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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大一相逢

來源:津子圍   時間 : 2017-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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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這一代人不是獨生子女,為什么親戚都消失了?

  ——題記

 

  正 本

  (屬于我自己的正本)

  父親是下午去世的。父親是下午3點去世的。父親是下午3點10分左右去世的。3點25分是醫(yī)生填寫的死亡時間。父親不是什么有影響的人物,他的死亡時間同樣不需要精確到幾點幾分,還是這樣說比較好:父親是下午3點去世的。

  我覺得,宋連枝沒道理對我不高興,不是我過于敏感了,我的的確確感受到妹妹不友善的目光的逼視。事實上,接到電話之后我就以最快的速度趕到康復醫(yī)院,出租車被堵在過街天橋下面,我一路跑過來,襯衣緊緊貼在后背上。進了那間消毒水味兒嗆鼻子的病房,父親已覆蓋在百色被單之下。宋連枝坐在鐵床邊的木凳子上嚶嚶地哭著,抬頭看了看我,一句話都沒講,氣呼呼地拉過手紙卷兒,繼續(xù)抹著眼窩兒。剛剛被拉過的紙卷兒在地上滾動著,拖著長長的尾巴。

  我輕輕掀開被單,父親安詳?shù)靥稍谀抢?。除了臉色有點灰暗,一切都跟素日里沒太大的區(qū)別。我的手掌在父親鼻子前探了探,馬上就意識到不對,又將手移動到他的脖子上。三個月前,由于大塊豆綠色黏痰和憋得紫紅的臉頰,醫(yī)生果斷將他的喉管切開,喉頭上鑲嵌一個不銹鋼圓環(huán),那個口可以呼吸,還用膠管往里面打流食。其實我沒必要用手掌來測試的,那個不銹鋼圓口應該剔出了,染著黃色利凡諾爾的紗布還在。紗布紋絲不動。拉開了被單,床上那個單薄的身體呈現(xiàn)出丈青色,我知道妹妹已經給父親穿好了壽衣,我還看到,他的頭邊放著帽子和銅錢,而胳膊旁邊放一根顏色怪異的棍子,那就是傳說中的打狗棒吧!妹妹做了這些,她大概覺得有資格來責怪我,當然,我不能跟她討論這些,如果提起這個話題,她是不會承認的,她一定會說,你怎么也得讓老爸看你最后一眼啊。

  事實上,我和老爸的最后一眼在三個月前就完成了。護士推老爸進手術室,他攥著我的手,目光依依不舍。我安慰他說,一個小時就出來了,明天就可以吃東西了。我給你包你愛吃的蘿卜絲蝦皮餃子。老爸在痛苦中向我擠出笑容,那個笑容猶如厚厚的云層透出的陽光,很稀缺也很吝嗇。隨即,電動鐵門滑動,咔”地關閉了。

  現(xiàn)在,我攥著老爸的手,他的手還沒僵硬,仿佛還有余溫,只是筋骨畢露,麻澀澀的感覺。接著,我向宋連枝提了一連串的問題。——“大壯(我妹夫)去哪兒?……壽衣在哪兒買的?”“是你自己給老爸穿的衣服?你自己怎么行,應該等我來呀。”“怕來不急穿衣服?……是殯葬服務公司來辦理的?他們怎么來得比我來得還快?”“這個殯葬公司是民政局下屬的?我怎么從沒聽說民政局還有殯葬公司,一條龍服務?”“你的意思,我們出錢,什么都不用管了嗎?”

  宋連枝懶得跟我多說話,我問兩句三句,她嘣出一句。——“你是說大壯和殯葬公司的人走啦?他們等殯儀館的車?”“送殯儀館之后呢?守靈嗎?……沒地方守靈?在家里設靈堂啊!”“你說吧,現(xiàn)在需要我做什么?一會兒回家安排靈堂,具體怎么做你知道嗎?”

  殯儀館來人了,他們也穿著醫(yī)生那種白大褂兒。兩個人不費力氣就將消瘦到不足一百斤的老爸抬到擔架上。本來我是要抬前面的,不知為什么,突然兩腿發(fā)抖,抬了兩次沒站起來。殯儀館的白大褂接了過去,他的胳膊汗毛濃密,下面還紋了一條張牙舞爪的龍。老爸被送上了靈車。殯葬服務公司的小胡對大壯說:“你們直接去殯儀館吧。”大壯瞅了瞅我,又瞄了小胡一眼,大概覺得小胡和我們的距離夠遠,小聲對我說:“要價2600,我和連枝砍了半天,2200,不行你再跟他談談。”我說不用了,你們談好就行了。

  我坐到大壯出租車副駕駛位置上,透過車窗目送靈車緩緩離開。老爸,真對不起!我在心里說。那種“說”既像叨念,也像是問候。

  這時,大壯攙扶宋連枝到了車后座,她近200斤的肉體坐下來,轎車像船過了吃水線那樣,忽悠地顛簸一下。“我可憐的爸爸呦!”我妹妹帶著哭腔喊叫。

  我們將老爸送到殯儀館的冷庫里,辦理好相關手續(xù)回到家已經7點多了。母親聽宋連枝講述事情的經過,她看了看我,我沒說話,也沒擦眼淚。老爸去世我竟然沒流眼淚。我不能沒有眼淚而硬生生擠出眼淚兒。我總不至于虛偽到在老爸面前也演戲吧。后來我仔細想了想,也許在幾個月的煎熬中,痛苦和悲傷被一點點侵蝕、消耗了,還有,我已經用盡全力,同時耗掉了我?guī)缀跛械姆e蓄,是不是用耐心和錢抵頂了本來應該有的悲痛?

  母親說話的聲音嘶啞,她的大意是,咱家是這個城市的移民戶,原來你們老宋家規(guī)矩挺多的,我老家也有很多講究,但是經過這么些年,破四舊啊,殯葬改革呀,老規(guī)矩不太講究了。我看啊,咱就按殯葬服務公司安排的辦吧,他們怎么說,咱們怎么配合。母親又瞅了瞅我,對我說:“連濤啊,家里這些事兒你拿主意吧。”我瞅了瞅宋連枝,她盤腿坐在沙發(fā)上,胸前是一盆桃子,她拿起桃子在大腿上蹭了蹭,“嘎嘣”“嘎嘣”地嚼著。妹妹發(fā)現(xiàn)我瞅她,她嘴里含著填充物含混地說:“你是哥,你得定事兒啊!”大壯看到宋連枝嘴角粘著一塊果皮,他沒提醒她,反而在自己嘴角抹了一下。

  既然這樣,我只好來安排和調度了。按殯葬服務公司提供的風俗和殯儀館的規(guī)定,老爸后天早晨火化,這之前,有很多瑣碎的事要處理,設靈堂要連夜沖洗老爸的照片,去醫(yī)院結算并開死亡證明,去派出所辦理銷戶,去殯儀館辦理火化手續(xù),定制花圈,寫悼念稿,還要接待前來探望的親朋好友……說到親朋好友,老爸去世通知誰不通知誰,這的確是個難題。

  “咱家的親戚挺多,七大姑八大姨的,老爸這輩子也幫過不少窮親戚,可具體落實到人,一時還真想去起請誰?我能想起來的……”我的話還沒說完,宋連枝插嘴說:“別提親戚了,老爸有病時他們在哪兒?人影兒都沒有!十年八年不聯(lián)系一回,也就三姨家的玉姐來看過兩次,我看還是算了吧。”母親咳了一聲,清清嗓子說:“遇到這樣的事兒,通知不通知是一說,通知到了,他們來不來是另一說。不請失禮。”母親這樣說是不是發(fā)自內心我不知道,姑且算是老輩殘留下來的僅有的規(guī)矩吧。

  母親平素里碎碎叨叨,關鍵時候總還能起到定海神針的作用。老爸從手術室出來被送進了重癥監(jiān)護室,從此就沒蘇醒過來。他在重癥監(jiān)護室21天,消耗掉了全家所有的積蓄,我們都不愿意承認老爸成了植物人,總是期盼某一個早晨老爸突然醒了,動動手指或者靜靜地流出眼淚,但是,老爸一直沒有。就在我準備賣房子時,母親說話了,她說不能指望醫(yī)院治療了,把老宋轉到康復醫(yī)院吧。母親發(fā)揮了權威性,母親的權威體現(xiàn)在她的榜樣作用,爺爺病逝前癱瘓3年,都是母親伺候的,她有一句口頭語是,“老宋家祖輩人都孝順。”還有,她權威性的基礎是——我和妹妹在一場看不到終點的馬拉松長跑中,已經筋疲力盡,甚至脫水了,正好借著母親發(fā)出的號令止住了腳步。

  好了,直接說老爸遺體告別那天早晨吧。參加葬禮的親戚并不多,我這樣說有些難為情,實際上真正來的親戚只有3位:表姐黃巧玉,我三姨的女兒,她和我住一個城市。堂哥宋連勝,我大伯的二兒子,他說他從上海飛過來的。表哥唐立軍,我二舅的兒子,他從黑龍江雞西來。通知親戚之前,我大致算了一下,我父親兄弟姊妹6人,加上后代40多口人,母親兄弟姊妹5人,加上后代近50人,排除掉幾乎沒有聯(lián)系的,我通知了20多人,而真正參加葬禮的僅僅3人,好在有的代表父系,有的代表母系。我前妻李淑萍正在國外出差,她家那面的親戚都沒有通知,當然,也沒有通知的必要。

  這個結果令我極度失望,而且,十分震驚。

  通常來講,親戚參加老爸告別儀式帶來的困惑和苦惱,隨著葬禮的結束就應該逐漸淡出我的記憶。那天亂哄哄的,老爸生前單位的同事、好友;我單位的同事、好友;妹妹單位的同事、好友。來了多少人、都誰來了,很難有精確的統(tǒng)計。老爸的骨灰盒臨時安放在殯儀館,這件事就算告一段落,煙消云散,有了一個階段性的結局。生活還要繼續(xù)。問題是,恰恰是這少得可憐的親戚的出現(xiàn),又在我家生活的池塘里掀起了微瀾。

  大壯用泛黃的指頭捏一顆煙遞給我,我說我不吸。“抽一顆吧,寬寬心!”他說。大壯知道我偶爾耍一顆煙,喝酒的時候或者心情郁悶的時候,但是此刻,我一點吸煙的想法都沒有。大壯只好自己抽了,他先是用香煙的過濾嘴蹭了蹭掛了煙漬的牙,然后,自信地將煙叼在嘴角一側。大壯低聲問我:“玉姐為什么跟連勝哥吵架呢?……”我愣住了:“有這事兒嗎?我一點都不知道,我只看到連枝跟殯葬公司的小胡吵架。”大壯說:“我聽到了。……聽到了只言片語……可有一句特別清楚,玉姐對連勝哥說,我詛咒你快點躺到那里,她說的那里,就是老爸躺的地方。”

  我仔細回憶了一下,我的的確確沒看到黃巧玉和宋連勝吵架。在我的印象里,她一直陪著表哥唐立軍,撿骨灰的時候,她還跟我說了幾句話,我沒看到她跟堂哥宋連勝有過接觸。說起吵架,宋連枝的動靜確實不小,我在告別廳外的大廳接待來賓時,忽然聽到吵嚷聲。大廳里人頭攢動,分辨不出哪里吵架了,后來聽到宋連枝的聲音,那個聲音是我熟悉的。嗓音處在高音區(qū)域,底氣還很足。我不得不擠過去,“借光!借光!”我把“借過”說成了“借光。”宋連枝拉著急于掙脫的小胡:“你不是說第一爐嗎?為什么告別儀式排在了第二輪?”小胡大概在解釋什么,我聽的不完整。“這不是理由,你們答應得好好的,臨時變卦了,這不明擺著騙人嗎?你們可是收了第一爐的錢……”這時,我看到大壯也擠了過來,我對大壯說:“你處理一下,我那邊很多事兒要處理。”大壯點了點頭。我知道不會有太大問題發(fā)生。大壯已經過去,即使大壯不過去,憑宋連枝那個快頭兒,她也不會吃虧。

  黃巧玉和我說話是在殯儀館的火化爐等候廳。那個燒烤爐子模樣的骨灰托盤被工作人員推了過來,我和宋連枝、大壯都圍在那個仍散發(fā)柴油味兒的黑鐵箱邊,里面是灰白色的骨灰。這時,我感覺到黃巧玉來到我的身邊。我們要等骨灰冷卻了才能動手。黃巧玉在我身邊小聲說:“在日本做訪問學者的時候,一個同學去世了,我們去撿過骨灰,日本的骨灰燒出來是完整的人形,不像這個方盒子。我記得我們都按當?shù)亓曀坠蛟陂L長的盒子邊兒,一動不動,烤著前胸,后背冰冷,汗水淋漓,回宿舍就大病一場。我還在想,那個同學有怪我的地方嗎?……二姨夫不會怪我的,他一直對我好。”我瞅了瞅黃巧玉,不知道她這時候講這些什么意思,舒緩我的心情?分散我的注意力?——對了,表哥唐立軍也在場,他站在宋連枝的身后。但是,無論怎樣在記憶中搜索,可我還是沒找到宋連勝的影子,一丁點兒都沒有。

  葬禮之后一直沒有黃巧玉的消息,我給她發(fā)了一個微信,問她是否方便接電話。黃巧玉很快給我回了電話。我對黃巧玉說:“玉姐呀,我知道你能理解我,安頓好老爸的事兒,老媽又病了,昨天剛剛算是正常吃飯了,我這才給你掛了電話……主要是想謝謝你!”黃巧玉連忙問:“二姨怎么啦,沒事吧?”我告訴她老媽沒有氣質性病灶,大概受老爸過逝影響,發(fā)了三天高燒,臥床不起,昨天退燒了。黃巧玉說:“我也是昨天剛回來,二姨夫火化第二天就出差了,去內蒙古給在職研究生班講課,這兩天我找時間去看二姨。”我說:“你千萬不要來,不然又是我多嘴。”看來我得盡快轉入正題,直接問她和堂兄吵架的事兒,我的意思,想向黃巧玉致歉,如果不是因為老爸的事兒,黃巧玉就不會見到宋連勝,當然也就沒有吵架的事了。如果在這三位親戚中做一個比較,玉姐和我平時來往最多,對她二姨和二姨夫的關愛卻也真心,所以,我應該在意她的心情和感受。

  “賴得提那個渣人。”黃巧玉說。

  “既然這樣,玉姐你不犯不著生氣上火了,你心里不痛快,我也難受。”我這樣說。

  不想,黃巧玉聲音大了些,對我說:“我心里還真不痛快,不過不是因為那個渣人……”

  “不是宋連勝,那是誰呀?”我覺得很意外,同時腦子里立即閃過一個概念——宋連枝,是妹妹哪塊兒做得不得體,讓敏感細膩的黃巧玉心生不快?

