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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高安:解密“種子”的基因

來源:   時間 : 2018-0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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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2日是我的生日。三十五歲以后,每到這一天,我會最深刻地認識到:父母是我最好的老師。

海拔越高的地方,植物的生長越艱難,但是越艱難的地方,植物的生命力就越強。

            ——摘自鐘揚日記

 

武漢市武昌一個普通小區(qū),住著鐘揚的父母。同是八十二歲的鐘美鳴、王彩燕夫婦,退休前在湖北省教育廳機關(guān)工作。這是一個溫馨的書香之家。春風吹拂陽臺上的蘭花、水仙、爬山虎,燦陽照進室內(nèi)。衣柜凳椅上豇豆紅的漆釉,散發(fā)著淡淡的木香,見證著主人使用的年代。書是主要的家具,不少泛黃的書和筆記本,布滿鐘揚早年工整、俊秀的筆跡。所有擺設(shè),還是與鐘揚去世前一樣。

本來二老出門活動、做家務(wù)、看書報看電視都沒大礙,但只要涉及鐘揚,本來熱情開朗的鐘美鳴,驟然陰云密布,年前突發(fā)的大面積帶狀皰疹,時而疼痛難忍,伴以徹夜失眠。王彩燕文靜慈祥的臉龐下,蘊藏著超常的堅毅與深厚的母愛。她五官方正,眼不大卻有神。鐘揚的面相,就是母親的翻版。

然而,不涉及鐘揚何其難!

去年9月25日鐘揚遇難以來,復(fù)旦大學、西藏大學師生和社會各界追懷痛悼鐘揚。教育部追授鐘揚“全國優(yōu)秀教師”榮譽稱號,上海市委追授鐘揚“上海市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稱號,中宣部追授鐘揚“時代楷模”稱號,號召全社會向他學習。然而,面對這些,二老更多的是愧疚。鐘美鳴總是感嘆:“鐘揚死得其所。只是他沒輕松過一刻,我們對他太嚴啰!”

 

“故事大王”的背后故事

鐘揚講故事是出了名的,愛講,會講,大伙攛掇著講;課堂上講,會上講,學術(shù)報告上講,科普講座上講,野外采集種子時講。講什么?講科學,講哲理,講創(chuàng)新思維,講人文歷史,講“種子精神”。鐘揚的演講能在不知不覺間,帶你神游世界。深奧枯燥的生物學,從他嘴里放出晶瑩透亮的光芒。身材魁偉,笑容綻放,天文地理,說學逗唱,循循善誘,妙趣橫生,這就是鐘揚。

鐘揚的發(fā)小、作家黃梵回憶,“有次,他應(yīng)邀來我們南京理工大學演講,講完,三個學生當場表態(tài)要轉(zhuǎn)學生物。之所以產(chǎn)生如此‘魔力’,是因為鐘揚的演講,并非簡單地傳遞知識,而是將知識轉(zhuǎn)化、蛻變成對生命的深刻理解。”

“故事大王”天生就能講?

說起來怪,小時候,鐘揚綽號“揚妹”。他不足月就出世了,體質(zhì)弱,常常鬧病,羞澀好靜,老受調(diào)皮孩子欺負,他只知道哭,回家還不說。王彩燕每每說起,滿是憐惜。

在鐘美鳴的記憶里,一切如在眼前:1964年5月2日,黃岡地區(qū)黃州鎮(zhèn),早上8點45分,鐘揚出生了。黃岡傍長江而立,長江是祖國母親河,所以給孩子取長江別名揚子江之“揚”,定名“鐘揚”。

鐘揚好問,天生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主,于是鐘美鳴、王彩燕因勢利導(dǎo),培養(yǎng)孩子好學求知的愿望。同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師范大學畢業(yè)的夫婦倆,文理兼?zhèn)?,分工合作,頗有職業(yè)講究。

鐘美鳴、王彩燕工作的黃岡,是活字印刷發(fā)明者畢昇、明代醫(yī)圣李時珍、地質(zhì)學泰斗李四光的故鄉(xiāng)。夫婦倆利用上街、參觀游覽、回老家等機會,經(jīng)常給鐘揚講故事。既講黃岡所在的荊楚文化,又講老家湖南邵陽的湖湘精神,還講抗日戰(zhàn)爭、劉鄧大軍挺進大別山,講十萬個為什么,講四大名著,講沈從文、托爾斯泰、《靜靜的頓河》……在由淺入深、娓娓道來的故事中,鐘揚迷茫的眼睛,漸漸開朗。

