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肖念濤 時間 : 2017-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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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喝酒。亂性。
任琛搖搖晃晃在酒桌邊站起來,他的情欲之火也蓬蓬勃勃地升騰起來。他的酒杯溢出的酒,就像情欲之火的濕漉漉的慵懶而囂張的舌頭,舔得杯沿嗞嗞嗞嗞地響亮。
桃花飛上了楊君的兩腮,她的丹鳳眼里分明有嫵媚的逸興氤氳,可她的玉手托腮又彰顯了她天賦美女的特有的矜持。就是這份矜持,這份朦朧的內斂,平添了嫵媚的分量。就是這份信手拈來的矜持,像干柴一樣,燒旺了男人心頭的情欲之火。
真是天生的尤物。任琛心里狠狠地唾罵而又感嘆。唾罵歸唾罵,感嘆歸感嘆,更加強烈的征服欲伸出魔爪,攥住了他。他的身體搖晃得更加厲害。他被搖晃得清醒。他想起了“酒醉心里明”這句老話,但他很快地將這短暫的清醒掩飾過去。借助騰云駕霧的酒勁,他的身體搖晃得更加夸張。杯中酒也就花枝亂顫。
罰酒一杯。楊君朱唇微啟,吐出的話語珠圓玉潤。
我沒醉,我沒醉。任琛驢唇不對馬嘴地嘟噥著,心里卻在琢磨———這狐貍精實在沒睜開眼睛,怎么就看到我的酒杯里晃出了酒?
嗞———的一聲,任琛一仰脖子,將杯中酒喝得精光。他將酒杯口往楊君一照,像有一道亮光劃破空氣。也就在這時,楊君的丹鳳眼砰地打開,放射出桃花般燦爛、潭水般幽深的光芒,與酒杯的亮光碰撞出一片響亮的靜默。
就在這片靜默里,任琛的眼里蕩漾著一層薄紗似的水霧。想要籠罩一切的水霧。想要吞噬一切的水霧。想要包裹一切的水霧。
楊君玉臂輕舒,優(yōu)雅地又給任琛斟上酒。任琛的手閃電般將滿滿一杯酒滴水不漏地倒進了口腔。
任琛的有點酩酊的笑,有點邪乎的笑,使他的鼻翼有了飛翔的感覺。被笑扭曲的臉和目光,又有點壞壞的感覺。腸胃里燃燒的酒液,上躥下跳,將他的臉和目光燒得潮紅。
我也自罰一杯。楊君話音未落,瓊漿玉液般的酒像一襲小瀑布飛入她的惹人憐愛的口腔。她像是一個盛開的春天,或者說孔雀開屏。任琛咽了一下口水。
任琛被騰云駕霧的感覺托著。托著的感覺有點飄飄欲仙。托著的感覺有點性饑渴。托著的感覺有點色膽包天。
任琛的手像一條蛇。蛇在酒桌上游蕩。蛇搭上了楊君的酥肩。楊君沒有任何動靜。蛇遲疑了一下,嗖地向她的酥胸射去。她此時閉上了眼睛。兩只乳房如同兩只兔子,被蛇撩撥著,演繹著銷魂的旋律。
楊君的闔著的丹鳳眼微顫著,像是在呼吸。幸福的呼吸。
楊君身上的香水味和她的體香融合在一起,像火焰熏陶著任琛。香得他瞇縫著眼睛。
任琛咽了一下口水,嘴唇像狼一樣撲向楊君的朱色櫻唇。四片嘴唇互相吮吸著瓊漿玉液。兩條舌頭像火焰互相炙烤著。
嘴唇吧唧吧唧,像喜鵲劃破天空。
任琛的手像蛇一樣在楊君的身上神魂顛倒地游蕩。楊君的幸福的戰(zhàn)栗通過他的手,電流般顫到了他的心里。
這時包廂的門被砰地推開了,接著是服務員的尖叫。任琛的手觸電般收了回來。楊君的雙手護住胸部。
包廂的門吱溜一聲關上了。把服務員的驚慌失措關在了門外。
楊君捋了捋頭發(fā),兩腮上的桃花顫顫悠悠。
醉了,醉了。任琛感嘆著,用手抹了抹通紅的眼睛。
任琛扶著楊君,一瘸一拐般出了包廂門。買了單。到總臺開了房。拿著房卡,上電梯。出電梯,用房卡感應房門。開門。關門。
整個房間歡叫著。即使短暫的靜默,也是包裹著喧囂節(jié)奏的靜默。
這個夜晚,任琛走過了世界上最美、最酣暢淋漓的旅程。
2
第二天醒過來,已是日上三竿。
任琛看了一下調成振動的手機,發(fā)現(xiàn)有五十多個未接電話。他皺了皺眉。仿佛砰的一聲,他的情欲之球急劇膨脹起來。
她像歡快而充滿彈性的土壤搖籃,搖晃著他這個餓極了的超大嬰兒。牙齒鋒利的嬰兒。
汗水在他的背上響成歡快的小溪。調成振動的手機在床頭柜上嘭嘭啪啪地拍打著。他心里想,一定又是幾個未接電話。這一想,他就在巔峰崩潰。
手機又一次頑強地拍打著床頭柜。不用看,任琛也知道這是老婆刁芳又在撥打他的手機。五六十個未接電話,十有八九都是刁芳打的。刁芳一定快瘋了。
像退潮后的沙灘,任琛慵懶地鋪展著四肢。楊君的嘴唇像紅撲撲的花骨朵。
楊君不屑地瞧了一下不斷拍打著床頭柜的任琛的手機。任琛打起了呼嚕。呼嚕聲與手機的拍打聲此起彼伏。楊君的一只玉手搭在任琛的胸膛上,另一只玉手扯過被子為他蓋上。
手機安靜下來。任琛的呼嚕聲在房間里洶涌澎湃。
楊君的丹鳳眼里貯滿了幸福的朝霞。
窗外車子鳴喇叭的聲音淹沒了任琛的呼嚕聲。淹沒了整個房間。淹沒了整個酒店。
任琛騰地坐起來,仿佛突然從夢里醒來。楊君像是從他的身上墜落的花朵。
任琛一把抓起手機,用一根手指輕掩嘴唇,示意楊君不做聲。他按了“接聽”,嘴里喂喂喂喂。顯然是公司老總打來的電話。
任琛說:“老同學,我得趕去公司開會,你繼續(xù)休息。”他一邊說著,一邊忙著穿衣服。楊君在他的背上吻了一下,發(fā)出溫馨而脆脆的波波聲,善解人意地說:“你去吧。”
出了酒店門。任琛接了老婆刁芳打來的電話。刁芳在電話里劈頭蓋臉地質問他昨天一整晚到哪里混去了。她有點氣急敗壞,有點語無倫次。他搪塞說:“昨晚陪老總出去應酬,和客戶喝酒喝得爛醉如泥。”她說:“那你也得先打個電話回來啊。”刁芳在電話里一通數落,怒氣沖沖。他有點不耐煩地說:“別說啦,別說啦,我要開會去。”她緩了緩口氣說:“那你今晚得早點回,為兒子童童慶祝生日。”他嗷嗷嗷嗷地應諾著。
任琛松了口氣。剛才做賊心虛的緊張感得到了釋放。他笑了笑,心里自己對自己說,女人還是好騙。
但不管怎么說,任琛還是有內疚感,或者說負罪感。但昨晚的床笫云雨,讓他回味無窮。他的激情被徹底點燃。他為自己開脫,身死花架下,做鬼亦風流。這樣想著,他臉上的笑就有點曖昧。
任琛的眼前交替著掠過楊君的臉、刁芳的臉。楊君的臉掠過時,他臉上的肉詭譎而活泛。刁芳的臉掠過時,他臉上的肉僵硬而冷漠。
其實,楊君和刁芳都是任琛的同學。只不過,楊君是任琛在石田縣一中讀初中時的同學,是典型的“萬人迷”,可惜她高中時去了石田縣九中。一中是省市縣重點中學,九中是一般中學。刁芳是任琛在石田縣一中讀高中時的同學,是從九中考過來的,長年戴副眼鏡,其貌不揚,但身材高挑。
當年青澀時代,楊君就是任琛一見傾心的女神。“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般的楊君上石田一中初一報到時,就把任琛的魂鉤去了。當時,任琛就感覺心兒地震般一跳,從懸崖墜落,落差巨大。當時,他就感覺臉上火燒火燎。他的目光觸及她的臉膛時,就觸電般彈開了,仿佛他做了什么虧心事似的,不敢正視她。她的高貴優(yōu)雅,她的清新脫俗,使他莫名地灼熱。她隨意地和他搭句話,他就覺得她給了他天大的施舍,鼻孔濕濕的,有了感激涕零的跡象。偶爾聽到別人在背后議論她,他心里都偏執(zhí)地認為是對她天生麗質的嫉妒,是對她冰清玉潔的褻瀆,甚至是與毫不相干的他為敵。
想起青澀時代感情朦朦朧朧的悄然萌動,剛過不惑之年的任琛的臉上顫了顫,像是幸福的微笑顫了顫,又像是不易察覺的歲月的皺紋顫了顫,又像是時光之樹上的涕淚漣漣顫了顫。
在任琛心里,回憶像條幸福的狗,在隨欲望而遼闊的大地上時而嗅嗅,時而奔跑。他想,嚴格地說,在比較長的青春期里,他對楊君是一種暗戀。這種暗戀是一個深深的結,深入骨髓的結,以至于多年以后,他和刁芳做夫妻功課時,經常把刁芳當成了楊君。這也是多年來,他心里的一個糾結。
當現(xiàn)實生活的鞭子暫時趕跑回憶的小狗,昨晚的激情燃燒,又像幸福的海,用煽情的浪花牢牢地包裹住他,讓他幸福得喘不過氣來。
3
在快到公司時,任琛給楊君打了個電話。
他極盡溫柔地說:“寶貝,肚子餓不餓,想不想吃飯飯?”
她在電話里小鳥呢喃般善解人意地說:“沒事,你去忙吧。”又好像有團火,撩撥著他,他的某個敏感部位悠蕩了一下。
他說:“寶貝,我又想你了,是你把我的魂奪去了。”
她半嗔半嬌道:“你說假話!”
他信誓旦旦地說:“我可以把心掏出來給你看,明月可鑒!”
她說:“我不要你的心,只要明月!”
他呵呵大笑:“好好,我找部天梯,把明月摘下來送給寶貝。”
她撲哧一聲笑了。
任琛走進公司會議室,會議已開始很久了。老總正在講話。他找位置坐下。他檢查了一下,確認手機依然保持在振動狀態(tài)。他用手摸了一下胸脯,仿佛確認心臟是否已隨他人來到了會議室。他用手機發(fā)了一條信息給楊君的手機:寶貝,我正在會議室開會。她回信息:你忙吧!
任琛吐了口氣,正襟危坐??伤哪X子里全是楊君的如花似玉的身子。老總到底說了些什么,他全當了耳邊風。實際上,他的心臟宛如一只鳥兒,在窗外飛翔。
老總還在亢奮地振振有詞??扇舞⊙矍盎没龅娜菞罹馁挥啊>退憷峡傄脖凰闯闪藯罹?。就算在座的公司各位同事也被他看成了楊君。他恍惚看到楊君的丹鳳眼里的沉默有如星星,遙遠而又純凈。
任琛的眼皮一顫,就睡著了。他的呼嚕聲起。先是小橋流水,淺吟低唱。淺吟低唱里,是楊君的每一個鮮活的細胞魅惑著他。是楊君的巧笑倩兮魅惑著他。是楊君的冰雪般的肌膚魅惑著他。任琛的淺吟低唱的呼嚕聲被老總的振振有詞的洪水淹沒了。
任琛睡得很香。他恍若置身天堂,天堂里到處都是楊君的衣袂飄飄,天堂里到處都是楊君的國色天香,天堂里到處都是楊君的香甜的呼吸。他的呼嚕聲提高了半個節(jié)拍,但依然被老總亢奮的講話所淹沒。
任琛的口角流著幸福的涎水。他的嘴唇一抽一抽,與甜蜜的呼嚕聲相呼應。好心的同事推了他一下———他以為是楊君吻了他一下,嘴里含含糊糊地念著寶貝,讓同事莫名其妙。更讓同事詫異的是,他的呼嚕聲竟蓬蓬勃勃地壯大起來。
老總的講話戛然而止。公司會議室突然安靜下來,只剩下任琛的呼嚕聲。呼嚕聲在安靜的會議室里,就像雷霆。任琛嘴里含糊地念著寶貝,被他自己的呼嚕聲淹沒了。
老總憤怒地拍案而起,大呼任琛的名字。
任琛嚇得站了起來,抖落一身的汗水。嘴唇還在囁嚅著,仿佛睡夢中的話還有個慣性。
任琛尷尬地笑了笑,用手搔著后腦勺。
老總換了緩和的聲音,問:“任部長,昨晚做壞事去了?”
