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劉年剛從澧水河獨(dú)自騎摩托采風(fēng)回來。說是采風(fēng)，可以想象，他一個人把車停在路旁，像個癡呆癥患者，對著晨光或落日里的澧水河，拍照片，和老漁夫攀談，看魚蝦，想事情，眼神時而像李白、陶淵明，時而像杜甫，一待就是半天，往往深更半夜才折返。

 

　　我們見到他時已是深夜十點(diǎn)多了。我們，是指我和楊癡草。

 

　　楊癡草說，雖同在庸城，要見劉年一面非常難。他要么外出，要么一個人關(guān)在屋里寫東西。他了解他，一般不會去打擾他。

 

　　敲了三次門，劉年才出來迎接我們。張家界學(xué)院在柳園為他配了一處小居室。他正在里間臥房的陽臺電腦前寫東西。打開門，一個憨憨的劉年赫然眼前。他指著一對沙發(fā)，要我們坐。我說，沒地方坐啊。沙發(fā)上堆滿了衣物、書。臉盆擺在地上，鞋子?xùn)|一只西一只，塑料袋、各種雜物都趕來開會似的。臥室里枕頭橫在床下，黃布棉衣堆在屋角，褲子、襪子到處都是。窗臺上層層疊疊的書，沒有章法。簡易廚房灶臺上炒鍋里的油垢厚厚的一層，飯碗里黑乎乎干豆角一樣的東西，劉年說那是茶葉渣。

 

　　想起劉年說過在北京，他連5分鐘坐下來吃早餐的時間都舍不得花，盡管有心理準(zhǔn)備，當(dāng)真正看到如此凌亂的房間，還是有些心酸。但我知這心酸是多余的，一個沉浸在文字中視詩歌如生命的人，每一段花在詩歌里的時間才是真正帶給他幸福的。

 

　　最終我們還是坐下來了，拿起手機(jī)，用延遲模式拍了三張合影照片。

 

　　其實(shí)有很多話想說，有很多話想問，但不知從哪里說起。不敢耽誤他太多時間，我起身要走。劉年說，你自己選幾本書嘛。最終我選了兩本，一本是自己挑的，一本是劉年選的。他題的字，是正在構(gòu)思而未完成的詩句：“我不知道買了船，是放在酉水的王村渡，還是澧水的楓香灣”……他題字的時候，我在角落里轉(zhuǎn)悠，忽地瞥見默默坐在窗臺小凳子前專注的背影，心里有一種說不上是什么的滋味。那樣的背影，真誠，虔誠，夾雜著孤注一擲的悲壯。

 

　　喜歡劉年的文字，喜歡他的為人。他的筆鋒，堅(jiān)韌、挺拔、隱忍、正直、向上，像張家界的山，語言婉轉(zhuǎn)、清麗、靈動，如金鞭溪，寶峰湖，如悠悠澧水，內(nèi)在骨峰和外在柔美的結(jié)合形成了他獨(dú)特的詩風(fēng)，契合他追求的人詩合一，他忠厚誠實(shí)的品格與文字緊密結(jié)合，他是將個人生命與詩歌融為一體的人。

 

　　其實(shí)行程很緊，最終決定見見劉年，是不想給此行留下遺憾。劉年是從張家界走出的，我見過他最初的打印詩集《那一船的煙雨》。

 

　　“山那側(cè)，猛洞河，滿河流光金黃色/流光深，流光淺/為誰放緩，為誰留連，暖，暖，暖。清風(fēng)袖，浪花手，拂盡一生塵與垢/烏篷船，白葉帆/不載得失，不載悲歡，遠(yuǎn)，遠(yuǎn)，遠(yuǎn)。”

 

　　他在扉頁的詩歌觀點(diǎn)里寫道：希望自己的現(xiàn)代新詩，既能寫出李煜的清麗，又能寫出杜甫的厚重，最好還能寫出幾分李白的靈動。詩集的后記《寫得最久的詩》里說：“有一首詩歌，很多年了，都沒有寫完……我打算用我的全部精力來寫它……”沒寫完的這首詩，就是他自己。他說要給它增加一些純潔、壯麗的東西，如青藏的雪蓮，塔克拉瑪干的沙，不用夸張，不用排比，只用白描，要把它寫成他的詩歌中最動人的篇章。

 

　　下樓時，看到那輛隨他南征北戰(zhàn)的摩托車靜靜地蹲在大樹下。也許他即將下樓帶著它遠(yuǎn)行。也許，他已折身坐回臥房窗臺的電腦前敲打著世界。十多年過去，當(dāng)初的劉年和現(xiàn)在的劉年，除了白發(fā)多了幾根，除了叫人暗生敬佩的詩才和口碑，他的執(zhí)著、謙卑，他對詩歌的信仰，強(qiáng)大的內(nèi)心，一如那方山水，真實(shí)、樸素，穩(wěn)穩(wěn)地立于天地之間。

 

　　孤獨(dú)，對一個真正的詩人來說，是空氣，是忠貞的、遠(yuǎn)遠(yuǎn)的愛人。

 

　　屋角有一只籃球，在我們的幫助下，灌滿了氣，也許它將在午夜的操場上被拍起，向上投時，會看見天空那輪靜靜的明月。

 

　　前兩天讀錢穆先生的《今天我們?nèi)绾巫x古詩》，有談到《紅樓夢》里黛玉教詩的典故，“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陸放翁)黛玉說，這種詩千萬不能學(xué)，學(xué)作這樣的詩，你就不會作詩了，要學(xué)王摩詰、杜甫、李白跟陶淵明的詩。因?yàn)橥?、杜、李、陶等人的詩不僅有形式美，還有精神境界之美。學(xué)作詩跟做人一樣，僅做一個外表健康干凈的人是不夠的，更重要的是真誠善良，有大愛悲憫，有畢生的信仰。

 

　　慶幸寫詩之初遇見了劉年，以及和劉年一樣自然之語言、精神之靈魂的詩歌和詩人。身邊很多人正是讀了劉年的詩歌喜歡上了現(xiàn)代詩。

 

　　張家界是我的故鄉(xiāng)，因?yàn)樵姼?，我第一次真正走進(jìn)它。回來后寫了很多山水詩，也寫了一首《張家界的夜》。在一個詩人眼里，一座城是屬于一個人的。在一個詩人眼里，整個世界是屬于詩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