在老家湖南邵陽豐田鄉(xiāng),烈日炎炎下,鐘美鳴卷起褲腳,拉鐘揚下田薅田除草,上山看??巢?,讓孩子體驗稼穡艱難。夏夜蛙聲呱呱。老鐘捧著小鐘的臉,“你看蛙聲多懇切,這是鄉(xiāng)親們擺脫貧困的呼喚呀!家鄉(xiāng)田不多,也不豐,缺水歉收,何以叫豐田?恰恰反映了他們‘豐田足食’的美好夙愿。孩子,你必須發(fā)憤圖強,做德智體全面發(fā)展的拔尖人才,長大后把這些落后山區(qū)建設(shè)好。”

鐘揚五歲啟蒙,正值“文革”,學校沒幾本書可讀。有段時間鐘美鳴專講毛主席語錄。“每教一篇,我都要鐘揚復(fù)述默寫幾次,當天任務(wù)不過夜,這本書很快他就倒背如流。”鐘老眉飛色舞地回憶著。

鐘美鳴日記寫了幾十年,他要求兒子也每天寫,并有針對性地輔導(dǎo)兒子寫景狀物、抒情評論。他同時教育孩子,寫好方塊字,做好方正人,何況鐘氏古代出了鐘繇、鐘子京兩大書法家。鐘揚每天必須練一版鋼筆小楷,一大版毛筆楷書。那時碑帖很少,老鐘花三個月,硬是把文天祥《正氣歌》柳體集字找齊,制成土字帖,自己先臨摹過關(guān),再教給孩子。

如此,鐘揚開始對科學文化產(chǎn)生極大興趣。上街時,他老嚷著買娃娃書。有次,看到《十萬個為什么》和連環(huán)畫《雷鋒》,王彩燕掏錢買了,鐘揚把剛到手的最愛吃的烤餅,立馬退了,還問,“媽媽,揚子乖不乖?”

背著父母,鐘揚也有模有樣地講起故事來。久而久之,他走到哪里,哪里就圍成一堆。同學們爭著要鐘揚講哪吒鬧海,講三打白骨精,講三國演義,講戰(zhàn)國七雄,更多的是講革命故事。

有次,學校組織去黃岡農(nóng)村摘棉花。摘著摘著,大家又圍著鐘揚了。鐘揚拉不下情面,“就講潘冬子吧!”只見他抑揚頓挫地講起來,時而手舞足蹈,掏出小木槍,瞇眼指向遠處的“胡漢三”。

鐘揚的小木槍隨意所指,碰巧是一名老師。后來,老師一見王彩燕,不停地稱贊道:“你兒子真是神啦!”那時,剛剛十歲的鐘揚,還在《黃岡日報》發(fā)表了《〈閃閃的紅星〉觀后感》。

有一天,鐘揚放學回家,鐘美鳴發(fā)現(xiàn)兒子的書包鼓鼓囊囊的,于是翻看。果不然,他給同學幫忙,同學送給他最喜歡的玩具。鐘美鳴厲聲吼道:“學雷鋒是應(yīng)該的,我不是給你定了,每周至少做一件嗎?馬上退回去!”夫婦倆就是再忙,也要檢查鐘揚的書包和做好事的情況。

一直以來,鐘揚都是同學們當中的“活雷鋒”“開心寶”,誰有不順心的事,鐘揚開導(dǎo)一下,就沒事了;誰有困難,找鐘揚,總能想到辦法。

 

穿越時空的光榮與夢想 

1938年,鐘揚的三叔公鐘召南報考黃埔軍校桂林分校,畢業(yè)后,直接赴抗戰(zhàn)前線。鐘美鳴曾在省報發(fā)文懷念叔叔:“浙江金華一戰(zhàn),打得非常慘烈,敵人猖狂進攻。叔叔鐘召南所在排守著一個山頭,激戰(zhàn)三天三夜,雙方傷亡很大。排長士兵均已陣亡,山頭只剩他一人。日軍傷亡更多,最后剩三人。他們號叫著沖上來,開始了肉搏戰(zhàn)。我叔叔人高馬大,在國術(shù)館學過功夫。他毫不畏懼,大吼一聲,只幾個閃步,就把三個日本鬼子捅死,守住了陣地。因表現(xiàn)突出,叔叔被火線破格提拔,見習排長即成連長。”