任琛支支吾吾。楊君的倩影還在他的腦海里興風作浪。
老總問:“昨晚打牌去啦?”
任琛搖搖頭,又點點頭。
老總說:“打打牌是可以的,勞逸結合嘛,但我們不能沉迷其中,更不能玩物喪志!”
任琛雞啄米般點著頭。會議室的同事們都點著頭。老總像是受到了鼓勵,更加振振有詞。
老總說:“現(xiàn)在我們的公司從中速穩(wěn)定發(fā)展期進入高速發(fā)展期,我們的干部職工要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汗往一處流,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中立于不敗之地,任琛,你說呢?”
任琛鏗鏘有聲地說:“??傉f得非常對!”
老總手往空中一壓,示意任琛坐下。
任琛說:“謝謝牛總。”
坐在椅子上,任琛感覺一股愜意的慵懶在骨髓里蕩漾。看得出,刁芳并沒有給??偞螂娫捲儐柸舞〉男雄櫋H舞≡谛睦锔袊@,還是結發(fā)夫妻好啊,處處維護老公的形象。感嘆之際,就有一股暖流在心底涌流。
4
中午公司統(tǒng)一吃盒飯。飯后,會議繼續(xù)開。下午會議散得還算早。剛下班,任琛就接到了老婆刁芳打來的電話。任琛的心咯噔了一下。刁芳叮囑他記著到蛋糕店給兒子童童買個生日蛋糕。任琛連連應諾,好好好。
剛掛掉老婆刁芳的電話,任琛就迫不及待地撥通了楊君的手機。楊君在電話里優(yōu)雅地喂了一聲———這簡單的一個喂,就足以讓任琛骨頭酥軟。任琛極盡纏綿地問:“寶貝,你在哪呢?”楊君珠圓玉潤地答道:“我還在酒店呢。”任琛說:“好,我就來。”
任琛大步流星地向酒店走去。接連碰到幾個熟人,任琛笑著打了招呼。他心里嘀咕道,這石田縣城也太小了,干點壞事可不容易。楊君住的這個酒店,號稱“石田大酒店”,算是石田縣最好的酒店,標牌上的廣告語自稱“沒有星級的三星級酒店,五星級的服務”。每每看到這行廣告語,任琛就抑制不住地嘲笑。但嘲笑歸嘲笑,楊君從廣州大都市回石田縣省親,最高檔的接待場所也只能是這個酒店了。不過,楊君一再聲稱自理,不需要別人掏錢。這使任琛一方面感到輕松,一方面又覺得自慚形穢。特別是此次楊君從廣州歸來,只給任琛打了電話,使任琛受寵若驚之余,更加無地自容。
任琛敲開了石田大酒店楊君所住房間的門。穿戴整齊的楊君開了門。楊君簡直就像個仙女。她那淺露的皓齒,款款地笑著,既有小家碧玉的嫵媚,又有大家閨秀的落落大方。她的丹鳳眼清澈照人。任琛心里立馬想到的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嘴上卻木然,找不到詞兒。
“你吃飯沒有?”話一出口,任琛才感覺說得有點不著邊際。
“你說的是哪一餐?”楊君撲哧一聲笑了,在任琛的懷里盡情綻放。
任琛像草原上一匹縱橫馳騁的駿馬……老婆刁芳打來電話,像抽了他一馬鞭,抽暈了他,抽醒了他。刁芳的電話,又像突然勒住了韁繩。
任琛正襟危坐,接了老婆的電話。刁芳說:“童童正在等爸爸的生日蛋糕呢。”任琛說:“又回辦公室加了下班,馬上去買蛋糕。”
任琛掛了電話。楊君善解人意地說:“天黑了,你趕快去買蛋糕回家吧,兒子的事大如天。”
任琛在楊君桃花燦爛般的臉上吻了兩下。楊君丹鳳眼里的秋水莞爾一笑。這莞爾一笑,照耀得任琛的心底柔情叢生。
任琛有點戀戀不舍。楊君催促他說:“快走吧,等一下,我也要回家了,我給老母親打了電話說我從廣州回,今晚到家的。”
任琛深情回眸,然后拔腿離開酒店。
興奮退潮后,任琛感覺疲倦爬上了自己的身子。他心里感嘆道,人過四十,身體開始走下坡路,欲望卻是在走上坡路。
任琛趕到蛋糕店。老板說:“你要是晚來一步,店門就關了。”任琛連說好險。他買了兒子童童最喜歡的草莓蛋糕———也就是蛋糕上放了幾枚草莓,使蛋糕透出草莓味。
老板問:“是小孩生日吧?”任琛點點頭。老板問:“小孩多大?”任琛答道:“十五。”老板給蛋糕配了十五枝小蠟燭。
任琛提著蛋糕,早有一輛小轎車停在他身旁,司機射過來探尋的目光。任琛知道這是黑的。石田縣出現(xiàn)黑的還是這一兩年的事。任琛從網上知道,大中城市的黑的猖獗。在石田這個縣城打黑的,他倒是感覺有點新鮮。他上了車,說了目的地,問多少錢。司機說:“五塊。”任琛說:“五塊就五塊。”任琛在車上和司機聊了幾句,才知道司機家境富裕,出來開黑的,一是想嘗嘗撈外快的滋味,二是為了尋求刺激。任琛搖搖頭,又點點頭。
任琛下了黑的,向家里走去。他想起和老婆刁芳生育兒子童童可不容易。上個世紀90年代初,高中畢業(yè),任琛和刁芳都沒有考上大學。任琛在石田廣電公司接了父親的班。刁芳在石田電影公司招了工。作為同學,經常在一起玩。當時,在一起玩的還有防水材料廠的邵云、在縣農機公司招了工的薛靜。起先,任琛對刁芳沒有任何想法。之所以沒有想法,是因為在任琛眼里,刁芳長相太平常,甚至有點丑陋。刁芳戴副黑框眼鏡,掩飾了一點丑陋,平添了一點斯文。但是,日久生情,情人眼底出西施,一來二往,任琛也就覺出刁芳的好來。而刁芳早就對任琛有意。畢竟,任琛也算是有點吊兒郎當有點兒“壞壞的”小帥哥。其實,任琛天生慧根,高一時在全縣中學生數學競賽中就得過獎。如果不是經常和邵云等一起玩,不學無術,早就躋身大學生行列。但任琛是塊金子,刁芳是心知肚明的。在邵云、薛靜等的撮合下,任琛和刁芳走進了婚姻的殿堂。不過,婚后多年刁芳未孕,愁煞人。到省城醫(yī)院檢查,原來是刁芳的輸卵管堵塞。做手術后,打通了輸卵管。不過,醫(yī)生提醒,依刁芳的身體條件,一生只能懷孕一次。這樣一來,懷上童童,生下童童,養(yǎng)育童童,彌足珍貴。
回到家里,任琛把生日蛋糕放到茶幾上。刁芳并沒有怪罪他的跡象,這倒使他心里有點愧疚。
“老爸,是草莓味的蛋糕嗎?”童童坐在餐桌旁急切地問,這位十五歲的初三學生,長得和父親任琛一樣高,卻怎么看都還是個孩子。
“這還用問嗎?”刁芳替任琛回答。
童童探詢的目光凝注在父親任琛的有點蒼白的臉上。
任琛做了個鬼臉,又鄭重地點點頭。在兒子面前,任琛總是感到愛的溫暖的力量。
童童的身子就有點雀躍。他的眼里閃耀著興奮的光芒。這孩子從小就喜歡草莓味道,就連感冒時服用的也是草莓味的消炎藥。
餐桌上已擺滿了菜,看上去已放了段時間。童童的爺爺奶奶坐在沙發(fā)上,顯然在等任琛。刁芳的腰間還系著圍裙,圍裙上還沾著白菜葉的殘屑。她的黑色眼鏡框上似凝非凝地閃著幾星油污。
“先吃飯吧。”刁芳解下了裙,擺好了碗筷。
童童嚷著要吃生日蛋糕。刁芳說:“別急,待晚上九點再吹生日蠟燭。”說罷,她開始盛飯。任琛忙著將一碗碗飯端上桌。
“爺爺奶奶,吃飯吧。”童童喊坐在沙發(fā)上的兩位老人。
“今天童童生日,怎么沒請他外公外婆過來?”任琛問道。
“他外婆中午就來了,送了個紅包就回去了,要照顧躺在床上的外公。”童童的奶奶的嘴里噼里啪啦地說。
“唉,真是共患難的革命夫妻啊,童童外公癱瘓在床已經二十多年了。”童童的爺爺感嘆道。
“要是換成現(xiàn)在的小年輕,早就‘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童童的奶奶坐在了飯桌旁,端起飯碗手攥筷子,嘴里還在感慨。
“如果換成是我癱瘓———”童童的爺爺做著假設。
“真是烏鴉嘴!”童童的奶奶手攥筷子往空中砍了一下,示意老頭子閉嘴。
童童的爺爺立即閉嘴。
任琛和刁芳面面相覷,沒有說話。飯菜的咀嚼聲很響亮。
童童奶奶的權威感得到了滿足,臉上泛出不動聲色的微笑。
“爺爺,你為什么在奶奶面前總是逆來順受?”童童邊吃飯邊提問。
“因為我是你爺爺的領導。”奶奶替爺爺回答道。
童童的爺爺憨憨地笑著,像一個憨厚的農夫。
“那這么說,媽媽也是爸爸的領導。”童童說,看了一下任琛,又看了一下刁芳。
任琛和刁芳都沒有吱聲。飯菜的咀嚼聲很響亮。
“不過呢,部下若有難,組織上會挺身而出的。”奶奶揚了手中的筷子,表態(tài)道。
爺爺憨憨地笑著,像個孩子。
屋里飯菜的咀嚼聲響亮,像是泉水叮當。
黑暗蹲在屋外。
晚上九點,童童從書房里出來,把草莓味的生日蛋糕搬到了餐桌上。
坐在沙發(fā)上鼾聲小作的任琛被刁芳叫醒。跳完廣場舞的爺爺奶奶準時回到家里,為童童慶生。
刁芳在蛋糕上插了十五枝小蠟燭。任琛用打火機點燃蠟燭。屋里響起了《生日歌》。
童童閉上眼睛,雙手合十,許了三個心愿。
童童準備一口氣吹熄十五枝蠟燭。吹了三次,才吹熄完燭火。
童童說:“我的第一個心愿,祝爺爺奶奶長命百歲,第二個心愿是我能考上重點中學石田一中。”
刁芳搶著說:“傻孩子,心愿只能埋在心底的。”
爺爺奶奶異口同聲說:“沒關系,童言無忌。”
童童受到了鼓勵,說:“我的第三個心愿是,爸爸媽媽白頭偕老。”
聽到童童的第三個心愿,任琛的心驀地悚懼地咯噔了一下。
5
楊君回石田的省親之旅變成了與任琛的如膠似漆的戀愛之旅。
本來,楊君只打算在石田小住幾日便返回廣州打理商鋪?,F(xiàn)在看來,到底何時返回,已難以預期。廣州的第四任老公一個接一個電話打來,說想她想得不得了。她找借口搪塞著,說是媽媽挽留她多住些時日。第四任老公也就沒啥說的了。第四任老公就說要趕過來看岳母娘。楊君就在電話里聲色俱厲地拒絕他來石田,威脅說:“如果你來,咱們就徹底沒戲了。”弄得第四任老公“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也只得順從。說是第四任老公,他和楊君并沒有扯結婚證。他對楊君愛得死去活來。楊君有王牌抓在手里。第四任老公家財萬貫,更準確點說,是家財過億。第四任老公是做馬桶產業(yè)的世家。第四任老公的父親是個瘸子,上廁所不是很方便,正因為不方便,就想起了要做馬桶的生意。一做,就掘取了第一桶金。這桶金就變成無數桶金。子承父業(yè),第四任老公把馬桶產業(yè)做得風生水起。全國大大小小的賓館,大都能找到他們家生產的馬桶。其實,第四任老公比楊君還小十來歲。第四任老公有著典型的戀母情結,喜歡熟女,好姐弟戀。第四任老公第一次見到楊君,眼睛里就探出鉤子來。楊君之所以答應和第四任老公戀愛,當然有對他家家境殷實的考量。之所以沒有和他扯結婚證,當然也是對他家家財億貫的考量,還有對他的年齡的考量。盡管第四任老公一再信誓旦旦聲稱,不受物質主義影響,不受年齡約束,追求真愛。
