(shù)數(shù)、黃道吉日、兇煞宜忌、喜神、福神、財神、本月胎神、今日胎神等一應(yīng)俱全。
“本家院長,忙完院務(wù)會,又在忙記賬算賬啊?今天收入不錯嘛。”
“就是一座小廟,也得有幾個香火錢,家門主席,有么事吩咐?”本家院長沒抬頭,一支粗頭白管的晨光牌中性筆寫個不停。
“本家院長,我替你做了一回主,以我林表姨名義給上燈寺捐了五千元,給你算算,也就是四十二萬的八十四分之一,這個主,我可以做吧?”
本家院長雙手合十,敲打頭部,敲出了十一字真言:“拜托余主席,再莫節(jié)外生枝。”
我冷笑道:“我不會把你當(dāng)吐金幣的木魚敲,我也不會揭你老底,你是不是打算讓我林姨在你的臺賬上再活上十年?”
“老余,你莫總是一口牛販子腔,好像我前世年欠了你的賬,好像誰都欠了你的賬。”
“誰欠冇欠我的賬?我心里自有一本賬,可我不會做假賬,你開口閉口說敬老院五十三位老人,難道我心里還冇數(shù)?你至少虛列了上十位,我林表姨在你那個黑殼本子里至少還會活十年,替你賺人頭經(jīng)費(fèi),一年至少賺個六七千,十位虛老人,一年就是六七萬,十年就是六七十萬,你也夠判個上十年的……”
“你去舉報我呀,正好讓我擺脫這個苦差,我也進(jìn)去享幾天有人送茶送飯的福,你要是不去,就是一筒死卵!”本家院長臉色陰在空調(diào)下,讓我想起林表姨周邊的冰。
“你這個人……”我不由自主打了個寒噤。
“你以為我這院長當(dāng)?shù)眯U快活,蠻有油水,你以為我姓余的喜歡造假表,呷空餉?院里經(jīng)費(fèi)一年缺口幾十萬,我不挖空心思,想破腦殼,這些苦老人喝西北風(fēng)、住破茅棚呀?圖嘴巴快活,誰不會!”本家院長將黑殼本往桌上扔出一個回旋,他寡瘦伸長的脖子上青筋盤結(jié)。
他一記悶拳打來,我酒醒了大半,有些招架不?。?ldquo;你這個人真是,不鬧不笑,閻王不要,懶得和你扯散了,你難,我難,大家都是阿難。為我林表姨辦喪事,我心冇少操,力冇少出,到頭來,只有我里外不是人,連羅部長也得罪了,你總得給我補(bǔ)償補(bǔ)償?”
家門院長叉手望著我,把我真看成了一塊水晶棺里的冰,他終于開金口了:“怎么說吧,我們也是家門,我會有所考慮,你把買喪事用品的票據(jù)拿來,我給你報。”
“老余,我到你辦公室,可不是來找你報銷,你也莫想——幾千塊錢打發(fā)我!看在家門份上,我給你通報一個最新情況,我剛才接到局里電話,你敬奉的女財神,她老公,我們的游部長——出事了。”
“余主席,我曉得你三句話里不放鬧藥,你心里不舒服,這號玩笑話,可不能亂講。”
“誰個亂講?已經(jīng)兩天兩夜找不到人,手機(jī)也接不通,聽說找到了,在魚皮壩水庫。”
“真的?”本家院長從老板椅上騰起。
“蒸的煮的,你自己一問就清白。我得連夜下山,局里等我開緊急會。我林表姨的喪事,還得拜托你們。”
“到底么回事?主席你說清楚再走不遲。”本家院長走出辦公區(qū)來挽留我。
我原想以無可奉告的外交辭令耍耍他,說出口的卻是:“暫時確實(shí)不清白,有情況我會及時告訴你,我們五百年前是一家,總得互通有無。”
我出了啡色門。余光中,余院長摸出了手機(jī)。
靈堂里,如果大師他們的誦經(jīng)聲乘著夜風(fēng)一道飄飏。經(jīng)聲要達(dá)的地方,已不在竹海、夜空,據(jù)《十方往生經(jīng)》描述:“皆悉七寶、七寶山、七寶塔、七寶坊、七寶樓閣,水鳥樹林常吐法音;彼國道場,樹高四十萬由旬,樹下有獅子座,高五百由旬……”