這是鐘美鳴奉為傳家寶的故事,鐘揚不知聽鄉(xiāng)親們講過多少次,故事也傳給了兒子大毛小毛。

無疑,鐘美鳴繼承先烈遺志,負篋曳屣,秉燭苦讀。十來歲的少年,挑著米和油,走一天山路,帶著腳上的泡到學校寄宿。有次回家挑米,餓得實在走不動了,只好趴在田埂上,抓一把菜豆,和著井水嚼下去。回到家,看到父母和姐姐在啃粗糧,他張開的嘴又閉上。

新中國成立后,在湖南武岡縣中,鐘美鳴第一批入了團,并擔任團干,1955年高中畢業(yè),考上華中師范大學。在大學里,他同樣品學兼優(yōu),并擔任班干。走到哪里,鐘美鳴的嗓門亮到哪里:“我讀的是翻身書。”感激之情直到現(xiàn)在。

王彩燕同懷感激。內(nèi)秀細膩而堅強的王彩燕,小時候就表現(xiàn)出眾,高中被選為班主席,大學擔任團支部組織委員,翻身書讀到1962年,并以優(yōu)異成績從陜西師范大學化學系畢業(yè)。

命運在冥冥中交集,鐘美鳴、王彩燕兩人的老家,本來只隔三公里,轉(zhuǎn)折一下就是親。燃情兩心,鴻雁傳書擦火花。大學畢業(yè)后,兩人先后來到黃岡中學工作。本來,他們想“反哺”建設(shè)家鄉(xiāng)的。包括后來父母年老,夫婦倆想回鄉(xiāng)盡孝,邵陽方面也伸出了橄欖枝,但黃岡地區(qū)卻執(zhí)意挽留。鐘美鳴只得拍了胸脯:“服從組織安排!”

鐘美鳴初生牛犢不怕虎,在黃岡中學連帶兩屆畢業(yè)班,高考成績均優(yōu)秀。因工作表現(xiàn)突出,鐘美鳴擔任黃岡地區(qū)教育局科長兼招生辦副主任,后直升地區(qū)教育局局長。他大刀闊斧抓教育,形成“嚴”“活”“緊”的教學體系。

1979年,黃岡中學二十三人“尖子班”,提前考大學,全部考入重點大學,并囊括湖北省高考總分第一、二、三、五、六名。第二年高考錄取率又是全省第一名。同時,黃岡中學組隊參加全國高中數(shù)學聯(lián)賽,榮獲一等獎。1986年至1991年,該校斬獲國際數(shù)學奧林匹克競賽五枚獎牌。

隨著“衛(wèi)星”不斷釋放,黃岡兵法、黃岡密卷、黃岡寶典等高考輔導(dǎo)資料,充盈街市。“其實我是主張抓基礎(chǔ)知識、素質(zhì)教育的。我到處打假,假寶典、假秘笈什么的,戳穿了不少高考資料販子。”講起“黃岡神話”,鐘美鳴還是那么客觀:“沒有不滅的所謂神話。不過,黃岡中學確實為提高全民族科學教育水平,起了助推作用。”

王彩燕接過話頭:“鐘揚就是在這種背景下實現(xiàn)高考理想的。那時老鐘搞教育行政,起早貪黑不見人。我教六個班化學,經(jīng)常補課加班,沒時間管鐘揚。1979年初,他也想?yún)⒓佣?lsquo;尖子班’,老鐘為避嫌硬是不準。小鐘不服,但又沒轍,只好轉(zhuǎn)報中國科技大學少年班。鐘揚沒日沒夜地學,常常搞到深夜一兩點才睡覺。才幾個月,他便將高中課程學完了,一舉中榜中科大少年班。1984年大學畢業(yè),鐘揚被分配到中國科學院武漢植物研究所。他業(yè)余時間踩著單車,兩年內(nèi)旁聽、學通了武漢大學所有生物課程。”

