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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倒在稻田里

來源:大海   時間 : 2018-0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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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黑皮娘在黎明前醒來。那時,早鳴的公雞像怒吼的漢子,早起的小鳥像拉呱的老太婆,撕破了黎明的寧靜。黑皮娘半瞇著眼,摸索著下了床,趿了拖鞋叭嘰叭嘰移到墻邊,伸出右腳踢了下墻邊的便桶,估摸出它的準(zhǔn)確位置,轉(zhuǎn)身一屁股坐了上去。

 

  黑皮娘剛解完手,屋外驟地響起凄厲的鳥叫聲,“嘰……喳……嘰嘰……喳喳……”,令人毛骨悚然。這種鳥叫豬屎鳥,形如喜鵲但比喜鵲小,常常飛進(jìn)豬圈啄吃豬食。這里的人們特別討厭豬屎鳥的叫聲,流傳的說法是,豬屎鳥是“報死鳥”,就是提前知道要死人了。黑皮娘連淬了三口“呸呸呸”后,撳亮電燈,屋子里剎那間白花花一片通明,刺得尚未從黑暗中恢復(fù)過來的眼睛隱隱生疼。黑皮娘打開衣柜,找出黑皮爸生前常穿的老式軍上衣套在身上。衣服很大,套在纖瘦柔弱的黑皮娘身上,雨衣似的晃蕩晃蕩。黑皮娘看見鏡子里的自己像長個小孩穿著哥哥姐姐衣服樣滑稽,噗哧笑了。緊接著,一陣隱隱的痛襲上心頭。像是要努力扒拉出些什么,黑皮娘努力搜尋著記憶中殘留的與黑皮爸在一起的片斷。

 

  2

 

  黑皮爸死在那個冬天隊(duì)上集體修塘基炸塘底石頭時。他是被一發(fā)啞炮轟上天的。那個慘痛的帶血日子,黑皮娘永遠(yuǎn)記得:

 

  公元1971年12月24日,農(nóng)歷辛亥年十一月初七。

 

  那天,讀書伢子叫做星期五。那年,黑皮才五歲。五歲的黑皮死了父親,但他知道什么呢?當(dāng)父親的殘肢斷體被收集歸攏在黑黑棺材里時,小小的黑皮拿著兩塊從塘泥里翻出的蚌殼咣咣地敲,開心地唱著嗚嗚哇哇的歌。

 

  3

 

  鏡子里那張鵝蛋形的臉依然白皙,只有湊近了細(xì)看,才能發(fā)現(xiàn)細(xì)細(xì)的魚尾紋點(diǎn)綴眼角。沉重地嘆了口氣后,黑皮娘伸手抹了抹眼睛,掏出橡皮筋將滿頭青絲歸攏腦后扎了個馬尾巴。天生麗質(zhì)的黑皮娘絕不是農(nóng)家婦人,端莊素雅文靜,尤以滿頭秀發(fā)惹得村里的婦女們羨慕。黑皮娘今天沒時間去整理那引以為榮的濃密頭發(fā)了,她盤算的是如何把熟透了的稻子盡早割掉,好插第二季秧苗。季節(jié)不等人啊,秧苗早一天插下田收成大不一樣。

 

  側(cè)屋里響起黑皮翻身的聲音,黑皮娘幾次想叫起他但欲言又止。黑皮娘的心里浸透著一絲憐愛,兒子也夠累,昨天為了給家里種養(yǎng)的蘑菇買到保鮮藥,跑到縣里半夜才回。黑皮娘想,這小子除了眉眼個頭像他爸,怎么其他一點(diǎn)也沾不上老子的邊呢?當(dāng)年,他爸兩只粗胳膊,農(nóng)田上哪樁事能難住他呀?五大三粗的黑皮爸有的是使不完的勁,黑皮娘就是瞅上他那股子牛勁才喜歡上他的??珊谄r(nóng)事一竅不通,這么大個壯小伙干起活來笨手笨腳連老娘都不如,常常惹得村人的大罵。黑皮娘有些悲哀,農(nóng)村孩子不會農(nóng)活那哪能行呢?后來她發(fā)現(xiàn),兒子精得很呢。1984年,十八歲的黑皮跟村里一幫半大后生跑去深圳。三年后,黑皮在家搗鼓起一個“鮮菇種植場”。原來黑皮在深圳時給一家蘑菇種植主做工,精明的黑皮做了徒弟取了師傅的經(jīng),回來另起爐灶。對種田一竅不通但賺錢有道的黑皮種出了光鮮鮮水靈靈的胖蘑菇,也換來了白花花的鈔票。有了錢的黑皮,在老屋不遠(yuǎn)的自留地上建了幢三層鋼筋混凝土結(jié)構(gòu)的洋樓,在村里百十戶人家殘舊的青磚瓦房堆里鶴立雞群。緊接著,個人騎的摩托車有了,跑業(yè)務(wù)的小四輪卡車也有了,黑皮甚至勸娘,家里那一畝二分田也別種了。黑皮娘便罵,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農(nóng)家人沒得田靠什么?!過慣了清貧日子的黑皮娘希望黑皮最好別弄蘑菇了,房子有了錢賺了就行了。黑皮娘經(jīng)常聽見村里那幫五六十歲的“老社員”們討論“還要搞集體”“吃大鍋飯”的話,每次聽了都心驚肉跳。有一次,黑皮娘看見瘦骨伶仃面皮黑糙的老支書吐著口沫說,讓他狗日的發(fā)財去吧,等政策一下,“嚓……”(嚓的聲音老長,手還做了劈的動作),把他狗日的“資本主義尾巴”割個干干凈凈!老支書慷慨激昂的演講,調(diào)動了一幫老人對有錢人家嫉惡如仇的憤怒。

