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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電影

來源:李晁   時間 : 2018-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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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間來到這里的。校長和那個講一口上海話的教務主任來城里接的她,她和男友小武等在單位基地門口。他們比約定的時間到得晚,教務主任對此表示了泛泛的抱歉,校長卻沒有絲毫表示,他透過降到一半的車窗問,都收拾好了?那就走吧。

此去路程并不遠,一個半鐘頭,到達時天完全黑下來。還在路上時,車外已是一派朦朧,凍雨無聲下著。校長那響亮的呼嚕聲甚至蓋過了車聲,三長一短,短的一聲聽上去那口氣是無論如何也上不來了,令人心悸。不僅如此,她更擔心校長那搖搖欲墜的龐大身軀,那肉山隨時可能崩塌,朝自己這頭傾泄過來,一路上,她揪心的只是這個。接著車下高速,真正進入鎮(zhèn)子,她才曉得目的地到了。水汽彌漫的街道上浮著一道藍光。轉眼又是山道,碾過一道坎,車身猛烈顛了一下,校長咳了一聲,終于醒了。

到了?他問。

到了。司機回答。

起初,她只看到校園建筑的一派輪廓,影影綽綽的,實體都隱在濃密的行道樹后,黑森森地存在,有漸強的奔騰聲在那里回旋,像無數(shù)匹馬在奔走,打著響鼻。車停,校長丟下一句晚安,人就棄車而走,霎時隱沒在暗夜里。教務主任一指車前的鐵門對她說,司機帶你上去,好好休息。她點頭,感謝了忙不迭抽起煙來的教務主任。她下車,一下站到風里,有種快要飄起來的感覺。這是一處風口,學校在山坡上的事實也讓她有一絲說不出的訝異。她在門前深吸了一口氣,聞到淡淡的煤煙、肥皂水以及什么東西漚在墻角的腐爛味。

她被分到初中部,教歷史,一周七節(jié)課。子弟學校自有一種氛圍,與外間的其他學校不同,耳邊回蕩的依舊是熟悉的單位口音??伤K究是新來者,在那間兩個人的辦公室里,和另一位英語老師格格不入。英語老師姓張,三十出頭的女人,窄額細眉,目光犀利,臉上散發(fā)出絲絲縷縷的冷淡氣息。張老師教高三,所以更襯出她的尷尬來,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被安排來這里。報到時,教務主任只是潦草地指了指辦公室的位置,喏,就是打底當頭那間。說完便埋首桌前,沒有帶她過去的意思。

她一下站到門前,不知該說什么,人立在門框里,像幀照片被定格,可沒人出來問一句,甚至連她的到來都沒有察覺,這讓她惱火,她敲了敲門。我是吳莉莉。她忍不住說。

屋里人這才打桌上揚起臉來,斜睨了她一眼,她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正待解釋時,女人開口了,你就是吳莉莉?我是張勤。她接不上話,心里預備的回答沒了去處。此后更是如此。張老師只是端坐在辦公桌前,長久地靜默,不聲不響,看上去這是她與世界相處的唯一方式。她不理解,學校竟還有這樣的人,難道就因為她是校長夫人?她的家她遠遠瞧過一眼,在校長室的背后,一條石板小路延伸進的一個凹形院子,院墻內伸出一棵橘樹,還有一架木馬在月亮門內紋絲不動。很少有人去那里。

她知道張老師每個周末都回城,有時坐留守處的車,有時到高速公路上去攔那些開往省城的班車。她就在路上遇到過她,一個人,一身素衣,而那些不眨眼的車子就像狂風一樣掠過她,不知減速。那些疾馳而來的依維柯、尼奧普蘭她不是沒有坐過,開起來是飛,輕飄飄的,空間狹小沉悶不說,過道還被車主加塞了塑料板凳。她幾次回城就蹲坐在這樣的板凳之上,被兩旁人挾持,碰上查車時刻,售票員總是站在過道上扯開嗓子喊,注意了,前頭查車,中間的人頭埋一下,大家好過。于是從后往前,過道上的人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倒下來,她的背就一次次被一個中年男人的頭壓住,而她的臉也險些貼上前面一人的屁股。這時候,她不得不怨恨起小武來,自己明明做司機,卻從來沒來接過她。而她急匆匆回去,也不過是和他待上一兩個晚上,完成一個女友的義務,然后興趣索然地回來。