據(jù)佛音論師說,一由旬相當(dāng)于一頭公牛走一天的路程。換算,約十一公里多一點(diǎn)。照此推算,我和冬學(xué)巴連夜趕回清都,也有五由旬的路程。
十
太陽掛空時,游部由太平間運(yùn)到了殯儀館。我隨后趕到。
冬學(xué)巴比我先期抵達(dá),他正指揮樂隊(duì)卸下扎靈堂、布戲臺的藍(lán)布、紙花、鋼管、地毯、燈具、音箱、樂器等物。他朝我眨眨眼,繼續(xù)忙他的生意。
前天夜里,我和他下東影山。山路陷在兩旁草木濃黑的倒影里,影子合圍,車燈照出的光柱切開影圍,盤山而下,射向連串的彎道和深谷,它切開無數(shù),也隨即被吞沒無數(shù)。我感覺車窗兩旁飛掠而后的,是山魈無數(shù)的化身,它們在和我玩一種捉逃游戲,放任我閃躲與飛跑。它們知道我逃不出。我所熟悉的山坳、巖頭、路邊人家、麻石廠房,均放出巨大變形的虛影,追逐著我,有如夢幻泡影,在夜的無明深處,將我趕入一個叫煙竹坑的地方。爹老的墳在那。老娘常說,要是她腿腳好,就會自己跳進(jìn)煙竹坑,和爹老合拱。
我得找些話說:“冬學(xué)巴,你說這位游部也太搞怪了,正在仕途得意時,卻給我們玩起失蹤來。”
“搞怪嗎?我不覺得,都是唱戲一樣。”
“你自己唱戲出身,看么子都是唱戲一樣。”
“你自己不也一樣?現(xiàn)在曉得你那段戲的幕后吧,為么是羅部長親自給你打電話而不是這位游神,讓你空喜了一場吧。”
“冬學(xué)巴,你是局外人,現(xiàn)在部里局里的情形可比你演的任何一部花鼓戲都復(fù)雜,崔部得肝癌后,不少人早盯上他的位置,兀鷲要搶死尸一般,游部也是強(qiáng)有力的進(jìn)食者,再加上有苗芳芳相助,他們夫妻同臺,唱一本《連升三級》也不在話下,很多人都看好他,只是人算不如天算,還不曉得里面有么子暗算。”
“照你一說,這出戲比《連環(huán)計(jì)》還精彩啰。”
“我混了二三十年,有預(yù)感。”
“看苗芳芳失夫,你當(dāng)然過癮。”
“是又怎樣?這個跳來跳去的貨,以為自己是王熙鳳,她老公出事,本局至少有一場甲A聯(lián)賽看。之前,我可一點(diǎn)也冇看出異樣,老豐縣長火化前一晚,你記得吧,我們在仙苑堂喝啤酒,他就在鄰桌喝白酒,羅部長還點(diǎn)他講了個笑話,隔兩個晚上,說失蹤就失蹤了。是不是他太想上崔部的常務(wù)位,遭了人暗算?”
“一切皆有可能。近段日子,說他夫婦的傳言不少,網(wǎng)上也有帖,說崔部長死后就是他管干部。”
“可崔部還冇死。”我在昏暗的后排喊起來。
“你再大喊大叫,崔部長也是一個快死的人。虧你還在官場混,不曉得位子是早謀劃出來的嗎?”
“謀來謀去,謀成了一個落水鬼。我想起了一個笑話,就是游部在仙苑堂對羅部長他們一桌人說的,說建文帝從時間隧道落回來的那個,你有印象嗎?我在想建文帝的下落,說段野史你給解困,有個九十多歲的老和尚,路走不穩(wěn),口齒不清,自稱是建文帝,被廣西地方官員禮送進(jìn)京,一查問,自招姓楊,是別人要他假冒的,明成祖已死了幾十年,明英宗接過這熱芋頭,只好把他投進(jìn)大牢,四個月后,病死在大牢里。”
“鬼打架。”
“巴不得有鬼才好,有鬼才有仙,才有菩薩,才有建文帝。”
“你是喝多了,還是聽經(jīng)聽癡了?哦,你和崔部長到底是么子關(guān)系?平日你搞得神秘兮兮,今夜里,我為你山上山下來回跑,崔部長也是正往黃泉路上趕的人,你總可以告訴我吧?”