  “我在生你的氣!”

  “生我得氣?”這下,我真糊涂了。

  “表哥畢竟從那么遠的地方趕過來,倒了兩遍火車,頭一天晚上都沒吃飯,大清早就到殯儀館等了。是,他現(xiàn)在混得沒個人樣兒,可他畢竟是咱表哥。”黃巧玉說,“你宋連濤不至于功利到這份兒上吧,看人下菜碟,落別人身上我可以理解,可你不應該……”我明白了,我的聲音也大了些:“玉姐,這個你真錯怪我了,你也看到了,那天我忙成什么樣兒。是,我承認我對他照顧不周,可我絕對沒有看不起他的意思,絕對沒有!”

  黃巧玉仍咄咄逼人的聲音:“你沒看不起他,那他給你錢,你為什么摔在地上,他拿出一百元已經不容易了,你不該嫌棄!”

  我彷佛被一種絮狀東西噎住嗓子,憋得喘不過氣來。我對唐立軍給我錢的事兒幾乎沒有記憶,得努力回憶才想起來。當時,我面前的人摩肩擦踵,唐立軍是給我塞了東西,我當場拒絕了,但是,絕對沒有將他給我的錢摔在地上,會不會在我們倆相互推讓時,那個錢掉到了地上?我沒看到,也不記起來。

  “你什么時候有時間,我們見一面,”我對黃巧玉說。“我不想誤會了。”

  黃巧玉說:“這兩天可能去看二姨,去之前我會給你打電話。”

  見到宋連枝,我問起了唐立軍的事,當時母親也在場。“你知道表哥給錢的事兒嗎?”宋連枝正在嫻熟地嗑她的葵花籽兒,她將三四??ㄗ褋G在嘴里,牙齒和舌頭配合著,剝粒機一般順利地將皮兒吐到了胸前一個塑料盆里。“我正要說這事兒呢,表哥塞給我一百塊錢,我不要,他非得給,撕巴了半天。當時人挺多,看著也不好,我只好收下了。”我問她:“那個錢被你甩地上了嗎?”“甩地上?”宋連枝張大了嘴巴,舌頭上還貼著葵花籽皮兒。“沒有啊,他直接塞我后屁股兜里了。”

  母親說,三小兒(唐立軍小名)那么困難,不該收他的錢,他大老遠兒跑來,有情有義,路費你(看著我說)應該給拿。

  我說這個應該,就是當時忙亂,沒顧上這事兒。我想,玉姐應該給他出了路費,從殯儀館出來,是玉姐陪他走的。

  宋連枝說:“關鍵是這一百塊錢,你說怎么處理吧?”我看了看宋連枝,宋連枝從口袋里拿出一百元錢(不知道是不是唐立軍給她的那張一百元),放到磨損得有些發(fā)污的玻璃茶幾上。“我聽說唐立軍剛從牢里出來,他這一百元是不是贓款啊?”宋連枝這樣想問題,大大出乎我的預料,我張了張嘴巴,一時不知該說什么。

  母親說:“怎么那么巧這一百塊就是贓款了……” 宋連枝截住母親的話頭兒,連珠炮地說:“唐立軍進出監(jiān)獄就像住旅館似的,誰能保證這個錢是干凈的,如果是贓款,就涉及到了法律,我們也要跟著負連帶責任……”母親不滿地白了宋連枝一眼,她說:“行了,就算是臟錢,一百塊錢能有多大的法律責任呢!”說完,母親又瞅了瞅我:“連濤,你說呢?”

  我撥拉掉胳膊上粘的葵花籽皮兒,沒好氣地對宋連枝說:“唐立軍是臭狗屎嗎,讓大家這么嫌棄!”

  我和黃巧玉見面并不在母親那個小房子里,而是海大校園后的一個咖啡館。選那個地方主要是方便黃巧玉,她住校園內的教工樓,從海大后面出來,上過街天橋,咖啡館就在西式樓的拐角處。還有就是,那個地方黃巧玉非常熟悉,過去十幾年,我們在那個咖啡館里討論了很多問題,其中關于唐立軍的事就很多次,起碼有八九次吧。

  我叫黃巧玉“玉姐”,其實我們同歲,她6月出生,我7月出生,相差一個月,實際上是25天。小時候,我并不管黃巧玉叫姐,她個子比我矮,性格比我柔弱,跟在我屁股后面跑著,我反而更像哥哥。“二丫蛋兒!”我叫她,二丫蛋兒是她的小名,我隨大人叫的。后來大了些,她不喜歡我叫她二丫蛋兒,我就改口叫她“二丫”、“愛民”、“巧玉”,黃愛民是她上大學之前的名字,我三姨夫給她起的。黃巧玉是她自己給自己改的名字。我什么時候開始管她叫玉姐了呢,具體哪年哪月實在想不起來了,應該是我們都組建了家庭之后的事情吧。

  其實小時候我對玉姐的印象并不怎么樣,她動不動就流眼淚,不是哭天抹淚那種,她流淚時表情變化不大,淚水偷偷地在眼眶里積蓄著,積蓄到一定多的時候,就刷地順臉頰落下。那年,母親帶我和宋連枝去姥姥家大潭參加小姨的婚禮,由于親戚眾多,姥姥家的小房子盛不下,我們就被分配在同一個村子的大舅、二舅家。那是一個晴朗的天氣,太陽剛剛落山。大舅家二哥唐立輝帶我們去大隊部旁邊的場院玩藏貓貓。我們這群孩子一共7個,分別是我和宋連枝、二丫蛋兒(黃巧玉,三姨的女兒)、曉軍(黃巧玉弟弟)、大鼻涕(二舅家二兒子)、拴馬樁(小舅家大兒子)。除大舅家老二唐立輝和老三唐立軍年齡大一些,其他都是六十年代中期出生的,那個年代好像一根灰突突的角鐵,中間被電焊給切割開來,我們就是那個切割年代的火花。

  輪到唐立輝坐莊,他被手絹(應該是黃巧玉的手絹)蒙上了眼睛,大家迅速四下散開,有的跑到谷子堆后面,有的跑進楊樹林里,我和黃巧玉、唐立軍跑向場院邊的蒿草叢。上一輪我們就在那里成功躲藏,谷子堆后的唐立輝第一個被發(fā)現(xiàn)了。蒿草叢里的青蒿很高大,也很茂密,只要匍匐下身子,就可以把自己掩藏起來,但是得小心拉拉秧,那些滿是荊棘的藤蔓容易刺破腿和胳膊,還有老頭蒼子,果粒飽滿的蒼子粘到頭發(fā)上,往下摘很粘、很痛。

  唐立輝坐在場院的石碾子上,背對我們大聲喊:好了嗎?好沒好?

  突然,我聽到蒿棵叢中的喊叫,我知道是黃巧玉。我連忙站起來,朝喊叫聲直奔過去。黃巧玉掉到了旱井里。那個旱井的井口覆滿青草,里面還有水。黃巧玉一邊撲騰一邊喊叫,我爬在井沿兒向她伸出手來。黃巧玉掙扎時是閉著眼睛的,她的手四下劃拉,劃拉好幾下才觸碰到我的手,我用力拉著黃巧玉,這時,我的神經“唰”地的一下,頭皮發(fā)麻,電流直接穿透腳底——我看到水中滿是跳躍的黑線蟲兒,密密麻麻。當時我一定失去了控制,井中的黃巧玉繼續(xù)喊叫和撲騰。好在唐立軍及時趕到了,他一下子跳到井里,將黃巧玉托舉起來,黃巧玉爬上井沿兒,我的意識才清醒過來。其實那個旱井并不深,井水剛沒過唐立軍的胸口,只是黃巧玉不知道罷了,當然,黃巧玉的個子也比唐立軍矮很多。

  后來我知道那些黑色的線蟲是蚊子的幼蟲,學名叫孑孓,也叫跟頭蟲,它們尺折在水中翻滾著,對第一見到它們的我來說,簡直恐怖到了極點。幾十年后,我對兩個與 孑孓有關的成語印象深刻,如“煢煢孑立”,還有“孑然一身”,這兩個詞恰好說明了我的境況,當初,我那么懼怕孑孓,早早就暗示了我的命運與這個別扭的字有某種聯(lián)系嗎。

  大概就在那個晚上,我清晰地記住了黃巧玉的面孔,紅撲撲、圓圓的臉,同我母親小時候的照片十分相像,如果不作提示,我?guī)缀鯚o法分辨她們。多年以后,我去老院長家做客,看到他床頭擺放的照片,那是一張全家福,中間是老院長和老伴,左側是大兒子和大兒媳,右側是小兒子和小兒媳。我十分驚訝地問他,你的兩個兒媳怎么長得都像大嫂,乍一看,還以為是你們女兒呢。老院長說,將來,如果你有兒子,找媳婦的時候你就明白了。孩子的潛意識里,一定有母親的影子。

  黃巧玉風風火火地走了進來,屁股坐下來的同時,手提包也落在沙發(fā)上。她說:“來晚了,真不好意思!一個研究生的家長給我打電話,接上話兒就停不下來。我真搞不懂,現(xiàn)在的家長都怎么啦,好像她是我的學生,而我的學生反而成了局外人。”我笑了笑,表示沒什么,輕輕把單子推給她:“點喝的吧!”黃巧玉低頭在包里翻弄著,說了句:“你隨便點吧。”我抬頭看了看墻上的掛鐘,詢問道:“那,給你點水果茶?這個時間喝咖啡,恐怕會影響你的睡眠。柚子茶怎么樣?”黃巧玉瞅了瞅我,遲疑一下,果斷地說:“沒關系,喝咖啡。”

  我知道黃巧玉不喜歡花式咖啡,一般都喝原味的,甚至喜歡味道濃郁的,比如Espresso、巴西咖啡什么的?,F(xiàn)在已經是午后3點,還是折中一下比較好。我點了“藍山”。

  黃巧玉還在包里翻弄著。我問她:“少東西了嗎?”她頭也沒抬,嘟噥著:“我的手機怎么不見了呢?我記得出門之后還打過電話。”我噗嗤一下笑了。黃巧玉抬起頭來:“你笑什么?”我朝她右側的餐桌上努了努嘴。黃巧玉說:“哎呀,我的腦子真是壞掉了。”“很正常,有一次,我一邊打手機一邊找手機……我們都到了腦子壞掉的年齡。”我說。

  咖啡送來之前,我就唐立軍的事向黃巧玉做了解釋,說明了錢的去處——在宋連枝手里。當然,宋連枝關于錢的看法就沒必要跟她講了,完全屬于節(jié)外生枝。我還談到唐立軍車費的問題,對黃巧玉表示感謝。黃巧玉說你沒理由感謝我,從殯儀館出來之后,我陪他在快餐廳吃了午飯,之后他就去了火車站。我沒給他車票錢,他也不讓我送他去火車站,非常堅持,我只好隨他的意了。

  “那,甩(摔)錢的事兒怎么來的?他跟你講的吧?”我問。黃巧玉說:“他沒講,我看到的,他蹲下來撿錢時,我恰巧看到了。……當然,也許你說的對,我沒看到前面就做了推理,看來我誤會你了……謝謝!”黃巧玉抬頭對送咖啡的服務員笑一下。“不過。”黃巧玉平靜地瞅著我:“我覺得你不單單是為了解釋這件事來約我的,你以前從不這樣……說吧!”我挺直了身子說:“沒錯,我想知道你和宋連勝吵架的事兒。”

  “你關心這事兒、有意思嗎?”

  我反問道:“你說呢?”

  黃巧玉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那一口夠大的了,我目測,應該喝了大半兒。

  “以前,我只是覺得宋連勝很無恥,這次我真見證了他的無恥。開始我好言好語,希望他能幫幫鳳姿(黃巧玉弟媳)她們母女,曉軍(黃愛軍,黃巧玉弟弟)住院前前后后欠了不少債,現(xiàn)在風姿孤兒寡母,人財兩空,作為曉軍的老板,不該幫一幫嗎?”見我沒回應,黃巧玉繼續(xù)說。“你猜那個渣人怎么說,說曉軍還欠他二百萬,他還準備起訴風姿的房子……”我輕輕拍了拍黃巧玉放在桌子上的胳膊,意思讓她控制一下情緒:“他們之間的事情比較復雜,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的……”

  “有什么說不清的,曉軍住院時是你宋連勝公司的員工,宋連勝有責任、有義務幫助他、幫助他的遺屬。再說了,如果當初曉軍沒跟宋連勝干,就不能得肺癌,就不能死那么早!這個賬我還沒跟他算呢……”我實在忍不住了,我說玉姐啊,虧你還是學法律的,怎么也用這種方式思維啦,非黑即白!曉軍去工作和后來得病有本質的、必然的聯(lián)系嗎?

  黃巧玉站了起來,她說:“怎么沒聯(lián)系?后期宋連勝四處欠債,曉軍跟著生氣上火,誰知道哪股火、毒火攻心……”我對她擺了擺手,說:如果按玉姐的邏輯推理,那我也要承擔法律責任了。當初,是我把曉軍介紹給宋連勝的,如果沒我介紹,宋連勝就不會讓曉軍到他公司工作,也就不會得癌癥,不會撇下風姿她們母女。黃巧玉說:“你要愿意這樣主動承擔責任,我也不拒絕!”

