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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鴻二三事

來源:姜貽斌   時間 : 2017-0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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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起少鴻就一肚子氣。

  想當年,文學活動如火如荼,風起云涌,各地像鬧革命一樣,于是,像我等不識得幾個字的,也紛紛混入了這支隊伍。當時,在冷水江開完筆會之后,聽說資江氮肥廠有個叫陶少鴻的也寫東西,幾個朋友就像找到了自己人似的,一涌而去了。其中有早已認識他的,我不認識。所以,跟他還算不了朋友,但也不算是敵人對吧?不過,有句歌詞唱道,朋友來了有好酒,豺狼來了有獵槍。我既不算是朋友,也不算是豺狼,可是,到了你的管區(qū),你可以去食堂端個三兩飯五分錢菜犒勞犒勞我們,這也是可以的吧?可是,幾個人饑腸轆轆好不容易尋到他的宿舍,天爺爺,這家伙不在。說是上班去了,說是給農民伯伯制造氮肥種糧食去了,這當然沒錯。但是,你給兩粒鳥食慰勞我等煤礦工人,也不會錯的吧?沒有我等煤礦工人,你們那些機器能夠轉動嗎?那次,人沒見著,飯沒吃著,肚子當然餓著。

  這就是少鴻給我的第一個沒有見面的見面禮。

  好像又捱了兩年,我和少鴻在婁底見面了,打了個招呼,說了幾句今天天氣真正好哈哈哈之類的話,就沒說話了。這并不是我沒話說,而是他不喜歡說話,他沉默如金,他把兩片嘴唇緊緊地閉得像保險柜一樣,怎么撬也撬不開。我本來想把兩年前的那件慪氣的事情翻出來,讓他尷尬一番,道歉一番,但見他并不熱衷于接招,是個厚道人,也就罷了。

  后來,聽說少鴻為了崇高的愛情調到桃源去了,就很羨慕,就很嫉妒。就想啊,這制造氮肥的工人,到底比我這個煤礦工人好找對象呀,就十分后悔怎么沒招到工廠去。

  以前,兩人相距很近時,尚在一個地區(qū),見面倒是很少的,所謂雞犬之聲相聞,卻老死不相往來。后來呢,兩人距離遠了,一個湘之北,一個湘之中,卻見面多了,簡直像鄉(xiāng)下趕場一樣,十天半月就可以提著一籃子雞蛋相見。我不知道這是個什么定律,不過,肯定是值得理論家們好好研究的,說不定可以拿個諾貝爾什么的。一見面,當然,我們也逃不脫國人的那句口頭禪,你吃了么?吃了,你吃了么?吃了。

  他仍然是話不多,惜言如金。

  了解多了,便知道少鴻過去是很苦的,托“走資派”父親的福,他十二歲就跟著母親下鄉(xiāng)了,兩年后,母親回城,他又一個人過上了獨立的幸福生活。小小年紀,獨守孤燈,更無紅袖添香,雙目望著茫茫黑夜,不知雄雞何時鳴叫,天色何時發(fā)白。我也是插過隊的,但老實說,我沒有多大的狗力氣,那些有技術含量的農活一樣也不會。憑我的想象,少鴻也不會有多大的狗力氣,農活也跟我差不多??墒牵涍^七八年的革命鍛煉,居然讓他的力氣強大了起來,農活樣樣都會,竟然是一個名副其實的農家把式了。若干年之后,當招工的消息傳來,他便手舞足蹈,卻不知道如何發(fā)泄那心中的巨大喜悅,竟然又蠢蠢地跑到水庫工地挑石頭,一口氣挑了二十多擔,擔擔重達二百多斤。我想,如果那一下壓斷了腰,真可謂樂極生悲了。這叫做什么呢?這就叫做精神的力量是無窮的。他那天說了,我那天聽了,我的眼睛那天卻潮濕了。

  1995年,那是一個秋天,我在常德大地上畫了一個圈,卻差點掉了卿卿性命。這事與少鴻有關,他即使是想脫干系都是不可能的,因為歷史的證據還存在檔案里哩。那一次,可能是少鴻為了彌補當年讓我餓飯的愧疚吧,便叫我和幾個人一起去參加筆會。本來說好是三天的,我也請了三天假的,可是,我不知道吃了哪副鬧藥,硬是要第二天回長沙,好像我不回去,所在單位的報紙就出不來了,即使出來了,錯別字肯定是很多的了。