她不走,小武卻來了,一個人游手好閑,白日睡得充足,晚上精力充沛,只是折磨她,她簡直沒法好好休息,只盼著這野獸般的人趕快走??勺屗龥]有想到的是,就在小武走前一天,張老師竟對她講,晚上來家吃飯,叫上你那位。這讓她很是意外,這是唱的哪一出?她猜不出來。中午與小武說起時,小武倒見怪不怪,不就吃個飯么,還能吃了你。她也就懶得跟小武講這其中的古怪,說了他也不明白。

放學前,張老師果然先走,她提出去幫把手,被一口回絕,一頓便飯,哪里用這么多人。說著人就出了辦公室,走出老遠,她還透過窗戶看她,依舊是一道震懾的背影。

她和小武掐著時間出門,朝那扇月亮門里去。院子里很干凈,粗糙的水泥地坪,透著冬日的蕭瑟勁兒,一小圈花壇繞著這排平房,花壇里滿是枯萎的菊花,實在沒什么看頭。進了房門,竟無人,她驀然喊一聲,張老師。一個聲音很快在側門內響起,吳老師,你們先坐,馬上就好。是教務主任的嗓音。她意外,目光呆呆地從側門邊回到屋內,客廳里異常素凈,沒有任何雜物,一組灰色布藝沙發(fā)安靜地落在大門左側的窗下,朝著日出的方向,窗頭一角還能瞥見一小段江水在山腳拐彎。她頓時喜歡起這個位置來。沙發(fā)旁是一架書柜,一些原版書和雜志堆在那里,以及更多的電影碟片,可屋里連臺電視也沒有,只有一扇鵝卵形穿衣鏡立在墻角,她對鏡捋了一下出門前吹干的發(fā)絲,卻見到鏡中有人出現(xiàn)。是教務主任,從餐桌后的推拉門里出來,手中是一盤顏色鮮濃的紅燒肉,抬頭間對轉過身來的她說,食堂吃久了,換換口味,很久沒做,吳老師嘗嘗。校長也跟著出現(xiàn),手里端一只熱騰騰湯鍋,骨湯的味道立即飄散。等湯鍋坐下,教務主任順勢調整起桌上的菜碟位置,雙手挪動,樣子像極了老電影中的侍者,舉手投足里有一種自信。他很快點上一支煙,給小武也發(fā)一支。她這才介紹起身邊人來,可看上去他們對小武的來龍去脈已了若指掌,她都不用多說什么。校長跟著問起這些日子是否還過得慣。她淺淺答一句,蠻好的。幾個人表面熟絡起來,張老師這才進屋,不大的客廳里悄無聲息地多出一個身影。她打量一下小武,講一句“都來了”,算是開場,然后上桌。校長這才致歡迎辭,是對著她和小武的,這讓她感到鄭重,整個人都僵硬起來,甚至沒有感謝校長和校長夫人的一番美意。好在氣氛隨之一轉,與她無關了,教務主任立即說起了局里的人事變動和改革風向,他一再提及小武的“老板”,說即將升任局長了,可喜可賀。這些話自然是沖著小武說的,可小武卻全無興致,對任何恭維話都無動于衷,眼下,他正費力地對付一條盤龍黃鱔,頭也不抬一下。

宴請之后的辦公室氛圍并沒有多大改觀,張老師見到她也只是一徑點點頭,沒有更多的交流意愿,臉上依舊寡淡??伤傆X得與張老師相關的什么東西被她忽略了,又一時想不起是什么,想忘記又偏偏縈繞心頭。直到一次她又路過那扇月亮門,目光再往門內探時,門內空空,腦子里這才閃過一個事物——木馬,那架油漆剝落的木馬,從前見過,做客那天卻無端從院子里消失了,看張老師年紀,許是有孩子的,可她從未見過那么一個小人兒。

她問她,在辦公室里,兩個人的氛圍總讓人覺得可以說些什么。可她一開口,對方目光中的躲閃就令她猶疑,她跟著不安,直到對方反問,你不知道,他們沒告訴你?