想到第四任老公口口聲聲真愛,楊君笑了笑,又優(yōu)雅地嘆氣。她的嘆氣就有一股憂傷的幽香在空氣中彌漫。她的丹鳳眼就像夜晚一樣,沉靜而又密布繁星。而繁星像棲息在蜂房的蜜蜂。蜜蜂會釀蜜,也會探出毒針。也許愛情就像蜜蜂,會采花釀蜜,也會探出毒針傷人。而婚姻像一層鎧甲,既呵護愛情,也禁錮愛情。
想起自己在商海激蕩、情海浮沉,楊君的丹鳳眼里禁不住有些淚眼朦朧、濕潤蔓延。
楊君的第一段婚姻是和一位臺灣老板展開的。那時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楊君就到省城的財經學院念自考,學校的招生人員說,只要交錢讀書,學校打包票奉送文憑。楊君只讀了一個月,別人就七拐八拐聯(lián)系到了她家里,又七拐八拐聯(lián)系到她本人,向她介紹了臺灣老板,希望她能做臺灣老板的專職太太。臺灣老板足足大了她二十來歲,像她的父親。
十七歲豆蔻年華的楊君,并沒有思考太多,就答應了臺灣老板。多年以后,楊君回想起來,為何當初那么爽快地答應了臺灣老板,一是因為當時高考失利,覺得自己當個自考生有點不倫不類,失落感促使她做出選擇;二是高考是座“獨木橋”,千軍萬馬擠走獨木橋,無非都是為了撈個“金飯碗”,“干得好不如嫁得好”,臺灣老板也是個“金飯碗”;三是當時會做生意能賺錢的老板開始受到尊敬;四是她對祖國的寶島臺灣充滿了向往之情;五是年少輕狂。
和臺灣老板的婚姻,楊君既不后悔,也不引以為豪。一直以來,臺灣老板對她都是寵愛有加的。但對她的愛,并沒有影響臺灣老板對其他女人的愛。臺灣老板在臺灣和深圳之間跑來跑去。她在臺灣做專職太太,為臺灣老板生下了一兒一女,過著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如果她睜只眼閉只眼,那她的這一輩子肯定衣食無憂,幸福美滿。問題是她的眼睛是長著翅膀的眼睛,是敏銳的眼睛,是飛越時空的眼睛。她犯了天下女人都可能犯的錯誤,那就是想把男人牢牢地攥在自己的手里。有時她也提醒自己不要去犯這個錯誤,可她拉不緊自己的天生妒意的韁繩。女人的天賦告訴她,有錢男人命中犯桃花。臺灣老板把大把大把的錢交給她保管,以博取她的芳心。她表面上很滿足很開心,心底卻被不安全感所困擾。她用臺灣老板給她的錢,安排了“眼線”跟蹤臺灣老板。她掌握了臺灣老板在深圳包養(yǎng)“二奶”的證據。“二奶”租的房子的具體地址,臺灣老板交房租的銀行匯票復印件,臺灣老板和“二奶”墜入溫柔鄉(xiāng)纏綿的裸照,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當楊君向臺灣老板公布他的“罪證”時,他并沒有表現(xiàn)出多少驚詫之色。臺灣老板表現(xiàn)得波瀾不驚、坐懷不亂。臺灣老板說:“我一直把家庭擺在第一位的,我對你楊君才是真愛,對我們的一雙兒女才是真愛,這是任何力量都難以撼動的,不過,我在外奔波,不喝酒,不打牌,不搓麻將,不賭博,不嫖娼,我總得有點愛好吧?我承認,除了女色,我沒有別的愛好,但對女色的愛好與對你的真愛是沒有可比性的,逢場作戲,總是有的,再說,包養(yǎng)一個二奶,總比到外面泡小姐染上艾滋病好吧,對你,對我,對咱們這個家庭好吧。”楊君說:“如果假戲真做呢?”臺灣老板說:“我是做生意的,假戲真做不符合我的經濟學原理,我就是再有錢,如果假戲真做,我也是要付出高昂的代價的,所以,我和‘二奶約法三章:一、不能結婚;二、不能生崽;三、只許戀愛。”楊君說:“好你個約法三章,可是你的心被‘二奶挖去了。”臺灣老板說:“我可以把我的心掏出來給你看。”楊君說:“你的心不用看,是黑的。”臺灣老板說:“我的心流的血可都是為你而流,為咱們的一雙兒女而流,我流血流汗賺的錢大部分都交給你養(yǎng)家糊口了,只留了部分零用錢。”楊君說:“你的零用錢可不是一般的零用錢,是私房錢,是二奶基金。”臺灣老板說:“如果我像人家建二奶基金,那就不是租房給二奶,而是買房給二奶。”
臺灣老板的襟懷坦蕩,讓楊君暗暗吃驚。她想,也許這種“潛規(guī)則”是一種公開的“潛規(guī)則”,就像媒體上經常吹噓的“男人有錢就變壞,女人變壞就有錢”并非空穴來風。
楊君與臺灣老板的離婚“拉鋸”大戰(zhàn)持續(xù)了兩三年。這兩三年里,臺灣老板堅持不離婚。其實,楊君的心里也有所松動??丛谝浑p兒女的份兒上,她是希望臺灣老板跪下來認個錯,斷絕與“二奶”的關系。但是臺灣老板一方面堅持不離婚,另一方面不愿在“二奶”問題上妥協(xié)。他說:“我就這么點業(yè)余愛好,還讓我活不活?”這使楊君的嘴硬,軟不下來。
在與臺灣老板展開離婚“拉鋸”大戰(zhàn)的同時,楊君一方面做專職太太,一方面開始學做生意。她的生意竟然也做得風生水起。她不舍的還是一雙可愛的兒女。但臺灣老板的毅然決然,卻讓她別無選擇。
經過軟磨硬泡,雙方都累了,決定和平分手。臺灣老板說,為了保護孩子,不讓他們知道,你還是要經常和她們在一起。當臺灣老板說出這番話,楊君差點淚崩。
如今,兒子已經結婚,女兒在念大學??膳_灣老板一直沒有再婚。有時楊君想,像臺灣老板這樣在“二奶”問題上立場堅定不懂得融通的人舉世無雙,像臺灣老板這樣多年來未再婚的人也舉世無雙。也許,臺灣老板并沒有錯,他在婚姻問題上的態(tài)度是鮮明的,甚至是頑固的,恪守著“內外有別”的原則,至少他比起那些偷偷摸摸的老板,是光明磊落的。當然,楊君始終也不敢承認自己錯了。也許,她是臺灣老板心中的“唯一”,是任何“二奶”都無法取代的“唯一”。這個“唯一”有時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楊君的第二任老公是海關的一名公務員。此時的楊君,已是生意場上的一位小老板。但在個人感情上,她對生意場上的男人保持了足夠的警惕。當時,公務員這個職業(yè)在社會上開始吃香,主要是公務員比較穩(wěn)定,雖不能大富大貴,但旱澇保收,而且公務員的素質相對比較高。當海關公務員向她展開追求攻勢,她既沒有馬上答應,也沒有馬上拒絕。和海關公務員談戀愛一年,即走入婚姻殿堂。婚后初期,倒也甜甜蜜蜜??墒遣痪?,她的心兒就開始進入動蕩,不安全感襲來。海關公務員經常伸手向她要錢,說是和同事合伙投資項目。后來,她的寶馬車被海關公務員借去,一直回不來。后來,海關公務員每天晚上回來得很晚。后來,海關公務員晚上經常整夜不歸。原來,海關公務員沉迷于賭博。他索要她的錢用于賭資,她的寶馬車則被抵押。她產生了絕望感。
和海關公務員的婚姻不到一年,楊君就提出離婚。海關公務員死活不肯離婚。他不肯簽字。離婚拉鋸戰(zhàn)持續(xù)了半年多。最后,楊君準備找海關的領導反映問題,海關公務員才妥協(xié)。楊君倒也有情有義,給了海關公務員一個商鋪,又給了他10萬元現(xiàn)金。
終于和海關公務員離婚,楊君松了一口氣,卻也陷入了迷茫期,萬念俱灰之際學會了喝酒,以酒澆愁。
絕處逢生。當楊君不再相信男人,不再相信愛情,不再相信婚姻的時候,一位白面書生闖入了她的生活。更嚴格點說,白面書生首先是闖入了她的學習。有一天,她經過大學校園,突然被校園純凈的青春氣息所吸引,或者說校園的一張張純真的笑臉點燃了她。她覺得自己的呼吸格外清新。她突然有了某種沖動。想讀書的沖動。想圓大學夢的沖動。她叫司機先走,自己獨自留下了在校園里徜徉。在她看來,如果生活是一片沙漠,那么校園就是一塊綠洲。她在校園的電線桿上看到了招生廣告。是工商管理大專班招生。她毫不猶豫地報名。報名時她自嘲說,怕自己考不上。報名老師是一名白面書生,鼓勵她報考。白面書生笑著說,也可選他當導師。她也不再思考什么,就選了白面書生做自己的導師。白面書生戴著一副金絲框架的眼鏡,高雅而文質彬彬。她聽到有人尊稱白面書生為博士,她的心底油然而生敬意。白面書生答應給她輔導。白面書生送了幾本書給她,每本書上都畫了重點。白面書生耐心地給她講解著重點。她覺得每一個重點都和自己的生意息息相關,都總結出了暗藏在生意里的生意經。她心里感嘆道,原來書本是可以教導自己把生意做得更好。更可貴的是,白面書生講了一個觀點,讓她如醍醐灌頂,那就是讀書就是讀資源,班上的官員同學、學者同學、老板同學可是不可小覷的資源。她對白面書生導師佩服得五體投地。她覺得有一道陽光照進了她的生活。她恍然大悟,不幸為她關上了一扇門,白面書生卻為她打開了一扇窗。
從白面書生身上,她感受到了知識就像陽光一樣親切可愛。她領悟到,原來人的所謂氣質就是知識的外化,正如古詩所言“腹有詩書氣自華”。她為白面書生所傾倒。當然,白面書生也為她的天生麗質所傾倒。兩人自然而然地結為秦晉之好。
命運總是喜歡捉弄人。和白面書生的婚姻初期,兩人甜甜蜜蜜。但是天有不測風云,楊君覺出了異樣,感覺白面書生怪怪的。后來,白面書生露出猙獰。原來,白面書生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性虐待狂。
情愛是婚姻的基礎。兩人做夫妻作業(yè)時,白面書生喜歡做一些怪異的動作,比如用牙齒去咬床頭木。其實咬一下也無所謂,關鍵是他要將牙齒咬出血。楊君就感覺仿佛自己的身上的骨骼和肌肉在出血,渾身哆嗦。后來,白面書生用煙頭燒自己身上的關鍵部位,吱吱地發(fā)出燒焦的味道。楊君就感覺自己的肉在燒焦。楊君一直在忍耐著。
但楊君也有忍無可忍的時候。比如,兩人做夫妻功課時,白面書生要用麻繩將楊君的裸體捆起來,以獲得變態(tài)的刺激?;蛘?,白面書生用鞭子抽楊君的冰清玉潔的裸體,讓她發(fā)出血腥慘叫。她越是慘叫,他就越興奮。
像逃離魔窟一般,楊君逃離了這段禽獸不如的婚姻。
6
楊君的芬芳的嘆息,雪珠般迸發(fā)出來,落到任琛的呼吸里。任琛的呼吸像一片感染了憂傷的祥云。
“幸福的家庭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卻有各自不同的不幸。”任琛像是對楊君說,又像是喃喃自語。
“這好像是哪部世界名著里的話。”楊君說。
“應該是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或者《復活》里的話。”任琛用手撓著頭。
“你讀過這兩部世界名著?”楊君歪著頭,睜大丹鳳眼,故作天真狀態(tài)。