  黃巧玉這樣講話太氣人了,我也站了起來,大聲說:“那你也跑不了,你不找我,央求我,我會沒事找事兒把曉軍介紹到宋連勝公司?我有責任,你也跑不了。”

  黃巧玉直盯盯地看著我,流露出鄙夷的神色。

  “玉姐啊,你冷靜下來想一想,解決問題的方式不是這樣的,就算打官司贏了,以他宋連勝現(xiàn)在的情況,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你能奈何得了他,問題不是還沒解決嗎?……你不是不知道,他現(xiàn)在是有名的老賴,都進入黑名單了,連飛機和高鐵都不能……”我張大了嘴巴,突然想起宋連勝說他做飛機從上海趕來參加老爸的葬禮,他是不能做飛機的。這個家伙!鬼知道他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黃巧玉冷冰冰地對我說:“如果你沒有別的話題,我沒必要在這兒,跟你浪費時間了。”

  想起宋連勝,首先想到的是他的“地中海”頭型和俄式面包的啤酒肚。仔細想一下,他還算不上典型的“地中海”,謝頂?shù)牡胤綒埩粝∠÷渎涞能浢珒?,周圍蓄長發(fā),一綹一綹的,怎么說呢,也許用海里的一種章魚類生物比喻可能更直觀。其實,宋連勝真正的特點是他的眼睛,那雙眼睛高頻率眨動,你幾乎看不清他的眼神兒。每次我給他打電話或者他給我打電話,第一聲一定是:“連濤~”尾音上揚,叫的彷佛不是名詞,而是祈使句。

  結婚之前,我和宋連勝幾乎沒有多少聯(lián)系,至少我對他的印象不太深刻,有一天傍晚,我接到干休所門衛(wèi)的通知,說我的一位親戚找我。“我的親戚?他叫什么?”我問。門衛(wèi)說叫宋連生,說是我的堂哥。宋連生?我的堂兄中有一位叫宋連勝的,我記不住他長什么模樣了。到了大院門口,我并沒見到要確認的那位親戚,只看到梧桐樹下下棋的老頭兒,他們旁邊倒是站著一位身體結實的年輕人。

  那個年輕人就是宋連勝。他轉頭發(fā)現(xiàn)了我,大聲喊:“連濤~”

  “什么時候到的?”我問。語氣是問候型的,就像小時候老家人見面問的“你吃了嗎”一樣。宋連勝說我一點下的火車,找到你們這兒天就晚了。我本想問,你怎么會有我的地址呢?話到嘴邊,還是咽了回去。

  那個時候我還在自我感覺良好、虛榮心附體的人生階段,帶著宋連勝去了街邊一家小館,一副這個城市主人宴請外鄉(xiāng)人的姿態(tài)。我大大方方地點了四個菜,家燜小黃花、溜肉段、尖椒豆腐皮和黃瓜拌豬頭肉。說起來,我對黃瓜拌豬頭肉存有灼傷的記憶。李淑萍第一次帶我到她家見我未來的岳父岳母,招待我的主菜就是黃瓜拌豬頭肉。席間,李伯父幾次對我說:“豬頭肉,吃,豬頭肉,多吃點豬頭肉!”陳阿姨也用筷子將豬頭肉撥拉到盤子的一側:“別客氣啊小鬼……下筷子!”那個時候改革開放多年了,即使我家鄉(xiāng)那個小城也早就告別了腸里沒油水、饑腸轆轆的年代,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催@樣看我,看我這個祖國邊疆省份小城出身的孩子。從他們的角度來說,也許是恩惠和厚澤,可一個心氣頗高,自尊心很強的年輕人一定是強烈抗拒的,并且,在內心里刻下了硬傷。莫名其妙的是,我招待宋連勝時竟然也點了黃瓜拌豬頭肉,并且也不自覺地對宋連勝說一句:“別光吃黃瓜,多吃點豬頭肉。”

  宋連勝喝啤酒的方式我記憶深刻,第一杯一飲而盡,他解釋說,啤酒不能像白酒那樣一口一口喝,第一杯一定要干了,不然,越往后喝越不痛快。我按他說的喝法兒,沒多久就覺得天旋地轉,眼皮發(fā)黏。宋連勝大概看出我不勝酒力,他說我不要求你跟我杯碰杯,你意思意思就行了。

  談話間我了解到,宋連勝沒上高中,初中畢業(yè)后就做小買賣,在老家搗弄服裝,還開過小飯館。當然,所有這些都是他告訴我的,相反,宋連勝對我的情況卻了如指掌,我屬什么,幾月份出生,有什么愛好,哪年上的大學,學什么專業(yè),找了什么樣的對象,畢業(yè)后分在什么單位……就連我小時淘氣,上大姑家房揭瓦掏鳥窩,從房頂?shù)粝聛淼氖聝核贾馈?ldquo;你大腿上是不是還有塊疤?”

  我點了點頭,同時也覺得慚愧,面對一個對你如此用心的堂哥,相比之下,他根本不在我的視線之內。我用我的酒杯主動向宋連勝的酒杯碰了碰:“敬你!”

  宋連勝笑了,露出兩顆小虎牙。“自家兄弟,敬什么敬啊!親不親,打斷骨頭連著筋,敬就外道了。”

  放下酒杯,宋連勝想起了什么,他小聲問:“弟妹不在家嗎?”

  “什么?”我大概明白他的意思,但由于酒館里十分吵鬧,沒有聽清所有的字。

  宋連勝放大了聲音:“我聽說嫂子可漂亮了,地位又了得,你說,你小子怎么這么有能耐呢!咱家族這一輩兒,就出你這么一個正兒八經的大學生,都說祖墳冒青煙,可咱是一個爺爺呀,我們這些連字輩兒的怎么就都不出息呢!”我說那都是表面現(xiàn)象,我沒出息什么。“你這個老弟呀,怎么還謙虛了……說說,你是怎么攀上李家這個高枝兒的?”

  其實我最不喜歡聽這句話。在宋連勝之前,不只一個人用這句話問過我。事實上,我和李淑萍的故事只有我們倆最清楚是怎么回事兒。大四那年暑期返校(這是個重要的時間節(jié)點),系副書記老龐叫我到家里吃飯,他親切地對我說:“連濤啊,今天找你來是想幫你介紹個對象。”我啞住了。那個時候雖然校規(guī)上不反對,但學校也不提倡學生戀愛,作為副書記的老龐主動給我介紹對象還是覺得意外。“還不是看你這個人好,別人我才懶得去操閑心呢。”老龐這樣解釋。我第一個念頭閃現(xiàn)的是老龐的女兒,她剛剛上大學一年。我之前見過她,細高條兒,挺白凈的。“誰呀?”我問。老龐說:“你就沒覺得你們班哪個女同學對你有意思嗎?”“我們班?”我想了想,還真想起了四五個。

  “李淑萍。”老龐說。我梗住了,我真沒往李淑萍身上想。

  說起來,我對李淑萍的印象不壞,也可以說還不錯。她長相周正,不顯山不露水,學習成績平平,為人謙和、低調,一直到大學三年,系里才有人私底下議論她,說她的背景如何如何深厚。大四那個假期之后,由于黃巧玉的因素,我的心情發(fā)生了很大變化,開始關注班里的女生了,但實事求是地講,我的的確確沒關注李淑萍。

  后來我才知道,大四的頭一個學期,老龐已經對我的家庭出身進行了審查,并對我家的全面情況做了調查。當然,老龐也是受人之托,或者說是上面的安排,直到他覺得可以向我攤牌了,才在家里設了這樣一個局。我不能對老龐說我對李淑萍沒感覺,只能說自己年齡小,暫時還不想考慮這個問題。老龐說:“年齡肯定是不小了,這個不是借口。我所以這個時候跟你提出這個問題,主要是考慮畢業(yè)分配問題。很快,你們就面臨人生的選擇,據(jù)我了解,你們這一屆分配去向遠不如上一屆,北(北京)上(上海)廣(廣州)名額不多,原則上哪來哪去。你可得好好想想……李淑萍同學我了解,人品好,拋開她的家庭背景不說,但就人來說,差嗎?以你的條件你想找什么樣兒的?”

  老龐還算控制,他沒要求我馬上答應,容許我考慮三天再答復他。接下來的幾個夜晚都十分難熬,我開始體會到另一種——與黃巧玉不同的失眠滋味兒。三天到了,我沒去找老龐,老龐居然也沒有我預料的那樣來找我。不過從那天開始,我真的開始關注起李淑萍了,李淑萍也感受到我的關注。去晚自習的路上,我和李淑萍在林蔭路上迎面相遇,她會主動跟我打招呼,露出潔白的牙齒笑一下。日子一天天過去了,我們李淑萍之間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一樣。兩個月后,我在?;@球比賽中受傷,李淑萍偷偷給我送來市面上買不到的創(chuàng)傷藥,這件事被班里的大姐余丹撞見了。李淑萍對我說:“我們之間本來沒什么,可碰上余丹就麻煩了,你知道余丹的嘴不好……我不希望余丹把這件事傳出去,這樣對你對我都不好。”我說:“是啊,我也這樣想。我倒沒關系,我不想影響你……有什么辦法嗎?”李淑萍想了好一會兒,她說:“有些事就是這樣,你越叮囑她不要傳出去,她傳出去的速度越快,唯一的辦法就是找她說媒,我們還得讓她做思想工作,這樣,她一定保密。”我想,說媒也不一定說成啊!于是,同意了。

  有些事情非常奇妙,當故事主人公的角色轉換時,你的心情、態(tài)度和動力都發(fā)生了轉化。我和李淑萍開始演一場戲,我們是這個戲里懵懂的男女主人公,余丹成了給我們穿針引線的紅娘,她這個紅娘很辛苦,在我面前說李淑萍如何好,又在李淑萍面前夸贊我,而我和李淑萍見面交流時,都不免開懷大笑。當我勉強答應“處處看”、李淑萍羞澀地含而不答時,余丹大姐有了完成一項偉大事業(yè)的成就感。接下來她開始為我和李淑萍之間鴻雁傳書。搞笑的是,那些紙條寫的內容大多是我和李淑萍事先商量過的……余丹大姐兢兢業(yè)業(yè),我和李淑萍在密切交往中也一點點找到了感覺。余丹一直完整地給我們保守了秘密,畢業(yè)通知書下達時,全班同學都為我的分配去向大跌眼鏡,只有余丹在背地里偷偷地樂。說起來真的很對不起余丹,也十分感謝余丹。我和李淑萍舉行婚禮頭一天晚上,我對李淑萍說:“我們應該把這個秘密告訴余丹,不然我總覺得心里不安。”李淑萍說:“你的心情我了解,可我覺得,還是別跟她講了,你想,她是知道真相快樂,還是她永遠都不知道快樂呢?我不想傷害余姐。”生活就是這樣,你不知道真相有的時候反而是一種保護,就像我一樣,我和李淑萍在大學校園里是群體中的一員,我甚至表現(xiàn)得比她還優(yōu)秀,以致我產生了一個錯覺,誤以為我們是平等的,當我們進入到大千世界,滾滾紅塵之中,我才知道我多么單純,李淑萍在山的高坡上,而我不得不從山腳起步,即使我永不停歇地向上爬,恐怕一生也爬不到她站的那個位置,由于婚姻關系,她拉著我到了那個位置,但我的腳下是懸空的,只要她一撒手,我就會翻滾著掉下去。因此,李淑萍成了我的妻子,后來又成了我的前妻,這些都是命運開的玩笑。

  眼前,宋連勝已經喝得脖子都發(fā)紅了。我向宋連勝撒了謊,說李淑萍出差了,我不想讓他見李淑萍,當然,李淑萍也不會來見我的什么堂哥。

  宋連勝晃了晃啤酒瓶,征詢的口氣問我:“還喝嗎?”

  我說:“喝啊,喝到你高興為止。”

  宋連勝又要了兩瓶,嘴上叼著煙,歪斜著腦袋起酒瓶蓋兒。

  “你來是出差嗎?”我問。我們見面后一直在討論我,酒喝到這種程度好像才進入到了他的題目。“我是專程來看你的。”宋連勝說。“專程來看我?”我有些受用不起。我說:“你這樣說我會喝醉的!”宋連勝說:“當然,我來也想看看能不能做點什么。”

  宋連勝大概覺得我喝得差不多了,也可以談正題了。他主要是想利用我是李家“乘龍快婿”的關系,搞一些批文。那個年月價格雙軌制,拿到批文就意味著大把、大把的人民幣。我連忙擺手搖頭,告訴宋連勝是不可能的,根據(jù)我的了解,老爺子很正直,自我要求嚴格,對我們的要求也嚴格。他不可能給人打電話、寫條子。宋連勝讓我先別封口兒,“你沒找他試試,怎么就知道不行呢?”我說我知道老爺子的為人,他絕對不會這樣做的。宋連勝嘆了口氣,他說:“看來,兒子和女婿就是不一樣啊。”我立即嚴肅起來,反駁宋連勝的說法,同時還對他說了一些充滿道德勸導的話,比如做事要腳踏實地,不能投機取巧,要誠實勞動,那樣賺的錢心里才安穩(wěn),花著也舒服。宋連勝說:“今天就說到這兒吧,以后有的是機會,我們慢慢談。”

  我認真地瞅了瞅宋連勝,覺得他話里有話。

  宋連勝說:“是這樣,我一下火車就喜歡這個城市了,還是大城市好啊,大城市有發(fā)展,我決定留下,陪伴你一起戰(zhàn)斗。”

  我覺得宋連勝真是異想天開了,那個時候還實行嚴格的戶籍制度,進城的途徑僅限于畢業(yè)分配、工作調轉和軍人專業(yè),戶口是隨調令一起走的。宋連勝連高中都沒上,他怎么可能進這個城市。算了,既是異想天開,也就沒必要深入討論了。

  那天晚上回家很晚,已經超過了11點。我腳下拌蒜,飄飄欲仙,房間里關著燈,一片黑暗。我摸索著去找燈開關,發(fā)現(xiàn)李淑萍擋在我面前。“嚇、嚇了我一跳。”我說。整個房間瞬間明亮。李淑萍看了看我,手在鼻子下扇乎,氣呼呼地說:“這死味兒!”說完她走到床邊,抱起被子扔到沙發(fā)上。“刷牙、洗臉、洗腳……以后再喝成這德行,沙發(fā)都沒有的睡。”

  我呆呆地站在屋子中央,酒也醒了大半。我本來想向李淑萍道歉來著,突然覺得沒必要了。

  讓我意想不到的是,宋連勝還真的在這個城市落了腳,扎了根兒。不知道他怎么租到了房子,衣著打扮也面目一新,整天東奔西走。對縫、跑買賣什么的。

  再與宋連勝面對面坐下來差不多相隔兩年。一個陰雨天,宋連勝到辦公室找我,他仿佛剛從草垛里爬出來的樣子,衣著不整,面容憔悴。我給他沖了一杯茶,在辦公桌上將茶杯直線推給了他。宋連勝喝了一口,燙的直嘶嘍舌頭。我想象不出他怎么渴成了這樣。

  “你說的對!”宋連勝對我說。“兩年前你就勸我踏踏實實做事,我沒聽你的話,白白荒廢了兩年。”我注意到他的鼻毛顏色很黑,已經露出了鼻孔。

  我笑著說:“我哪有預見性?不過是說話罷了,其實我自己也沒什么經歷。”

  “你說的對,做人不能好高騖遠,要腳踏實地……有了這些教訓,我決定從頭開始。”

  我還是覺得宋連勝的鼻毛有些別扭,將視線轉移到他上衣紐扣上,問他想做什么。

  “我準備開一個拉面館或者開一個打字復印社。”他說,“我算了一下,拉面館的成本高點兒,但收入也高,能辛苦一些。打字復印社成本低一點,當然收入也少一些,牽扯我的精力少一點。”我說:“那要看你怎么想了,凡事各有利弊,古人云,兩害相加取其輕,兩利相加取其重嘛。”宋連勝看著我,快速眨著眼睛,思忖著我的話。

  “有一件事我不好意思張嘴……”宋連勝說,“你知道,但凡有辦法我是不會跟你提的,……我想先跟你借點錢。”

  我沉默了。

  “只是暫時借用一下,不管是拉面館還是打字復印社都是實體,不像做買空賣空有風險,兩個月,最多三個月,只要資金周轉開,我立即還你!”