“其實(shí)也無秘可言,只是崔部要我莫對外講,我聽組織的?,F(xiàn)在,我們夜下東影山,這段淵源還真與這座轉(zhuǎn)得我云里霧里的大山有關(guān),不妨說給你解困:崔部三十年前在東影做副書記,娶了當(dāng)?shù)毓╀N社一位女職工,結(jié)婚五年冇生育,兩口子吵吵鬧鬧要離婚。我林表姨到供銷社送茶籽,兩位冇生育的女人攀談熟了。東影、西影山上很多事理不清來龍去脈,總而言之,我娘告訴過我,林表姨想治自己的不孕癥,不曉得拜過多少菩薩,求過多少方子,她不知從哪得到一個秘方,用在自己身上不靈,用在女職工身上卻靈了,女職工第二年懷上了,還生了雙胞胎,崔副書記稱林表姨是送子娘娘,從此,和林表姨通來往,常走動。我也沾林表姨的光,攀上了步步高升的崔部,并承蒙他關(guān)照,在四十四歲治好了‘副科病’。我意跟著崔部再跳到組織部,即便不上正科級,當(dāng)一個掛副科級的干部科長也此生足矣,不料崔部檢查出了肝癌,不但他眼看要當(dāng)上的縣級領(lǐng)導(dǎo)黃了,而且殃及我的仕途美夢。”
“你也不是當(dāng)官的料,當(dāng)牛販子還差不多。”
“本家院長也說我是‘牛販子腔’,看來,我真是入錯了行。”
“嗨,余陀子,你這輩子算是掉進(jìn)了糞坑,糞坑里的石頭,又硬又臭。”
“是呀,我當(dāng)然比不上你,你是掉進(jìn)了金桶,夜夜唱‘堂四郎’,呷死人飯,捧死人場,賺死人錢。”
“唱‘堂四郎’又怎樣?人來世上走一回,他的戲收場了,我們的戲接著演,這才是連軸戲,戲里戲外都是戲。”
“主要是收入穩(wěn)定,可觀。”
“比你這牛販子是要賺得多些,還樂得逍遙自在。所以嘛,女怕嫁錯郎,男怕入錯行,你該跟我學(xué)唱‘堂四郎’。”
“這輩子醒悟太遲啰,來生吧。要是有來生,你愿干嗎?”
車已開下東影山。月下,物影朦朧,貼地的大片影子被交叉的村道、鄉(xiāng)道、縣道、省道分割,大地和它收攏的影子也就有了白天看不到的格局。
冬學(xué)巴沉吟著,緩緩道:“我會跟如果大師學(xué)誦經(jīng)。”
“你是唱戲唱厭了,想換口味吧。依我看,如果大師師徒念經(jīng),也是唱戲。”
冬學(xué)巴沉吟不語。
我不依不饒道:“你們是唱多,他們是唱空。”
“余陀子,你挖苦來挖苦去,還是轉(zhuǎn)到了股市上,念念不忘其金,有意思嗎?”
……
我和冬學(xué)巴一路扯談,免不了像往日一般斗嘴,我還得不停說下去,一閉上眼,就看見了自己的深淵,它是煙竹坑,還是冬學(xué)巴所說的糞坑?游部的深淵在魚皮壩水庫,那是驢友們愛露營的地方,在那里,你可以一個人睡,也可以兩個人,還可以多個人。
我無從知曉,我們何時經(jīng)過致死林表姨的那堆草間亂石,何時經(jīng)過劉老倌廢品收購店,何時經(jīng)過施工中的高速復(fù)線。交叉路口,高大威猛的立柱宣傳牌上變幻著電子屏。清都城快到了。
老干局并沒有一場緊急會在等我參加。若有會開,也是羅部長這一級別的領(lǐng)導(dǎo)在夙夜操心。
我沒回家去聽老娘的夢話(子夜之后,多是她老人家“夢游天姥吟留別”之時)。我趕往群芳路上的曉天夜宵店,那里,局里兩位弟兄在等我。我們將喝酒,吃燒烤,打發(fā)這個漫長而激動不安的仲夏夜。
十一
苗芳芳看上去面目全非,我差點(diǎn)沒認(rèn)出來,往日無一處不熨帖的頭發(fā)散亂如一只大風(fēng)刮出的喜鵲窩,沙拉臉化成了苦菜花臉,兩眼差不多變成了樓蘭紅棗——被水泡壞的,已流不出什么黏液。我不再看邪她的雙乳、腰臀,它們也不現(xiàn)形,分別罩進(jìn)了絳紫長袖衫和灰白、寬松的長擺西褲里。兩位女眷攙扶著她。白衣護(hù)士給她準(zhǔn)備了點(diǎn)滴。
