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您現(xiàn)在的位置是:湖南作家網(wǎng)>文學閱讀>小說

軒尼詩

來源:津子圍   時間 : 2017-11-22

 

分享到:

  其實我跟“軒尼詩”就幾面之緣,準確點說是三次。

  顯然,“軒尼詩”不是他的本名,應該是外號吧。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前年重陽節(jié),那時候我母親還在那個養(yǎng)老院。“鶴松養(yǎng)老院”組織老人養(yǎng)員聚餐時,我們坐一張桌子,他在我對面,皮膚白皙、頭發(fā)銀白。坐在我旁邊的是姓侯的老人,已經(jīng)85歲了。侯老爺子特別能喝酒,自己倒了半杯(目測起碼有二兩),主動和我碰了下,就把杯里的酒干掉了,然后,又給自己加了半杯。母親用胳膊碰了碰我,她的意思我懂,她不想我和侯老爺子對飲,他那個年齡嗨起來,令人覺得很不安全。就這個時候,我注意到了“白老頭”的眼神兒,他似乎在告誡我什么。

  白老頭沒吃多少東西,菜還沒上完他就下桌了。我主動站起來,把輪椅上的他推回他的房間。進屋之后,白老頭先讓我關上房門。他確認房門已經(jīng)關嚴,有些神秘地對我說,養(yǎng)老院提供的酒能喝嗎?就算不是假酒,也是低擋廉價的酒,喝多會壞腦子的。我附和著點了點頭。白老頭說,如果你喜歡喝酒,就到我這兒來,我陪你喝,我敢保證我的酒都不拿腦子。說的時候,白老頭還指了指食品柜上面,我快速掃了一眼,那里擺放著各式各樣的酒,大概有十來瓶兒,有的好像已經(jīng)半瓶,或者說,少半瓶。

  我將白老頭對我說的話轉(zhuǎn)述母親,母親說,大家都叫他軒尼詩,好酒在養(yǎng)老院有名,不過,很少有人跟他一起喝酒。我仔細回憶了一下,老頭的酒瓶之中好像有軒尼詩,應該是少半瓶那個。

  那是個樹葉飄零的周末下午,我去養(yǎng)老院探望母親,軒尼詩就坐在大門口的雨搭下,好像等什么人一般。見我從車里出來,軒尼詩立即向我擺了擺手,我對他點頭回應。軒尼詩說,秋天的景色真好。我沿著他注目的方向望去,奶黃色的銀杏樹耀眼而絢爛。我說是啊,景色真美。軒尼詩說,可惜美得太短暫了!我沉吟著,不好接他的話兒。

  “急著走嗎?”軒尼詩問。我說不急。軒尼詩誠懇地對我說,如果不是很忙,一會兒去我那兒吧,陪我喝點酒!

  我猶豫一下,還是點了點頭。

  從母親房間出來,天色有點暗了,我從轎車后備箱里選了一瓶酒,隨即上了四樓,徑直走到軒尼詩的門口,我剛要敲門,就聽到房間里的聲音:門開著,進來吧!

  顯然,軒尼詩為我們的聚會做了一些準備,他床前的桌子上,擺著番茄青魚和酸黃瓜罐頭,還有一包帶殼的花生米。軒尼詩問我,喝白蘭地還是威士忌?沒等我做出回應,他補充說,“喝點軒尼詩怎么樣?”我說,我不太、習慣洋酒!這個怎么樣?我舉了舉手里的瓶子——那是一瓶紅星二鍋頭,不過是檔次高的那種。

  軒尼詩想了想說,隨你吧!