“沒有,沒有。”任琛的頭搖得就像撥浪鼓。
“是我們初中語文老師劉老師喜歡經常引用世界名著里的話。”任琛像突然記起來了一件大事,有點石破天驚的味道。
“我就說,我怎么就對這句話特別耳熟呢。”楊君丹唇微噘。
“我們都被世俗的生活淹沒了,經典蒙上了厚厚的塵土。”任琛感嘆道。
“是啊,應該讓經典點亮我們的生活!”楊君若有所思,若有所思的丹鳳眼就格外迷人。
任琛手攬著楊君的酥肩。他的嘴唇在她的嘴唇上燃燒。仿佛整個天空都在俯身看著他們燃燒的嘴唇??粗麄內紵幕ǘ洹?粗麄內紵拇禾臁?/p>
吻,熄滅。
跌跌撞撞、睡眼惺忪的風,懶洋洋地拖著他們的吻的氣息走,像拖著鏈條或別的什么,像拖著脫落在地的馬嚼口。
“走南闖北,還是覺得石田好啊!”就算帶著憂傷,楊君的話語也是珠圓玉潤。
“城里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進去。”任琛說,“石田的人都想奔往大城市。越是奔往大城市,越覺得故鄉(xiāng)的好。故鄉(xiāng)就像一片洋溢著滿滿藍色的海,海就像是哺育我們的母親的巨大的乳房。故鄉(xiāng)就像一片海,總是在我們的心頭蕩漾。”
“這就是‘圍城。我怎么發(fā)現(xiàn)你原來還是個詩人!”楊君若有所思后,臉上滿是驚詫。
“其實,我早就是個詩人,只是現(xiàn)在荒蕪了。讀初中時,為了給你寫情書,我讀了很多詩歌。我記得曾經有一封情書,引用了愛爾蘭詩人葉芝的詩《當你老了》。”任琛說。
“是嗎?”楊君的丹鳳眼里滿是狐疑。
“葉芝一輩子都在追求一個女人,演員毛德剛。”任琛遙望著天際,像是看到凋謝的歲月如紛紛墜落的瑟瑟枯葉,把日歷般的花園柵欄敲叩,“一直到死之前,這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都在追求這位女人。”
“毛德剛是一位多么幸福的女人!”楊君感慨系之。
“你也是一位幸福的女人啊。這么多年,我不是一直在追求你嗎?”任琛涎笑著。
“你壞!”楊君的玉指戳著任琛的鼻梁,臉頰卻飛起了紅霞。
任琛馬上把臉變得嚴肅起來,卻因夸張而顯得更滑稽。
楊君撲哧一聲笑了。笑得很燦爛。
“現(xiàn)在想起來,那時經常寫情書給你,是一件多么浪漫的事!”任琛說。
“可那時,我并沒有給你回信啊。”楊君說。
“那是因為你是一位驕傲的小公主。”任琛說。
“那時偷偷摸摸追求我的男生確實很多。因為學校禁止戀愛,如果一經發(fā)現(xiàn),就會被開除。你是一位很不起眼的丑小鴨,”楊君說,“不過,你有著鍥而不舍的精神。而且你的字寫得很漂亮。”
“但是,你主動約過我一次。”任琛有點狡黠地笑了。
“是嗎?”楊君有點難以置信。
“真是美人多忘事!”任琛噘起嘴唇。
“呃,是的。那是我為了勸你別再給我寫信。把寫信的時間用在讀書上該多好。那時的你,憨憨中透出一點點帥。”楊君說。
“后來,我改成一個月才給你寫封信。但是每封信都是泥牛入海。”任琛作出仰天長嘆狀。
“最可鄙的是,我結婚后,你還在給我寫信。你自己結婚后,還在給我寫信。”楊君寓莊于諧地說。
“不過,你結婚后,我一年也就是給你寫一兩封信,純粹以老同學的身份和口吻。”任琛長長地吐了口氣。
“而且,對每封信,我都寫了回信,也純粹以老同學的身份和口吻。”楊君淡淡地說,憂傷中透著美麗優(yōu)雅。
“進入互聯(lián)網時代后,我們還在用筆寫信。我們心照不宣地用牛皮紙信封。牛皮紙很結實。牛皮紙很有彈性。牛皮紙很有韌性。牛皮紙讓我們覺得很踏實。就像冬天的棉被一樣踏實。”任琛的黑夜般的眼睛閃爍,閃爍的黑夜如大篷車轟轟隆隆趕路。
“我們很享受牛皮紙信封上的郵戳。就像余光中先生經典名詩《鄉(xiāng)愁》里所說,鄉(xiāng)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楊君的心弦被曼妙地奏響。
“其實,一切愛情都是鄉(xiāng)愁!”任琛語出驚人。
“高論!”楊君的丹鳳眼流波蕩漾。
“根據最新科研成果,依照現(xiàn)在基因衰頹的速度,五百萬年后地球上不再有男人。地球上將是徹頭徹尾的女兒國。”任琛侃侃而談。
“也許,像現(xiàn)在這樣的信息化快節(jié)奏,不需要五百萬年。”楊君丹鳳眼里的憂郁隨宇宙而遼闊。
“互聯(lián)網時代,我們的距離越來越近,心與心之間的距離卻越來越遠。”任琛黑夜般眼睛里充滿預言的詭譎。
“也許,我們應該過上一種慢生活!”任琛和楊君在石田縣的農家樂里,竟然異口同聲。
7
刁芳一直在為老同學薛靜的婚姻大事張羅著。
薛靜十年前離婚后,一直單身。在深圳開卡車做生意的邵云,過年過節(jié)一回石田,就質問薛靜:“你可千萬不要把資源閑置浪費。”此時,任琛就會反問邵云:“你怎么知道她的資源就是沒人用?”
按照邵云的說法,如果薛靜生活在唐代,那一定是楊貴妃式的人物,也就是說,在以崇尚豐腴為美的唐代,薛靜一定是頂尖級的美女。
邵云的溢美之詞,讓薛靜很受用。確實,薛靜凹凸有致,渾身透著性感,渾身繃緊的性感仿佛隨時會尖叫著拱破衣衫。
在任琛看來,楊君是那種冰雪般晶瑩剔透的美女,讓人“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而薛靜是那種瞬間點燃男人,讓男人血脈賁張的豐乳肥臀式的美女。相比而言,任琛不喜歡洪水猛獸般的美女,而是喜歡泉水叮咚般的美女。也就是說,更喜歡陽春白雪味足一些的,有嚼頭的美女。
薛靜、刁芳是任琛的高中同學。邵云既是他的初中同學,也是他的高中同學。楊君則是他的初中同學。
薛靜高中畢業(yè)后不久,就在她父親工作的農機服務公司被招工。工作不久,就和她的小學同學涂英俊“閃婚”。當時年紀不夠,還托人找關系改了年齡才打到結婚證。涂英俊的父親是石田縣公安局副局長。涂英俊初中畢業(yè)就到派出所當臨時警察,由于表現(xiàn)突出,轉正,又由于表現(xiàn)突出,提了干,榮升為派出所副所長。涂英俊一表人才,酷似當年的全社會偶像林志穎。多年以后,同學們分析薛靜和涂英俊的“閃婚”,可能和薛靜的豐腴之美和涂英俊的偶像氣質有關。因為那個年代,“閃婚”畢竟是反時代潮流的?;楹螅瑑扇说纳畹故翘鹛鹈勖??;楹笠荒?,他們就有了愛的結晶———兒子。兒子長到九歲時,涂英俊又迎來了升遷的機會。涂英俊被派到一個偏遠鄉(xiāng)鎮(zhèn)擔任派出所所長。由于偏遠,每個星期涂英俊只回一次石田縣城的家,有時半個月才回一次。他們的婚姻就在這個時候亮起了紅燈。派出所里有一名臨時工女警察,“天高皇帝遠”的,和涂英俊搞起了曖昧。偷偷摸摸搞點曖昧也就罷了,關鍵是曖昧曖昧著就把臨時工女警察的肚子搞大了。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墻,紙里包不住火。薛靜哭天搶地,尋死覓活的。涂英俊所長“男兒膝下有黃金”,給薛靜下跪數次,祈請她的原諒。但是薛靜浩氣凜然,毅然決然要離婚。本來嘛,在涂英俊父親的巧妙斡旋下,臨時工女警察愿意在轉正的前提下墮胎,不找涂家的麻煩。涂英俊努力挽救與薛靜的婚姻。他對薛靜的愛并沒有任何改變。但他的努力最終失敗了。薛靜不愿意妥協(xié)。最后的結果是,涂英俊和薛靜離了婚,兒子歸薛靜。涂英俊和臨時工女警察結了婚,她轉了正,沒有墮胎。
如今,薛靜的兒子都已上了大學,她還是孑身一人。離婚初期,她想安安靜靜一下,拒絕了很多相親機會。她沒想到涂英俊會那么快就和臨時工女警察結了婚,臨時工女警察不僅把肚子里的孽障生了下來,而且轉了正,成了名副其實的警察。薛靜心頭的滋味很復雜。夜深人靜的時候,摸摸旁邊冰冷的枕頭,她的眼前就會浮現(xiàn)出和涂英俊在一起的日子。平心而論,在官家子弟中,涂英俊算是肯干上進的。涂英俊有個好爹,沒錯。但涂英俊的事業(yè),十有八九是靠他自己干出來的。“打鐵還要本身硬”,他的父親的蔭翳只是起輔助作用,關鍵的輔助作用。她不懷疑涂英俊給她下跪力圖挽救婚姻的真心實意。她曾做過一個假設,如果當初涂英俊給她下跪之后,和臨時工女警察斷絕一切關系,然后以實際行動等待她的寬恕,也許她會復婚。不過,如果只是如果,也許只是也許。她就此得出一個結論,也許男人本身是很簡單的,就連他們演繹的悲劇或喜劇,實質上也是很簡單的。
其實當初,任琛和刁芳也是再三勸薛靜“得饒人時且饒人”,在涂英俊下跪時自己就要順著臺階下,不要輕易把涂英俊這樣的優(yōu)質股拱手奉送給臨時工女警察??墒茄o的倔強的靈魂、容不得半粒塵埃的眼睛,正中臨時工女警察的下懷。有時任琛開薛靜的玩笑說:“你是觀音菩薩呢,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呢。”刁芳就問:“薛靜救了誰?”任琛就說:“女警察肚子里的孩子。”
當孩子大一點,他對薛靜說:“媽媽,你太孤單太辛苦了,你就找個爸爸吧。”懂事的孩子的話,觸碰了薛靜心中最柔軟的地方,弄得她涕淚縱橫。
當她鄭重其事考慮自己的個人問題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這真是個高不成低不就的棘手問題。有時百無聊賴她就開刁芳和任琛的玩笑:“如果換成是任琛,離婚的男人就是搶手貨,可以花中選花。”惹得刁芳剜來白眼,接著又撲哧笑了。任琛就在一旁讓人不易察覺地驕傲地微微昂著頭。薛靜就感覺涂英俊的陰魂不散的陰影向她的心空襲來,重現(xiàn)昔日的甜蜜,越重現(xiàn)越心酸。
薛靜自我反省,她的心魔即,涂英俊依然居住在她的心海隱秘的珊瑚石里,自己擔憂新爸爸能否給兒子真愛。即使由于心理需求,她抱著被子狂啃時,她也沒有放低自己隨便嫁出去。
現(xiàn)在,刁芳又為她物色了一個對象。男方是市國稅局的,五十多歲了,離異者。薛靜笑了笑,沒有像以前那樣嫌棄男方比自己大了十幾歲。刁芳就托人去說親。對方聽說薛靜貌美如花,興趣很大,但一聽說她已年過四十,就連連搖頭。對方要找三十五歲以下的女人。
任琛感嘆道:“現(xiàn)在這世道怎么回事,二十多歲的姑娘也喜歡找四五十歲的離婚男人。”
刁芳說:“這是為了坐享其成,少走彎路,少奮斗,你不記得嗎,2008年金融危機時,女大學生紛紛先嫁人再就業(yè)?”