游部的親戚向組織強(qiáng)烈提出,他生是公家人,死是公家鬼,組織一定要充分考慮他所做出的貢獻(xiàn)和涉及幾十個家庭的穩(wěn)定,不能就事論事,要給國家賠償,至少是補(bǔ)償。
半人多高、大如竹篩的電風(fēng)扇嗡嗡呼呼,黑頁飛速轉(zhuǎn)成一抹淡影,風(fēng)影里,呆坐著一位娭毑,體形發(fā)福,如我老娘一把年紀(jì),她將哭泣弱化成了念白,沒一句連貫完整,是我們東影西影一帶的口音,我老娘平常說話的語氣語調(diào),她一直在喊游部的小名二陀。游部的老娘春娭毑會做豆腐,水豆腐、米豆腐、油豆腐,還有“苦櫧豆腐”,用我們東影山上櫧樹結(jié)的果,磨成漿做成,有點(diǎn)特別的淡苦味,入口清涼,祛心火肝火。多年前,春娭毑販的豆腐遠(yuǎn)近聞名,靠販豆腐一家出了三個大學(xué)生,也在我們那傳為佳話。
老實(shí)說,我不敢走近二陀的水晶棺,從它外表看,比我林表姨的那具更高大漂亮。二陀原想留具全尸,死后,很多事情由不得他,昨天,法醫(yī)對他的尸體進(jìn)行了全面解剖,以確定死因,這是辦案需要,也是組織決定。二陀的尸體已縫合,羅師傅給他整了容。我還是不敢上前去看。
傳言擁有光速后,比孫猴頭的筋斗云還快。它們借助電話、微信、微博、QQ群、社區(qū)平臺滿清都飛,要將它們及其衍生全部錄下,可能得花上如果大師他們念三天度亡經(jīng)的時間。大致情形是,游部是昨天被一群驢友在魚皮壩水庫發(fā)現(xiàn)的,魚皮壩水庫卡在東影山余脈一個山谷,灌溉上萬畝田地,是個鳥鳴蟲唱、風(fēng)景如畫的去處。游部死在這里,有說他魂歸故土,也有罵他死也害家鄉(xiāng)人;有說他得了抑郁癥,自殺是最理想的根治;有說他受不了苗芳芳上頭有人,自殺是他男人尊嚴(yán)的最后崩潰;有說他在發(fā)改局時管的項(xiàng)目資金查出了大問題,自殺以避罪;有說這輪反腐來勢迅猛,發(fā)改局的問題是個大窟窿,會牽扯很多人,他受到脅迫,自殺以保后臺、家人和那些他已用不上的錢(據(jù)說上了七位數(shù));也有說他根本不是自殺,是被謀殺,做成了自殺現(xiàn)場,偽造了遺書。他遺書還在專案組,網(wǎng)上卻出來了數(shù)個版本,炒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有人在攪局,有人在泄憤,有人純粹是整蠱,還有人懷疑我在搗鬼,將我也曬在網(wǎng)上,抖出了兩年前爭社會救助局局長那件糗事。
毛局、老蘇、小熊等一班原同事陸續(xù)趕來。老蘇將我引到裝演出音箱的硬塑箱子旁,告訴我:“給方館長打了招呼,你表姨的火葬費(fèi)全免,我還送一個骨灰瓷壇,批發(fā)價要三百九,算我一點(diǎn)心意。”
我代表正在路上的林表姨向老蘇致謝,瞟了一眼斜對面端坐的毛局,他表情凝重得像一個紙糊的祭花籃。
“蔡孟云走了。”老蘇望著陽光罩里的某廳。
“蔡孟云是誰?”
“看來,你這副科級一當(dāng)上就不長記性,還冇心冇肺,連蔡孟云、蔡喇叭都不記得。”
“蔡大姐去世了?”
“大前天半夜死的,她也可憐,嫁了三個男人,子女說起來也有四個,落氣時冇一個在旁邊送終。”
“你怎么不告訴我一聲?”
“曉得你在東影山上主喪。”
“總得吊個香,在哪個廳?”