2000年調(diào)入復(fù)旦大學后,鐘揚更是張開了科研的翅膀。他參與了讓人談虎色變的SARS病毒和血吸蟲基因組的進化研究;在上海海濱“種活”一片紅樹林,實現(xiàn)了緯度最高的北半球地區(qū)紅樹林奇跡。

最感人的是,在連續(xù)科技、教育援藏的十六年中,鐘揚帶領(lǐng)團隊行走五十萬公里,每年有近一半時間跋涉于極度嚴寒、十七種高原反應(yīng)隨時誘發(fā)的青藏高原,收集了上千種植物的四千萬顆種子,填補了世界種質(zhì)資源庫沒有西藏種子的空白,對于研究地球上的植物與生態(tài)保護具有不可估量的價值。

平均風速每秒三點二米以上的阿里無人區(qū),是“世界屋脊上的屋脊”,是任何有氧生物難以生存的絕境。但是,鐘揚一步步堅持著爬上去了。他氣喘吁吁,卻振振有詞:“正因為是無人區(qū),這里肯定還有未被發(fā)現(xiàn)的特有植物。”

這是一串閃光的足跡:鐘揚三十二歲晉升研究員,三十三歲任中科院武漢植物所副所長(副局級),三十九歲任復(fù)旦大學生命科學學院常務(wù)副院長,四十五歲入選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先后發(fā)表科研論文兩百多篇,其中多篇論文在Science(科學)、Nature(自然)等世界頂級雜志上發(fā)表。出版、翻譯專著、科普文獻近二十部。獲國家發(fā)明二等獎一次,中國高校科學技術(shù)獎一等獎,教育部自然科學一等獎三次。

為什么鐘揚這么拼命?鐘美鳴想了想,拿出《鐘氏家譜》,讀了這樣一段話:“若諸家齊,國則盛矣。而國家民族之興旺與否,又決定家族、氏族之命運也。”鐘老說:“祖國,始終位于鐘家人心上,哪怕我‘文革’受沖擊,因親屬牽連入黨受影響,都沒動搖過。這點鐘揚也是一樣。”

 

“一根筋”的豪爽與節(jié)儉

在鐘家,意識對物質(zhì)的能動作用格外突出。

去年9月鐘揚因公殉職時,他招牌式雙肩包中,除了筆記本電腦、論文、講義、藥盒、工作日程,其他什么都沒有。鐘揚曾在上海有一套住房,因貼補兒子讀書賣了,一家四口就擠在岳父岳母家,一百來平方米的套間。作為堂堂復(fù)旦大學研究生院院長、博導(dǎo),大教授、大科學家,兩塊面包、一袋榨菜、一瓶礦泉水,常常是鐘揚的“美餐”,他常年穿著普通夾克、牛仔褲,三件百十元的襯衣、兩條二十九元的牛仔褲,可以對付一個夏天。這,你想得到嗎?

其實,簡樸節(jié)儉,本來就是鐘揚的個性。一直在粗茶淡飯布衣的環(huán)境中成長,用的鉛筆,實在不能寫了才舍得丟。

鐘揚考上大學時,正是“文革”后恢復(fù)高考不久。別人的兒子考上大學,家長想辦法辦酒席,鐘揚去上學卻像平常趕集。被子是母親買來白粗布,用化學顏料染成黃色。那時,夾克、西裝已經(jīng)流行,鐘揚穿的卻還是父親的舊中山裝。家里每月寄給他十二元伙食費,三元零花錢。生活雖然清苦,但鐘揚像久旱逢甘霖,心中充滿求知的快樂,“不知口體之奉不若人也。”

野外科考采種,一去十天半個月,鐘揚的團隊靠死面餅子、涼菜、午餐肉度日,鐘揚啃得津津有味。即使挨餓,鐘揚仍講故事段子,信手拈來,風趣幽默,使大家再添干勁。

鐘揚這么節(jié)省,是在乎錢嗎?如果在乎錢,1992年至1998年,鐘揚單獨或偕妻子張曉艷,在美國密歇根州等大學訪問或合作研究五次,只要點點頭,鐘揚就定居美國,生活富裕了。