她搖頭,告訴什么?她看見她眼角的顫動,仿佛一種評估,但很快,對方就細聲講起來,是個男孩,去年沒的,白血病,保到五歲。 簡短的幾句,讓人震驚,她哪里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她連聲說著“對不起”,可悔恨終究難以表達。這些事原本可以向別人打聽的呀,為什么非要問她。她覺得自己干了一件蠢事。

寒假的時候,她約一個姐妹逛商場,在商場二樓女裝區(qū)看到一個酷似張老師的女人,擁有同樣的身段,側身是淺淺的一彎弧線,一絲一毫也不多占這個世界的空間似的。不是女友被導購小姐纏住,她都想上前相認,打一個招呼了。然而還沒等她邁開步子,女人卻從上行電梯上回過頭來。不是她。她失落的同時也舒了一口氣。

除夕那天,她編好短信給她,感謝她的關照,當電視里傳來新年報時聲時,她及時掏出手機摁下發(fā)送鍵,可遲遲沒有回音。直到返校前幾天,她才接到一個電話,詢問她是否愿意和她一塊回學校,有便車。是她的聲音,她簡直驚喜,還以為這號碼她已棄用(她是從教師通訊錄上抄來的)。她自然滿口答應,她早在家待膩了,產生了新一輪的厭倦與窒息,想象中的寒假生活也不過如此,父母內退在家也讓她難以忍受,人還未見得多老,就陷入瑣碎得不能再瑣碎的關于雞毛蒜皮之事的糾纏中,能提前離開,她求之不得。

她再次站在她曾離開的地方,基地門臉還是老樣子,不過是吊上了幾只大紅燈籠,例行貼著“歡度春節(jié)”幾個字。氣溫比她第一次離開時冷得多,但路面還未下凌。她就在路旁等她,不時跺著腳,怪只怪她又來早了,但這次無人遲到,一輛白色馬自達很快停到跟前。車子很新,她沒有在意,直到車窗降下,響起一道淺淺的喇叭聲,她這才俯身往車內看,她端然坐在駕駛位上,她就更驚訝了,原來她會開車。

她們很快上路,她的駕駛技術挑不出任何毛病,車速竟也不低。她沒有問她是什么時候買的車——對她來說這些肯定都是無聊至極的問題,她不如不講,依舊與她保持一種辦公室狀態(tài),即彼此感知對方的存在,又沒有必須交流的負擔。如果她不說什么,她也可以讓自己成為一件行李。出了七零八落的郊區(qū)后,她們就行駛在山間了,這里的山說大不大,但綿密,永無盡頭似的,這讓她絕望。然而讓她更加絕望的是那些遠山上孤零零的房子,孑然獨立,她不知道里面的人如何能忍受這與世隔絕的生活。

三月的時候,山色起了變化,一種鮮嫩的顏色出現(xiàn),山腰上好幾叢杜鵑正蠢蠢欲動,而河岸邊的梨花、李子花、桃花已經(jīng)絢爛。隔壁辦公室的王老師還給她們摘來幾枝桃花,插在從化學實驗室里討來的玻璃燒瓶里,房間陡然有了春意,她不由贊嘆了幾句。只有張老師一如既往視若無睹,她簡直害怕她會說出什么煞風景的話來,然而沒有。她這才湊近去聞那桃花細細的味道,好幾只花苞還緊裹著,在已經(jīng)打開的花朵的背后或其他不起眼的關節(jié)處,悄然存在,這倒有幾分像她的處境了。

房間也不再冷得瘆人,這是天氣回暖的好處,她在外面的時間也變得多起來。一次,她一個人在黑下來的校園走動,步伐輕盈,無聲無息,在幾棟教學樓間穿梭,聽各處的響動,黑暗給她了隱匿的快感。

一個七八級臺階,臺階上的花壇無人打理,已被雜草占據(jù)。地坪里一棵法國梧桐,筆挺的,全然沒有城里行道樹的猥瑣,主干被鋸除,那些丑陋又殘缺的枝叉茫然地向四周伸展著。一間狹長的紅磚屋,窗被鐵欄封住,窗簾死死把守著屋內的秘密,不釋放出一絲一毫的信息,就連那門也通過了特殊處理,外層包著白鋁皮,夾層是塑料泡沫,敲上去是啞聲,門和門框幾乎天衣無縫。她將手指按在咬合處,再貼上耳朵諦聽,卻什么也沒有聽到。離開時她照一眼門牌,三個斑駁的美術字貼在門框上——電教室。