“第五廳,我剛才路過,看見靈堂撤了,人應(yīng)該在火化。嗨,她幾個扯襻子女為遺產(chǎn)、喪葬費(fèi)、禮錢鬧得不可開交。”
我熱得有些透不過氣,走出了靈堂。
冬學(xué)巴跟了出來。“好熱喲。”
我嘆口氣道:“也會好熱鬧。”
第五廳和我站的地方隔了兩個廳,白紙、碎花、大紅鞭屑一地,門楣及兩側(cè)的橫幅、挽聯(lián)已撤下,卷作一團(tuán),扔在垃圾堆中。一堆有紅有白的垃圾。
“如果大師師徒我送回了上燈寺,五千塊錢,他不肯受,要我退給你。”
“這不是工錢,是捐款。”
“他說有些捐款也受不得,受了會有報應(yīng)。”
“卵報應(yīng)!老同學(xué),你辛苦了幾個來回,我得補(bǔ)你一千塊油錢。”
“你想我得報應(yīng)啊。”冬學(xué)巴將我抽出紅票子的手按住。
“那蔡大姐得子宮癌是得了什么報應(yīng),我林表姨腦殼撞個稀爛又是該得誰的報應(yīng)?還有……”
“余陀子,眼下莫談佛法,準(zhǔn)備迎接你林表姨進(jìn)場吧。”
殯儀館大門朝東,太陽耀眼,正眼望去,黑暈、金星交織,旁側(cè)的殯葬用品店顯得花團(tuán)錦簇。
我一身汗,得說點(diǎn)什么:“佛經(jīng)老是說,人死了報應(yīng)沒完沒了,可于今死一個人,背后只跟一串?dāng)?shù)字,數(shù)字就是我們的現(xiàn)實(shí)報嗎?死人的行情,你最清白,在殯儀館辦事,少說也要五六萬,豐老縣長的喪事結(jié)賬,聽說過了二十萬,幸虧我林表姨是個五保戶,又死在東影山,要不然,死不起。”
“死不起是死不起,死還是要死的。”
“她快來了。”
“我陪你等等。”
一陣鳴笛過后,一臺小皮卡、一臺中巴車相銜駛進(jìn)水泥坪。太陽照得水泥煞白,裂縫細(xì)長,分叉相連,形如蛛網(wǎng)。七界匠率先從皮卡后廂躍出。我和冬學(xué)巴迎上去。七界匠屁股對著我們,上衣擰得水出,他正指揮停車。小皮卡馬達(dá)還在突突作響,與水晶棺制冷設(shè)備聲、中巴車的空調(diào)嗡嗡聲相混合。
本家院長、老童、小傅從中巴里下來。倏然一道黃光閃出,是“清清”,它耷耳,吐舌,搖尾,四周看看,嗅嗅,也看到了我和冬學(xué)巴,沒叫,頭尾齊晃,以示重逢之意,琥珀色眼睛呈現(xiàn)銅錢大的反光。
本家院長朝我們點(diǎn)點(diǎn)頭,似笑非笑道:“這畜生蠻通人性,用爪子扒門,硬要擠上車來送林娭毑。”
“‘清清’,你給林娭毑的親戚作個揖,向余主席問聲好。”小傅打出手勢支使它,它沒聽,跑到小皮卡前,看七界匠取出兩個寶塔形花籃,搬出幾大餅萬子鞭和四筒迅雷花炮。
中巴里緩緩下來上十位老人,老得差不多的模樣,福爹我認(rèn)得,還有一位我似乎認(rèn)得,戴頂無檐紗帽,壓住一頭我老娘一樣的白發(fā),身形影子一般虛飄,目光直直的,像在尋找空氣中或不存在的東西。
老童向我低聲道:“鄒娭毑硬是要來,說是要送同房林娭毑,你看她那眼神,分明是來找伴,老豐縣長燒成了灰,殯儀館里哪還有他的影子和氣味?”
冬學(xué)巴將眾老人引到空著的第七廳,這里挨近焚尸爐。兩位穿工裝的中年婦女已將廳堂打掃完畢,揚(yáng)塵現(xiàn)出億萬萬粒芥子塵埃。老人們大都背對東門口,三三兩兩游走,張望著這個空空蕩蕩的廳堂。
福爹對我說:“咯地方我第一次來,好幾處在辦事,城里人扎堆,連死也趕集一樣,蠻熱鬧。”
“是呀,這里當(dāng)西曬,城里氣溫比山上要高好幾度,殯儀館又比城里高幾度,我林表姨就要去的地方在后頭,溫度不曉得好高……”
福爹望著滿頭大汗的我,欲言又止。他穿的棉襯衣看上去如一個舊年的棉花垛,拱出了駝背。
林表姨的水晶棺正在卸下。本家院長忙著和管事、搬運(yùn)工、司爐交涉,也滿頭大汗。
幾位搬運(yùn)工一聲喊,水晶棺拐一個彎就不見了。
“清清”叫喚幾聲,仄而短促,像被捏住了喉頭。它撒腿閃進(jìn)了彎角。
鄒娭毑顫巍巍也要跟上,被管事的攔住。
她抽泣著,嗓門喑啞道:“讓我看看吧,看不到她棺材……看看她最后燒成灰的地方,讓我用手摸摸,到底好燙手,她怕燙啊……”