 

  黑皮娘清楚記得,“割資本主意尾巴”那陣子,村里的二五仔因自家有十幾棵桔樹,便被斗得死去活來。那血淋淋的慘景常讓黑皮娘記憶猶新。黑皮娘常常夢見黑皮被那些“割資本主意尾巴”的人五花大綁押著滿村游斗。但黑皮一聽就氣:現(xiàn)在改革開放了,你還聽他們這些鬼話?他們這是妒嫉,恨不得天下人都跟他們一樣窮得露屁股溝才平等!

 

  黑皮娘忙去捂黑皮的嘴,說你小子還沒吃過這個苦喲。黑皮推開娘的手,睜圓了眼問:這都是誰說的?黑皮娘說老支書他們都這么講呢。一聽老支書,黑皮便氣不打一處來。黑皮聽說當(dāng)初吃大鍋飯那陣子不少人挨整,就是老支書在背后擔(dān)任總指揮的。這老家伙下臺后,仍對村里大事小事插手插足說個不陰不陽的話。黑皮當(dāng)初辦蘑菇種植場時,說風(fēng)涼話最多的也就是他了。不就是仗著當(dāng)了幾年支書嗎,不知干了多少虧良心事呢!黑皮憤怒地對娘說,他的話全是放屁……

 

  崽大不由娘喲!黑皮娘想起昨天一早對黑皮說過今天開鐮的事,但黑皮卻開著摩托車一溜煙跑了。他心思哪在幾分田地上啊,哪怕稻子再熟透了。黑皮娘嘆了口氣,拿起鐮刀,熄了燈,輕輕地出了門。

 

  4

 

  小村的早晨睡眼惺忪,黑夜與白晝正在交替。淡青色的天幕仿若塊抹布,幾顆稀疏的星星綴在上面猶如布上的破洞,樹木房屋的輪廓像水墨畫里山水煙蘊(yùn)的景物若隱若現(xiàn)。早起的人們,遠(yuǎn)遠(yuǎn)看去是一團(tuán)朦朧影子在晃動,近了看清是誰,相互打個招呼,又各自匆匆而去。 黑皮娘急急地走著,經(jīng)過有狗人家的門前,狗們懶洋洋象征性地干嚎幾句,便沒了聲音。

 

  過了村口的小廟、古槐邊,沿著田間機(jī)耕大道走不到一里路,便是自家稻田了。農(nóng)忙季節(jié)農(nóng)家的日子總是相伴著星光開始辛勤勞作一天的,空曠廖闊的田野上人影憧憧,那是比黑皮娘更早的人。成熟的稻子慵懶地垂著頭,安安靜靜地佇立在田里。黑皮娘卷了褲腿,赤腳踩在稻田里時打了個寒顫。唉,這身子骨不如前幾年了!黑皮娘自嘲地嘆了口氣,彎下腰,撅起屁股,手執(zhí)鐮刀飛快地舞動起來。

 

  當(dāng)夏日第一抹霞光像紅綢一樣披在黑皮娘身上,黑皮娘已割了近兩分地的稻子。天空不知何時湛藍(lán)如洗,遙遠(yuǎn)的青山歷歷在目。小村也沸騰了,不安地顫抖著,發(fā)出人畜交雜的聲音。廣袤的田野,金黃的稻子,微風(fēng)蕩漾之下猶如蕩著陣陣波瀾的黃色海洋,那立在波浪之上勞作的農(nóng)人身子便是點(diǎn)點(diǎn)顏色各異的船帆。