薛靜說:“不管工作,不管年齡,只要像任琛這樣有責任感的男人就行!”
8
任琛出軌的消息像一只小鳥在超低空飛翔。
這只小鳥當然也飛過了刁芳的聽覺的叢林。
只是刁芳并沒有表現(xiàn)得那么敏感。人家鬼鬼祟祟、躲躲閃閃地傳說,她假裝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沒聽見。
多年以來,刁芳奉行“傻人有傻福”的處世哲學。她始終相信,一個幸福的女人在感情上就是要“無為而治”。那天晚上,任琛整夜不歸,她打了幾十個電話,主要是擔心他的安危,并不表明她管得緊。
和老同學兼閨蜜薛靜聊天,她一再彰顯她的“無為而治”的管男人之道。她主張對男人要“放養(yǎng)”,而不是“圈養(yǎng)”。而薛靜的觀點與她正好相反,主張對男人“圈養(yǎng)”,而不是“放養(yǎng)”。刁芳拋出了“放風箏理論”,男人就像風箏,讓他自由飛翔,但線攥在女人手里。薛靜疑惑地說,萬一線斷了呢?刁芳答道,線斷緣絕,天意難違!
之所以刁芳處處寵著任琛,當然還有潛藏的自卑。畢竟,從人才上看,刁芳是配不上任琛的。換個說法,是刁芳對任琛深深的愛、仰視的愛、生怕失去的愛。在她的內心深處,她甚至覺得任琛對她是一種施舍,任琛之所以沒有去偷腥,是她“無為而治”背景下的良心發(fā)現(xiàn)。她甚至做過最壞的揣測,只要不抓到任琛的啥現(xiàn)場,就“眼不見心不煩”。她有時想,如果薛靜像她這種心態(tài),也許涂英俊就不會最終成為臨時工女警察的老公。
任琛依然像以往一樣,下了班就回家,有時回來得晚一點,有時晚上十二點才回。一切并沒有什么異樣?;貋淼迷绲脑挘蜁o導一下兒子童童的學習,或者給童童的爺爺奶奶按摩一下腰腿。有時吃了晚飯,他也去童童的外婆外公家,探視一下癱瘓在床的童童的外公。童童的外婆一個勁地直夸任琛是一個孝子。任琛有時回來得晚,之前都會打電話給刁芳通報一下,之后睡前要去兒子童童床前給他掖一下被子。
刁芳也像以前一樣。電影院正在改制,并沒有多少班上。她就等待著買斷工齡,把錢用于和薛靜開一家洗腳屋。她在家干著賢妻良母的事,孝敬公公婆婆。童童的爺爺奶奶總是向別人豎起大拇指,夸獎兒媳婦。刁芳在家做飯做菜,洗衣洗碗,陪伴兒子童童。薛靜有時開刁芳的玩笑說:“任琛在外負責賺錢養(yǎng)家,你在家負責貌美如花。”刁芳只是笑笑而已,她有自知之明,自己與“貌美如花”根本就沾不上邊,權當是薛靜的鼓勵罷了。這奉承的話從老同學兼閨蜜薛靜的口出來,刁芳覺得還是很受用。如果從別人的口出來,她會覺得有點刺耳,甚至懷疑別人的真誠。把自己家收拾妥當,她經常回同在石田縣城的娘家?;啬锛?,一方面是幫著媽媽照顧癱瘓在床的爸爸,一方面也是受教育。她為爸爸擦身子,喂食物,端屎尿。她常常落淚,為父母堅如磐石的愛情與婚姻。
薛靜跑來對刁芳神秘兮兮地說:“外面都在傳說任琛找了‘小三呢。”刁芳只是笑笑。薛靜說:“你還真的挺有定力的。”刁芳還是笑笑。薛靜就有點急,說:“你是聾子,還是啞巴?”刁芳還是笑笑。薛靜就開始跺腳,說:“你就愿意把老公拱手相送別的女人?”刁芳還是笑笑。薛靜就嘆口氣,說:“你老公出軌,你倒好,聽之任之,唉……”刁芳就說:“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刁芳說:“你可不要把任琛當成涂英俊!”薛靜就反唇相譏:“涂英俊涂英俊,涂英俊怎么啦?”刁芳就說:“你看你看,一說涂英俊,你就急啦。”薛靜閉嘴不言,卻喘著粗氣。
刁芳說:“不信謠不傳謠,這才是我們女人家的本分。”
薛靜長嘆一聲,說:“算了算了,信不信由你!如今這花花世界,你還是要將自己的男人看緊點。”
再怎么說,刁芳的心湖還是有懷疑的漣漪蕩漾。
這天晚上九點多,任琛回來了。他照例去看了一下兒子童童。讀初三的童童正在溫習功課。十五歲的童童,鼻梁上已架了副鏡片厚厚的眼鏡??吹絻鹤訛榱俗鲆坏罃祵W題苦思冥想,草稿用了一張又一張,頭發(fā)被手指搓得有點凌亂,任琛心里就有點酸楚。他的心里就嘀咕,如今的素質教育喊得山響,事實上應試教育卻是變本加厲,學生被折磨得沒有幾個是身體強壯的。刁芳坐在電腦前,試圖從網上為童童找些學習資料,為童童沖刺重點高中石田縣一中做一些服務工作。任琛走回客廳剛坐下,到外面散步的爸爸媽媽回來了。為了不影響童童學習,兩個老人家都沒有開電視機。
“你洗澡吧?”刁芳關掉電腦,走過來對任琛說,像是征詢意見,又像是命令,又像是暗示。
聽到這話,任琛的心咯噔了一下。從夫妻的責任和義務來說,任琛驀地感到,自己冷落刁芳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了。他已記不得上次做夫妻功課是在啥時了,反正感覺已經很久了。以前總是他主動,她被動享受。不到迫不得已,她是不會主動的。即使主動,也只是暗示而已。比如說,提醒他洗澡,就是發(fā)出信號彈,就像發(fā)情母狗的臀兒在公狗的身上蹭癢癢。
任琛并沒有馬上作答。但是沒等他吱聲,刁芳就已經把熱水器的插頭插上了電源插座。熱水器發(fā)出嗡嗡嗡嗡的叫聲,既歡快又喑啞,既嘹亮又低沉,既爽朗又呆滯,既明艷又晦澀。像是采花的蜜蜂在“亂花漸欲迷人眼”的海洋里駕駛著轟炸機,興奮而疲憊,隨時會葬身花海。
任琛本來想說別洗了要睡覺。但話到嘴邊又趕緊咽了回去。就像一只蒼蠅,本來要吐將出去,卻又霸蠻吞進了肚子。
“等下洗吧。”任琛說,眉頭卻不易察覺地蹙了蹙。說實話,回家之前,他和楊君歡娛一陣,身體已經吃不消了。轉念一想,如不順應老婆的要求,她肯定會疑竇頓生。
“童童,早點睡吧。”刁芳關切地說。
任琛覺得有一刀鞭子抽在他的脊背上。他驀地感覺疲憊消減了許多。
“爸,媽,你們早點歇著吧。”刁芳孝順地說,因此她的話就像微風拂林,漣漪輕抒湖面。
任琛覺得又一刀鞭子抽在他的屁股上。這一鞭,像柳條,柔韌,火辣。這一鞭,像荊棘,喋血,嚙心。一瞬間,任琛覺得自己像負軛的水牛,拖著沉重的犁,半銹蝕的犁鏵將大地一塊一塊地翻出來晾曬。大地卻像干癟的乳袋。
一種奇怪的厭惡感,像吱吱叫的老鼠,沖撞著任琛的喉嚨。他覺得自己的腸胃有點痙攣。他覺得自己的根兒在萎縮,或者說退縮,像是面對著強暴的力量而退縮。完全失去了在楊君面前的咄咄逼人的氣勢。他搔了搔頭皮,像一個沒有按時完成作業(yè)的學生,即將面臨老師的責罰。
刁芳用抹布擦拭著灶臺上的油污。灶臺放射出冷冰冰的光芒,和熱水器上的指示燈交相輝映。但是,隔著窗戶撲進來的洶涌的鬃毛翻卷的黑夜,喝退了它們的光芒。
客廳里的燈光卻顯得更亮了。刁芳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她摘下眼鏡,閉目養(yǎng)神。她的變形的眼睛,鼻梁兩翼眼鏡壓出的痕跡,也更加凸顯。
任琛心里的厭惡感的老鼠更加猖獗。
任琛強撐著去洗澡。他覺得洗澡水的瀑布格外喧囂,砸在他身子上像是一窩鋒利的光芒。光芒氤氳的霧氣籠罩著他。洗澡水澆得他一身清爽。清爽卻是短暫的。清爽之后,是更深的疲憊,透徹骨髓的疲憊。一個趔趄,差點讓他摔倒在衛(wèi)生間里。他反應快,穩(wěn)住了。穩(wěn)住了身子后,他的心里的厭惡感的老鼠大幅度地蕩起了秋千。
誰在敲衛(wèi)生間的門。任琛把下半身躲在門后,將門打開一條縫。刁芳將浴巾遞給他。散發(fā)著芬芳的陽光味的浴巾。一種久違的感動襲上任琛的心頭。夫妻間的一個個細節(jié),將一個個庸常的日子串起來。
洗完澡,任琛的下半身躺進了被窩。他的上半身裹著睡衣靠著床頭。他閉目養(yǎng)神。刁芳招呼好兩位老人入睡后,就在催促童童早點上床睡覺。童童還在看書。兒子是他的驕傲,也是她的驕傲,是夫妻倆的驕傲。
任琛愜意而慵懶的鼾聲響起。時而像快樂的鼓點響起。時而像暴風雨耕耘天地。時而像海螺里的海洋在呼嘯。時而像螺旋式上升的龍卷風。
刁芳上床時,任琛的呼嚕跌宕起伏。他的頭微歪著,嘴角蔓延著口水,欲滴未滴,臉上蕩漾著幸福的細碎如霧的笑浪。顯然,他沉浸在美夢中。
她拉熄了燈。她感覺淚水突破了眼眶的防線。她聽到了淚水的轟鳴,足以抗衡任琛的鼾聲。
刁芳仿佛感到黑夜像雨水一樣落下,透過誠實而無助的灌木叢投下鋸齒狀的陰影。她迷迷糊糊進入睡眠。睡眠就像一朵玫瑰。玫瑰既是愛情的信物,也是療救情傷的良藥。
黑夜在夫妻倆的鼾聲里睜大眼睛張望著。
也許是半夜,也許是子夜。刁芳驚醒,被任琛的夢話。任琛抱著她,硬硬地頂來頂去,嘴里卻一個勁地叫著別的女人的芳名。任琛喊得不太真切,但刁芳聽得非常真切,肯定任琛是叫著別的女人的名字。
刁芳有點氣急敗壞。刁芳閃電般的手掌了任琛的嘴。就像霞光射擊黑暗,砰的一聲———槍彈塞子的火焰在疾飛中漸漸熄滅。
“干嗎?”任琛嘟噥著,用手捋了一下被刁芳打過的嘴唇。
“你的嘴里在喊哪個女人?”刁芳質問。
“喊什么喊啊,除了喊你還能喊誰?”任琛有點厭煩地說:“大半夜的,快睡快睡,明天??傔€要找我有事。”
說罷,任琛就背對著刁芳側躺著,只是鼾聲不再響起。
刁芳不再吱聲。
刁芳起了床,憑感覺穿上拖鞋,走到了童童的房里。掀開了童童的被子,鉆進去躺下。