轉天午休,她無意中提及這處地方,張老師一眼遞過來,你去過了?語調升了半拍,她卻無知,只顧說,那里平時都沒用的嗎,好冷清啊,倒像——倒像一間停尸房了。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么突兀地形容起來,那印象開始強烈,可昨晚明明沒有這樣的體驗的。張老師臉上帶過一絲波瀾,她也不覺,只聽到一句,有時候放放宣傳片,學生看看,平時不作用的。

又一個周末,張老師換了裝束,紫羅蘭色煙囪領羊絨衫,篦過的頭發(fā)根根收束在一個髻里,因而顯得臉更加緊致,一張薄唇上涂了口紅,分散了原本的深紫。第一次見到她,她就被這張嘴唇吸引,比較起來,自己的幾乎稱不上唇色了。還有那淡淡的香水味,那味道一經(jīng)身體的微溫便散發(fā)出一種她從未感受過的味道,令人迷惑的味道。

這是她回城時的樣子。

她知道她走了。晚飯后,那輛白色馬自達短暫出現(xiàn)在通往山下的路上,車燈早早亮起。她正好站在操場盡頭的那排皂角樹下眺望小鎮(zhèn)。暮色之中,鎮(zhèn)子在山腳一路匍匐,星星點點的燈光勾勒出鎮(zhèn)子的輪廓與邊界,從西邊的大壩到東邊的鐵路橋,正好是它的長度,一條微小的銀河或不規(guī)則的幕布,很有一種異域感。等她轉身,身后的世界已是大片的黑暗,幾盞綠鐵皮燈罩的老式路燈亮在有限的教學樓和辦公區(qū)的陰暗處,遠遠的,帶不來更多光明。

她只是好奇。

呈梯級式的辦公區(qū)層層疊疊,紅色磚墻,一處處院子,各自相連。有些地方被木板封閉起來,成為死路,更多的地方院子套院子,幾進的深度,遍布凋落的花壇與園圃,遠眺時有一種神秘。

她又闖入這里,起初她根本沒加注意,以為又是一處辦公區(qū)的進深,一個衰落的無人照拂的場所,不想是故地重游。

一扇門疏忽大意,門縫里迸出一縷光,細聽有大提琴的柔軟曲調,她驚奇起來,以為是一處琴房。她樓下就住著一位音樂老師,時常有鋼琴叮叮咚咚的曲調傳來,并伴隨一個小男孩的失聲哭泣,這畫面讓她想笑。她的手指不自覺彈奏起來,一曲爛熟的《致愛麗絲》,手觸到門邊的時刻,不及細想,一根指頭點開,她一半的臉露在光里,門內卻黑著。起初,她只看到一塊屏幕散出的朦朧光芒,一段哀婉的音樂隨著投影儀的光線上下起伏。原來有人在這里看電影。她立在原地,目光搜尋著躲在這里看電影的人。可座椅區(qū)昏暗,她搜尋一圈才發(fā)現(xiàn)兩段模糊的身體,身體正結束交談,一胖一瘦,開始分明,而隨著電影畫面的陡然轉暗,她幾乎又要看不見他們了??啥虝嚎磥淼牟豢擅枋龅囊荒灰炎屗y忘。她一下呆住,嘴角遲遲發(fā)出一個不和諧的只有自己能聽見的破音,啊。

她險些忘記回避,忘記自己的出現(xiàn)打亂了電影的旁白和屋內的氛圍,甚至打亂了對方的沉重呼氣與吸氣。在兩段身體的驚覺之間,她奪門而出,可門外布滿青苔的排水溝絆了她一下,她幾乎就要摔倒,可身后并沒有聲音追上來,沒有人要求她停下。她只顧疾走,竟不覺外間變了天,春雷一陣陣在山頂炸響,最初的一個驚雷驚嚇到了她,轟然的巨響,在她逃離的路上。在明白那只是一道春雷之后,她生氣的只是自己竟沒有發(fā)現(xiàn)那是雷聲。