如果在乎錢,作為蜚聲中外的科學家,稍微動點腦筋,人脈資源就會轉(zhuǎn)化為滾滾財源,可鐘揚從來不干。

他就是“一根筋”。別人留學是留下定居,鐘揚卻如饑似渴,掌握科學技術(shù)、前沿資訊,千方百計地找出國內(nèi)與西方在生物學界的差距,一門心思考慮如何跟國外縮短差距,實現(xiàn)趕超。

英國皇家植物園邱園是世界著名植物園。其中保存的五萬種植物種子,鐘揚一罐一罐數(shù)過來,發(fā)現(xiàn)居然沒有一顆來自中國西藏的種子。他面色沉重,久久不語,回到住處,徹夜難眠。

“別人訪學回國,都會帶一些彩電、冰箱,而鐘揚把我們倆攢的生活費,都買了計算機設(shè)備捐給單位。連海關(guān)都不相信,居然有這種‘傻貓’?”

“不在乎錢,鐘揚在乎的就是時間,分秒必爭,每天只睡三個小時。”張曉艷說起“一根筋”的丈夫,悲傷和自豪油然而生。

那么鐘揚的錢去哪兒了?他辦公室塞滿兩抽屜的票據(jù)就是明證。鐘揚帶領(lǐng)科研團隊,長年出差辦公開支幾十萬元,本來可以報銷,大伙也以為費用問題已經(jīng)處理了,可實際上,是鐘揚自費報銷。十幾年前,鐘揚組織“西藏大學學生走出雪域看內(nèi)地”活動,八十多人從西藏到上海參觀考察,開支三十多萬在哪里報銷?鐘揚又自掏腰包。

在西藏大學鐘揚的小宿舍里,擠了五六張床,廚具、被褥和生活用品,新鮮果蔬小吃,一應(yīng)俱全,鐘揚隨時為同仁同道,包括為外國科學家提供食宿。省錢省時省心,鐘揚從小練就的廚藝派上大用場。在做飯吃飯間,他與人談科研談人生,談笑風生。“我這是免費旅館、免費驛站,盡管來呀,最多的一次住了十五人呢。”

鐘揚表哥、邵陽學院副教授呂放光,也說鐘揚熱情、健談,幽默中包含“一根筋”,心中裝滿親情友情愛國情,唯獨沒有自己。

他回憶,“2009年我去拉薩看鐘揚,在西藏大學宿舍里等他,他晚上十二點還沒回。我想添衣服,可翻箱倒柜,沒找到一件像樣的,最好的是一件一百多元的扎絨馬甲。”

“2015年,鐘揚突發(fā)腦溢血,被搶救過來。我是醫(yī)生,幾次與他交心,說他的心臟已經(jīng)到了臨界值,再也不能去西藏了。但沒過多久,他又偷偷申請第八批援藏。”

“我們知道他是‘空中飛人’,一般不打攪他??墒?012年3月,我父母八十大壽,他竟然帶著三十斤牦牛骨頭和風干牛肉,從拉薩輾轉(zhuǎn)上海、南京、長沙航班,然后坐大巴中午12點趕到邵陽,所有人都瞪大驚訝的眼睛。他呢,給老人打幾個拱手,敬幾杯酒,問候家鄉(xiāng)親人的情況,午飯后,又匆匆飛回上海上課。”

鐘揚的“一根筋”是有源頭的。鐘美鳴曾官至副廳,但舉手投足之間,顯得真誠直率,愛憎分明,始終保持泥土的芳香。

家中所有木質(zhì)家具,都是四五十年前從老家運來木料,在黃岡定做的。衣柜里的衣物、所有床單被套都是舊貨。鐘揚讀大學的“黃被”,鐘美鳴還在用,只是從蓋被變成墊被。手機還是前幾年花幾百元買的。唯一時髦的,是幾年前鐘揚給購置的四十二英寸液晶電視機。

八十二歲的二老,穿著樸素整潔,吃得簡單清淡,燒水做飯,洗衣采購,一切都是自理。每餐吃飯,桌上都擺著小垃圾盒,這是二老利用廢報紙折疊而成的獨家“專利品”。

可是接朋待友,支援家鄉(xiāng),鐘美鳴、王彩燕搜腸刮肚。2010年,豐田故里坪村修路,鐘老夫婦一次捐款四萬元。同學同鄉(xiāng)同事,如遇困難,有求必應(yīng),出錢出力。