童童的鼾聲很均勻,散發(fā)著青春的氣息。
刁芳一聲嘆息。她的嘆息在黑夜里綻放,凋落。
9
陷入情網的任琛已經忘乎所以。
任琛公然帶著楊君在石田縣城的街道上溜達。這還不算,竟然勾肩搭背,還時不時來個激吻,儼然激情熱戀的小年輕。這也還不算,在公開的應酬場合,任琛和楊君竟然以情侶身份出現(xiàn)。任琛口口聲聲向別人介紹楊君,這是我的初戀女友。
在稅務局工作的老班長司正實在看不下去了,先是笑著批評任琛說:“你這樣公開搞,叫結發(fā)妻子刁芳情何以堪?”任琛就嘿嘿地笑。老班長就正顏厲色地批評說:“任琛,你休得放肆,黨紀國法饒不了你!”任琛就溜之大吉。
老班長司正是任琛、刁芳、邵云、薛靜讀高中時的班長,具有領導才華和一顆熱情的心。他善于做思想政治工作。平時,同學間有啥矛盾,都是他出面協(xié)調溝通,化干戈為玉帛。高中畢業(yè)時,司正考上了地區(qū)師專,念的就是思想政治學專業(yè)。大學畢業(yè),司正被分配到石田一中當了兩年政治老師,就調入縣稅務局政工股,思想政治工作做得有聲有色。如今,司正已是分管政工的副局長。在老同學中間,司正依然扮演著老班長的角色。平時同學聚會,司正負責聯(lián)絡。薛靜的結婚、離婚,特別是離婚,司正沒少操心和張羅。薛靜和涂英俊結婚時,司正擔任總導演兼主持人。司正的領導藝術得到淋漓盡致的展示,一切有條不紊地進行。特別是婚禮主持,司正的嚴肅到底,反而讓人覺得是一種冷幽默,印象特別深刻。大家都說:“老班長就是老班長。”多年后,司正的祝詞“白頭偕老”言猶在耳,就發(fā)生了涂英俊偷情的事。司正把涂英俊找來,罵了個狗血噴頭。涂英俊連連掌自己的嘴,連連告饒。司正的心也就軟了,和風細雨地教育涂英俊改過自新,斬斷孽根,回歸正統(tǒng)。司正轉而做薛靜的工作??裳o就是眼睛里容不得半粒砂子,不依不饒,要對感情出軌者斬盡殺絕。司正勸薛靜說:“看在我這個老班長的面子上,看在你的兒子的份兒上,給涂英俊一個機會,也是給你自己一個機會。”可薛靜的犟脾氣就是九頭牛也拉不轉。她一百個不愿意和有污點的人同床共枕。司正就說:“薛靜啊薛靜,離了婚的男人是個香饃饃,離異女人可就慘了。”薛靜說:“我要貌有貌,要工作有工作,要品質有品質,天下好男人又沒有死絕。”司正說:“薛靜啊薛靜,理想是豐滿的,現(xiàn)實卻是殘酷的。”薛靜說:“老班長啊老班長,你的心意我領了,我的個人問題,就不煩你操心了。”司正一時語塞。他還想繼續(xù)做工作,薛靜已不見了人影。他唏噓再三。沒有力挽狂瀾留住薛靜和涂英俊的婚姻,成了多年來他的一塊心病。薛靜離婚后,他先是有點慪氣,但后來也就消了,開始為薛靜物色新的對象,安排了幾次相親,才知這是“蜀道難,難于上青天”,多年的思想政治工作經驗已經失效。
正因為在薛靜的婚姻問題上,老班長司正的思想政治工作攻勢節(jié)節(jié)敗退,他決定凡事“要消滅在萌芽狀態(tài)”??吹饺舞『蜅罹淝湮椅?,他就立馬給任琛打了“預防針”,勒令任琛“回頭是岸”。楊君高中在九中念的,他并不熟悉,否則也會找她做思想政治工作。
老班長司正親自來到任琛的公司。任琛公司的??倽M臉堆笑:“熱烈歡迎稅務局的司局長光臨指導。”司正說:“??偘∨??,我今天來貴公司,不是為公事而來,不是來查你們的稅是否交足是否有跑冒滴漏,而是為一點私事而來。”??傉f:“司局長的任何事,對我們來說,都是公事,公事。”司正就正色道,我是來找我的老同學任琛聊聊天的。
??偱扇撕芸煺襾砹巳舞?。
老班長司正拉著任琛進了石田縣城一家茶館,選了個包廂喝茶。
老班長:“任琛,咱們是老同學,對不對?”
任琛點點頭。
老班長:“任琛,咱們是老兄弟,對不對?”
任琛點點頭。
老班長:“任琛,咱們都是拖兒帶女,對不對?”
任琛點點頭。
老班長:“任琛,咱們不是為自己而活著,對不對?”
任琛點點頭。
“任琛,咱們應該對婚姻負責,對不對?”
任琛點點頭。
……
老班長的苦口婆心,任琛全當成了耳邊風,依然我行我素。楊君在他的行為的鼓勵下,信誓旦旦,要與他在一起,為真愛在一起。楊君的“馬桶”老公打給她的電話越來越勤,她有時不接,有時接要么寥寥數語,要么聲色俱厲說:“大老爺們別老是像個跟屁蟲好不好?”弄得“馬桶”老公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滿頭霧水。任琛就提醒她說:“你對‘馬桶溫柔點,他就會更加信任你。”她的丹鳳眼倒豎,說:“反正沒有跟‘馬桶扯結婚證,我本來就是個自由人,單身貴族,我只要對你溫柔就行。”任琛囁嚅著說:“那也是。”
薛靜托人用手機偷偷地拍了任琛和楊君在一起擁吻的照片。薛靜把照片展示給刁芳時,刁芳大怒,直罵楊君是個“破鞋”。薛靜就說:“刁芳啊刁芳,你對著我罵有啥用?”刁芳的嘴里還在罵罵咧咧。薛靜就說:“你就繼續(xù)你的‘無為而治的馭人之術吧!”刁芳說:“再無為就無位了,老娘決不會善罷甘休!”
刁芳看著楊君的照片,說:“確實是個撩人的漂亮的狐貍精!”
薛靜聽出了刁芳聲音里的自卑,就給刁芳打氣說:“你不要怕,你是任琛的糟糠之妻,她楊君是典型的第三者插足,法律保護你而不保護她!”
刁芳挺了挺腰桿,說:“小不忍則亂大謀,我要捉奸捉雙!”
10
刁芳開始跟蹤任琛。
跟蹤初期,刁芳心里還有點忐忑,有點做賊心虛的感覺。但想起任琛與楊君擁吻的照片,就惡向膽邊生,心里充滿正義感,勇氣陡增。
當然,表面上刁芳并沒有向任琛點破。任琛也像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似的,每天哪怕再玩也要回家,繼續(xù)扮演著好老公、好兒子、好爸爸的角色。一切相安無事。
石破天驚的是,任琛與楊君肆無忌憚地在街上模仿小年輕擁吻時,被刁芳撞見了。刁芳的頭瞬間大了,全身的血液萬馬奔騰般涌向頭頂。她的眼睛里閃爍著兩把憎恨的鋼劍。
刁芳像一只憤怒的母雞,蓬松著羽毛向街頭擁吻的任琛和楊君撲去。她仿佛聞到了他們擁吻的吧嗒聲。他們擁吻的瓊漿玉液。他們擁吻的騰云駕霧。他們擁吻的馥郁氣息。他們擁吻的飄飄欲仙。他們的擁吻,使她的仇恨的洪水泛濫。
刁芳嘴里咬牙切齒地罵道:“奸夫淫婦,不要臉的奸夫淫婦!”她的手像裹著雷霆的閃電,裂向擁吻的任琛和楊君。隨著一聲清脆的撕裂的響亮,楊君的裙子像一朵碎裂的彩云墜向地面。
任琛反應得快,拽起楊君的手,大步流星地逃竄。楊君的裙子蜷縮在地上。刁芳一把鼻涕一把淚,用鞋跟將地上的楊君的鮮艷而孤寂的裙子狠狠地踩了又踩。還嫌不解恨,刁芳向人借了打火機,點燃了裙子。裙子的火焰的臉龐,照亮了圍觀的人們的眼睛里的佝僂玫瑰般的天空。
刁芳余怒未消,又羞恥難當。她柔若無骨地癱在地上。楊君的裙子的灰燼像灰色的蝴蝶在她的腳旁曼舞。未燃盡的裙子像是凄凄慘慘戚戚的遺骸,瞪著惶恐而高傲的花花綠綠的眼睛。
趕來的薛靜一把扶起刁芳。風在她的麻木的腳旁蕩了一個旋渦,戲謔地跑開了。薛靜用餐巾紙揩拭著她臉上的污跡。有了老同學的攙扶,她更覺心酸,涕泗漣漣。她的呼吸的熱氣在她的眼鏡片上彌漫成一片迷霧。
薛靜叫了輛的士,陪著刁芳回家。薛靜安慰著刁芳說:“凡事想開點,天下烏鴉一般黑,男人沒幾個好的。”
回到家里,公公婆婆聽薛靜通報情況,氣得渾身發(fā)抖,直罵任琛是個渾小子。公公婆婆統(tǒng)一站到了刁芳一邊,使刁芳頗為感動。公公說:“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就沒有他任琛調皮搗蛋的分兒。”婆婆說:“我不準許他帶著野婆娘踏回家門半步。”公公說:“任琛他休想拋棄你。”婆婆說:“像刁芳這么賢惠的媳婦,打著燈籠到哪里去找?”
薛靜說:“兩位老人家別生氣,別因此傷了身體,男人嘛,一時沖動,到外面去尋花問柳,都屬于逢場作戲,玩一玩后終歸會回歸家庭的。”
刁芳聽出薛靜說這番話并沒有足夠的底氣,但她聽著還是覺得寬慰不少。
童童回家,大家默契著不再談論任琛與楊君的風流韻事。童童到書房看書。刁芳像往常一樣煮飯燒菜。刁芳留薛靜吃飯,薛靜也不講客氣。
只是從這天起,任琛不再歸屋。這天晚上,刁芳失眠了。她開始檢討自己向來“無為而治”男人是否妥當。自己究竟哪一點比楊君那騷狐貍精差,拴不住自己的男人。
任琛不再回家,刁芳覺得空落落的,很不習慣。特別是夜深人靜時,突然醒來,枕旁空蕩蕩的,就有莫名的恐懼襲來。只有在寂靜像一頭豹子時,刁芳才感覺到自己原來是那么在乎任琛。在乎任琛的存在。她依稀記得有位作家說過,當你感覺自己身上的某部分存在時,它已經病了。平時,老公就像她身上的某個器官,習以為常而簡直忽略了其存在。
愛之深,恨之切。任琛的出軌,讓刁芳心頭的怒火熊熊燃燒。
刁芳來到了任琛上班的公司。這么多年來,她到老公的公司來的次數屈指可數。屈指可數的幾次,要么是她的鑰匙忘在家,要么給加班的老公送飯,要么就是陪著兒子童童來看爸爸。
刁芳站在任琛的辦公室門口。門虛掩著。她聽到了任琛在“煲電話粥”。很顯然,任琛在和楊君情意綿綿地通電話。
任琛:“小寶貝,起來吃飯飯了沒有?”
停頓。
任?。?ldquo;我是猛獸,那你就是一匹母獸!”