  其實我的猜測是對的,喜歡酒的人不等于有酒量,軒尼詩喝了兩小盅酒之后,面色由粉白變成了粉紅,話嘮起來,講他的人生經(jīng)歷——他大半生從事對外貿(mào)易工作,講他的見識——去過很多國家什么的。后來軒尼詩還是力勸我品嘗他的“軒尼詩”,“就一口兒!”他說。恭敬不如從命,我以品鑒的姿態(tài)喝了一小盅。軒尼詩告訴我,這瓶酒是他女兒從國外帶回來的,她女兒博士畢業(yè)后就留在國外生活,時常給他打電話,沒完沒了地問酒喝完沒有……你喜歡軒尼詩,下次回國就給你帶軒尼詩。我問,你沒跟女兒去國外嗎?他說我不喜歡國外,怎么都覺得國內(nèi)習慣,等你到了我這個歲數(shù)就明白了,人總要葉落歸根。

  我問,您就一個女兒嗎?軒尼詩眼睛活泛地跳躍著,他說是啊,剛好趕上獨生子女政策……女兒雖然只有一個,可老婆我有四個。

  “四個?”大概我的眼神也活泛了,表現(xiàn)出積極的態(tài)度。

  軒尼詩笑了起來,他說如果你對這個話題感興趣,那我就給你講講我的幾個老婆。

  “四個。”我說。

  他說對,是四個。

  軒尼詩的第一個老婆叫璇兒,我想應該是乳名或者昵稱吧。他說璇兒最大的特點是水靈,非常非常的水靈。我想,軒尼詩所說的水靈大概就是他心目中的美麗吧,他對水靈是這樣解釋的:臉上的皮膚嫩得一掐都能出水似的,手背白皙,皮膚下的青色血管透明……

  剛結(jié)婚那會兒,軒尼詩整天和璇兒膩在一起,寶貝個沒完沒了。那時候條件不好,他們和父母、弟弟妹妹擠在兩室一廚的房子里,他們在家里住,弟弟妹妹就得在父母的房間里打吊鋪、睡鋼絲床。那個老房子還不隔音,他們行男女之事的聲音傳到另一間屋子里,第二天早晨見到妹妹,妹妹目光躲閃,滿面羞紅。父親雖然沒說什么,他還是找來幫工,在墻上加了一層隔音板。家里施展不開,軒尼詩就借工友的倒班宿舍,有時候沒拿捏好時間,就硬生生被撞上了。軒尼詩說,他和璇兒在很多新鮮的地方裸裎相見,比如外貿(mào)倉庫的吊車樓子里,比如北大橋,一邊是茂密的樹林,一邊是廣闊無垠的大海。“問題出在第三年,”軒尼詩呷了一口酒:“也就是我和璇兒結(jié)婚第三年的那個春天。”