本家院長的臉垮下來。“鄒娭毑,院里有院里規(guī)矩,這里有這里規(guī)矩,你又不是三歲搭兩歲,在外要注意我們敬老院形象。”
鄒娭毑抽出一塊格子手巾,把頭埋在里面抽泣。她的頭與臉差不多都在帽里、布里。
有散散落落的哭聲傳來,多與哽咽念白相雜:“林娭毑,燒成灰也要記得回來啊……”“林娭毑,要是燒起痛,就忍一忍呀……”“林娭毑,我托你的信,麻煩你要搭到啊……”我又一次出現(xiàn)光照下的幻覺,仿佛前夜女老人那場集體慟哭。
本家院長要老童將老人們喊攏,他站在第七廳中央,發(fā)表了一通講話:“今天,組織大家來,一是送林娭毑一路走好,二是要領(lǐng)大家去集體吊香,沉痛悼念我們敬老院的大恩人苗局長——她老公不幸遇難。在車上我都交待好了,我們山里人,有恩報恩,有怨報怨,大家該哭就放聲哭,一定要哭出感情,哭出態(tài)度,哭出效果。”
眾老人點(diǎn)頭,低頭跟著本家院長和老童,往第三廳逶迤而去。
第七廳前,剩下七界匠、冬學(xué)巴和我。
七界匠伏在地上,撕紙,點(diǎn)火。剎那間,鞭炮炸響。我眼前,聲光迸裂,硝煙彌散,它們仿佛在緊匝盤餅的紙包紙筒里悶得太久,遇上火就奮不顧身來撒野,來做自由世界的主子,來粉身碎骨求歡。迅雷花炮一串串跟射,像山里玩瘋了的娃崽,攀上高樹,亂摘野果,一邊尖聲叫喚,一邊亂擊對攻。——它們還嫌不過癮,射到云霄間,抖擻渾身解數(shù),向太陽叫板。一時,殯儀館上空,無數(shù)碎屑變成天女散花,紛紛總總而下,花非花,紙非紙,歸往綠草地和水泥坪。太陽格外扎眼。萬子鞭相互引燃后,無數(shù)聲光擁作一團(tuán),硝煙悉數(shù)撲出,和著東南微風(fēng),就地而滾,水泥坪不見了,花草隱去了根部,第七廳門口幻成了蓬萊仙境。兩個寶塔形、松枝編織的花籃變成了霧松,宛如東影山上雪后所見。
浮于屋頂?shù)臒焾F(tuán)慢慢散盡,“青冥浩蕩不見底”,那是燦爛陽光的天堂。
十二
第三廳前,總少了點(diǎn)什么。據(jù)我與這里打交道二十年的經(jīng)驗(yàn),我發(fā)現(xiàn),是少了一張白紙,本該有一張寫宣傳標(biāo)語那樣大的白紙,寫上治喪委員會主任、副主任、委員若干人。游部若不是死得蹊蹺,主任肯定由羅部長擔(dān)任。游部這一死給羅部長他們出了難題,我琢磨,羅部長他們還在開會,商議游部死后帶來的一連串難題。
突然,旁側(cè)傳出一陣吆喝,回頭,“清清”飆出一道黃影,一個穿孝服的女人追在后面,偏胖,好幾天沒洗臉化妝的邋遢相,穿雙涼拖鞋,她邊跑邊喊:“哪來的野狗,快把我媽的骨頭放下。”
本家院長從第三廳吊唁完畢,領(lǐng)著老人們正打回轉(zhuǎn),見狀,一聲斷喝。“清清”尾巴先夾緊,毛頭隨即低下,它吐出了一塊白骨,吐在水泥地坪里,離那堆正被工裝女工收拾的垃圾不足三尺。陽光給白骨撒滿金星。我兩眼發(fā)花。
“對不起啊,這畜生山里來的,不懂規(guī)矩。”本家院長給那由跑變走、喘氣不贏的女人打一拱手。
“你們養(yǎng)狗就要喂它,看住它,莫讓它到殯儀館亂跑,死人骨頭也呷,這是我媽的骨灰。”
“這位孝家,得罪了,我們這狗可能認(rèn)錯了骨頭,養(yǎng)它的老人也在爐里燒。”老童走上前,端詳著這塊形制奇怪的小骨頭,替“清清”說話。
“有病。”穿孝服的女人不知是罵狗,還是罵人,或是人狗一道罵。她彎腰,拾起骨頭,往回走,擦肩而過時,我對她有點(diǎn)印象,好像是蔡大姐的親生女,雖然她一臉憔悴,可臉模子上隱約著蔡大姐的輪廓。我記得她在醫(yī)保中心上班,離了婚。我避開了她的臉和手中的骨頭。
轉(zhuǎn)彎過去,幾個穿孝服的男女在爭吵,是蔡大姐的扯襻子女,他們一人一個瓷壇,在分搶殯儀館送給家屬的小部分骨灰,他們的黑腦殼晃動著,將攤開還在冒熱氣的骨灰遮擋著,一時現(xiàn),一時不現(xiàn)。
老蘇不知從哪冒出來,拉我過去說:“你看,他們的戲演得幾多動情,都是演給我們這些人看的,還不是要在分蔡孟云遺產(chǎn)時多些話份。”
“是嗎,蔡大姐有幾多遺產(chǎn)?”