  我小聲試探著問:“借多少?”

  “5萬。”宋連勝說。

  我立即擺手,同時搖著頭。“不瞞你說,別說5萬塊錢,一千塊錢我都拿不出來。……你一定不相信,我這樣的家庭會沒錢?千真萬確,我現(xiàn)在能支配的錢根本不超過一千元。”宋連勝立刻用哀求的口氣說:“連濤弟弟,幫幫哥吧,我現(xiàn)在混得走投無路,快吃不上飯了……就算你手里沒有,可以你的能力,幫我借點錢還有問題嗎?”

  “我真幫不上你……”說著,我從口袋里摸出幾張剛剛發(fā)行的百元大鈔,數(shù)了數(shù),頷首遞給他500元。

  “這個給你吧,我能力有限,救救急,但救不了……”貧字被我及時收了回去。

  當時的實際狀況也是如此。那期間,父母退休后投奔我來了,不久宋連枝一家也過來了。我要照顧他們,投入很大精力,錢也或多或少付出一些。還有就是我的親戚們,時不時就會有人來造訪。大伯家的連城大哥帶著兒子來找我當兵。老姑家的小芬和丈夫來找工作,老叔帶著連勇弟弟來,讓我?guī)椭?lián)系大學錄取……我不是家族中的旗幟嗎?不是最出類拔萃的嗎?我不幫他們誰幫他們!所以只要他們來找我,盡管我不夠心甘情愿,可還是盡力去幫他們。我知道,他們大老遠的來找我不容易,誰沒有難處呢?況且我還是個好面子的人,不想親戚們給我差評。

  這個時期,我和李淑萍之間的矛盾在不斷加劇,親戚的好評(至少是當我的面)越多,李淑萍的意見越大,我們開始由冷暴力到惡語相加,以致最后徹底決裂。在李淑萍看來,我們之間的感情只是我們兩人的事情,我們之間的婚姻不能捆綁上我的家族,七大姑八大姨都連扯帶掛,她無法接受也不能忍受。以我當時的認知,我覺得李淑萍太過自私,太不近人情,誰都不是從石頭堆里蹦出來的,有父母也有親人。如果李淑萍不接納我的父母和親人,就不是真心跟我過日子,所以,這個問題成了我和李淑萍解不開的死結。

  李淑萍正式變成我的前妻之后,大姑家的堂姐宋連萍來找我給她公公看病,提起宋連勝,我說兩年前他來找我借錢,那次見面之后僅僅通過兩次電話,我也只知道他開了一個打字復印社,一直沒見到人。宋連萍問我:“你借錢給他了?”我說沒有,我給了他500元。宋連萍說:“還好你沒借給他,家里的親戚他差不多借遍了,最初跟他哥連軍借了2萬倒弄服裝,說半年還,七八年過去了,他提都不提。五年前他管我借了1萬,說用一個月,到現(xiàn)在還沒影兒。后來我一了解,二舅(我二伯)家的連城借了8千,老姨(我老姑)家的小芬借了5千,老舅(我老叔)家的連江借了2萬……他借的錢沒一個還的。”我十分吃驚,經過確認后,我又有些后怕。宋連萍說:“借給他錢的,在他眼里都不是好人,你沒借錢給他,他反而說你好,說你大方,給他錢。我們呢,管他要錢就得罪他了,不講親情,追債鬼??赡芩麖慕桢X開始就沒打算還。”

  讀閑書讀到一位名人講親戚借錢的事兒。大意是說,他從不把錢借給別人,也不向別人借錢。如果把錢借給了親戚,有錢的時候不想還,想還的時候沒了錢,如果你催促了,親戚會想,我們可是親戚,不就向你借點錢,至于翻臉要嗎?人就得罪了。所以,鄉(xiāng)下有親戚向他借錢,他就按所借金額的十分之一送給親戚,親戚反而會說他好。反正錢出去了就別指望回來了,還不如給親戚錢。聯(lián)想到宋連勝向我借錢,好在自己沒逞能向李淑萍家人或者單位同事倒借,不然,后果無法想象,也難以挽回。那個時候,我還沒讀到名人談論借錢的那本書,還不知道這個原理,窘迫中我給了堂哥500元,歪打正著,換來了他對我的良好評價。

  不光宋連勝,在宋連枝身上,這個理論也得到了印證。多年后妹妹給妹夫買出租車,當老爸和母親的面向我借了10萬元,約定一年后償還。兩年之后我要買房子,向宋連枝提起還款的事。宋連枝慢慢騰騰,吞吞吐吐,兩年時間分三次才償還了我借出的本金。時隔多年,老爸術后成了植物人,母親突然對家里這條木舟的漂流方向產生了恐懼,她叮囑我要對妹妹好,說妹妹身體如何不好,小小年紀就得了糖尿病、高血壓和房顫(心臟),談話中還提到借錢買車的事,這時我才知道,宋連枝好多年都對我抱有恨意和成見,她私下里反復向母親抱怨,說我無情無義,小心眼兒,眼里只有錢……母親一直沒跟我講。

  “你是哥,要疼妹妹,要讓著她。我就你們倆個孩子,我死的時候你總得讓我閉上眼睛吧!”

  周五下午,母親給我打來電話,問我晚上是否到她那兒吃飯。我說:“一定回去,你需要什么東西嗎?我買回去。”母親說:“不用,家里什么都有。”

  “連枝回去嗎?”

  母親說:“連枝明天回來。”

  我想這樣也好,我和宋連枝拉開間距去看母親,老太太兩天就不寂寞了。

  我是晚上7點到母親家的,推開房門就聞到媽媽菜的味道,食欲瞬間被誘發(fā)出來。母親在陽臺改裝的廚房里一盤盤地端出加熱的菜。我本想說,兩個人做那么多菜多浪費,怕破壞她的心情,改口說:“上樓梯就聞到香味兒了,看來今晚又得長肉了。”

  母親戴著素花點兒圍裙,滿足地沖著我笑。

  我狼吞虎咽,一會兒就吃差不多了。母親拿著一個小本子坐到桌子前,她說:“你爸葬禮之后,十來個親戚都來了電話,有解釋的,有慰問的,也有責怪的。這個是前天(她指著本子上記錄),你大姑家的馬連萍,說她正在醫(yī)院住院,來不了,就是解釋唄……這個是你老叔家的連勇,說知道消息晚了,來也趕不上了。最可氣的是你老姑家的小芬兒,她還責怪我說,我三舅(我父親)去世這么大的事為什么不告訴一聲呢?……你沒通知到小芬嗎?”我說:“怎么可能,我親自掛的電話。”

  “小芬接的嗎?”

  “那到不是,好像是她家保姆接的。”我說,“小芬矯情,你別理會她就是了。”

  “對了。”母親問我。“你跟愛民(黃巧玉)鬧別扭嗎?”

  “她來看你啦?”

  “沒到家里來,她給我打過電話,提到過你,她好像跟你生氣了。”

  “沒事兒。”我說,“老爸葬禮那天玉姐和宋連勝吵架了,我本來想安慰安慰她,她不領情也就算了,還把矛頭指向了我。……不過你放心,我和玉姐之間沒實質性矛盾。”

  副 本

  (作為旁證的副本)

  母親的講述。

  “宋連勝這孩子一點也不像他爸,他爸是老實巴交的莊家把式,按宋連勝他媽的話說,一杠子壓不出個屁來。我印象中幾乎沒聽他說過話兒。宋連勝也不像他媽,他媽過日子仔細,一個針線頭兒都不舍得扔,仔細過頭了就是摳門子,對外人摳門咱挑不著,可對家里人斤斤計較就不好了,你大伯肺癆那些年,你爺爺?shù)纳眢w還挺好,就住他家,幫他家干活……為什么?大伯家孩子多,年齡上下差不了多少,一群孩子張嘴要飯吃,不幫咋辦。你爺爺在他家是頂勞力的,宋連勝他媽也不舍得給你爺爺吃點干糧,整天喝稀粥。有一次你爺爺來咱家,他對我說:桂珍啊,我一到下午就兩眼發(fā)花,渾身發(fā)飄。你爸在供銷社門口,偷偷用布票換了肉票,包了餃子給你爺吃。沒想到,晚上他就開始拉肚子,拉了一夜。聽說宋連勝這孩子花錢大手大腳,能說會道兒,你說他像誰呢?真是怪了。

  “一想起你爸的兄弟姊妹,總能勾起心里的不痛快,我剛跟你爸結婚的時候,這個家的老規(guī)矩就破壞了,兄弟姊妹間不和睦,除了紅白喜事這樣的大事,平日里都自己關起門來過日子。就說你二伯和大姑父吧,原來兩個人在一個部隊,兩人好得像穿一條褲子,也正是這樣,你二伯才把妹妹介紹給了他。可惜呀,人無百日好,花無百日紅,后來兩人鬧翻了,在你小姑婚禮上借著酒勁兒吵起來,后來竟大打出手,他們的動作那真叫快,等大伙兒拉架時,你大姑父的頭已經被你二伯用爐鉤子刨了一個洞……原因呀,可能很多吧,主要還是有底火兒。聽說幾年前你大姑父揭發(fā)過你二伯,那年,火車站要提拔你二伯當養(yǎng)路段的工段長,收到一封匿名揭發(fā)信,揭發(fā)的事情只有你大姑父知情。你二伯沒當上工段長,從此兩人反目為仇……你大姑父為什么要揭發(fā)你二伯呀?這個說法也挺多,有的說,有一年殺豬二伯沒給大姑家豬肉,年年都給,一旦落下了,就得罪了。還有的說,你二伯沒少花你大姑家的錢,借了錢也不還。還有的說,你大姑父一直比你二伯地位高、收入多,后來你二伯超過了你大姑父,他心理不平衡。你爸的說法是,你大姑父這個人積極上進,思想非常革命,他本來就那樣看問題。

  “你老嬸和你小姑的積怨是由于傳話引起的,按說,當初你小姑投奔你小叔去林場工作,她對你小叔和小嬸十分感激,她不會有意做傷害你小叔和小嬸的事情的,不想,隨口一句話釀成了禍根,你小嬸和你小姑就翻了臉。常言道:禍從口出,舌頭雖軟卻是殺人的刀。那個時候你小嬸在林場衛(wèi)生所當護士,人緣好,口碑也好,你小姑結婚后當上了營林員,上山干活時,有人對你小姑說,聽說你嫂子是科班出身,不留在林業(yè)局醫(yī)院里跑到山溝里,可見她對你哥多好啊。你小姑隨口說,我嫂子人好,對我哥也好,不過,跟我哥之前,她在大醫(yī)院流過產,所以就不愿意在那兒工作了。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很快,林場就傳出你小嬸生活作風不好的風言風語。你小嬸跟你老叔哭鬧,打那之后他們就心存記恨了,你小嬸好多年都不跟你小姑說話。我聽說,當初你小嬸反對你老叔把妹妹招到身邊來,你老叔沒聽你小嬸的話,結果出了這么一檔子事兒。連濤啊,從你老叔和老姑的身上,要汲取教訓,禍害常常都來自身邊熟悉的人,甚至是自己的親人。

  “你說我大鬧宋連城婚禮?有這個事兒,可沒傳說那么嚴重。當時你還小,不怎么記事兒。表面看,起因是你大姑,她說我瞧不起老宋家人。其實我和他們之間早就有了恩怨,那年你爺爺身體就不好了,住咱家不走。你爸兄弟姊妹6人,老人養(yǎng)老怎么就落一家了呢?你爸是三兒子,大的有你大伯二伯,小的有你老叔,當不當正不正,落到老三頭上。落一家也行,你們有錢出錢,沒錢出力呀,憑什么他們都心安理得的。……說家庭條件,那個時候都挺困難的,家家條件都差不多,除了你大伯家在農村,其他的都吃供應糧。你大姑和二伯屬于鐵路的,小叔和小姑在林業(yè),生活條件都不比咱家差,你爺爺沒城里戶口,沒有供應糧,所以那些年一到下半月咱家的糧柜就空了,我就開始為吃飯發(fā)愁。

  “說一說就不能不提到你爸。按說你爸人都走了,我不該數(shù)落他的不是,可想起他做的那些事我的氣就不打一處來。剛結婚那會兒,他掙多少工資我都不知道,他每個月都偷偷地給家里捎錢,要是孝敬你爺爺了,我也沒什么可挑的,可哪個兄弟姊妹他都幫,你大伯治病、你二伯修房子,你大姑孩子惹禍,你小叔上學,你小姑結婚,哪個他沒幫過?都沒少花咱家的錢。親戚之間就是這樣,你幫人家是應該應份的,怎么都滿足不了,一旦不幫了、沒對胃口,反倒落得埋怨和記恨,幫是本分,不幫就得罪了。那些年,我省吃儉用,勒緊褲腰帶過日子,你爸倒好,在親戚面前窮大方,所以,我這輩子跟你爸吵的架,基本都是為這些事兒。我所以還恨你爸,也大多是因為這些事情。我一直想不明白,他把他的好心都給他哥哥弟弟、姐姐妹妹,為什么就不能心疼心疼我,把那些好心給我呢!結果怎么樣?好心換來驢肝肺,兄弟姊妹沒念你的好、領你的情,到頭來還不是我跟你泥里水里的爬坡過坎,風里雨里一起患難。

  “今天跟你說了挺多,有的話也扯遠了。人為善,福雖未至,禍已遠離;人為惡,禍雖未至,福已離遠。我主要是想告訴你,宋連勝的事兒別沾邊兒,最好離他遠點,上一輩的教訓夠深刻了,對不對?