  那年春天我和璇兒在海港橋附近租了房子,春寒料峭,房間里陰冷陰冷的,以往我和璇兒都是相擁著取暖,吻著被窩里散發(fā)出來的令神經(jīng)興奮的氣味兒,感受她滑滑的、凝脂般的體膚,但是那天早晨,我是一個人從被子下面醒過來的,是的,我清楚地記得,璇兒已經(jīng)跟我分居半個多月了。開始我并不怨恨璇兒,禍是我自己惹出來的。那時我還沒上調(diào)到外貿(mào)公司,而是在公司下面的倉儲庫當保管員。那時我年輕氣盛,年輕氣盛就容易做過激的事情。我還清晰地記得惹禍那天早晨,出門前我吃了璇兒給我煮的雞蛋,每次我和璇兒運動后的早晨,璇兒都給我煮一個雞蛋。你知道,那年月物質(zhì)生活匱乏,雞蛋是奢侈品啊。那是一個陽光很足的天氣,院子里游逛的搬運工聚攏在吊塔下,我閑著沒事兒也湊過去,大寶遞給我一根煙,老六子也遞給我一根煙,我都夾到耳朵上了。老六子和大寶打賭,如果大寶扛起三個麻袋就可以贏一包“大前門”(香煙),我記得當時油紙包的“大前門”是三毛八,錫紙包的四毛五。大寶試了試,沒扛起來。在場的人都鬧哄起來,一個個躍躍欲試,結(jié)果沒一個人能扛起來。打這樣的賭他們是不帶我玩的,我在他們的視野之外,所以我提出要試一試時,他們都用異樣的、嘲笑的態(tài)度來待我,話一出口我也有些后悔,畢竟我是點數(shù)、記賬的,不是扛大包的,可話已經(jīng)說出去了,說出去的話就是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了。我做了幾個不太合格的準備動作,走到麻袋包前,讓大寶給我搭手。大寶小聲說,你別逞強啊。我說你們別小瞧我,以前掰手腕不是較量過嗎,我不輸給你們的。在大寶的協(xié)助下,我咬著牙,顫顫巍巍地扛起了三個麻袋包,麻袋包在我身上短暫的停留,隨后,“撲通”、“撲通”掉在地上。我贏了。我一臉驕傲地回到倉庫內(nèi)間壁出的小辦公室里,坐在椅子上我覺得麻煩了,后腰劇烈疼痛,大腿發(fā)麻,站都站不起來……對,我閃腰了,到海港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是腰間盤突出,因急性扭傷造成纖維環(huán)破裂,我問什么時候能好,他說起碼要臥床休息三周,發(fā)展成慢性麻煩可就大了。那個醫(yī)生是男醫(yī)生,我問他影響性生活嗎,他嚴肅地說,不能過性生活,這期間過性生活會導致椎骨錯位,還說了一些嚇唬我的話,比如不好好配合治療,會大小便失禁,甚至癱瘓什么。就這樣,我整天躺在硬板床上,還要做牽引治療,璇兒不和我同床了,她一和我同床我就想入非非。盡管如此,還是防不勝防,就在我病情好轉(zhuǎn),看到了無限希望的時候,一個沒打招呼就來的噴嚏,讓我前功盡棄,下肢麻木,腰疼加劇。還說那天早晨,我冷得渾身打顫,緊裹棉被不愿意穿衣服,我本以為璇兒在侍弄窗臺的盆花,我養(yǎng)病期間,璇兒整天侍弄花花草草,那些花也不是名貴的品種,就是月季、玻璃翠、串串紅什么的,我喚了璇兒一聲,她沒答應。我披了件秋衣,齜牙咧嘴地從床上下來——璇兒正在小廳里化妝。她顯然知道我到了她身后,她仍舊對著鏡子,用一只金屬鉗子夾著眼睫毛。我拉細嗓音對她說,捯飭這么漂亮,這是要去會誰呀?璇兒的肩輕微微一顫,一點沒理我的意思。我所以這樣陰陽怪氣地說話也事出有因,我臥床這段時間,璇兒經(jīng)常在我焦急的等待中回家,走過我的身邊,她身上混合著雪花膏和煙草的味道。有一天她洗衣服,口袋里的東西放在柜子上,我發(fā)現(xiàn)了4張10元的外匯券,你大概知道,那個時候物質(zhì)匱乏,外匯券可以買到稀缺的外國東西,她怎么有外匯券的呢?我直言不諱地問她外匯券的來歷,她說同學給的,還強調(diào)是女同學。一般情況下,女同學是不會那么大方地給她40元外匯券的。當時我一個的工資是52元,40元外匯券可是一筆不小的財富呢。從那之后我開始懷疑璇兒了,有一天我偷偷跟蹤了璇兒,由于腿腳不便,跟著跟著就把她跟丟了。我很沮喪,自己沿斯大林路溜達著,走到海員俱樂部西側(cè),突然,我看到璇兒和一個中年男人從旋轉(zhuǎn)門走出來,當時,我差一點昏了過去……我這個感受,你能理解吧?……還說早晨的事兒,璇兒不理我,我的語言就刻毒起來,我說你的欲望就那么強嗎?我只是暫時滿足不了你,你也不必背叛我呀!璇兒突然站了起來,回身打了我一個嘴巴……我毫無防備,被打得結(jié)結(jié)實實。我發(fā)愣地望著璇兒,她也敵意地看著我,我們對視了好一會兒。后來,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就這樣、離開了?”我心有不甘地問。