“你以為我和她恩恩怨怨二十年,結(jié)怨蠻深呀。其實(shí)都是爭副科級惹的,她得子宮癌冇治,我也醒悟了,雞巴毛副科級,差點(diǎn)讓我老子也得冠心病進(jìn)了自己管的爐子。她一死,我心里是挖了個墳坑,兩晚都冇睡好。局里要我參與料理她后事,我曉得她家底,留下集資房一套,商品房一套,一些首飾衣物,六七萬存款,還有一些冇來得及報銷的醫(yī)療單據(jù)……”
眼前的鐵爐子旁,爭吵起了高腔,打斷了老蘇的“計(jì)開”。老蘇黑著臉走過去,高聲鼓瑟罵人。
我走回第七廳。
林表姨要燒成一堆重約數(shù)公斤的磷酸鈣之類還得費(fèi)些時候。
“清清”在這從沒來過的地方有點(diǎn)暈頭,身子一躥一躥,毛頭一鵝再鵝,叫不出連貫聲,琥珀色眼睛發(fā)出銅錢大的反光,似有比銅錢還大的濕影子。七界匠雙手在安慰它。
本家院長和老童將我拉到西邊角里,一唱一和:“家門主席,林娭毑喪事,我們既按規(guī)矩辦,也破了規(guī)矩辦,算是圓滿辦完了,她老人家的骨灰,還得麻煩你送到洞庭湖去。皮卡車留給你用。”“家門主席你也呷了虧,經(jīng)我們院務(wù)會研究,給你補(bǔ)兩萬五千塊錢,老童,把錢給余主席。”
見我沒伸手接錢,老童說:“余主席,多得不如現(xiàn)得,這錢你可以得,在喪事協(xié)調(diào)費(fèi)中列支,我們不會背后搞你名堂。”他將早備好的一包錢塞進(jìn)我褲兜里。
他們轉(zhuǎn)身,走出第七廳,上了中巴車。七界匠將“清清”提了上去,他后背沒一根干紗。福爹走下車來,對我說:“這回走得急,空手來,冇去看你娘,你告訴二娭毑,我曹福年會給她到大山上尋些草藥。”
我囁嚅失言,看著中巴車經(jīng)過花團(tuán)錦簇的殯葬用品店,駛出殯儀館東門,上完一個水泥坡,在槐樹林夾出的蔭道中消失了。太陽這只金烏在槐樹林上方抖落羽毛,滿天的金毛戳眼。
我兩個褲兜鼓起,左邊是錢包和冬學(xué)巴退回的五千塊錢,右邊,剛被老童塞滿。手機(jī)也在兜里,由錢卷堆壓。
Over the horizon在奏響。
“你是老干局余文途主席吧,我是紀(jì)委案件室劉智和,請你來核實(shí)幾個情況。”
“么子情況?”
“來了當(dāng)面說。”
“我,我一時來不了,我送我表姨的骨灰去洞庭湖。”
“你說什么?沒聽清楚。”
“我表姨死了,她骨灰要撒到洞庭湖去。”
“那你么時候送完?下午我們在案件室等你,就這樣吧。”對方掛了電話。
金烏落的金毛粘滿皮囊,我全身是汗,褲子汗透了,錢也浸濕了。
Over the horizon再次奏響。
老婆打來的,她的聲腔表意總比言詞來得曲折與勝妙,我有時得把自己變成一個風(fēng)語傾聽者。
“黃姐大媳婦生了,生出來缺氧,養(yǎng)在一個箱子里,黃姐打包回家?guī)O去了。”
“老娘還好吧?”