  正 本

  (親身經歷的正本)

  陽光一般是正午時分照在窗臺下的花盆上,那是些喜蔭植物,本來四五盆,現(xiàn)在只剩下鐵線蕨和龜背竹。我給花盆澆水時,宋連勝給我來了電話。

  “連濤~”

  我將手機夾在脖子上。“能聽清嗎?”宋連勝問。我調整了手機的角度。“我聽得很清楚。”我說。“是這樣,”宋連勝說,“三叔的墓地買了嗎?”我說:“還沒有,暫時寄存在殯儀館。”宋連勝說:“玉皇頂公墓不錯,老板我熟悉,如果要買,可以打7折。”我說:“暫時還買不起,等過一段時間吧……謝謝你還惦記我老爸的事。”宋連勝說:“三叔對我家有恩,我做點什么應該應份。買墓地的事兒你再考慮考慮,我聽說還要漲價?;钊俗〉姆孔邮锹鋬r趨勢,死人的墓地可是漲價的趨勢……逝者的墓地。”宋連勝隨即自我糾正道。

  我對宋連勝說,總之還要是謝謝,等我想清楚了,我會給你打電話。

  放下電話,我發(fā)現(xiàn)鐵線蕨的水澆多了,水從花盆底下的托盤溢了出來,在地板上攤出一個渤海灣形狀來。

  宋連勝發(fā)達時我是見識過的。那時他的對外貿易公司在國際酒店18樓,整整包了一層。有時候宴請臺商或者外國的客戶,他會喊上我。主賓席上,他一身名牌——他總是習慣將愛馬仕領帶塞在襯衣口袋里,襯衣袖口的Dior袖扣十分顯眼。宋連勝容光煥發(fā),生氣勃勃,餐桌上他從不談生意,只談風月,除了我之外,每次宴請他都會帶漂亮的女秘書。在鮑魚府那次宴請,他一次就花了幾萬塊錢,濃汁烤澳洲鮑魚、清蒸龍蝦、生吃象拔蚌以及佛跳墻。宋連勝當客戶的面教我怎么吃象拔蚌,令我心生不快,我知道,他絕不是有意羞辱我,當然,他找我參加活動換不來經濟效益,也不會給他增色多少。也許僅僅是為了爭回面子。在這個家族中,關于我的傳說太多了,以致對他們形成了壓力,有一天他終于可以在我面前揚眉吐氣,甚至耀武揚威了。

  宴會之后宋連勝還會帶我去酒吧喝洋酒,那是流淌油彩和彌漫胭脂味道的夜晚,我跟隨宋連勝進到光怪陸離的“音箱里”,他開始教導我如何品嘗各種洋酒。威士忌是加冰塊喝的,龍舌蘭酒的喝法比較粗野,在手背上散點鹽,舔一下手背喝一口酒。當然,花樣也是有的,比如女客人舔男人的手背,男人舔女人的手背??喟频暮确ū容^有情調,在杯子上橫一個金屬勺子,上面放置方糖,將方糖點燃,醬色的乳糖就流入杯子中,之后再用冰水勾兌,一杯淡藍色乳化的苦艾酒就成了。我印象深刻的還有一次喝朗姆金酒,在場有他的臺灣客戶,六七個人都用厚壁的小玻璃杯盛金酒,兌上雪碧(據(jù)說應該用屈臣氏湯力水比較正中),手掌扣住杯口,在玻璃磚桌子上用力一砸,雪碧的氣泡沖擊到酒中,然后一口干凈……還有,XO兌烏龍茶喝也是從宋連勝那里學來的。

  一個夜場宋連勝喝多了,他的胳膊重重地壓在我的肩上。“連濤老弟……你知、知道我的遠大理想嗎?我將來要成立一個托拉斯……”我問他知道“托拉斯”的含義嗎?他說:“我不管托拉斯是什么含義,你也別跟我玩理論那、那一套,我就是想組建一個趙氏集團公司,將來,把咱這一輩的兄弟姊妹都招到集團里來,你也來……”我說讀書人無用,我來除了吃你的,什么也干不了。宋連勝一根手指在我和他之間晃動著:“NO,NO(他居然會說英文?)……你哥我差你口飯嗎?你是有學問的人,集團公司發(fā)展大了,必須得有、有學問的人,明白嗎?”我說哥呀,你有使命感,我從心里佩服。宋連勝問我:“你真佩服我嗎?”我說:“真佩服,從心里佩服。”

  黃愛軍就是那個時候去宋連勝公司的。那時,黃愛軍所在的“大集體”企業(yè)倒閉,黃巧玉正為弟弟的工作犯愁,幾次找我,讓我?guī)椭?ldquo;想辦法”。我想來想去,就把黃愛軍推薦給了宋連勝。“他有什么特長?”宋連勝問我。我說:“黃愛軍在紙箱包裝廠是倉庫保管員,有什么特長不知道,但他是我親姨的兒子,親不親向三分,你看著辦吧。”“他能吃苦嗎?”宋連勝問。我說應該沒問題吧,他已經失業(yè)了,有份職業(yè)不容易,我想,吃苦應該沒問題。

  那時正是宋連勝業(yè)務擴張期,他在營口鮑魚圈包了一片海。“讓他幫我管理海參養(yǎng)殖場吧。”宋連勝大大方方地說。

  后來我知道,宋連勝的公司有不少親戚,他弟弟連江,他內弟馬建輝。這個馬建輝很有意思,他姐夫在外面包的那個二奶竟然是他幫著介紹的,二奶生了兒子,他又從中幫著隱瞞和周旋,后來宋連勝構建的商業(yè)大廈坍塌了,債主紛至沓來,串成了烤串兒,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內地馬建輝離開他之后竟然買了兩處房產。馬建輝在宋連勝的公司里做了三年的采購,悶聲不響地快速積累了巨額資產。后來馬建輝和宋連勝翻臉了,他同時把宋連勝那些齷齪事兒都揭發(fā)出來。

  還說黃愛軍,黃愛軍應該算是個老實人,他和宋連勝的弟弟宋連江成負責打理海參圈,銀行追債時宋連勝信誓旦旦地跟銀行講,水底的海參起碼可以賣8000萬,可到了養(yǎng)殖場打撈,宋連勝傻眼了。

  我正在給黃巧玉寫郵件。前天,我們不愉快地分手之后,我就在想用什么方式跟她對話。電話的效果肯定不好,微信也是,三言兩語說不清楚。還是用郵件的方式吧,這些年來,我們倆一直用郵件進行溝通和對話。

  玉姐:

  本來我不想說曉軍(黃愛軍)的事,前天在小島咖啡館,我們不歡而散,我想這里面一定有很深的誤解。首先,我必須闡明我的立場和態(tài)度,我絕對沒有要幫宋連勝說話的意思,宋連勝是我堂兄,你是我表姐,你們倆在我這里都是很近的親戚,如果要分出誰遠誰近的話,我可以毫不猶豫地表態(tài),你是最近的!

  我想跟你說的只是事實。我想,你知道事實的真像,對你只會有好處,而不是相反。根據(jù)我掌握的信息,曉軍在看護宋連勝在鲅魚圈海參養(yǎng)殖場期間,的確與宋連勝的弟弟宋連江合謀盜賣海參,在近乎一年多的時間里,他們盜賣了3萬多斤海參,宋連勝已經通過公安部門查明了情況,掌握了證據(jù)。這些情況你大概知道一些吧,可我想,你知道的只是整個事件的一小部分,就如同曉軍跟我講的,他參與了一些,但都是被迫的,是宋連江威脅他干的。當然,這里存在這樣一個情節(jié),宋連江是主犯,曉軍是脅從,但他從頭至尾都參與了打撈和販賣,還分得了近乎一半的贓款。從法律意義上講,曉軍難以洗脫罪名,也逃脫不掉懲罰。宋連勝曾就此問題向我討教過意見,他說如果不抓人,所有的債務都得由他自己承擔,如果抓人,一邊是自己的親弟弟,一邊是我親姨的兒子,而且,當時宋連江剛剛離婚,欠了一身外債,曉軍已經有“病”(注意,這個很重要),他內心很矛盾,一時下不了狠手。我問宋連勝,抓了宋連江和黃愛軍,錢能回來嗎?他說不能,那些錢早就花光了。我說既然如此,抓了他們又能解決什么問題呢。宋連勝的小眼睛快速眨動著,后來的情況你知道了。

  關于曉軍的病,我認為不能簡單地推理到“跟宋連勝有關”。宋連勝管理企業(yè)原始落后,簡單粗暴,海參事件之后,宋連勝還打過曉軍,據(jù)說打得不輕,這些都不能說跟曉軍得肝癌有直接的因果聯(lián)系,就如同李大爺抽煙抽了一輩子,九十歲了還活蹦亂跳,王先生煙酒不沾,三十歲就歸了西,由此得出結論吸煙無關健康一樣。你一定知道有名的“紅球實驗”吧,兩個盒子中紅球和籃球的比例是一樣的,但數(shù)量不同,概率也不同,樣本量越大結論才越可靠,對不對?樣本出現(xiàn)了偏差,就必然混淆了因果。邏輯推理應該建立在多元相關思維模型的基礎上,即Y=AX。其中A=[a0,a1,a2…an], X=[x0,x1,x2…xn]。如果曉軍的病是Y,那它對應的X,包括了健康基礎、遺傳基因、飲食習慣、抱持的心態(tài)等等。英文當中有個詞 Apple to Apple,就是比較對象要一致,用系統(tǒng)思維去考慮問題,結論也就不同了。我所以啰嗦這些,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希望你理性地與宋連勝討論問題,一方面,從事件本身來說,對立不解決問題,不僅在宋連勝那里要不到資助,反而可能激化矛盾,翻起以前的舊賬。另一方面,從你自身來說,憤怒和郁悶都不利于你的身體健康。

  對于鳳姿(曉軍妻子)母女的遭遇我十分同情,但解決問題的方法還需要好好考量和周全。

  以上僅供參考。

  夏天快來了,祝身心愉快!

  郵件發(fā)送給黃巧玉時,已至深夜十一。桌子上的咖啡已經涼透,杯壁上掛了一圈深褐色的痕跡。

  郵件發(fā)走三天,黃巧玉那頭沒任何反應,我想,她應該是看到那封郵件了,不反應,也算是一種效果吧。

  周末我買了水果去看望母親,進門就聞到濃郁的油炸雞翅的味道兒,同時看到仰臥在沙發(fā)上的宋連枝。那個沙發(fā)屬于通常的規(guī)格,在宋連枝的身子下顯得單薄而局促。母親正跟宋連枝講我二伯和大姑的事(會不會是那天跟我講的那些?)我去廚房洗水果,聽母親對宋連枝說:“你爸把愛心都給他的哥哥弟弟、姐姐妹妹,怎么就不能心疼心疼我呢?我所以恨你爸,都是因為他做的那些對不起我的事兒。”聽到這些,我覺得很無聊,同時想,空白的日子大概就是由這些無聊破碎的事情填充的吧,想起母親對父親兄弟姊妹的抱怨,抱怨歸抱怨,可她還是盡了一個兒媳婦的責任,精心護理癱瘓在床上的爺爺,爺爺癱瘓三年,后背都沒起過褥瘡。

  從現(xiàn)象上看,母親抱怨的是父親幫了別人,她是不是覺得父親應該把所有的關注點都放在她身上才對,潛意識里是不是也有嫉妒和貪婪的成分,只是,這里有理的問題,也有情的問題。由此我想到了李淑萍,換位思考一下,如果李淑萍天天接待她沒完沒了的親戚,把精力和熱情都放在外面,我會怎么想呢?現(xiàn)在,我似乎有點理解李淑萍了,可惜,轉這個彎竟然需要十多年的時間。

  我端著洗過的水果進來,宋連枝仍躺在沙發(fā)上。我對宋連枝說:“接一下果盤不行嗎?”宋連枝摘掉敷在眼袋上的土豆片,白了我一眼。母親說:“連枝昨天晚上打了一宿麻將,讓她好好歇息吧。”

  我瞥了一眼茶幾上不規(guī)整的洋快餐包裝紙,也用不友善的眼神兒回敬了宋連枝一眼。我無法對這個妹妹再評價什么,每天她都在微信朋友圈發(fā)養(yǎng)生知識和“心靈雞湯”,輪到她自己就另一套標準,另一種要求了。當然,吃低保,養(yǎng)寵物,堅持買彩票的妹妹關心的也不光是養(yǎng)生,她還時不時發(fā)一些專門給別人洗腦的短文,比如“胖人的優(yōu)點”,“男人的家庭責任”“孩子聰明是遺傳自母親”“孩子教育不好是父親的責任”“女人的付出與犧牲誰看到了?”等等,每次看到她發(fā)的題目我連打開都懶得打開,立即刪掉,我覺得她的行為有強權入侵的意味,令人心里非常不舒服。