任琛嘿嘿地笑。
任?。?ldquo;小寶貝,咱們明天早上去爬雪峰山吧?人過四十,就是得注意鍛煉好身體,要不,力不從心啊!”
停頓。
任?。?ldquo;小寶貝,你真是一塊小鮮肉!”
……
刁芳在門口站了一個多小時,電話筒還緊貼著任琛的耳朵,任琛嘴里吐出的話語像是駿馬在棉花上率性而為地慢跑。
刁芳的肺都氣炸了,砰的一聲擂開了門,瘋婆子一樣向任琛席卷而去。任琛的電話筒愣了一下,啪的一聲砸向電話機。
刁芳的手在任琛的臉上亂抓,腳在任琛的身上亂踢。刁芳的嘴里罵罵咧咧:“臭不要臉的,臭不要臉的!”
整個公司都沸騰起來。圍觀者眾。
任琛臉上的血像蚯蚓拱動著。任琛抬起手,給了刁芳的嘴巴一個響亮的巴掌,打得刁芳蒙了一會哇哇號哭,癱在地上,像一團碩大的起伏的牛糞。
不知何時出現(xiàn)的老班長司正,兩只手對著任琛左右開弓,耳光一個比一個響亮。
公司的??偵蟻沓蹲×死习嚅L司正憤怒的手。
11
“愛情就像一杯美酒,飲了就化作思念!”楊君念著任琛寫給她的信,丹鳳眼禁不住濕潤了。
任琛捋起楊君的濃發(fā)的波浪,在她的太陽穴嘬了一個吻。吻痕裸露,淡淡的粉紅。吻痕消逝,像桃花般的煙云飛遁。
楊君的手鉤住任琛的脖子。她的手指摩挲著他的脖子上的傷痕———刁芳留下的抓痕。
“親愛的小綿羊,這是我以前寫給你的情書,你一直珍藏著,真讓我感動!”任琛的手輕撫著楊君的肩膀。
“這浮躁的世道,你堅持給我寫信,在紙上手寫情書,這本身就是一種簡樸的奢侈!”楊君的嘆息像是芬芳的花朵綻放。
“我是一個戀舊的人!”任琛說。
“只有戀舊,才有未來!”楊君的話像雨滴喃喃而語。
任琛和楊君偎依著,眺望著連綿起伏的雪峰山。說是雪峰山,其實已多年未有雪的光臨。雪峰山是一個詩意的名字。在任琛和楊君的關于童年的記憶里,每年冬天雪峰山都被白茫茫的雪覆蓋著。那雪像是雪峰山默默的呼吸。那雪是靈魂,像一千瓣的蓮花綻放著。與雪緣盡的雪峰山依然郁郁蔥蔥,盡管略顯滄桑。雪峰山既不是那么險峻,也不是那么矮矬。既不是那么粗獷,也不是那么溫軟。既不是那么陽春白雪,也不是那么下里巴人。
任琛和楊君覺著自己的沉默得響亮的目光化作了脈脈雪峰山。
為了躲開刁芳的跟蹤,楊君開著她的紅色寶馬車,載著任琛,去了離石田縣城五十里開外,與鄰縣黃野縣搭界處的一個農家樂。農家樂對紅色寶馬車的到來,既驚愕,又淡定。
楊君摘下她的墨鏡,有著一種重見陽光般的輕松。任琛的那種被雪峰山摁住般的陡峭的呼吸,化為愜意的倦怠,像農家樂的草地浩浩蕩蕩。楊君的嘴角的微笑忽明忽暗,像是陽光在她的臉頰上嬉戲。鮮潤的微風吹過,她的裙裾微微蕩漾。
這個農家樂的房子,一律都是木質結構,屋頂都是稻草鋪就。
“哎呀,這里簡直就是一個世外桃源!”楊君吮吸著農家樂特有的馥郁的氣息。
“是啊,這里飄蕩出的柴火飯香,讓我們重返童年的青蔥歲月!”任琛的眸子撲閃撲閃著。
“任詩人又詩興大發(fā)啊!”楊君的丹鳳眼微橫,橫出一縷嫵媚的光芒。
“女人點燃男人。你就是我的最好的詩!”任琛的手輕輕摩挲著楊君的酒窩兒。
“男人也點燃了女人。其實我們每一個人都是詩人,只是我們的詩寫在心底而已。”楊君的丹唇輕啟,珠圓玉潤的語言的火焰飄蕩而出。
“世界上最美最美的詩還是愛情,為自己而活著的愛情!”任琛邊感嘆,邊點菜。
“世界上最可口的美味也是愛情,所以味蕾為之怒放!”楊君的丹鳳眼上的睫毛顫動著,像露珠里的清風顫悠著。
“有人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這話對,也不對。”任琛點了一份豆腐渣。“也許愛情是石磨豆腐,而婚姻是豆腐渣。有人喜歡吃豆腐,對豆腐渣卻嗤之以鼻。有人偏愛豆腐渣,對豆腐卻不奢求。”楊君突發(fā)靈感。
“照你這個說法,你可以得諾貝爾文學獎。其實,豆腐和豆腐渣都是美味,愛情和婚姻都是美味,關鍵是品嘗的嘴。”任琛又點了一份豬頭肉炒肥腸。
“是啊,愛情和婚姻,既是矛盾,也是統(tǒng)一。我們都活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戰(zhàn)爭與和解里。就像豬頭肉和肥腸,美國人是不吃的,我們中國人卻奉為珍品。”楊君靈感蓬勃。
“你的邏輯有點混亂。但愛情與婚姻,本身邏輯就有點混亂。人性的邏輯本身就有點混亂。”任琛又點了一份野菜馬齒莧。
“就像這馬齒莧,我們童年時代,是喂豬喂牛的,到了現(xiàn)在,大家的生活好了,開始喂人!”楊君饒有興致。
“就像我們的父輩在婚姻里尋找愛情,而我們在婚姻之外尋覓愛情!”任琛又點了一份碎炒南瓜藤。
“這種菜只有我們石田縣和黃野縣才有!”楊君的口水從嘴角滴溜出來,像鉆石般晶瑩。
“也許婚姻是愛情的信仰?!愛情是婚姻的宗教?!”任琛點了一箱啤酒。
兩人邊吃豆腐渣、豬頭肉和肥腸、野菜馬齒莧、碎炒南瓜藤,邊喝啤酒。
啤酒冒出的泡沫像是盛開的濃烈的春天。
任琛用調羹剜了一瓢豆腐渣往楊君的碗里,咕咚咕咚喝了小半瓶啤酒。
楊君用筷子夾了一塊彈性十足的微微噘起的豬唇往任琛的碗里,小抿了一口啤酒,像是小橋流水淺唱低吟。
任琛喝了一口啤酒,吃著楊君喂過來的馬齒莧,像一頭水牛在反芻。
楊君喝了一口啤酒,吃著任琛喂過來的南瓜藤,吧嗒聲像是快樂的小鳥。
楊君的酒杯與任琛的酒瓶磕出脆響,像是玻璃心叩得響亮。
楊君的酒瓶與任琛的酒杯擊出光芒,像是升起月亮的身體,馱住了無數個日落。
楊君的酒瓶與任琛的酒瓶吻出響亮的時光,時光飆向木屋的稻草頂,像是玉的尖叫,周圍是瓦碎之音。
酒瓶從楊君與任琛的手里飛出,在電線桿上發(fā)出一陣狂笑……
12
刁芳決定找楊君談判。為了一個男人,兩個女人之間的談判。
刁芳從老班長司正那里弄到了楊君的手機號碼,存在自己的手機上。刁芳又咬牙切齒地從網上下載了楊君的玉照到自己的手機上。動不動,刁芳就把手機拿出來,調出楊君的玉照示人,惡狠狠數落騷狐貍罪狀數宗。
在深圳開貨車的司機邵云回石田休整數日,聽了刁芳的哭訴后勸她把楊君的玉照刪除,眼不見心不煩。邵云建議刁芳說:“對男人要‘放養(yǎng)。”刁芳說:“我一直是‘放養(yǎng)任琛的,我一直是主張‘無為而治的。”邵云說:“男人就是喜歡嘗個鮮,最終還是會回到家里的。”刁芳說:“我看這次這對狗男女是鐵了心要離婚再結婚的。”邵云說:“玩玩可以,要離婚,要結婚,談何容易。”刁芳說:“我的童童都和任琛一樣高了,我堅決不離婚。”邵云說:“你把他們逼急了,就會離婚,你也得有最壞的準備。”刁芳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那楊君騷狐貍有的是錢,我不稀罕她的錢。”邵云說:“萬一離婚了,你也得撈一把,以備以后生活,培養(yǎng)孩子。”刁芳的鼻涕眼淚就洶涌澎湃,說:“我就是不得讓那騷狐貍得逞,搶走我的男人!”