“在床上念經(jīng)。”
手機(jī)里沒有了聲音。我望著仙苑堂,想喝酒,我沒法像表姨父一樣與人斗酒吐血,更不可能像阮籍一樣——聽到母親死訊,還要繼續(xù)與人賭棋,“既而飲酒二斗,吐血數(shù)升……”
我將手機(jī)放回褲兜里。那里似有一窩孵出的蛇,細(xì)皮嫩肉的身子,冷而黏。細(xì)時候,我們在魚皮壩水庫尾端挖出過一窩窩出殼的蛇,我們抽出小雞雞,喂童子尿給它們吃,看它們細(xì)皮嫩肉的身子在尿坑里打滾。太陽照出我們的童子尿翻白沫。
金烏往第七廳內(nèi)部延展,我退到金毛落不到的地方,一身被毛粘住的感覺。
一位掃地女工友過來,提醒我:“這里馬上要進(jìn)客,你還是站到別處去。”
我暈頭暈?zāi)X問:“么子貴客?”
“你問我,我問天啊。”她看我的眼神有點(diǎn)像精神病院的工友看里面的病號。
我昨晚沒睡好,多夢,又一個沒記全,好像夢見了老娘的腿骨,像石膏廠倉庫里沒運(yùn)走的貨物,誰定做的?誰這么粗心把它們留在一個個粗糙不堪的木條包裝箱里?我恍惚到了辦公室,桌上一摞老年雜志無端倒下,毛筆筒被帶倒在地上,幾支筆橫豎交叉,我趴在水泥地板上,筆桿抓在手心如黃鱔般打滑,筆尖不停流墨汁,將水泥地板全浸黑了,又流到走廊,流過游部虛掩的辦公室,流過花壇,流進(jìn)下照河,河水呈雨污沒分流的顏色,河邊,橋拱下,兩個瘦高的女孩在釣魚,縮成一團(tuán),她們的臉洇漬著河水色,她們會是我那半歲時死去的姐姐表姐玉玉清清嗎?她們在那里也在長高還是永遠(yuǎn)也長不大?
夢讓我醒來。我下床,站在陽臺上,槐樹影在晨光里搖曳,不知名的鳥在吊嗓子,下照河里,水藻在水底下葳蕤自生,綠汪汪蓋過水色,槐樹落葉在打水漂,或在跳尖尖的水上芭蕾。
老娘在睡房里向林表姨的報賬聲漫窗傳來:
“……二梅姐,你三個遺愿,我都交待文伢子辦好了,你自己都做了見證吧,賬我得報把你聽,你隔得不遠(yuǎn),聽得到吧?念往生經(jīng)捐上燈寺五千塊,買鞭炮一千七百塊,買香煙四百塊,買毛巾五百五十塊,買花片七十一塊六角,買瓜子八十三塊,買花生一百六十五塊,買黃豆一百三十六塊,買芝麻七十塊七角,買香燭十八塊五角,買錢紙二十三塊,共計(jì)八千二百九十七塊八角,你一筆筆都聽清了吧。
“你存的錢上了保險公司的當(dāng),要明年8月22日才到期,離你生日七月十三,按陽歷也就在前后,我不見得能活到給你兌錢收息的日子,我交待了文伢子會辦好,錢有多余,由他七月十三給你燒金包,往后,他給我燒包,也會給你燒一份,你莫操心在那頭缺錢用,我只操心,你變成了灰,還用得上錢不?……”
煮粥般的鞭炮聲將我的神收回來,又趕遠(yuǎn)。寬大的第一廳外頭,誰家在給亡人燒紙錢,誰也不會吝嗇那些色彩華麗、成捆成捆的紙錢。我隔了幾廳,也領(lǐng)受到了一些飄過來的錢灰。它們薄如蟬蛻。它們?nèi)涡燥w揚(yáng)。
蔡大姐的骨灰已被分走。林表姨的骨灰還沒出爐。金烏織出的金毛罩讓我打不開眼。我站在第七廳外面,看似處在一切時光之中。我全身濕透,得用半通不通的佛法安慰自己,如是我聞:老娘的報賬聲,如果大師的誦經(jīng)聲,林表姨骨肉的燒烤聲,蔡大姐骨灰被鐵鏟的瓜分聲,冬學(xué)巴的唱歌唱戲聲,獻(xiàn)給游部的多聲部,春娭毑念二陀的抽泣聲,東影敬老院老人的眾議聲、本家院長的訓(xùn)我聲、“清清”卡在喉嚨里的叫喚聲……佛說,不觀四維上下,不觀身色,不觀色聲,不起分別心。
如是說來:塵埃都將聚攏,聲音也將匯合,病痛終將化療,可我“副科病”之后又得了“往生經(jīng)”上所列舉的哪些惡疾呢?成灰的林表姨和成泥的表姨父他們還會相見相認(rèn)嗎?游部,不,我還是喊他二陀吧,二陀在仙苑堂酒桌上所講的——那送消亡者回來的時間隧道,果真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