  “對了”,宋連枝一下子坐了起來,“玉姐根本沒給唐立軍車票錢。昨天我跟唐立軍通過電話……別看玉姐一身光鮮,其實活得挺虛偽,我不是大學教授,也沒那么多錢,但我比玉姐活得隨性,出手也大方多了。”

  我知道宋連枝和黃巧玉之間互相瞧不起,她們看不起對方也不是一年兩年了。宋連枝有宋連枝的生活邏輯,她覺得黃巧玉為了維護她那個中產階層的生活,其實日子過得很貧窮,我姑且稱之為中產階層式的貧窮吧,我不叫階級,怕有別的色彩,其實階級就一個概念,也不應該有什么問題。黃巧玉和那個理工男丈夫老許沒有賺錢的超常本領,但必須維持在那個階層消費,比如穿什么衣服,拿什么包,用什么化妝品。房子的貸款和物業(yè)費,汽車的油費和保險。更重要的是送兒子許明軒出國留學(別人都送孩子出國留學了,他們怎么能甘居人后呢)。這方面的支出多了,日常生活就得節(jié)衣縮食。黃巧玉傍晚去菜市場買大堆處理菜還討價還價,被宋連枝撞見了,一講就講了好幾年。

  中產階層貧窮!其實,我也頗多感慨。

  存 本

  (屬于我自己的私藏)

  我和姥姥系的表姊妹再次在大潭聚首,又相隔了六七年,那年我眼看著就初中畢業(yè)了。要不是因為參加大舅大兒子的婚禮,我們還沒機會在一起見面。本來說好父親也要去參加的,后來因工作原因臨時取消了計劃。我和母親帶著病病殃殃的宋連枝推開姥姥家的院門,一眼就看到了院子里跳皮筋的黃巧玉,她身姿輕盈歡快。見到黃巧玉我立即聯(lián)想到她掉旱井的模樣,還有她臉上豆瓣大的淚珠兒。黃巧玉看到我們,沒主動上前打招呼,反而跑回屋里去通報情況了。

  吃過晚飯之后,我張羅著要出去玩,那時候,唐立輝已經在生產隊干活了,他不肯帶我們出去。唐立軍也檢查過身體,準備秋天去當兵,他板著面孔,一副大人模樣。我拉著他的手搖來搖去,他沒說話。我用小指頭勾勾了他的手心,他噗哧一聲笑了,他說好吧好吧,最后一次,我?guī)銈內プ轿灮鹣x。

  那是一個晴朗的夜晚,空氣中彌漫著農村特有的燒秸稈味兒,我們翻越過高高隆起的鐵道線路基,來到一片開闊的土豆地里。參加活動的孩子一共6個人,我和黃愛民、曉軍、大鼻涕和拴馬樁。我們似乎忘記了黑暗、忘記腳下的凹凸不平,追隨著飛舞的螢火蟲奔波在菜地里。我揮舞著手巾,唐立軍高擎汗衫,我們一邊喊一邊追趕夜色里移動著的亮點,被撲掉的螢火蟲落到地上,我們就把它捉住,放到罐頭瓶子里,瓶子里的螢火蟲越來越多,亮度也越來越大,我們開心地拿著瓶子里的螢火蟲比對空中圓圓的月亮。

  在黑沉沉的大地里,我聞到了黃愛民身體里發(fā)出的好聞氣味兒,那個氣味兒很特別,可以加速我血液流動的速度。撲螢火蟲時,我們跑來跑去,盡管我看不清身邊是誰,可通過氣味兒我就知道哪個是黃愛民。不知道為什么,從那天開始再見到黃愛民我就慌慌張張,心跳加速,黃愛民好像也在有意躲避我,她臉色漲紅,笑容羞澀。我想起之前她和我玩過的一個游戲,兩人彼此對視,看誰先眨眼睛,眨眼睛就算輸了。那個游戲時代已經走向了記憶深處。

  姥姥家那個低矮的老房子,前院是菜地,菜地的盡頭是阻擋視野的鐵道路基,火車呼呼隆隆開過去,躺在炕上覺得身子都跟著顛動。姥姥家房后是小鎮(zhèn)的主街,一條暴土揚塵的沙土路,所以后窗一般情況下是封死的,我把那個封窗的鐵釘字拔掉了,天蒙蒙亮,我就透過窗子向對面的房子望,小街的斜對面是二舅家,我三姨和黃愛民住那里,他們要坐早晨的火車走??上?,一直到太陽出來了,我也沒看到黃愛民的身影兒。

  讀大學時我收到黃巧玉(黃愛民已經改名黃巧玉)一封信,這時我才知道她也考上了大學。我在京城讀書,她在省會城市讀書。暑假前她給我寫信,約我一起回家。反正我回家也得路過省城,同時也想到她們學校去看一看,就答應了。

  在省城,我們毫無芥蒂、不知疲倦地游覽了江濱公園,還參觀了自然博物館,只是到了火車站才發(fā)現(xiàn)過早地透支體力是要付出代價的。那個時候正是鐵路運輸短缺的爆發(fā)期,人流比現(xiàn)在的春運還大,我們被擁擠的人群簇擁著,好不容易將自己塞進了車廂。本來,學校為黃巧玉統(tǒng)一訂購的車票是有座位的,但是,別說擠過去找座位,看都看不到車廂深處。我們被擠壓在廁所旁的過道里,轉身都十分困難?;疖囬_動了,搖搖晃晃、無精打采的樣子。我們家和省城之間不到400公里,火車卻要運行一夜。是時,我已經大汗淋漓,黃巧玉的鼻尖上也掛上細密的汗珠,我熟悉的那個氣味兒又傳過來,我緊張地側過身子,顯然,黃巧玉也意識到什么,她也轉動著身子,可無論怎樣,我們還是緊緊地貼在一起。柔軟、溫熱、散發(fā)著刺激神經的味道兒。黃巧玉死死地低著頭,羞澀到無地自容的樣子,始終不敢正視我的目光。我們就這樣緊貼著,在燈光昏暗的車廂里,隨車廂的搖晃摩擦著,精神也一直處于高度亢奮狀態(tài)。

  到了后半夜,黃巧玉大概堅持不住了,她的頭耷拉到我扶在廁所門的胳膊上,這個時候,我下腹墜脹,想去小解卻無法打開廁所門,我不知道傳說中的膀胱會破是不是真的,漲破的生理極限在哪里。我堅持著,手臂一動不動,我想讓黃巧玉多休息一會兒。我是什么時候尿褲子的,時間不確切了,黃巧玉感覺到了,她輕輕在我胳膊上掐了一下,其實,我的胳膊和腿長時間不動,已經徹底麻木了。我對黃巧玉笑了一下,她連忙把頭深埋起來。

  暑假返校之前,黃巧玉突然出現(xiàn)在我家門口,她受三姨之托給母親稍來了治婦科病的鹿胎膏。屋子里就我們兩個人的時候,她安靜地坐在那里,一句話也不說。我也不知道該說什么,一直默默地坐著。后來我覺得實在受不了,站起來要出去,黃巧玉也站起來,擋在我面前。我看著她,她看著我,突然,她黃豆粒一般的淚珠,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我給她擦眼淚,她伸出雙手,將我圍抱住,臉貼在我的前胸。就在我們探索著接吻時,我們的嘴唇在觸碰的一瞬間彷佛電擊一般,我們又迅速分開了。我快速打開房門逃離出去。等我晚上回來,黃巧玉已經走了。母親對我說:“愛民這孩子,連晚飯都沒吃呀!”

  回到學校之后,我開始翻閱大量資料,研究近親結婚的禁忌和危害。研究的過程是矛盾的也是痛苦的,我心里總有一對辯手在激烈地不停爭辯著。正反方:古埃及、古羅馬、古代日本都有所謂保持皇家血統(tǒng)體純正近親結婚的傳統(tǒng),但危害也十分恐怖。古埃及托勒密王朝盛行親兄弟姐妹通婚,圖坦國王就屬于近親繁殖的結果,生來就患有腭裂和馬爾凡綜合征,19歲就早夭了。我們上學時正放《茜茜公主》電影,多少人為茜茜公主故事所感動,我們甚至還模仿丁建華和喬榛的配音,朗誦其中的經典臺詞:“ SISSI:我喜歡騎馬……FRANZ:我也是……SISSI:我喜歡蘋果派……FRANZ:我也是……SISSI:我喜歡紅玫瑰……FRANZ:我也是……”可惜,由于近親結婚,茜茜公主患有家族精神病。反方:堂表親是可以結婚的,《紅樓夢》里的賈寶玉和寶黛釵是姑表親,和林黛玉是姨表親。美國18個州不禁止表兄妹結婚,包括加利福尼亞,阿拉斯加,紐約,佛羅里達等等,日本、以色列,大部分阿拉伯國家完全不禁止,名人中表親結婚的也很多,傅雷的妻子就是傅雷的親表妹。還有達爾文、愛因斯坦……。

  最終無論如何,在法律的門檻面前,我探尋的腳步還是戛然而止?!痘橐龇ā返谄邨l規(guī)定:直系血親和三代以內旁系血親禁止結婚。法律劃定的那條線在我和黃巧玉之間砍出一道鴻溝天澗。我們都是理性的,我們無法逾越。

  唐立軍已經當兵了,回家探親時專門到我們家來過一趟,私下里問我:“你和愛民(黃巧玉)之間怎么了,一提起你,她就吧嗒吧嗒掉流淚。”我無法解釋,那幾年我何嘗不是如此呢,一想起她就食無味,寢無眠。

  副 本

  (作為旁證的副本)

  母親的講述。

  “你怎么想起問這些事情了?是,我的消息比你們多,你們多少年都沒聯(lián)系。有時候我們這輩兒人還通通電話,隨口就講了孩子的事兒。你覺得你爸出殯來的親戚少了?現(xiàn)在跟過去不一樣,社會變了,人心也變了,每個人都過自己的日子,來往少了也正常……總體來說,你們這一輩比我們那一輩可好過多了,起碼不用為吃飯犯愁。你大伯五年前就走了,也是腦出血……說到這兒你可得高度警惕呀,你爺爺、你大伯、你爸的問題都處在腦子上,還有你大姑,也是腦血栓后遺癥,偏癱三四年。搞不好你們有這個家族病史,我看電視,說現(xiàn)在有遺傳體檢……對,是基因檢測。早檢查早預防,還得相信科學。說起你們這些孩子,你大伯家的連軍還在農村,特別能干,種糧大戶,不過收入不太穩(wěn)定。連勝的情況你知道了,五馬六混,家里人都讓他坑遍了。你二伯和大姑夫都退休了,還在鐵路上。大姑家的馬連萍嫁到地方了,聽說在縣城開旅館和飯店,生意還不錯,二伯家的連城去了大慶,做石油配件什么的。你大姑五個孩子,二伯四個孩子,其他孩子的情況我也不知道。對了,你大姑的小女兒聽說挺出息的,移民到國外去了。林業(yè)上就老叔和小姑了,他們也退休了,你小姑跟她女兒去了海南,你老叔還在林場,不過他兒子連勇干的不錯,當營林所的主任,林場都改成營林所了。

  “你和他們都沒聯(lián)系嗎?小時候你們不在一起瘋玩過嗎?

  “姥姥家這頭稍差點兒,不過還都說得過去。大舅三個兒子兩個女兒,老大前幾年幫人殺豬,喝了大酒,過鐵道時讓火車撞死了。老二唐立輝跟你二舅家的二兒子養(yǎng)鹿,前幾年賠錢,說這兩年還不錯。老三唐立軍的情況你也知道了。大舅的兩個女兒彩鳳和彩蝶早就離開大譚,嫁到外縣去了。二舅三個孩子,除了女兒嫁到城里,兩個兒子都沒離開大譚,沒離開農村,對,二兒子小名叫大鼻涕。小舅呢,他死得早,小舅媽帶著兩個孩子改嫁,跟我們的聯(lián)系就少了。你大姨一輩子沒生養(yǎng),不是天生的,剛結婚時懷過孩子,那年月挺亂的,你大姨夫被人整了,折騰了一天一夜,大姨驚嚇過度,流產后再就懷不上了。你大姨抱養(yǎng)過兩個孩子,你還記得小五子吧,小時候你們倆見面就打仗。你大姨很少跟我聯(lián)系,領養(yǎng)的兩個孩子也不孝順,大姨最后死在敬老院,聽說閉眼的時候,身邊一個人都沒有。唉,我可憐的大姐啊,當時她對我們并不好,你姥爺病重時,她都不舍得買個水果罐頭,好吃的全給抱養(yǎng)的孩子了。想一想,人各有命啊。你三姨家的情況你應該了解了,黃愛民跟你接觸挺多的,只是三姨兒子黃愛軍走得太早了,不到四十歲,挺精神個小伙子,真可惜了。

  “你了解這些有用嗎?還想跟他們聯(lián)系呀?要我說就算了,人和人之間,不管同事還是親戚,緣分在,擋也擋不住,緣分不在,找也找不回來了。

  “我現(xiàn)在挺惦記你二舅和三姨的,他們的人情我一筆一筆記著,你姥爺和姥姥在世時,二舅和三姨的貢獻最大。大舅也行,不出錢出工出力。我從退休工資里攢了一萬塊錢,準備年底前給你二舅和三姨郵過去,這些年,他們沒少幫咱家,咱家糧食不夠吃,二舅每個月都稍糧食過來,你三姨白天上班,晚上用縫紉機給鄰居做衣服,掙點錢都幫襯大家了。……你和你連枝結婚,他們的禮錢還沒還上呢!