鐘家的仗義疏財,在鐘揚遇難后又一次得到印證。9月25日,鐘揚有個同學,在同學群里呼吁捐款,兩個小時就達幾十萬元,張曉艷聞訊馬上制止。鐘揚的交通事故賠償金一百三十八萬元,一家人商量后決定,全部捐出來,成立“復(fù)旦大學鐘揚教授基金”,用于獎勵滬藏兩地的優(yōu)秀師生。

 

此心安處道永恒

天妒英才。2017年9月25日凌晨,在結(jié)束內(nèi)蒙古城川民族干部學院的講座后,鐘揚乘車趕往銀川機場,行至內(nèi)蒙古鄂托克前旗地段,一場車禍,鐘揚的生命定格五十三歲。

不知何故,倒頭即鼾的鐘美鳴,突然一夜失眠。想起昨日微信發(fā)給兒子的一張二老近影,兒子馬上點贊,于是7點,再用微信發(fā)了十幾張給兒子。8點,二老照常去戶外活動,有說有笑。下午3點,鐘美鳴看看手機,怎么還不見兒子回音?是了,兒子太忙,晚點回音是常事。

回想兒子大學畢業(yè),分到中科院武漢植物所,這里離家不遠,兒子卻“寄宿”單位。有次外賓來訪前,所長急匆匆安排兒子翻譯科技資料,鐘揚竟三個晝夜連班,兩天沒吃中飯,完成的材料后來得到領(lǐng)導(dǎo)和外賓的極高評價。再后來,兒子事業(yè)上的諸多喜訊連連傳來,包括其職稱、職務(wù)的一路破格,都使老鐘夫婦臉上泛光。

鐘揚三十六歲那年,復(fù)旦大學引進科技人才,商調(diào)鐘揚。去嗎,會失去很多,如副局級待遇,看望父母不便。鐘揚跟父母商量,父母滿口贊成。不求官,想做事,少世俗,去冗繁,做專業(yè),兩代人的觀念驚人契合。

十六年中,鐘揚搞科研、采種子、帶學生,三度援藏,晝夜奔波于平原、高原、戈壁多個時空,不停切換于教授、科學家、科普達人、援藏干部“多棲角色”,勢必與親人聚少離多。對此,鐘美鳴夫婦給予理解支持。

可是二老壓根沒想到,他們的獨子鐘揚,此時已不在人世了!聞訊后,張曉艷及所有親戚朋友,既悲痛又犯難,怎么向二老啟齒,二老是否已經(jīng)知曉?

武漢的幾位好友,匆匆趕到二老家,見兩人蒙在鼓里,不忍心,找個借口走了。湖南、廣東的親屬急急趕來武漢,不約而同匯聚在樓下,徘徊躑躅了幾個小時,商量著怎么上樓。有人心細,悄悄將二老家的網(wǎng)線拔了。

還是鐘老下樓,“偶遇”親戚們。請大家吃晚餐,大家不言不語,不動筷子。打開手機,還是沒有兒子回音,只見一則老友短信:“噩耗傳來,萬分震驚,拜請二老節(jié)哀!”鐘美鳴馬上電話老友,老友話到嘴角,又變成:“發(fā)錯了,發(fā)錯了!”

這是不是發(fā)錯的信息?鐘美鳴反復(fù)問,大家支支吾吾。王彩燕已經(jīng)明白幾分,但還是不肯相信,馬上發(fā)鐘揚微信:“揚子你在哪里?馬上回音。”這時,鐘老堂侄進門,不能再“捂”下去了,只好將噩耗直告二老。

天塌地崩!鐘美鳴號啕大哭,癱坐在沙發(fā)上到天亮。自9月25日至今,他都沒有睡過個安穩(wěn)覺。

王彩燕到現(xiàn)在,都不知是怎么挺過來的。母子相會長夢中,兒子的音容笑貌一次次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