 

  黑皮該醒了吧?黑皮娘放下手中的鐮刀,扭了幾下有點(diǎn)脹痛的腰肢,瞇縫著眼瞅向村口。那里,一頭肥胖的水牛踽踽踱了出來,一個捏著竹條的孩童跟在牛屁股后面。水牛與孩童漸漸離開了村口,黑皮的身影始終沒有出現(xiàn)。黑皮娘摘下一顆飽滿的稻谷扔進(jìn)嘴里,谷子咔嘣碎裂,熟透了。黑皮娘低低罵了句“死鬼崽仔”,趴下身子又揮動起鐮刀。

 

  不知什么時候,黑皮娘突然覺得四周寂靜得出奇,抬眼四望發(fā)現(xiàn)空曠的田野只剩下自己,這才想人們都回去吃早飯了,肚子便也咕咕地叫喚起來。黑皮娘看了一眼割了近四分之一面積的稻田,把鐮刀藏在稻叢里,抽腳上了岸。

 

  黑皮娘走近自家那幢掩映在苦楝樹中的洋樓時,笑了。洋樓是去年秋收后建的,前后陽臺雕花欄桿,外墻貼滿銀灰色光溜潔凈的磁磚,那氣勢在方圓幾十平方公里也稱得上數(shù)一數(shù)二。黑皮娘常常在午后或夕陽西下時,趿了拖鞋立在前陽臺或者后陽臺上四處眺望。黑皮娘曾問兒子,一共得花多少錢哪?黑眼眨巴著眼睛說,不多才八萬五!黑皮娘慌忙伸手去捂兒子的嘴。黑皮娘不是不相信房子花不了那么多錢,也不是不相信兒子沒那么多錢,就是因?yàn)樘嘈艃鹤恿撕谄つ锊艙?dān)心樹大招風(fēng)啊。黑皮卻說,什么腦瓜子嘛,都九十年代了,好多地方的農(nóng)民都坐屁股冒煙的小轎車了呢!如果黑皮娘再說“村里誰誰又在背后指指點(diǎn)點(diǎn)來路不正經(jīng)”時,黑皮便會張大嗓門吼:我憑的是黨的政策好,憑的是雙手勤勞致富,我看他們才是來路不正呢?!

 

  黑皮娘想起,房子竣工那天,自己換了新衣高高站在三樓頂上俯瞰著村里大大小小的破舊房子,把一長串一長串的鞭炮理好,沿自家新樓垂下來。鞭炮那個響呵,嘣嘣啪啪足足鬧了一個鐘頭,開心的黑皮娘也在那迷朦的煙霧里激動地流了一小時的淚。

 

  那天,幾個專做紅白喜事司儀生意的中年男禮生,在新房前扯著脖子高聲頌唱著有節(jié)有奏的贊歌:造屋樹大梁,子孫住華堂;華廈新落成,盛滿金和銀……禮生們的脖頸扯得老長,像打鳴的公雞一樣搜羅著古今譽(yù)美之詞。黑皮呢,遵照娘的吩咐把五塊十塊的紅包源源不斷地塞到唱者的手里。

 

  村里的人們傻了眼,圍在煙霧繚繞的洋樓前看著聽著,全神貫注。那時刻,黑皮娘感覺自己像只鳥兒,輕飄飄的要飛。迷漫的煙霧籠住了黑皮娘的身子,樓下的人們感覺黑皮娘像騰云駕霧的仙子,若隱若現(xiàn)。

 

  5

 

  黑皮娘回到家,踏上水磨石臺階時,黑皮正推著摩托從房里出來。黑皮說,我今天還有點(diǎn)事要去縣上辦,割稻子沒空啊。說完,摩托呼地射了出去。一個鄰家小男孩飛也似的跑出屋,望著黑皮飛馳而去的瀟灑背影,神魂顛倒。黑皮娘怔怔地站了好一會才轉(zhuǎn)身進(jìn)屋。

 