  “你們這一輩我最惦記、最心疼誰呀?除了連枝和你,我比較惦記的……應該是唐立軍吧,這個孩子的命運太坎坷了,好幾年前我以為他早就倒了,沒想倒他這么頑強,他就像田野里那種春天泛綠、冬天發(fā)灰的白草,無論風吹日曬還是霜雪欺凌,就是不死……你笑什么?我沒什么文化,哪會什么文詞兒,不許笑話你媽啊。……不管文詞不文詞的,反正我就是覺得唐立軍生命頑強。”

  正 本

  (親身經歷的正本)

  現(xiàn)在想一想,盡管我和眾多的堂表兄弟姊妹小時候一起玩過,長大后聯(lián)系最多還是這三個人:表姐黃巧玉、表哥唐立軍、堂兄宋連勝。

  唐立軍小名叫三虎子。老家叫虎子的人,大抵有兩種隱藏的含義:一個是虎頭虎腦,虎虎生威,有男孩的沖勁兒;另一個是有勇無謀,虎了吧唧。唐立軍既不屬于第一種也不屬于第二種,他雖然有疤痕性皮膚,一張嘴還露出大齙牙,長得有點兇,性格卻十分溫和,按大舅媽的說法,多少有點娘們唧唧的。“連濤啊弟弟,兜里有鋼、鋼镚(零錢)嗎?”他見到我經常這樣問,他有點口吃,不算嚴重。我也常跟他開玩笑,說:“有五分,丟、丟了。” 姥姥家曾經流傳過這樣的笑話,說唐立軍和他二哥唐立輝在一起夾杖子(農村圍院子的木柵欄),唐立軍在里面用鐵絲兒綁橫梁,唐立輝在外面用鉗子加固。唐立軍在里面說:“勒……”唐立輝就開始擰緊鐵絲兒。唐立軍大聲喊:“勒……”唐立輝用力擰著。“……勒手了!”唐立軍哭著說。后來知道這個笑話是嫁接到唐立軍身上的,不過放在他身上還真讓人信以為真。唐立軍當兵復原回來之后,他說話聲音變了不少,短促、有力,但尾音還是有時遲疑和停頓。

  小時候去姥姥家,我看到唐立軍在一垛殘墻邊兒抽煙,他將煙屁股扒下來,用報紙卷起來,用嘴啯了啯,仰臉吐出一個煙圈兒。我嚇了一跳。在我的觀念里,抽煙是成年人的權力,比如抽煙,喝酒,與女人睡覺都是成年人的權力。對于孩子來說,那些都是不被準許的,甚至是羞恥和罪惡,可以歸類到個人品質層面。我成年之后,覺得這個問題挺耐琢磨,成年人與未成年的界限是如何劃分的?轉化的依據(jù)是什么呢?……唐立軍將煙頭遞給我,盡管我內心十分抗拒,可那種冒險和刺激帶來的誘惑力十分強悍,情不自禁地伸過手去,嘗試著抽了一口,接連咳嗽了幾聲,

  下雪那天,唐立軍要到大沙河對面的北山拉樹枝,我纏著他,非要跟他去不可。唐立軍不領我去,我站在院子里大哭起來,鼻涕都流了出來。無奈,唐立軍和我拉著爬犁向北山進發(fā)了。冬天大沙河是封凍的,不過沒我想象的那樣,那里不是溜冰場所,積雪起伏不平地將河道覆蓋了。唐立軍沒陪我在河道里玩,他在稀疏的林子里揮舞砍刀,砍那些橫倒樹的枝條,收集枝丫。唐立軍大汗淋漓,渾身冒著熱氣,我加戴他的狗屁帽子,還是覺得寒風透過棉衣鉆進了后背。午后天空愈發(fā)黑暗,逐漸飄起了雪花。我興奮起來,喊叫著,深一腳淺一腳地跑了起來。雪越下越大,密密麻麻,六七米外看不清人影。唐立軍大概怕我跑丟了,他把我領到幾株密實的樹林里。雪花和雨點不同,雪花隨著陣風可以從四面八方涌來,令你的眼前眼花繚亂。我從沒見過那么大的雪,天色漸暗,恐懼感也不斷增加。唐立軍年長我4歲,他的判斷能力不知道超過我多少倍,他決定在天黑之前回家,以免發(fā)生危險。事實上,問題還是發(fā)生了,從林子里走出沒多遠,我的腳脖子就崴了,我又凍又餓,身子僵硬起來。唐立軍只好扔掉砍來的樹枝,用木爬犁拉著我,頂著打得人睜不開眼睛的大雪,趟著雪窩子一步一步艱難地向家走去。

  回到家我病倒了,發(fā)起高燒,手指和腳趾形成輕微凍傷。兩天后高燒退了,我坐在炕頭吃姥姥做的手搟面條,那碗面條里臥了雞蛋,蔥花和油星飄在湯上。那碗面太好吃了,以致多年以后那個味蕾記憶仍經久不退。

  剛剛吃完面條,我看到趴在窗臺外的唐立軍,發(fā)現(xiàn)我看他,他倏地一下消失了。我影影綽綽感到,他的臉上有摔壞了的痕跡。母親進屋來,她指點著我說:“都是你惹的禍,唐立軍替你背了黑鍋,二舅狠狠地打了他兩次。”

  工作之后,有些親戚來找我,唐立軍一次都沒找過我,反倒是黃巧玉,我和李淑萍剛剛離婚那段時間,黃巧玉找過我好幾次,都是為了唐立軍。

  “你說呢?我們不幫他誰來幫他。”黃巧玉坐我對面,愁眉不展。“怎么幫他?”我問。“你得陪我去一趟沂蒙山區(qū),我自己當然可以,可我畢竟是個女人,那個地方又比較偏遠……”這個我已經想到了,其實我覺得還應該有別的選項。我對黃巧玉說:“為什么不讓公安人員去呢?解救被拐賣的婦女兒童本來就是他們的工作職責。”黃巧玉沉默著。“你不放心……怕打草驚蛇走漏了風聲?”我追問一句。

  黃巧玉嘆了口氣,她說:“我知道你現(xiàn)在的心情不好,可我想來想去,只有你最合適了。”

  我和黃巧玉坐在咖啡館那天,正好是我和李淑萍草擬離婚協(xié)議的第二天,我們還沒辦理完離婚手續(xù),我不知道這個時候離開,李淑萍會怎么想我,逃避還是回避?放棄還是反悔?這個時候我甚至不能給李淑萍打電話,撒謊說我出差了?不妥。實話說,我要去沂蒙山區(qū)解救被人販子拐賣的表侄女。李淑萍會怎么想?我不想在我們離婚這樣大的事情上,增加任何干擾因素,添加任何情感砝碼,從而影響我們倆人的判斷能力。

  可從黃巧玉的角度來看,唐小菊(唐立軍大女兒)的事兒顯然比我離婚的事兒分量重,要來得更緊急、更加迫切。

  說起來,唐小菊被拐賣已經3年多了,那年她才16歲,在火車站賣山里紅時失蹤的。一開始大潭的親戚都幫著四下打聽、多方尋找,半年之后,唐家放棄了尋找,就當這個女兒沒有了。母親偶爾提起過唐立軍的大女兒,她說風云(唐立軍媳婦)跟她說過,小菊已經死了,小菊給風云托過夢,說她在那邊兒挺好的,在商店里賣服裝。

  惟一沒有放棄尋找小菊的是黃巧玉。

  一個冬天的傍晚,黃巧玉在我辦公室樓下等我,她對我說:“今天我請刑偵局的同學吃飯,你作陪,我不會喝酒你是知道的。”“還是為唐小菊的事嗎?”我問。黃巧玉堅定地點了點頭,她說:“有時候閉上眼睛,我眼前就是那個孩子的眼睛,水汪汪的……但凡有一點希望,我都不會放棄!”我沒有為尋找唐小菊做過什么實事兒,可我也不能袖手旁觀。

  刑偵局的小刁是黃巧玉法律系的學弟,比黃巧玉小兩屆。席間,小刁說打拐案件比較復雜,跨省跨界,犯罪嫌疑人流動性大,案件線索分散,作案隱蔽,這個案子不能著急。小刁表示他一定會多加關注,一旦有了消息就立即通知黃巧玉。這樣的答復已經令黃巧玉和我大為感動,那天晚上我超常發(fā)揮,喝了很多酒。

  夜里,我和黃巧玉走在深冬的大街上,路面在路燈映襯下像凍透了的蘋果皮,閃著青亮的光。我搖搖晃晃走不穩(wěn),黃巧玉就過來攙扶我,她穿著高跟鞋,也咧咧歪歪的。“連濤,”黃巧玉說,“咱們親戚都盯著我們倆看呢。”

  “盯著我們倆?”我愣住了。

  “他們覺得,咱倆是親戚中最出息的,我們讀了大學,你碩士畢業(yè),我博士畢業(yè),是這個家族中的標桿和旗幟。”

  “你才是標桿,我不是。年輕那兒我還有很多想法和沖勁兒,遭受生活的撞擊和磨礪之后,就變得心灰意冷了。”

  黃巧玉突然用力拉我一把,站住了。“你不應該,你跟我不一樣,你是男孩子!”

  我苦笑一下,擺了擺手。

  黃巧玉又挽著我的胳膊向前走著。黃巧玉說:“連濤啊,我多希望你能把大旗扛起來呀,太高的要求做不到,力所能及總歸沒問題吧。這樣連濤,我們倆做個約定好不好?我們退休前建立一個助學基金,資助家族里的所有孩子,凡是要讀書的都資助,這樣于家族、于民族、于國家都是有意義的。”

  “基金可不是小數(shù)目啊,我行嗎?”我問。

  “你行,你一定行的。”黃巧玉在我的胳膊上捏了捏。

  現(xiàn)在,唐小菊有消息了,不是刑偵局的小刁提供的消息,是山東省公安廳提供的消息,誰知道唐小菊找過多少人呢。一起系列拐賣婦女兒童案告破,牽扯出多年前的唐小菊案,唐小菊深埋在大山褶皺里的行蹤終于浮出了塵埃。

  每次想起去沂蒙山區(qū)的經歷我都覺得后怕,按黃巧玉關系人提供的線索,我們先是坐飛機,轉火車,再坐客運汽車,最后找到一個不通車的小山村。也許因為事情過去多年了,我們這兩個“攝影者”并沒有引起村里人的懷疑,經過打探,我們順利找到了魏家,一個破敗的石頭房子。進到臟亂的院子里,我一眼就看到了給豬喂食的唐小菊,我察覺到唐小菊沒認出我,大聲說:“老鄉(xiāng),可以給碗水喝嗎?”隨著我的聲音,屋子里咧咧歪歪跑出一個小孩兒,接著一個瘸腿男人出來了,笑吟吟的,露出石趾般的褐牙,他懷里還抱著一個孩子。此刻,黃巧玉已經不能講話了,盡管她戴著墨鏡,可我還是看到一行淚水從臉頰流出。我怕事情生變,咕咚咕咚喝了半葫蘆瓢水就拉著黃巧玉離開了。第二天上午,我們隨縣公安局的5名警察再去青峪子村,黃巧玉這才抱著唐小菊大哭一場,當警察把魏老六帶上警車,而我們也準備帶走唐小菊時,房頭屋后傳來了喊聲,一群村民拿著鐵鍬、鋤頭和木棍圍了上來。帶隊警長向村民做著解釋,村民不聽,繼續(xù)向前沖擊。無奈,警長鳴槍示警,可還是沒鎮(zhèn)住村民,人群里不時投擲來石塊,擊碎了警車一塊玻璃。警長對我說,此地不宜久留,還是先撤離再說吧。在警察的護佑下,我和黃巧玉把唐小菊推上了車,倉惶出逃。村民們跟在警車后面,揮舞手中的工具,吶喊著,追趕著。揚塵滾滾,浩浩蕩蕩。

  唐小菊被解救之后的事我都是聽黃巧玉說的了,當年小菊在火車站遇到一位大嬸,挺有身份也挺親切,大嬸以介紹她到城里工作為名,將小菊輾轉販賣了。唐小菊在山溝里生活了3年多,已經生了兩個孩子。唐小菊回到家一直沉默寡言,常常自己望著天傻笑。后來聽說,魏老六被判了刑。

  唐小菊回來三個月后,她自己又偷偷跑了,跑回被拐賣的那個青峪子村。我理解,她一定是惦記那兩個孩子。

  黃巧玉再次頻繁地找我仍與唐立軍有關,時間上,恐怕是解救唐小菊十年之后了。

  我冒雨從出租車里跑出,遠遠地看見黃巧玉在住院部雨搭下站著。“住上院了嗎?”我問。黃巧玉說:“風云已經在走廊里躺著了,說是午前應該可以排到一個床位。”我知道那也很不容易了,全國各地的病人四面八方集中過來,一張床位金貴到不可想象的程度。我隨黃巧玉上了樓,風云躺在走廊里的加床上,唐立軍正在給風云削蘋果,看到我,唐立軍立即站了起來,說:“是連濤老弟呀,真、真不知道該怎么、就謝謝你!”我在唐立軍的后背清拍了一下,用家鄉(xiāng)口音說:“都是至親,客氣就外道了。”

  風云嫂子也坐了起來,她原本就瘦弱,現(xiàn)在瘦得脫了相。風云摁了摁腦門,又摁了摁腳脖子,摁過的地方有坑。她大概要證明自己浮腫得厲害。講起病情,唐立軍反而沒話兒了,都是風云在講。風云說她的皮膚從去年就開始瘍癢,晚上睡覺肌肉痙攣,有時候黑糞,還嘔血,一個月還犯一次癲癇。我和黃巧玉對視一下,覺得風云大概得了尿毒癥,她說話時,口腔里散發(fā)的都是尿氨味兒。三天之后,我托朋友找的宋主任向患者和患者家屬講述病情。我的判斷沒錯,是尿毒癥。宋主任說,診斷結論是腎功能衰竭綜合征,由慢性腎盂腎炎引起,加上她原有的糖尿病和其中慢性病,致使整個機體在排泄代謝以及調節(jié)水、電解質、酸堿平衡等方面出現(xiàn)紊亂。唐立軍和風云聽不懂醫(yī)生的專業(yè)術語,他們關心的重點是,這個病能不能治好,要花多少錢。宋主任告訴唐立軍,以患者目前的情況看,最好進行透析治療。黃巧玉對透析也有些恐懼。宋主任說:“別過分擔心,透析病人也可以活很久,最長的已經活了30年。”