  “離開了”。軒尼詩說。

  璇兒走的時候,軒尼詩發(fā)現(xiàn)璇兒留給他一瓶酒,是一瓶洋酒,在燈光下變化著奇異透亮的色澤,從這邊看是醬紅色,從那邊看又是暗棕色的液體。“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軒尼詩,如果打個比方的話,我還以為那是烏龍茶的茶湯呢!”

  我又給軒尼詩倒了一小盅酒,他用筋骨畢露的手掌擋了擋,他說我還沒到七十三那個坎兒,我跟侯老爺子不一樣,他熬過八十四的坎兒了,可以放開喝了,我不敢。

  我笑了,我說不知道還有這樣一說。說歸說,我心里覺得,軒尼詩還是有理性和自控力的人。

  軒尼詩慢慢啜一口酒,開始講第二個老婆。軒尼詩的第二個老婆叫小芬,人干瘦干瘦的。我問軒尼詩腰間盤突出的病好了嗎?他笑了,笑得有點狡黠。他說當然沒大問題了,我女兒就是那年冬天出生的。我立刻覺得臉有些漲熱,好像自己的意識挺下流的。軒尼詩說小芬最大的特點是勤儉持家。那個時候軒尼詩已經(jīng)從外貿(mào)倉庫凋到外貿(mào)公司做業(yè)務員了,家庭收入也大大改觀,可小芬還是省吃儉用,一分錢掰兩半花。

  我說勤儉好啊,勤儉是傳統(tǒng)美德。

  軒尼詩說我也沒覺得不好,可問題也出在那兒。出事那年炎熱的季節(jié),女兒正好十二歲,我記得特別清楚。我剛從土耳其回來,時差倒了兩天都沒倒過來。早晨剛剛睡熟,正香著呢,鬧表的鈴聲把我從夢里拽了出來,接著就是知了聲,叫得我心煩意亂。我起來洗漱,瞥見小芬在廚房里給我下掛面。在小芬的影響下,那個時候我也特別會過,舉個例子吧,出國不是要坐飛機嗎?飛機上不是免費供應餐點嗎?每次我都把餐刀和餐叉收集起來,那時候的東西質(zhì)量好,鍍鎳的、鍍銅的、純白鋼的,漸漸地,家里就攢了一大堆,有百八十把吧,我來養(yǎng)老院之前還看到一些,都生了銹斑。我夠勤儉的是不是?可和小芬比起來,我是小巫見大巫了。十年期間,小芬沒給自己買一件新衣服,也沒給我買一件。我頭幾次出國有服裝費,公家出錢給你量身制作西服,怕你給國家臉上抹黑……所以我不缺衣服,小芬就沒這條件了,第一次出國,我給她買了一套衣服,她死活不穿,還跟我吵了一架,罵我敗家,那之后我就不給她買了。在家里她就穿改過的舊衣服,出門總是那一套兒。她的塑料涼鞋鞋底兒斷了,不舍得買新的,非讓我用燒紅的爐鉤子焊接,塑料底兒粘合之后。,她比穿新鞋都高興,對我說,這不挺好的嗎,特跟腳兒。小芬節(jié)儉到什么程度,我講幾件小事你就明白了。我家剛剛有臺歷時,那上面都讓她記滿了,密密麻麻的寫著:醬油、醋、米、面,花多少錢什么的,酒瓶子、醬油醋瓶子、罐頭瓶子都攢起來,還有牙膏,那個牙膏擠到極致,像小丑吹的喇叭卷兒似的。干什么呀?廢品收購站回收,一個瓶子5毛,一個牙膏皮3毛。有一天,我在衛(wèi)生間里刮胡子,女兒走到我手邊,悄悄地拉我的手,我回頭一看,她臉上掛著兩個大淚珠兒,我問女兒怎么啦,小芬過來了,她說你別慣她壞毛病,告訴她多少次了,吃飯要把碗扒拉干凈,她可好,碗里剩了兩個米粒。原來,女兒讓她媽用筷子抽了。我也沒辦法,小芬不僅對女兒嚴厲,對我也一樣,我這個人呢,沒多少嗜好,不抽煙、不打麻將,就是好喝兩口兒,為這個沒少跟小芬斗智斗勇,但凡在家里,我喝酒還是被嚴格控制的,每次喝酒不超過一兩,小芬給我倒酒,用一個量杯,帶刻度那種,每天不超過50毫升,像化驗員做試驗一樣,多了倒回去,多一點都不行。你知道,喝酒的人遇到心情好的時候,被嚴格限制了,上不去下不來的滋味兒最難受了……沒辦法,也不能總因為一點兒酒吵架吧。有一點你不得不服氣,小芬能夠以身作則,她洗頭都不用香皂……那個時候還沒有洗發(fā)水什么的,她用淘米水洗頭發(fā),還說淘米水洗頭發(fā)去頭屑、養(yǎng)發(fā)。我家用水是這樣的,一桶水先洗衣服,再擦地,最后沖馬桶。你覺得不可思議嗎?我們那一代人就是那樣過來的。……還說出事那天早晨,吃過掛面我就上班了,小芬跟在我身后關門,她對我說,晚上別忘了去學校接孩子啊。我回頭瞅了瞅她,一點異樣都沒有??删驮谀翘焐衔纾》页粤艘黄堪裁咚?。……我也是后來知道原因的,我家所有的積蓄都在她手里,她拿去炒股票,全陪了!