  菜鍋是空的飯鍋是空的,黑皮娘頹然打開冰箱,把昨晚的剩飯菜熱了。飯菜端上桌剛咽下幾口, 黑皮娘突然覺得心口一陣劇痛。起初,尚是斷斷續(xù)續(xù)的,接著便是尖銳的剌疼。黑皮娘含著半口沒嚼化的飯菜,額頭上滲滿密密麻麻的細(xì)汗,面色紙一樣的慘白,呻吟著自桌上溜趴到地上。大顆大顆的淚珠源源不斷地滾下黑皮娘清麗但瘦削的面頰。五分鐘后,疼痛稍稍輕了點(diǎn)。黑皮娘緩過氣來,伸手揩了揩淋漓的汗水和淚,緩緩起身,一手捂著肚子一手摸著墻壁,一步一步移近臥室。剛近床邊,黑皮娘陡然覺得喉嚨一熱,張嘴哇地吐出大口腥甜的東西,潔凈的白色磁磚地板上立刻多了一團(tuán)殷紅的鮮血,怪物般猙獰可怖。啊!黑皮娘一聲驚叫,一陣莫名的恐懼襲上心頭。

 

  黑皮娘憶起,這種情況有好幾次了。最初是二十年前黑皮爸離開那年,胸口劇疼過一次,并伴有少量的吐血。那之后每隔幾年不時地發(fā)生這種情況,但每次持續(xù)時間都很短,幾分鐘就過去了,疼痛過后一切也都正常。黑皮娘一向樂觀自己的身體狀況,便也沒怎么當(dāng)回事,也從沒跟黑皮說過。黑皮娘曾經(jīng)去鄉(xiāng)衛(wèi)院看過,那個矮胖矮胖的男醫(yī)生握著黑皮娘的手色迷迷地說,只是一般性胃出血,抓幾副中藥吃吃沒事。

 

  現(xiàn)下經(jīng)這一折騰,黑皮娘覺得本來饑餓的肚子連一點(diǎn)食欲都沒有了。在床上躺了幾分鐘,待疼痛完全息下去后,和以前每次出現(xiàn)這種癥狀恢復(fù)過后一樣,黑皮娘急急出了門。

 

  稻子都熟透了,再也擔(dān)擱不得了。黑皮娘想。

 

  6

 

  來到田里,日頭影子已近打正。一團(tuán)火懸在空中劇烈地燃燒,稻子垂頭喪氣地趴下腦袋。黑皮娘貓下腰,只一活動身子厚重的暑氣便熏得汗流浹背。遠(yuǎn)遠(yuǎn)的,一個說不上是憂愁還是高興的漢子正扯著嗓子高亢地吼:

 

  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呀,莫回呀頭……

 

  歌聲粗狂,許多勞作農(nóng)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過去。這狗日的!人們轟笑著,帶著善意地罵著,也趁機(jī)舒展下累了的身子骨。漢子便更加高興了:哥哥半夜睡不著覺呀,妹妹你莫空守房呀,大好的春光呀,妹妹你莫浪費(fèi)呀……

 

  黑皮娘循著歌聲望了眼后,趕緊低了頭,憋足勁,有節(jié)奏地?fù)]著鐮刀。漸漸地,腰麻麻地痛了,巨大的暑氣也讓自己頭暈眼花起來。黑皮娘不得不時時立身揉揉酸脹的腰肢。唉,畢竟歲月不饒人呀!黑皮娘取下草帽,扇著風(fēng)感嘆著:確確實(shí)實(shí)老了老了唉,不得不服輸喲!黑皮娘想,當(dāng)年做姑娘家時在隊(duì)上出工,我干活頂個大男人呢,在參加公社勞動競賽里還被評為“豐收手”呢。乘著涌上心頭的甜甜回味,黑皮娘又貓下身子,但最終,強(qiáng)烈的酸脹迫得黑皮娘不得不停下鐮刀,上田回家。

 

  機(jī)耕路上的沙礫被烈日烤得滾燙,黑皮娘盡量挑路邊有草的地方踩。不時有一只乳白色四腳蛇竄出,探著尖尖的腦袋張望著突又鉆入路邊草叢里。有“轟隆隆”的拖拉機(jī)聲音從腦后傳來。黑皮娘知道是誰,頭也不回地走自己的路。

 

  拖拉機(jī)駛近黑皮娘時減了速,小聲招呼黑皮娘同行。黑皮的堂表叔河侉子坐在駕駛臺上,斜著腦袋沖黑皮娘一臉媚笑說,嫂子上來搭個順風(fēng)車?yán)?。河侉子那兩塊特有的高顴骨突兀地支出,滿臉都是黑褐色麻點(diǎn)點(diǎn)。黑皮娘冷冷地說,不遠(yuǎn)了!