  唐立軍擔心更多的也許是錢的問題。他復員后在雞西滴道區(qū)的一個煤礦工作,后來內退,家里生活一直很窘迫。唐立軍和風云返回老家后不得不開始透析治理,開始是腹膜透析,每周大概2-3次,后來風云病情加重,進行血液透析。醫(yī)療費的負擔開始滾了雪球,越滾越大。

  我還清晰地記得與唐立軍別分時的情景,他背一個大包,手里拎著規(guī)規(guī)整整打包的“尿毒清顆粒”,露著漏風的牙對我說:“連濤啊,立軍哥就不謝你了,找時間到家里串、串門啊!” 我的眼前幻化出漫天風雪,我坐在木爬犁上,唐立軍拉著我,我們仿佛盤旋在一個巨人的肺葉里,在呼嘯的風雪中什么都看不見、摸不清。——我的眼睛不覺有些濕潤。

  那之后,我好多年沒見到唐立軍。聽母親說唐立軍被風云拖累的家里一貧如洗,年齡大了干活也干不動了,他就整天撿垃圾,撿垃圾賣的零錢無法支付風云的醫(yī)療費用,他一點點開始偷起東西,他從不偷個人家的財物,大多數(shù)是偷工地里的建筑材料。因為偷東西,唐立軍經常被抓,過幾天放了,他繼續(xù)偷。唐立軍出出進進拘留所,辦案的人都熟悉了,他成了累犯和慣犯,這一點,我們誰也幫不了他。

  黃巧玉約我去咖啡館。她背對著窗戶,坐在逆光處,我正好相反,看她的時候覺得有些晃眼睛。“你幫我辦一件事,”黃巧玉說,“為防止我家老許查我的銀行記錄,你幫我把5000塊錢寄給唐立軍。”我接過一個厚墩墩的信封,笑著說:“你家老許那么刻板的人,什么時候長這個心眼兒啦。”黃巧玉說:“刻板的人要是鉆了牛角尖更要命。”我說:“沒問題,可惜我暫時還幫不了他,你知道,我老爸腦出血后一直在康復醫(yī)院……”黃巧玉說:“我知道,其實這點錢也解決不了根本問題,能幫一點算一份心力吧。”

  接下來我們又談起了黃巧玉的兒子明軒。“明軒現(xiàn)在懂事多了,自己知道心疼父母了,為給家里省錢打了兩份工。”黃巧玉說。我說:“孩子總是要自立的,我看明軒就很特別,各個方面都十分優(yōu)秀……”我的話還沒說完,突然發(fā)現(xiàn)黃巧玉的眼淚掉了下來。

  “怎么啦?”我小心地問。

  “沒事兒。”黃巧玉說。

  “家里出什么事兒了嗎?”

  “沒……不知道是不是命運對我的懲罰,明軒……明軒找了一個比他大12歲的女朋友,我和老許知道的時候,他們已經同居1年了。”

  我十分驚訝,一時找不到可以安慰黃巧玉的話題。

  “這么超出倫理范疇的事兒……本來我想對明軒以死相逼,還沒等我采取行動,他先對我們宣戰(zhàn)了,他給我發(fā)email,討論他的性傾向和性取向問題,說只有安妮(明軒女友)的關愛使他至今沒有越過同性戀的界限……我和老許商量,與其他成了讓我們絕望的同性戀,女友的年齡真的無所謂了……”

  我想了想說:“你還記得大學一年的時候嗎,我去你們學校找你,咱們一起去江濱公園、去自然博物館……那個時候我們都喜歡學說北京話,外省人都覺得京城話最有品味、最有格調、最時髦,就像后來一些商人、包括宋連勝他們流行說廣東話、臺灣話一樣。”

  “我模仿過北京話嗎?”

  “你說呢?……其實,我想說的是,我們不能用過去的經驗認知未來,也無法預測孩子人生的正誤。蒙田說,按自己的能力來判斷事物的正誤是愚蠢的。”

  黃巧玉眨了眨眼睛,似乎在品味我的話。

  “玉姐,你真的很了不起。”

  “我?……從何說起?”

  “這么多年,你談論的都是對親戚的牽掛和幫助,從沒討論過自己的苦惱,我相信,以你的善良,明軒的事兒不會壞到哪去。”

  黃巧玉瞅了我一會兒,眼圈兒又汪上了。

  這時,康復醫(yī)院來了電話,護士告訴我——老爸病危了。

  “我跟你過去吧。”黃巧玉說。

  我說:“不用,這樣的通知好幾次了。我先去看看,如果情況真的不好,我會通知你!”

  修訂本

  (隨事物認知后的修訂)

  昨天上午,我收到了黃巧玉回復的郵件,郵件寫得很簡單,寥寥幾行字,不說惜字如金也用時過于吝嗇。

  連濤:謝謝你的關心和善意,但在宋連勝的問題上,你無論如何都說服不了我,我也不會跟他“和解”或者“私了”,多說一句,正因為我是學法律的,我不能法外用情。

  祝好!

  來到母親家,我的情緒還被黃巧玉的郵件纏繞著,心情很不爽。母親看我的臉色不對,問我有什么事沒有。我說沒事,可還是把我調解黃巧玉和宋連勝之間矛盾的事講了出來。“玉姐一點都不了解我的好意。”我說。

  母親坐在我對面的椅子上,她認真地瞅了瞅我,欲言又止。

  “說嘛,想說什么就說。”

  “其實,愛民(黃巧玉)是恨你的……”

  “恨我,這怎么可能?”

  “我知道你和愛民的關系好,尤其是你對她好。可據(jù)我了解,這幾年,愛民一直對你很有看法,有些話我都埋在心里,我不能在你們小輩兒之間傳話,引起你們之間的矛盾??僧敃r我聽到一些話也很生氣。”

  “她都……說了我什么?”

  “說你自私、功利、算計,還膽小怕事,沒有擔當……”

  “行了,別說了。”我站了起來,沒人愿意聽不好聽的話。

  黃巧玉一定對我非常失望,也許不僅僅是失望——那是什么,絕望?

  母親感嘆道:“愛民這孩子呀,心機太重,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呀!”

  宋連枝端著水杯從廚房里出來,大壯跟在她身后,進來時,大壯的身影幾乎被她全部遮蔽了。

  “干嘛呢,說玉姐壞話了?”宋連枝說。

  我看了看宋連枝,沒理她。宋連枝說:“我跟你們的想法不一樣,我覺得親戚中玉姐跟咱家走得最近,她待人雖然冷漠,可心地善良,幫完這個幫那個,你們說吧,咱家親戚中,能做到這一點的有幾個?”宋連枝看著我的眼睛:“哥,你說說看!”

  此刻,我不想跟宋連枝理論,我跟她永遠糾纏不清。

  宋連枝白了我一眼,用她肉乎乎的手指去拿藥。宋連勝用藥的計量大,一抓一小把。我看到她手指關節(jié)皮膚褶皺處,像蹭了黑灰一般,而手掌恰恰是粉白的。

  宋連枝把藥丟到嘴里,咕咚咕咚,兩口把杯子里的水喝盡。

  母親拉了宋連枝一下,她順勢坐在沙發(fā)上。她身旁的茶幾上放置各種藥盒和藥瓶——格列吡嗪,二甲雙胍,還有美托洛爾、哌唑嗪、秋水仙堿。

  母親抬頭對我說:“多關心關心你妹妹,少關心黃愛民,人家過得挺好。連濤啊,家人最重要了,別犯你爸爸的老毛病!”

  我無言以對。

  大壯拉了我一把,我們就到外面去抽煙。兩個人都在走廊里抽煙不太好,我們下了二樓。這個時間,除了遠處街道發(fā)出的汽車引擎聲,小區(qū)里十分安靜。我抬頭看看天空,天空灰黑色,幾乎看不到星星,好在我們有繁星滿天的記憶。大壯幫我點上煙,又給自己點了一顆。

  “你恨我嗎?”我問大壯。大壯一定覺得吃驚,從他的表情上我就可以做出結論。其實說出這句話,我自己也十分吃驚。

  大壯說我怎么能恨你呢,你對我和宋連枝一直很好。“哥,你別介意連枝,她這個人說話就喜歡抬杠,你說誰好,她非得說誰不好,你說誰不好,她肯定說誰好。但連枝這個人不壞,心眼好使兒。”

  看到大壯單薄瘦俏的背影,我仿佛回到了殯儀館門口那個陰沉死寂的夜晚,大壯開著出租車,載著我和宋連枝先行到了,拉老爸尸體的靈車還沒到,大壯熄滅汽車引擎,關掉大燈。等待的時候,我和大壯在車后吸煙,他身上散發(fā)著強烈的膏藥味兒。

  “謝謝你大壯!”我說。

  “謝謝,謝我什么?”大壯回過頭來,我只聞到他濃烈的煙味兒,沒看到他的煙牙。

  “我代我妹妹謝謝你!還有,你也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人到什么年齡說什么話,不能太拼命了。”

  大壯壓低了聲音說:“我知道。”

  “老太太(母親)說的對,要盡可能地對家人好,不要留下遺憾?,F(xiàn)在想一想,我每個星期來探望她,覺得夠孝順的了,可仔細算一算,一個星期兩小時,一年滿打滿算才52周,102個小時,總共還不到5個晝夜……真不好說老太太余生還有多少年!”

  “再抽一顆?”大壯默默地將一顆煙塞到我手里。

  “還抽一顆?”

  說的時候,我已經接過了大壯的煙,接過了大壯遞來的火兒。

  抽一口煙之后,我說:“下不為例!”

  補 記

  現(xiàn)在,我在給黃巧玉寫郵件。時間是11點15分。

  玉姐:

  坐在電腦前,我又情不自禁地給你寫郵件了。老爸去世這段時間以來,我想了很多事,很多小時候的記憶突然復蘇了,關于我的堂兄妹,關于你以及我的表兄妹,當然,明軒那一代之后不會有我這樣的苦惱了,獨生子女的后代原本就不知道那么復雜的稱謂,我們算是古老的家族體系最后的承載者?可惜,我們經歷的恰恰是大變革的過程,一個分崩離析的多重樣本。我知道你曾經對我寄予了很高的期望,主動承擔,扛起家族興旺的大旗。我沒做好,也沒能力做好,這一點,還請玉姐多多包涵和體諒。

  其實,傳統(tǒng)生活方式的改變并不是從我們這一代人才開始的,從母親的講述中,我已經真切地感受到家族樹在風雨飄搖中落葉紛紛,而我們自己呢?我們在成長和生活的過程中壓力很大,要解決與物質的關系,處理與人的關系,更重要的,還要悟出與精神的關系,我們不是從自己的經驗中學會了判斷,也不是從自己的恐懼而是從他人的苦難中才學會了妥協(xié)。其實,我們都不想做現(xiàn)實中的那個自己,而是不得不做現(xiàn)在的這個自己而已。我這樣說,你也許覺得我太裝模作樣了。沒辦法,和你討論問題,我就不自覺地進入到書齋狀態(tài)。我還記得你曾經對我說過,教養(yǎng)的唯一用途就是讓人堂而皇之地說廢話(不知道是你說的,還是借用名人名言)??傊?,是不是廢話都是要說出來的。

  你大概不知道,很多年來我都嘗試實現(xiàn)你給我設定的“最低目標”——建立家族教育基金,現(xiàn)在看來,這個目標我真的很難實現(xiàn)。沒能實現(xiàn)目標的因素很多,有外在因素也內在因素還有心理因素,外在因素我可以找機遇、運氣什么的為借口,自身因素呢,恐怕還有我性格、魄力和能力的問題。心理因素就突出了,一段時間之后,我對這件事的認知產生了偏差,甚至產生了抗拒的想法和抵觸情緒,這個因素起了很重要的作用。從人類學上來說,家族不過是人類大樹上的一個微不足道的枝蔓,布賴恩·西基斯(Bryan Sykes)教授提出,我們人類可能是15萬年前到20萬年前非洲大陸上一個“線粒體夏娃”(Mitochondrial Eve)的女人的后代,也就說,人類來源于一個或極少的幾個人的祖先。布賴恩發(fā)明了從遠古骨骼中提取出DNA的方法,并建立了“牛津祖先”(Oxford Ancestors)項目,K-M9是黃種人基因。我曾對那些雙螺旋鏈條上交織著紅、黃、藍、綠4種顏色的小球十分著迷,每一個核苷酸單位小球都仿佛讓我回到童年夏夜的星空之下,沉湎于無限無盡的幻想。從石器時代到農耕文明再到工業(yè)革命,我似乎覺得,一個個家族就像散布在浩瀚無垠的蒼穹里的繁星,消失在時間這個假設的計量之中,當我們看到一組明亮的星星閃耀時,其實,我們之間相隔了幾生幾世。所以,一旦我們換了一個位置去觀察和思考,所處的時間和空間就發(fā)生了轉換。

  當然,以上這些廢話就當我沒能力實現(xiàn)目標的借口、狡辯或者說強詞奪理吧。

  玉姐,現(xiàn)在是午夜1點18分,我想你大概早已入睡,無論怎樣,我都希望明天早晨醒來,你的心情都如初生的太陽那樣干凈、明麗……

  我寫不下去了,下意識地用刪除鍵一點點回敲著,前面寫的內容都被抹掉了。

  郵件上沒有內容了,我還習慣性地點擊了“發(fā)送鍵”。

  我給黃巧玉發(fā)了一封空白的郵件!

  本來,我想再發(fā)一個信息告訴她是操作失誤。——想了想,還是算了吧。

  2017年8月

 

  作者簡介:

  津子圍,當代作家。出版長篇小說《收獲季》《口袋里的美國》《Childhood Book》《同名のひとたち》《童年書》等14部。出版中篇小說集《大戲》等6部。小說刊發(fā)《人民文學》《當代》《十月》等,小說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長篇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選載并收入中國年度最佳小說集、中國年度小說精選、中國年度小說經典、全球華語小說大系、名家小說選及中國小說排行榜。獲《小說選刊》中篇小說獎、第12屆中國人口文化獎、中國作家大紅鷹獎、全國梁斌小說獎、曹雪芹長篇小說提名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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