還有不安,挾著窗外的疾風勁雨,開始蠶食這四處漏風的屋子和屋子里的她。

她開始等待,等待一個電話或者一道敲門聲的響起,等待一個聲音出來告誡她,有些事情……可是沒有。她不理解這沉默,哪怕得到一次嚴酷的訓斥也要比這令人好受得多。

愁悶難解時,小武倒來了,讓她到鎮(zhèn)上去。他送領導來開會,可以見見。她這才下山,又去得早了,小武還沒到,她一個人在留守處辦公大樓外等候,四下看看,才想起以前竟沒好好看過這里。這一帶的紅磚房還是三十年前修大壩時建立起來的,地名依舊沿用當年稱呼,比如吊裝隊、機電隊、廠房、設計院、俱樂部,等等。主街是一條人字形斜坡,谷地里是單位醫(yī)院所在,早年櫛風沐雨的生活她沒能趕上,等她來到時,這里的一切已有了頹敗的跡象。

草草走完一圈,小武的黑色大切諾基才飛揚跋扈趕來,穿黑色夾克的男子一俟車停就大步下來,晃一眼看還以為是年輕些的父親。留守處前早候了一撥人,校長的身軀竟也插在人群里,占了好幾個位置似的,她看了他幾眼,竟有些眼生,可校長端然的,像廟里的佛,當男男女女圍上去爭喊來人時,他卻不動,身旁陡然一空。

等一行人擁進門洞,小武靠近,她才問他有沒有聽說校長的事,小武吊兒郎當,講一句,你們校長,不是相撲么?她笑不出來,對小武的玩笑感到惱火。她把剛才的一幕講一遍,小武才說,這有什么奇怪的,五灘水電站曉得吧,有很多國外公司參建那個,局里重點工程,什么法國杜梅茨、德國霍爾梯夫、意大利英波基洛,全部歐洲一流公司,他在那里干過,聽說也是個領導。小武洋洋得意說一回,重點落在那些他也說不清楚的公司之上,她倒有了一種釋然,再問什么,小武只是答不上來。

兩人沿著河邊走,趕上豐水季,河水漸漲,淹沒了冬日河床上的大片鵝卵石,雜草冒起來,一下轉了色彩,綠瑩瑩冒出一腳高。小武卻提議不如回一趟學校,看眼時間,似乎還來得及。她擰一記小武,每次來,總是急吼吼,見縫插針辦事,簡直沒有多話可言,上回坐起抽煙的工夫還講一句風涼話,你好像胖了。她穿衣穿到一半,索性立住,將套進腦袋的圓領衫又整個脫下來,人筆直站在床頭,俯瞰自己,不時捏一捏緊要部位,還好,一切還緊繃著,并沒有兵敗的跡象,她踹一腳小武。上次的隱憂她還沒和他說起,她無法想象那意外,兩地生活,多一個孩子,她哪能周全過來,他們又不是校長和校長夫人。

分別時,小武才神秘地說,你的事我和老大提了,他答應了。

她意外,問一句,我什么事,答應什么?

小武看著她,幾乎要跳起來,調動啊,你不是最討厭這里嗎,還真想待一輩子?

這是第一次,她看見小武壞壞的臉上寫滿了成就。

小武走后,她才上山,路過校外的教師宿舍時,看見王老師正在收拾箢箕里的蘿卜干,一個大男人在暮色里悠然地干著女人的活計,一雙筷子搛來搛去,卻沒有半分的滑稽。她突然想到什么,好像為誰開脫。踏進校門時,路燈一下亮起,山風開始拂面,竟有了暖意,她放慢步伐,路過辦公區(qū)時,發(fā)現(xiàn)梧桐樹下的兩個身影,熟悉的,那一幕又無情鉆出來。她尷尬,本想避走,卻還是被打上招呼。吳老師回來啦,小武沒來送你?宋主任的公鴨嗓響起,那架寬大的鏡框幾乎蓋住了他一半的臉,漫畫人物般失真。她只好立住,看另一個敦實的身影打樹下出現(xiàn),校長一下站到亮處,投下一片更大的陰影。回來了,澡堂還沒關。一種務實的關切,她竟有了感動。她看著他,想瞧出更多的變化,可那臉上什么也沒有,仿佛她從未發(fā)現(xiàn)什么,那一幕也從未上演。心思亂起來的只是她,是她觸到了這變化,并且沒人來解釋這一切是怎么發(fā)生的,或許別人早已心知肚明,唯獨她沒有。