 

  黑皮娘清楚記得,這個獨(dú)身的侉子鬼對自己死硬活纏足足不下幾十次了。黑皮娘只一見他那幅顴骨高突猴子似的嘴臉,還有聞到那滿嘴噴出的濃烈煙臭,就討厭得想嘔。八十歲的族叔五公大爺曾多次找過黑皮娘,說河侉子就是長相“不雅”點(diǎn),其他都過得去,勸黑皮娘將就點(diǎn)算了。黑皮娘知道,河侉子年輕時曾有過媳婦,但結(jié)婚不到兩年就離了。聽說河侉子是半個“太監(jiān)”,行那樁子事時拼了老命也無法進(jìn)行,但河侉子卻在屢屢慘敗之后將媳婦打得頭破血流,硬說媳婦耐不了寂寞同誰誰有染。所以只要一提到河侉子的名字,整村的女人們都臉發(fā)紫,罵個不休。但在小村,也不知從哪時起,誰立的規(guī)矩,卻有著這么個習(xí)俗,亙古流傳,成詩成訓(xùn):一個蘿卜一個坑,姐姐走了妹妹蹲;哥哥走了,本房的兄弟頂。就是說姐姐不在了沒嫁的妹子頂上去,是責(zé)任也有義務(wù);哥哥死了,弟弟有權(quán)迎娶嫂子除非看不上嫂子,要不本族有弟兄看上了的,你也只好乖乖再做人婦。一家子也好本宗室也好,肥水?dāng)堅(jiān)谧约姨锢锓柿俗约业拿纭N骞鬆敱愠30崃诉@條文明古訓(xùn),一字一句講解給黑皮娘聽。黑皮娘知道族里元老說話的力度,但絕不可能接受河侉子。五公大爺失去了長者尊嚴(yán),說話全被黑皮娘當(dāng)放了屁般,便丟了長者威儀與涵養(yǎng),逢人用不堪入耳的臟話大罵黑皮娘。

 

  五公大爺罵多了,村人們便都用一種異樣的眼光去看黑皮娘。黑皮娘的心里便有了一種惶惶然的感覺。只有黑皮安慰娘說,別跟這幫愚蠢的老玩固計較。

 

  黑皮娘想起,五年前一個夏夜,黑皮外出跑生意沒回來,死皮賴臉的河侉子上家串門來了,而且破天荒地對黑皮娘動起了手腳。癩蛤蟆也想吃天鵝肉,也不撒泡稀屎照照自己那幅德性。黑皮娘倒不是說自己是天鵝肉,黑皮娘想,即使是被人吃也輪不上你個死河侉子呀!當(dāng)河侉子的黑手剛接近黑皮娘的胸脯時,又氣又羞的黑皮娘甩了河侉子一個響亮的耳光。那之后,河侉子極少登門,見面也規(guī)矩,卻仍少不了涎著臉纏東套西的……

 

  二嫂,上……上……來坐坐唄。河侉子涎著臉嘻嘻地笑,打斷了黑皮娘不愉快地回憶。黑皮娘生硬地說,不啦!討個沒趣的河侉子換檔加油,把拖拉機(jī)開得瘋了樣竄進(jìn)村里。

 

  7

 

  六月的天,屋里屋外都是蒸籠,黑皮娘頂著一身汗火急火燎地淘米做飯。飯菜弄好后,只進(jìn)了幾口,便吃不下去了,沒胃口啊。黑皮娘覺得渾身骨頭架子散了似的累,就是覺不出餓。長長地嘆了口氣,懨懨地放下筷子。干坐了會,黑皮娘突然感到右乳下一陣奇癢。掀開衣服,見那里起來一塊紅色丘苞??赡茉谔锢锉幌x子咬的。黑皮娘找來風(fēng)油精,脫了沾滿白色鹽斑的衣服,挺著兩只雪白的奶子站在穿衣鏡前,往身上擦油。隨著刺鼻的辛辣氣味沁入鼻孔,黑皮娘感覺不那么癢了,一股涼爽舒服感順著被涂的患處也漫遍全身。蓋上風(fēng)油精的蓋子,黑皮娘騰出右手撩了撩耳邊的頭發(fā),細(xì)細(xì)地打量著鏡中的自己。頭發(fā)還是那么烏黑,一張臉還是那么白皙好看。長期繁重的戶外體力勞動,沒能使黑皮娘變黑變粗,穿什么衣服給人感覺仍然是風(fēng)姿綽約。

 

  黑皮娘將手自小腹撫摸,慢慢向上滑到乳邊,一邊一只,將雪白豐滿并不下垂的雙乳撩起來輕輕撥弄幾下,一股闊別久了的快感豁然綻開。黑皮娘定睛看鏡子里時,臉已燒紅如炭了。一幕久遠(yuǎn)了的溫馨劇目也如潮水般涌上黑皮娘的腦海。

 