  我十分震驚地瞅了瞅軒尼詩,愣了好一會兒也沒反過神來。“真可惜!”我有些詞不達意地說。

  軒尼詩說是啊,錢是人掙的,不值得用命去賭啊。

  我獨自飲了一盅,軒尼詩看了看我,也把半盅酒喝了下去。

  這時我的手機響了,電話是妻子打來的,問我走到哪兒啦,我說我還在養(yǎng)老院,她說你怎么還在哪兒呢?我說這就回去,馬上就走。

  我充滿歉意地看著軒尼詩,我說真不好意,也沒陪您喝好。

  軒尼詩說沒關系,今天我也喝差不多了,改日我們再喝。

  我站起來,習慣性地摸了摸口袋,想看看手機是否落下,這才意識到,我的手機在另一只手里。我又在身邊掃了一圈,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鏡在食品柜上,歪斜在“軒尼詩”酒瓶子旁邊兒,我瞇起眼睛觀察那個剩酒不多的酒瓶兒,那個瓶子蒙了一層神秘的色彩,那顏色就是所謂的深金銅吧,白蘭地!我自言自語道。軒尼詩說對,干邑白蘭地!

  那瓶酒會是他第一個老婆璇兒留下的嗎?這個,我沒問。

  我和軒尼詩告別,走到樓梯口,聽到軒尼詩叫我,回頭一看,見軒尼詩的輪椅一半在門外,他伸著脖子說,千萬別酒后駕駛啊。我說放心吧,我已經(jīng)聯(lián)系了代駕。

  我在養(yǎng)老院的院子里等代駕時,發(fā)現(xiàn)母親房間的燈已經(jīng)關了,大樓里只有軒尼詩房間的燈還亮著,我還隱約地看到他窗前的影子,我假裝沒注意到他,怕他繁復的叮囑,也怕他打開窗戶,晚上的秋風已經(jīng)充斥著颯爽的寒意。