她見到她,見她回城的裝束已換成一貫的淺色套裝,一絲肅然之氣又回到她臉上。短暫的自由結束了,她想,她還不知道吧,她已掌握了那個秘密。她鬼魅般落進自己的位置,回避她的存在,這一次,長久沉默的換作了她。她不動時,她卻有了反應,莉莉,你病了?她問。她就只是搖頭,見她仍不住地望著自己,她只好問,張老師,你回城做什么呢?輪到她有片刻的慌亂了,她看出來,好像這是個顯而易見的傻問題,無從作答。

她又碰到他,在春末頻發(fā)的暴雨過后,她匆忙趕去上課,在通過辦公區(qū)和教學區(qū)的那個拐角時,一頭撞上巡視回來的校長。這一天的煤渣路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飛蟻尸體,褐色的,她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的飛蟻密集地死在一條路上。她小心翼翼,可還是聽到蟻蟲軀體被碾壓的聲音,那細微的爆炸,讓她頭皮發(fā)麻,她索性飛奔起來,就這樣一頭撞上了他。校長仰了仰身體,仿佛早有準備,還一手扶起身子歪斜起來的她,雙手落在她肩膀上的力恰到好處,她卻一陣觳觫,抱歉的話更是一句講不出來。她頓在那里,等著他訓話。可校長只是指指她腳下,說一句,慢一點,鞋帶松了。她就尷尬地望向那雙跑鞋,松松垮垮的,藍色鞋帶果然從那個蝴蝶結中掉出來,長長地拖出一地,不成形狀。她順勢蹲下去,遮掩尷尬,還有幾分惱火,惱火自己的狼狽,目光矮下去的瞬間才又瞥見校長的腳步一點點走遠,每一步都那么吃力,她就怎么也系不好那個結。

她沒想到校長還會來,在上課階段,辦公室里只剩她一個人。他進門,她卻無覺,待發(fā)現(xiàn)時,校長才示意她坐,她當然警覺。她記得這是他第一次來這間辦公室,至少她來后是這樣。他站在那張空缺的辦公桌前看了看,又繞到椅子旁,指肚悄然劃一下桌面,沒有灰塵。

吳莉莉,你可以走了。他說著,綿軟的大手從西裝的口袋里掏出了一紙文件。

是調令。

她驚詫,沒想到事情竟推進到這一步。她雙手接下那薄紙,看見校長的簽字就落在主管領導那一欄里,利落的,筆鋒沒有半分的猶豫。

謝謝校長。她說。

他回以微笑,卻沒有走的意思,順勢在那張空缺的椅子上坐下來,幾乎要坐不下去,她生怕那椅子承受不住校長的重,會瞬間崩塌什么的,可椅子看上去比她以為的要堅固,雖然她明顯聽見榫頭的脆響,椅子明顯在調整某種姿態(tài)迎接他,像她一樣。

難為你和她一間辦公室,張老師——是這樣的人。這一句就穩(wěn)住了她,好像解釋什么。她哪里曉得校長今天來的目的,不完全為了她離開,她簡直無從防備。

是嗎?她問,張老師以前也這樣?她當然不信。

她果然看見校長嘴角一動,似笑未笑,里面的苦味她也看出來。校長說,以前她可不是老師,我也不是校長。

校長竟主動說起以前,她滿是意外,以為故事就要開場,可校長卻沒有繼續(xù)說下去的意思,話鋒一轉,對她說,那天是你吧?她看見校長意味深長的眼神,一時沒有轉過彎來,不曉得他什么意思,難道,難道他們竟沒發(fā)現(xiàn)那是她?

見她沉默,校長卻也沒有責備,沒有一絲興師問罪,只是告訴她,我以為她帶你去過,很久了,她一個朋友也沒有。

她聽到了“朋友”兩個字,有些不敢相信,張老師是以“朋友”待她的嗎?她覺得好笑,那個地方又和做朋友有什么關系?她心里種種存疑。可這一刻,她也顧不上是否唐突了,直接問出來,張老師,她曉得嗎?