  那是十年前這個季節(jié)的一個深夜。雨,沒天沒地的下。黑皮娘怕剛剛插下的秧苗被大水淹了,披著棕絲蓑衣急急地趕去田間,想把下田硬的出水口子打開排水。在自己的田間,黑皮娘遇見了志國。他已偷偷地把幫黑皮娘排好了水。

 

  志國比黑皮爸小三歲,劃階級成分時,志國老爸是地主。因出身不好,相貌堂堂的志國四十過了還單身,許多女人對他又愛又懼。單身的志國獨(dú)來獨(dú)往,極少和女人說上半句熱乎的話,跟黑皮爸一樣,只知道牛一樣悶著頭干活。黑皮娘除了黑皮爸和黑皮,天底下活著的男人能被她看得上的似乎只有志國了。那是一種由心底生出的說不出是同情還是愛慕的情感。黑皮娘把這樁子心事悄悄壓在心底。如今這個常被自己惦念的男人突然出現(xiàn)在面前,那如蒼勁古松般挺拔結(jié)實(shí)的身板觸手可摸,黑皮娘忽然就慌了,向志國道謝時,心里怦怦跳個不停,她逃也似地走了。志國默不作聲尾隨而行。

 

  二人一前一后,默默走到了古槐樹邊。黑皮娘身后飄來膽怯的聲音:香嫂,避避雨吧?

 

  古槐樹的左邊是一座破舊的土磚瓦房。房子早先是村里土地廟,“破四舊”時被年輕勇敢的老支書(老支書那年頭確確實(shí)實(shí)是個毛頭小伙)帶著一幫四清工作隊(duì)員將廟里供著的土地公土地婆一古腦兒砸了個粉碎,如今,只剩下空空的一座磚瓦骨架子,一到下雨,這里便成為過路人最好的避雨場所了。

 

  黑皮娘猶豫了一下,進(jìn)了土地廟。一道閃電下來后,黑皮娘沒看見志國,卻聽到身后傳來沉重的呼吸聲。志國不知什么時候貼到了黑皮娘身后,兩只堅(jiān)實(shí)有力的大手也從腰間包抄過來把黑皮娘抱緊了。黑皮娘掙扎了一下,便閉了眼睛任那兩只不安份的手像尋找母親乳頭的嬰兒,在自己胸前急急地摸索著。

 

  志國的手摸索了一陣子將黑皮娘的身子猛地扳轉(zhuǎn)過來緊緊摟在胸前。黑皮娘在兩只有力的手的操作中,蓑衣被褪下,衣服被褪下……一陣風(fēng)呼地鉆進(jìn)小廟,赤條條的黑皮娘打了個冷戰(zhàn),顫顫地說,我……我冷。這之后便再也說不成句,迷迷糊糊地呻吟。

 

  當(dāng)那根曾經(jīng)熟悉的器具尋尋覓覓地進(jìn)入她身體的剎那,黑皮娘感到有些微微刺痛,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下蹲了蹲,很快便被濕潤的感覺代替。久違的愉悅迅速占領(lǐng)最后的羞澀,黑皮娘緊緊抱著志國的腰部,迎合對方的進(jìn)入挺身上去……

 

  “咚咚咚”的敲門聲打斷了黑皮娘的思緒。黑皮娘羞澀地拍了自己兩巴掌飛快地套上衣服。門開了,志國突兀地立在門口。黑皮娘心里一格登,怎么這么巧呀?一陣紅暈就漫上臉頰。突然來到的志國結(jié)巴地說,我見黑皮忙,要不我?guī)湍慵腋?hellip;…割禾。黑皮娘面前的志國永遠(yuǎn)都是結(jié)巴的。黑皮娘剛才還蹦跳的心此刻逐漸平靜,淡淡地說,不必了,多謝!志國尷尬地笑笑,走了。

 

  不遠(yuǎn)處,一只紅冠大公雞對一只麻花母雞淫蕩地笑著,伸出利喙啄住麻花脖頸上的柔軟細(xì)毛,縱身一躍跳上母雞開始耍他的淫威。黑皮娘不知哪來一股氣,順手將袋里的鑰匙掏出砸過去。居高臨下的紅冠見有東西朝著自己飛來,顧不上無與倫比的痛快,翅膀一張呼啦啦從下者的背上飛了起來。鑰匙落在尚不知怎么回事的麻花身上,可憐的麻花咯吱慘叫一聲,撅起屁股飛也似的跑了。

 

  黑皮娘倚在門上,眼里忽然就有了淚。

 

  8

 