心情相對平靜后,刁芳撥通了楊君的手機。
“喂,你好!”傳來楊君珠圓玉潤的聲音。
刁芳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反而覺得有點自卑。
“喂,你好!”刁芳聽出了自己聲音里的怯意。但怯意很快被正義感拂卻。
“請問是哪位?”楊君依然珠圓玉潤。
“我是任琛的老婆刁芳!”刁芳有點斬釘截鐵,又有點顫抖。
“哦,你好!”楊君的聲音依然珠圓玉潤。
簡短的開場白,倒像是天空飄下的云朵。
“請問你找我有什么事嗎?”楊君的聲音像是空谷幽蘭。
刁芳在心里罵了句騷狐貍,眼前浮現(xiàn)出楊君的玉照,隱隱約約慨嘆,僅從性感而雅致的聲音判斷,楊君就是個迷倒一片男人的天生尤物。
“我想和你談談!”刁芳感到自己的聲音像懸崖一樣冷峻陡峭。懸崖總是與深淵孿生。
“談談?好啊!”楊君倒很爽快。
刁芳遲疑了一下。
“我們找個喝茶的地方吧?”刁芳說。
“沒問題。不過———”楊君的話像一條路在一座山前折斷了,“不過,我現(xiàn)在沒有時間。”
楊君掛斷了電話。手機里一片神經錯亂的盲音。
楊君的彬彬有禮,使刁芳有點泄氣,怒火卻像遙遠的馬廄里呼出的濕漉漉的響鼻。她感到天空在打盹,躲在郁郁蔥蔥的雪峰山后邊。
在家里,刁芳像往常一樣洗衣做飯,服侍公公婆婆,陪伴兒子學習沖刺重點高中。她明顯感到公公婆婆在力挺自己,使她倍加欣慰。公公婆婆對自己的老公任琛充滿了憤怒。兒子童童并沒有受到太多的干擾,也使她心底蕩漾著暖流。
公公婆婆和兒子都睡了后,刁芳獨自坐在黑暗中。她感到窗外昏昏欲睡的路燈像是剛剛被宣判了重刑的罪犯,狠狠咬住嘴唇,收住淚滴。
刁芳依然在跟蹤任琛和楊君。她怕看到他們,又希望生擒他們。他們像詭譎的云,飄來飄去,偶爾掠過她的眼眸,又稍縱即逝。邵云開玩笑對她說:“你要真想逮住他們,也可聘請私人偵探。”說實話,她對私人偵探有著天然的抵觸。當觸及私人偵探這幾個字時,她自己充滿了罪惡感和撕裂感。她對撕裂感充滿了恐懼。
還好,任琛的工資卡還在自己的手里。就像任琛的魂魄還在自己的手里,附著在手上的光芒里。透過光芒外的蒼茫,盡是以前任琛對自己百依百順的枝枝葉葉。隱隱約約的幸?;虺爸S的微笑在刁芳的嘴角忽明忽暗。
當然,老班長司正說:“萬一魚死網破,刁芳你還是得讓他們賠償一大筆錢,以解后顧之憂,那女人多得是錢。”邵云則說:“放心,他們只是玩玩而已。”
刁芳鍥而不舍地撥打著情敵楊君的手機,就像地球持之以恒地繞著滾燙的太陽轉悠。
楊君禮貌地接她的手機,她在手機里聽到了任琛的壓抑住的笑聲,心頭怒火騰地澎湃起來,破口大罵這對狗男女。楊君掛了手機。刁芳的淚水就如蒿草澎湃,薛靜緊緊地抱住刁芳的肩膀。平靜下來后,刁芳又撥通了楊君的電話,楊君沒有接,刁芳再次撥通楊君的電話,楊君接了。楊君的聲音依然珠圓玉潤。刁芳說:“你別再纏著任琛了,他是有妻室的人。”楊君說:“我們是真愛,他不愛你了。”刁芳冷笑一聲:“有這么簡單嗎?”楊君也冷笑如刀:“既簡單又復雜。”
刁芳首先掛斷了電話。
刁芳又撥通了楊君的手機。楊君珠圓玉潤地接了手機,這使刁芳反而有點心虛,有點卑怯,又有點佩服楊君。刁芳在電話里和楊君理論來理論去,沒有結果,就罵罵咧咧,惡語相向。
刁芳約楊君坐下來好好談談,楊君也答應了,可最后還是變卦了。
13
刁芳聽到了自己的五臟六腑里雪崩般的哀傷,她覺得自己的心在二十億光年里等待。
刁芳回到父母家里。父母家與公公婆婆家同在石田縣城,相距不遠。刁芳經常回父母家,看望一下癱瘓在床二十多年的父親,精心照料父親的母親。每回一次家里,刁芳都會深切感動一次。想當年,任琛和刁芳談戀愛的當兒,任琛親自給父親端屎端尿,為父親擦洗,用輪椅車推著父親到外面去曬曬太陽,感動得刁芳淚眼婆娑,斷定任琛是自己值得一生托付的人。
母親正在搓洗父親弄臟了的衣服。母親的皺紋依然干凈地舒展著,耳環(huán)探出黑白夾雜的頭發(fā),像穿透一切的劍,照亮了坐在門檻外彈撥時光的塵埃。
父親睡在床上,像是石頭發(fā)出輕輕的鼾聲,刁芳的有些踉蹌的腳步聲,使鼾聲戛然而止。石頭醒來。
“你的眼睛怎么這么紅腫?”父親睜開眼睛的第一句話,讓刁芳有些措手不及。黑夜比白天多的父親,有著超乎常人的敏銳的洞察力。人生就是這樣,在某處塌陷,就會在另一處崛起。就像瞎子,他的耳朵就是他的最明亮善感的眼睛。
“哦,爸,沒事!”刁芳強忍著說,淚水卻洶涌澎湃奪眶而出。
“傻丫頭,一定是任琛這小子欺負了你!”父親的胸脯激烈地起伏著。他的癱瘓的腿保持沉默,襯托得他的胸脯像呼嘯的大海。
像狗一樣的風從窗子溜進來,用舌頭舔著刁芳的淚臉,也舔著被憤怒扭歪卻依然慈祥的父親的臉。
驀地,刁芳發(fā)覺父親就像一尊躺著的雕塑。這尊雕塑給了她力量。力量讓她蹲在父親的床邊,號啕大哭,淋漓盡致地大哭,肆無忌憚地大哭,暢通無阻地大哭。就連日落的咔嚓一聲,她也沒有聽到。刁芳感到父親的熠熠的神采照亮了房間,甚至照亮了外面的黑夜。父親的手摩挲著刁芳的抽動的肩膀。父親聆聽著女兒的悲情故事。
“這個世界簡直是反了,反了,任琛這狗東西真是人面獸心!”父親痛罵著,痛罵著花花綠綠的世界。他看不懂這個世界。
母親也來了。母親與女兒相擁而泣。這位堅強的母親,服侍癱瘓的父親二十年如一日的平凡的女子,在悲傷的女兒面前,顯得是那樣脆弱。這位依然愛美的母親,耳環(huán)像劍一樣穿透黑夜,淚水濡濕的黑夜。
父親的臉上平靜下來。平靜下來的父親的臉顯得有些蒼白,有些冷峻,就像當年,父親面對自己的癱瘓,從痛苦痙攣到平靜淡定。
母親說:“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兒子童童都這么大了,還到處亂搞!”
母親的淚水,是那種靜水深流般的凝滯的淚水。那干凈舒展的皺紋又將淚水攥緊松開,松開攥緊。
“親家是怎么看的?”父親的嘴里迸出的話,就像石頭里迸出的火焰。
“公公婆婆都是站在我這邊的,任琛都不敢回家了。”刁芳說。
“哦……”父親長嘆著。他的長嘆像是凋零的花朵抖展著枯萎的花瓣,試圖再次飛翔。
人家親家爹親家母都是通情達理的。那騷狐貍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口袋里一有錢,就到處發(fā)騷!母親罵罵咧咧著。
“騷狐貍楊君在電話里和我罵架,說她和任琛是真愛,詛咒我和任琛的婚姻是僵尸般的愛情。”刁芳哭訴著,肩膀抽動著,像是山峰打著寒噤。
父親噴出一連串咳嗽。他的咳嗽與母親的啜泣、刁芳的哭訴合奏在一起,合奏成顫顫悠悠的音符的紐帶,在墻壁上碰撞扭打著。
“現(xiàn)在人的生活愛情婚姻全亂了套!”母親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抽泣著,更加放大了女兒的悲痛。
“我是絕對不會離婚的!”刁芳斬釘截鐵地說:“不會讓那騷狐貍得逞。”刁芳被父母親堅如磐石的愛情和婚姻一直感動著,也一直夢想著自己的愛情和婚姻忠貞不渝。她想把愛情的彩虹彎成軛,套在婚姻的牛脖子上,持久地淺唱低吟地拉動犁,精耕細作生活的沃土,稻花香里羞澀而大方地垂下稻穗。
父親猛地站了起來。癱瘓了二十來年的父親竟然站了起來。簡直是個奇跡!刁芳和母親都不敢相信這個回光返照般的奇跡。
父親目光如炬,臉上泛出潮一般的紅暈。
刁芳和母親都停止了哭訴。她們顯然是被嚇住了。父親兩條早就萎縮的腿竟然在屋里走動,他咬牙切齒地說:“壞小子,騷狐貍,我就是變成厲鬼也不會放過你們!”
“爸,你怎么啦?”刁芳回過神來。
啪的一聲,死亡像瓦片一樣砸在父親的頭上……
14
有人要跳樓!據說是個披麻戴孝的女子!
這棟樓二十層,是石田縣最大的一個招商引資項目,是省城五星級皇天大酒店的分店。大樓剛剛封頂,但腳手架還來不及徹底拆除。民工們還在腳手架上操作。盡管如此,皇天大酒店的天潢貴胄的氣息也已經浩浩蕩蕩。它像一只巨梟,俯瞰著整個石田縣城。而整個石田縣城三跪九叩在它的足下。
披麻戴孝的女子像一朵小小的白云棲息在皇天大酒店的樓頂,隨時會飄然而下。
最先發(fā)現(xiàn)跳樓女的是一個流浪漢。衣衫襤褸的流浪漢在額頭上手搭涼篷,仰視整個皇天大酒店的大樓,發(fā)現(xiàn)樓頂有異動,天賦異稟的他叫聲:“不好,有人跳樓輕生!”可他喊破嗓子,聲音迅即被市聲所淹沒。他靈機一動,搶過小攤販的喇叭,把聲音開到最大:“有人要跳樓!有人要跳樓!有人要跳樓!”
流浪漢把喇叭朝向皇天大酒店的樓頂,有板有眼地喊話:“樓頂上的兄弟或姐妹,不要想不開,咱們農民工已經翻身做主人,追討工資,不要采取過激行動!對付黑心老板,要通過法律手段!”
流浪漢喊話喊得口干舌燥。小攤販一把奪回流浪漢的喇叭,兩腳跳起來鉚足勁朝著皇天大酒店的樓頂喊話:“不要為幾個屌錢想不開,命是最重要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流浪漢和小攤販的輪流喊話,麇集了一大批看客。腳手架上的民工愣怔著,有人打了110,有人打了119,有人打了120。
防暴特警趕來了。消防隊員趕來了。醫(yī)療車趕來了。喇叭聲被警笛聲、醫(yī)療車的專用鳴笛聲吞噬了,就像大海吞進了一條小溪。
防暴特警和消防隊員簡短會晤后,特警帶著一位心理談判專家、幾位攜帶簡易器材的消防隊員,開始登樓。其他消防隊員在地上鋪了厚厚的氣墊,以便跳樓人被氣墊的柔韌的懷抱接納,而不是硬硬地墜地而亡。但是面臨的一個棘手問題是,皇天大酒店的腳手架并沒有完全拆除,如果跳樓人掛在腳手架上,不是斃命,也會五臟六腑被掛穿。醫(yī)療車隨時待命,留在地上的特警忙于疏導人群。
登到樓頂的特警與地上的特警用對講機在溝通。談判專家正在與跳樓人談心。跳樓人是一位中年女子,是原石田縣電影院的職工,因為情所困,其父剛過世下葬,她的老公和別的女子偷情,不回家,不參加岳父的喪禮,她想不開,欲跳樓輕生。
特警通知刁芳的母親來到了現(xiàn)場。老人家淚眼婆娑。老人家的耳環(huán)不知啥時已摘除,留下隱隱約約的孔跡。
刁芳的母親通過特警的對講機向刁芳喊話:“芳芳啊,你可千萬不要一時糊涂,你爸爸剛過世,你給爸爸守靈七天七夜,你既是女兒又是兒子,你是一個孝順的小孩,你要好好地活著,只有你好好地活著,你爸爸在天堂才會開心,我也才會活下去。”
刁芳說:“娘啊娘,你要好好地活下去,爸爸在天堂孤單寂寞,我要去照顧他,女兒不能為你盡孝,還請你多保重身子!”
薛靜趕來了,爬到了樓頂,勸刁芳:“刁芳啊刁芳,你可千萬不要做傻事,你和我合伙開的洗腳店下周就要開張,你怎么這么蠢呢?你看我現(xiàn)在一個人帶著孩子,不是活得挺好嗎?為一個男人而輕生,值嗎?”
一襲麻衣孝服披身的刁芳冷若冰霜,站在屋頂邊如站在懸崖邊,示意大家不要近身,否則縱身一躍。
在深圳開貨車的邵云正好到石田來拉貨,聞訊趕來,騰騰騰爬上皇天大酒店的樓頂,對著刁芳就是一頓破口大罵:“刁芳啊刁芳,你真的是個賤貨,對自己的生命不珍惜,任意糟蹋!”
刁芳被邵云激了一下,開口了,說:“老鼠啊老鼠,我父親尸骨未寒,任琛他和楊君做得缺德,泡在溫柔鄉(xiāng)里,讓我痛不欲生!”
任琛公司的牛總趕來了,向刁芳保證說:“組織上一定會高度重視這個事,做好任琛同志的思想政治工作,讓他懺悔,讓他及時整改錯誤,讓他重新做人,讓他繼續(xù)做一個好丈夫,好父親,好兒子,好女婿!”
刁芳的公公婆婆趕來了,與親家母相擁而泣。公公通過對講機向刁芳喊話:“芳芳啊芳芳,你千萬不要為了任琛那畜生而輕生,他是一時中了邪鬼迷了心竅,我們請仙公作一下法事,他就會迷途知返的。”婆婆搶過對講機,泣不成聲地說:“芳芳啊芳芳,你是咱的好媳婦,我從來都是把你當成我的親閨女的,你是個賢惠的好媳婦,你是個孝順的好女兒,你可千萬不能一時失足千古恨啊!”
特警和消防隊員試圖從皇天大酒店十九樓的窗戶包抄上去,偷偷地展開行動。談判專家循循善誘地與刁芳輕言細語,但刁芳始終冷若冰霜,像是早就看破紅塵。
老班長司正帶著童童焦急地爬上了皇天大酒店的樓頂。童童對著刁芳喊了一聲媽媽。刁芳渾身顫抖,無語凝噎。
司正撥打任琛的手機,手機里傳來一個美女的聲音:“對不起,你撥打的用戶不在服務區(q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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