  我觀察著養(yǎng)老院大樓上的霓虹燈,那兩排字應該是:替天下兒女盡孝,為天下老人分憂。由于燈管缺胳膊斷腿的,外來人看到那幾個字,一定得猜謎語一樣去猜。

  再和軒尼詩喝酒就是立冬了。

  周五城市里下了一場大雪,擾亂了我固定去探望母親的計劃,城市主街道的積雪清理之后,我才小心翼翼地駕車去了養(yǎng)老院。我從布滿泥點子的轎車里出來,第一眼看到的還是軒尼詩,他坐在門口的輪椅上,目光和我的目光來了個對撞。

  我走到軒尼詩身邊,向他禮節(jié)性地問候,他笑瞇瞇地點了點頭兒,抓緊時間向我發(fā)出了邀請:“你那二鍋頭還剩大半瓶,我一直等你來喝呢!”

  我看了看院子里沒有清除的積雪和陰霾的天空,我說天不太好。

  軒尼詩沉吟一下,說是啊,路不好走。

  我說改日吧,等哪天天氣好了,時間也充裕了,我單獨過來請您喝酒。他說好,好啊!不想,我準備回家時,在門口又見到了軒尼詩。

  我先是看到他積雪映襯下的蒼老背影,接著看到他的側(cè)臉,他的眼神兒顯得無助和茫然。我過去抓住輪椅的手推把。軒尼詩扭頭瞅我,笑了一下。我說外面這么冷,您會著涼的……我送你回房間吧。送他回房間的過程中,我還真的發(fā)現(xiàn)他有些著涼,他用系在前胸的小手絹擦著鼻孔和嘴角。我說您這把年歲了,任性可不行啊,感冒了怎么辦?感冒事小,誘發(fā)其他病就麻煩了……您的護理員是誰,我要跟她說說。軒尼詩說千萬別說,我也不告訴你我的護理員是誰,不關她的事兒,小姜人不賴。我哭笑不得。

  到了軒尼詩的房間,軒尼詩像個孩子一樣有些羞澀和忸怩,他說小姜勸過我回房間,不關她的事兒。其實,我是在等你!

  我愣愣地站了好一會兒。

  平復下心情后,我對軒尼詩說,不走了,今晚我陪你喝酒!

  軒尼詩的第三個老婆叫葉葉。葉葉是個胖女人,慣常大家都有一種印象,認為胖人一般脾氣都好,心寬體胖嘛,事實上,葉葉脾氣怪誕,不是挑剔就是抱怨。那個時候正是外貿(mào)公司發(fā)展的鼎盛時期,軒尼詩當了業(yè)務主管,事業(yè)上順風順水,家里的生活也殷實富足。按理說,不愁吃不愁喝的日子不該鬧矛盾了吧,偏偏不是這樣,平地起風雷,家里幾乎沒有消停的時候。“都是命啊,”軒尼詩說,“也許真像有人說的那樣,上輩子做了孽,我這輩子才遭此一劫啊。”