  盡管沒填幾口飯,黑皮娘放下碗,馬上出了村。農(nóng)家人就這樣,田地里忙時哪有休息啊。經(jīng)過郁郁蔥蔥的古槐樹和墻灰斑駁的古廟,一踏上機(jī)耕路,黑皮娘遠(yuǎn)遠(yuǎn)看見自家田地有人影在晃動,一起一伏自左至右再自右至左。有人在割稻子。黑皮娘心里立時明白了。

 

  近了,果然是志國。連草帽都沒戴,草綠色軍上衣的背部處顏色較其他地方要深得多,那是汗水浸濕的。志國沒有覺察到黑皮娘的到來,只顧埋著頭割得起勁。黑皮娘不知哪來的一股氣,站立在田硬上,憤怒地大喊:誰叫你來幫忙了?!

 

  凝固了般,志國像把弓那樣呆在田里,又慢慢地抬起頭,長長地嘆了一聲,才從尚未開割的稻叢間擠開一條路,走上另一條田硬。

 

  志國的身影在黑皮娘的視野里逐漸變小,直至消失。廣遠(yuǎn)遼闊的田野上炙熱難耐,人們正躲避著正午的烈日在家休息。偌大的田野,僅半天工夫,無邊的金黃色稻浪已動蕩不起來了,稻子被砍去將近三分之二,東一塊西一塊露出收割后呈現(xiàn)的黑黝黝的田地,像頭發(fā)被剃得亂七八糟的頭皮。

 

  我這是怎么了?黑皮娘不明白自己為什么發(fā)火,只覺得鼻子一酸,眼淚流了一臉。

 

  9

 

  去年春天一個下著小雨的傍晚,黑皮娘在收拾著碗筷,黑皮突然很認(rèn)真地說,媽,有點(diǎn)事想同你說說!說著,黑皮欲言又止。黑皮娘以為二十八歲的兒子終于要透露對象的秘密了,就笑:傻崽,是不是有相好的了。哪知黑皮的頭搖得像撥浪鼓。黑皮說,娘,我是說你哪,我看志國叔人挺不錯的……你們……黑皮娘陡然想起古廟之夜的情景,臉倏地紅了。但只一瞬間黑皮娘就控制住自己失態(tài),厲聲說,黑皮,你胡說八道什么?!

 

  不,我根本就沒有胡說!黑皮轉(zhuǎn)身向娘,認(rèn)真地說,我知道,自從爸去了后,這些年來苦了你又當(dāng)?shù)之?dāng)媽,我沒讓你過好是我做兒子的不孝,很多時候我光顧了自己,卻把娘晾到了一邊,讓娘連個說話的伴都沒有。黑皮說,娘,我給你考慮過了,志國叔人真的不錯,寬厚體貼,行的話叫志國叔上我們家也可以。黑皮說的極認(rèn)真,眼里還有晶瑩的淚光在閃爍。但不等黑皮說完,黑皮娘便打斷他的話:你不要說了!黑皮娘哭著說,我誰都不嫁,就我娘兒倆誰都不要!

 

  黑皮知道娘的心思。娘怕五公大爺,怕老支書,怕村里族人的嘴巴,更怕是山一樣的說不清但不敢違背的老規(guī)矩。黑皮知道娘說的不是真心話,遂有意去接觸志國,借點(diǎn)東西或請他幫忙干點(diǎn)農(nóng)活之類。黑皮的蘑菇場生意好時,更少不了志國忙碌的身影。但是娘呢?卻總是有意識地回避疏遠(yuǎn)志國……

 

  10

 

  一輛拖拉機(jī)在機(jī)耕路上奔馳著,卷起滾滾黃塵。轟隆隆的柴油機(jī)聲打斷了黑皮娘的思緒。駕駛臺上的人朝田這邊張望了幾眼。是河侉子。黑皮娘緩緩地下田,從稻稈堆里找出鐮刀。

 

  一刀下去,整根禾苗竟然沒完全斷,仿佛鐮刀遲鈍了,或者就是稻桿硬了。 再一刀,不行,二刀,三刀。黑皮娘就這樣一刀二刀地慢慢地割著。很多時侯,甚至是三刀四刀,拉鋸一樣。是鐮刀不利了?黑皮娘抬起鐮刀看了看,刀口上的牙子雪白明亮整整齊齊,并無壞或鈍的痕跡 。黑皮娘伸出手指試了試刀刃。鋒利得很哪!