校長眉頭一蹙,封鎖住一個表情,她看不出這方面他有什么好隱瞞的,她跟著不動。直到校長坐夠了,一下起身,椅子再次發(fā)出動靜,仿佛也松了口氣。她起身送他,被他攔住,兩人一時擠到門口,校長背對她說,有些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還是來了,她想,她還是聽到了這解釋??刹坏人響B(tài),校長嘆息一聲,有時候,你和她像,也許你們能成為朋友。

“朋友,也許你們能成為朋友”,她一再琢磨這句話,不明白校長為何如此判斷,為什么他來只是想說張老師的事。張老師是需要朋友的嗎?她疑慮,雖然比起初來,她和她的關系已大大改善,可她仍是那一個人呀。

她的時間也不多了。因為要走,更多人無視起她的存在,連往常擦身而過的招呼都省略,她覺得這樣也很好。她確實不喜歡這里,不喜歡這間建在山麓的學校,不喜歡這里的紅色仿蘇式樓群和那些銹鐵欄桿,以及路燈、煤渣操場、木頭電桿上的電鈴,更別提那些能爬出猩紅色蜈蚣來的竹席天花板。一切看上去都那么老朽,像一個老倉庫被人突然揭了頂,露出歷史的陳跡與凋敝。

張老師,我要走了。她終于說出來,雖然她明白她早已知曉這動向,可這時間里,她們誰也沒有說起。

這就算告別了。她等著她反應。

她果然還是那樣,沒有在意她的情緒,說話前抿一口水,她的杯子里永遠只倒半杯的水,好像能隨時抽身離開。這樣也好,她說,你還年輕,待在這里也沒有意思的,遲早要回去,早點多好。

再沒什么鄭重的話了,直到離開的前夜。屋里還有小武,這是他們在這里的最后一夜,小武沒有像往常那般糾纏上來,只是站在房間里看她收拾最后的一堆衣物,狠狠吸煙。隨即電話響起,打破這靜寂,還是那個聲音,只一句,晚上有空嗎,來看看電影吧。

她覺得她等到了這時刻。

還是那幾級臺階,一個凹形院落,紅墻黑瓦,一棵直聳的法國梧桐,春天已從這里過去,她果斷換起了夏日行裝。她看見院子里的那道頎長身影,喊一聲“張老師”,語調溫柔,卻也僅限于此,沒有更多的寒暄。她轉身推虛開的房門,等待她進入。

她又一次來到這里,如同初見。

這是個能容納四五十人的封閉空間,四扇大窗被厚厚的紅色法蘭絨窗簾遮擋,常年垂地,一絲天光也透不進來,房間里沁出一股久未通風的味道。教室是階梯式,果然酷似一座小型影院,就連座椅也像是從電影院里搬來的,綿軟適人。幕布就拉在講臺上,音箱則高高架在房間的四個角落,空間雖大,卻透著一種私密。很明顯,這是她的領地,她都不用求證。

見她茫然,她讓她先找一個位置坐下,她準備放電影了,投影儀里很快射出第一縷光。她順勢在第一排正中的位置坐下,這個位置正對屏幕,可她卻讓她再往后坐兩排。那才是最佳觀影位。她說。她只好轉而繞到第三排坐下,這時頭頂?shù)臒粝ǖ?,只有一道柔和的光芒在眼前鋪展,她眨了眨眼,不敢相信這一切竟是真的,她有種身處夢境的錯覺。

她一直記得她放的那部電影叫《西西里的美麗傳說》,她竟沒有看過,她覺得電影里的女人就像是她,而她自己,不過是圍繞在風華絕代的瑪蓮娜身旁的那個少年,只是見證。

她不動時,她才起身,然后燈光亮起,她和她就整個從黑暗之境剝離出來,像兩枚白森森的水煮蛋。女人再看她時,神情里已有了異樣之處,她還看到她從手袋里掏出的那張相片,緩緩地遞過來,木質相框的邊緣已經(jīng)泛白,相框內孩子的臉,白皙到透明,卻烏發(fā)烏眼,照片的背景再熟悉不過,半邊的月亮門露出來,身后的橘樹開始掛果,一個男孩歪沖著鏡頭,肩頭露出一把木劍的柄,一根鮮亮的紅領巾扎在胸前,雙手伸展,童顏威武,一個哪吒的表情。看著這混搭的一切,她簡直要笑起來。落幕的一句是,這是我兒子,皮埃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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