  軒尼詩說,那年秋天,中午單位會餐,我多喝了一杯,回家到頭就睡。朦朦朧朧中我仿佛聽見葉葉在嘮叨,先是腦袋醒了,接著眼睛醒了,我瞇縫眼睛看到葉葉正瞅著我嘟噥:睡得跟豬似的,活活的就是一頭又臟又臭的豬。在我睡著的時候她說這些話,那一定是真話了,而這些惡毒的語言像竹簽直戳我的心。應該說,平日里我對葉葉的尖酸刻薄是能夠容忍的,即使不情愿也想辦法把負面情緒過濾掉,我這樣安慰自己,葉葉身體不好,她有婦科病,卵巢里有巧克力囊腫,宮頸肥大,還有子宮肌瘤。對了,有一年她還得了盤狀紅斑狼瘡,臉上、頭皮特別明顯,嚴重的時候腰圍、手臂以及嘴唇和口腔黏膜都紅斑點點、掉皮起泡兒,醫(yī)生說,如果治療不好,可引起永久性脫發(fā),甚至可能發(fā)展成鱗狀皮膚癌。也許是病痛令她心情不好,性格乖戾吧。我炒菜時鹽放少了,她嫌味太淡,鹽放多了,又嫌太咸,實在拿捏不好“少許”的計量。有一次我給她端來洗腳水,她的腳剛一入水,就喊叫起來:你想燙死我呀,我用手試了試,沒覺得水多熱,于是就接了些冷水兌到洗腳盆里,她又尖叫起來:你要冰死我呀!真不知道怎么做才是正好。那段時間我不愿意回家,想方設法跟朋友在外面吃飯,每次回家都聽到她的責罵:你整天不著家,在外面胡吃海喝,五馬六混,把家當成旅館了?我周六周日就不去外面吃飯了,葉葉還是抱怨:一個大男人,整天把自己關在房間里,窩吃窩拉的,還有點出息嗎?你別笑,我說的都是親身經(jīng)歷,你說我活的多不容易!這不說,葉葉的疑心病還挺重,不對她微笑她說我心里有了別人,對她微笑她說我打什么壞主意了,對她說些親熱的話吧,她說都一把年紀了,害不害臊啊?不說吧,她又說你心里惦記誰了?我打電話都得小心翼翼,有一次名字叫芳的男同學來電話,她看到了來電顯示,非得讓我解釋清楚不可,無奈我只好讓我那個同學給她打電話,證明我的清白,……我知道你的意思,那個時候手機還沒有那么多功能,要是現(xiàn)在,打開免提什么都解決了。葉葉說,我同學打電話是我特意安排的。“你就是希望我早點死,我死了你好找別人!”她這樣對我吼叫。不說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了,還說那個中午,我的人格被侮辱到了極限,我覺得我和葉葉之間已經(jīng)完了。我爬起床來,在衛(wèi)生間拿過來拖把,發(fā)瘋地向柜子上的酒瓶子砸去,早年璇兒留給我的那瓶軒尼詩也打碎了,琥珀色的液體流了一大灘,屋子里飄滿了金雀花的味道兒。我來了一次大爆發(fā),之后,收拾收拾隨身的東西,狠狠的摔門走了。

  “你離家出走了?” 我問軒尼詩。

  “是的,什么都不要了,我出去租個小房子”。

  我本想說,有時候夫妻之間分開并不一定因為大問題。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我給軒尼詩敬了一杯酒,好像是讓他壓驚的意思,莫名其妙!

  軒尼詩并沒有沉浸在不愉快的回憶中,他笑呵呵地喝著酒,又主動給我倒了一杯。

  我轉(zhuǎn)了話題,問他:那您,第四個老婆呢?

  軒尼詩說對,你看我,喝點酒頭就迷糊了。

  軒尼詩的第四個老婆叫老蔡,他說老蔡嘛,總體來說人還不錯,整天嘮嘮叨叨,對我也關心照顧,就是身體不太好,糖尿病,高血壓。為了她的病我想了很多辦法,找了很多偏方,我聽說豬胰子好用,就買了豬胰子,加上山藥為她煮湯,我沒告訴她是什么東西,她喝了幾次,只是說腥,后來知道是豬胰子,差點兒沒把苦膽吐出來。我還給她用洋蔥泡葡萄酒、苦瓜磨茶,別說,后來用玉米纓子水還真有些效果,什么效果啊,最明顯的就是口不那么渴了,之前,她說幾句話都要砸吧嘴,做吞咽唾液狀。有一天早晨,我被她看醒了,你是知道的,人睡覺的時候被另一個人盯著是能看醒的。我坐起來說,怎么了?你嚇了我一跳!她欲言又止。我撥拉開窗簾向外面看了看,窗玻璃上布滿霜花,天還沒亮透,屬于朦朦朧朧那種暗靛色。老蔡穿著紫色的珊瑚絨睡衣。她說今天你去市場買個豬心回來吧,我想清水煮煮,沾鹽吃。我說你不是說動物內(nèi)臟嘌呤高、不喜歡吃嗎?她說我要的不是一般的動物內(nèi)臟,我要的是豬心。我一下子沒想明白,不太高興地說,天還沒亮,你急什么。就在那天,老蔡正式向我宣布,她要去國外幫女兒帶孩子,關于去國外的事兒其實討論了很多次,最終,在女兒和我之間搖擺的老蔡還是選擇了女兒那一端。