 

  太陽愈加毒了,大顆大顆的汗珠從黑皮娘臉上脖子上滾落,握在手里的禾苗也全都變得堅(jiān)硬起來。沒有一刀能斷的。黑皮娘感到前所未有的乏力,手上一點(diǎn)勁都沒有。鐮刀與禾苗之間的僵持,就像鋸子卡在鋸了半截深的木頭中間。嚓!禾苗終究斗不過鋒利的鐮刀,失敗了,身分為二。鐮刀勝利后的慣性使黑皮娘撲地跌坐在田里。

 

  這可是從來沒有的事啊。黑皮娘扔了鐮刀在濕濕的田里坐了幾分鐘才緩緩起身。但緊接著一陣眩暈襲了上身,黑皮娘覺得不妙,身子晃了幾晃,差點(diǎn)摔倒。站穩(wěn)后,定了定神,黑皮娘走到一堆割下的禾苗前,一屁股坐了上去。這時,眩暈又來了。黑皮娘伸手捂住腦袋,太陽穴針扎似地疼痛起來。遠(yuǎn)遠(yuǎn)的山,村莊,小廟,古槐,禾苗也開始旋轉(zhuǎn)起來。天哪!黑皮娘低沉地發(fā)一聲吶喊,殷紅的一絲血從她右嘴角慢慢滲出。黑皮娘終于支持不住,咚地像一棵朽了的經(jīng)年木樁沉悶地倒下。

 

  也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的黑皮娘隱隱約約聽到“突突突”的聲音。那是什么聲音在響?是摩托車的聲音么?是的,是的。黑皮娘費(fèi)力睜開迷朦的眼睛,努力想喊什么卻喊不出來,只看見黑皮把摩托熄了火,取下頭盔掛在車把上,正一步步朝自己這邊走來。

 

  黑皮走在窄窄的田埂上,忽然一腳踩空,差點(diǎn)栽在田里。你為什么走那么快呢?黑皮娘想,不,我的兒腳步永遠(yuǎn)都是穩(wěn)的,不會摔倒,摔倒了也不會哭,他是很勇敢的!黑皮娘想起黑皮七歲那年,幾個大孩子在學(xué)校欺負(fù)他,黑皮一怒之下用石子把一個大孩子的門牙砸碎。黑皮說,他們欺負(fù)我說我爸爸死了,我當(dāng)然要還手。黑皮娘想起,那之后盡管也不乏有人欺負(fù)黑皮,但倔強(qiáng)的黑皮自始至終沒低過一次頭。

 

  又是一陣眩暈襲上來。這當(dāng)口,黑皮娘想起黑皮去縣城買蘑菇藥的事兒來。黑皮娘蠕動干涸的嘴唇,說,藥買到了吧。但黑皮卻聽不見娘微弱的說話聲。黑皮一眼看見娘一動不動地倒在稻田里,鞋都沒來得及脫跳下田徑直朝娘奔了過來。

 

  黑皮娘的目光開始暗淡下去,她已看不清黑皮的臉,但清清楚聽得到黑皮帶哭腔的焦急的大喊:娘……你怎么哪?黑皮娘的手摸索著要抓住什么。黑皮忙把手遞給她。黑皮娘的手剛觸到黑皮的手,便緊緊地抓住不放。黑皮感覺到娘的手好冷。

 

  呵,這不是黑皮的手嗎?是我兒子的手!黑皮娘的眼睛已睜不開,但能清清楚楚地看見兒子那張可愛的臉。黑皮啊,你知道娘有多愛你嗎?一剎那間,又有眾多的人在黑皮娘的眼前出現(xiàn):黑皮他爸,志國,河侉子,五公大爺,老支書……好多好多人源源不斷地涌現(xiàn)。

 

  娘,你醒醒!黑皮流著淚把娘抱在懷里歇斯底里地呼喊。黑皮娘那曾經(jīng)漂亮至今仍然白皙好看的鵝蛋臉上慢慢地呈現(xiàn)出一絲燦爛的笑,那張沒有血色的嘴也現(xiàn)出一絲鮮潤。但瞬間,開始慢慢凝固。繼而,枕在黑皮胳膊彎里的頭突然耷拉到一邊。黑皮娘握著黑皮的手漸漸地輕了,松了。

 

  11

 

  寂靜的田野不知什么時候變得喧鬧起來了,三三兩兩的人們陸陸續(xù)續(xù)地下了田,脫粒機(jī)“轟隆轟隆”地吼了起來。上次唱歌的漢子勞作累了,坐在田頭又開始大唱。歌是這一帶流傳的老歌,調(diào)兒也成了信天游。漢子的聲音粗獷有力,歌詞卻聽得不甚清楚,大意是:

 

  一個蘿卜一個坑呀,姐姐走了妹妹蹲呀,哥哥去了,本房的兄弟頂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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