每次兒子回家,眼冒血絲,但精神飽滿,雙肩包里的東西,分類規(guī)整。密密麻麻的日程單,事項不停注銷,又不停添加,輕重緩急,有條不紊。王彩燕知道,這是自己多次示范、反復(fù)叮囑,讓鐘揚打小就養(yǎng)成的好習慣。

兒子臨行前,王彩燕總要摸摸他,吩咐高原缺氧,要注意勞逸結(jié)合,保護身體,少吃肉喝酒,發(fā)胖不好。要注意發(fā)揮群體力量,不要大包大攬。

王彩燕本是老病號,患著冠心病等五種病??墒莾鹤佑鲭y后,她買菜洗衣,做飯待客,迎來送往,收發(fā)郵件,訂航班機票,照料丈夫,異常冷靜。她一萬次地告誡自己要堅強!然而,9月26日,早上6點半,丈夫和親屬赴銀川料理鐘揚后事,她單獨癱坐在沙發(fā)上,再也忍不住痛哭起來!

在銀川殯儀館,鐘美鳴看到鐘揚,除了眼角有點血跡,睡得那么安詳,他很久很久不見孩子睡這么香了。兒子正經(jīng)回武漢不多,大多趁出差的機會。多次過家門也不入,但他一定電告父母原因并問候。即使回家,鐘揚也是帶著電腦辦公,二老深夜起來要催他幾次才睡。有幾次忙到通宵,鐘揚沖個澡,風風火火又走了。

大半年來,盡管鐘美鳴不去碰“鐘揚”兩個字,但兒子的遺物觸目即是,令鐘美鳴刻骨銘心地痛。實在難眠,他只好把兒子出國帶回給他的大衣、皮靴、剃須刀,把鐘揚發(fā)的短信,看來看去,摸來摸去,悲傷流淌在一個個長夜。

這個短信來自西藏:“親愛的二老,小時候爸爸打過我多次,現(xiàn)在想來是打?qū)α?。比如五歲時,奶奶給我寄來一套衣服,她自己種的棉花,親自紡紗織布縫制好的,結(jié)果穿出時,小伙伴說丑得很,我便脫了光著身子回來,爸爸好氣好氣,把我屁股都抽腫了?,F(xiàn)在我也做爸爸了,大毛小毛已五歲,比較調(diào)皮,我剛剛還電話教訓他們呢。我因此感慨萬千,再次報告二老,三十五歲后我才發(fā)現(xiàn),父母是最好的老師,我感激您們!”

鐘美鳴本來冠心病、糖尿病、前列腺肥大等多病纏身,加之如此情感折磨,他再也頂不住了,年前帶狀皰疹大面積突發(fā),大病一場,大年三十才被勉強接出醫(yī)院。

上一年,大年三十,中午了,鐘揚還在澳大利亞忙乎。鐘美鳴忍不住打電話,問兒子在哪兒過年。鐘揚二話不說火速飛回上海,然后趕回武漢與父母團圓。

今年過年怎么辦?張曉艷只得偕自己父母、大毛小毛回到武漢。

盡管張曉艷思想準備充分,四位八旬老人、兩個少年也絕口不提“鐘揚”,但再怎么營造,氣氛就是難以營造。

除夕夜零點,新年鐘聲敲響時,大毛小毛,想起往年爸爸總是發(fā)壓歲錢,想起爸爸最后陪自己過的生日,想起媽媽生日時爸爸總要打錢給自己,囑咐代買禮品,想起爸爸與自己聚少而思多……兄弟倆再也忍不住,異口同聲“想爸爸了”!壓在喉嚨,哽咽不已。張曉艷安慰著孩子,忍住眼淚,自己更想夫君呀!

5月2日,是鐘揚生日。這個記在心頭多少年的日子一天天臨近,鐘美鳴、王彩燕看著日歷,看著給鐘揚最后一次發(fā)的微信,知道再也不會有回音,看著親戚朋友、社會各界給他們發(fā)來的慰問,看著大毛小毛的最新作業(yè),還有侄孫女、研究生鐘桂香發(fā)來的最新論文,二老步履蹣跚地走到陽臺,不停地給花兒松土、灑水、修枝,慢慢地抬起頭,凝視著遠方……

 

刊發(fā)于2018年5月2日《人民日報》24版大地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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