  少鴻見我這般固執(zhí),好勸歹勸我都不聽,便也十分無奈,吃罷中飯送我上車。我說我要坐依威柯,他卻硬要我坐豐田。還說京城里的人下來視察,也是坐豐田。我卻偏偏不坐豐田,我倒不是對豐田有什么意見,況且豐田高級許多,而是因為我當年坐依威柯坐多了,習慣而已??墒?,這個少鴻拿出了當年制造氮肥的工人脾氣,硬要熱情洋溢地把我送到豐田車上。于是,我就很不樂意地坐到了豐田上。前面的座位沒人,他就親切地叫我坐前面。這回我就不聽他的了,習慣性地坐在了最后面。拜拜之后,慘劇突然在一小時之后發(fā)生了。那真是驚心動魄,慘不忍睹。車上死了四個,都是坐在前面的,傷者十余人。我命大,受傷而已。我幸虧沒聽少鴻的,不然,就早已長眠于黃泉了。車上所有的人都去了醫(yī)院檢查治療,另外還有賠償,我卻賠償不要了,醫(yī)院也不去了,我說上蒼已經很看得起我姜某人了,給了我第二次生命,我已經是感激不盡了。于是,我又帶傷返回常德,我那副悲慘的樣子,頓時把少鴻嚇壞了,他驚訝地說,你你你怎么又回來了?臉色慘白,他明白不會發(fā)生了什么好事??墒?,這兄弟好啊,立即陪我配眼鏡,又設飯局壓驚,又唱歌壓驚,第二天,見我實在痛不過,又陪我去醫(yī)院照片,讓我感動不已,覺得這個曾經是氮肥廠的工人,良心是大大的好。

  不過,從此事也可以看出來,凡事不可勉強,一勉強就要出事,凡事都要順乎自然才好。凡事都不要以為你不在了,這個偌大的地球就不轉動了。

  從那之后,我就再也沒有去過常德了。

  1997年,那是一個夏天,我和少鴻在大連的土地上畫了一個圈,兩人一起去開會。去時,分道揚鑣,回來時,一路同行。我想,有少鴻在,雖然不是個女人,但這漫漫旅途也不至于寂寞了,起碼有人在一起吹牛皮了??墒牵@少鴻煙不抽,酒不喝,話不說。對我采取的是“三不主義”。這讓我十分惱火,你不抽煙不喝酒,我還不至于生氣,因為給我省了幾個銀子,可是,你不說話,兩個大男人你盯著我我盯著你,算什么東西呢?是動物園的大猩猩嗎?他真是不說話,這么多年來,性格一點也沒有改,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啊。那么,他在做什么呢?他靜靜地坐在窗口邊,眼睛久久地望著窗外,欣賞著祖國的大好河山,好像一個多年沒有歸來的華僑,又看到了熟悉的故土,便思緒萬千,沉默得令人不可思議。這讓我沒有了脾氣,便悶頭悶腦地抽煙喝酒撕烤雞。我曾惡毒地想,他娘的腳,倒不如我一個人走了的好,反正也是一個寂寞。

  以前,不了解少鴻時,總以為他沒有我這般多才多藝,我抽煙呀喝酒呀跳舞呀唱歌呀,卻一直看不出他有哪門子功夫。所以,我的臉上總是很驕傲的,腰背都是挺拔的,像大學畢業(yè)了一樣。不過,有一回,偶然碰上喝歌跳舞了——好像也是個什么筆會吧——這個少鴻居然顯示自己蘊藏多年的才華了,居然站起來跳舞了,居然還一鳴驚人,舞是跳得瀟灑的,人也是很紳士的。整個舞場掌聲一片。我一看,便冷汗直冒,自愧不如。很明顯,這跳舞是生生地輸給他了。那便唱歌罷,我喜歡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還有《小路》,因為前者是我的成名作,后者是我的代表作,哦,還有《三套車》,那更是我的巔峰之作。我想,我跳舞跳不過你,我吼嗓子總要吼死你吧。我唱罷,鼓掌的竟然只有一個,那就是我自己。誰知他也拿著麥克風唱了起來,居然不但唱我剛才唱過的那幾首,還唱帕瓦羅什么蒂的《我的太陽》,一唱,那真是了不得,聲域寬廣,聲音渾厚嘹亮,好像讓我們先到了俄羅斯,再又到了意大利,自然又是掌聲一片。我當然就不能再唱了,我當然就相形見絀了,我當然就默默無言了。我如果再唱,朋友們肯定就要抗議了,說不定還會鬧出人命案。

  前不久,才又去了一趟常德,又是因為少鴻他們辦筆會。于是,我就像個祥林嫂一樣,在桃花源那個幽靜之地,卻對別人滔滔不絕地說著發(fā)生在幾年前的那樁慘劇。其實,人家都知道的,我居然還是厚顏無恥地說。

  少鴻呢,仍然是那樣的寡言少語。我問一句,他答一句。

  我說陶淵明的陶,與你的那個陶,此陶是彼陶嗎?

  他說沒關系的。

  我說你好嗎?他說好。

  我說你夫人好嗎?他說夫人好。

  我說你小孩好嗎?他說小孩也好。

  我說大家都好嗎?他說大家都好。

  于是,我又沒脾氣了,我只好說,都好就好。

  這個當年制造糧食的農民,后來制造氮肥的工人,現在當然在制造文學了,不過,不論他在哪個革命崗位上,都算是個勞動模范。他把別人吹牛皮的時間都用在了寫作上,就像魯迅先生說過的,把人家喝咖啡的時間用在寫作上了。

  作為朋友,我為他感到十分的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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