  我本想問,既然女兒不是老蔡親生的,她怎么會離開丈夫而投奔女兒呢,她那個年齡的人,國外應該沒有太強的吸引力了吧?想一想,還是覺得不問的好。

  軒尼詩說,就在那個窗外呼嘯著北風的早晨,我把家里剩下的半瓶酒喝了……你應該想到,我雖然好酒,可我早晨從來不喝酒。喝完酒,我就瞅著空瓶子發(fā)呆。老蔡坐在我對面看電視,我知道她只是看著電視而已,因為她的目光是散的,眼睛里空空蕩蕩。

  時間總是循環(huán)著,白天黑夜,春夏秋冬,睡了一覺,又一個春天偷偷摸摸就來到了。春天好像推開窗子一樣,一下子就來到了眼前。一天,我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我謹小慎微地接聽,好在,是書卷氣的聲音。

  電話是軒尼詩女兒打來的,我這才知道,軒尼詩剛剛過世了。軒尼詩女兒從新西蘭回來處理喪事。“我可以見您一下嗎?父親說您是他最好的朋友。”我有些慚愧,最好的朋友不知道他逝世也沒出席告別儀式!我在軒尼詩女兒方便的地方選了一家咖啡館,坐下不久,一位穿著松糕鞋、牛仔風衣外套的女人就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們相互確認了身份之后,她坐下來又站起來,比較正式地向我鞠了個躬。

  我覺得滿臉漲熱。

  聊起來我才知道,軒尼詩的女兒并不是博士,她曾經(jīng)在澳大利亞留學,畢業(yè)后嫁到新西蘭,離婚后在新西蘭工作,五年前她母親去新西蘭同她一起生活,軒尼詩死活也不肯去,后來就住進了養(yǎng)老院。“這是我父親留給您的。”她遞給我一個紙袋子。我慢慢地打開紙袋兒,里面是一個厚厚的手寫本,封面上寫著:璇妮的詩。字是藍色美術(shù)體,還描了紅邊兒。那是老頭寫的詩歌,既像打油詩,又像古體詩,半文半白。璇妮是老頭的筆名嗎?

  璇妮?他女兒說,我不知道算不算筆名,我只知道我母親的名子里有個璇字。

  “你母親?……我聽你父親說,你好像是他……第二任妻子生的,你母親叫小芬吧……”

  “小芬?……我不知道我父親怎么跟您講的,事實是,我只有一個母親一個父親,而我父親一生也只有我母親一位妻子。”

  我愣住了,為掩飾我的尷尬,我低下頭來翻著手寫本,從頭兒翻過去,再從尾兒翻回來。璇妮的詩算是詩嗎?也許吧。但是軒尼詩不是詩。

  2017年3月

 

  作者簡介:

  津子圍,當代作家。出版長篇小說《收獲季》《口袋里的美國》《Childhood Book》《同名のひとたち》《童年書》等14部。出版中篇小說集《相遇某年》《大戲》等6部。小說刊發(fā)《人民文學》《當代》《十月》《上海文學》等,近百篇小說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長篇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等選載,收入中國年度最佳小說集、中國年度小說精選、中國年度小說經(jīng)典、全球華語小說大系、名家小說選及中國小說排行榜。獲《小說選刊》中篇小說獎、第12屆中國人口文化獎、中國作家大紅鷹獎、全國梁斌小說獎等。

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 | 版權(quán)所有 : 湘ICP備05001310號
Copyright ? 2005 - 2012 Frguo.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