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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天嵐:一條河流的遠方

來源:夢天嵐   時間 : 2018-0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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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門見河,這是占據(jù)我年少時光的常態(tài)性視野。從視覺到心靈,我對人生和世界的最初認知,都與這條河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這條河叫邵水河。

 

  我自小在邵水河邊長大,對一條河流所指向的遠方,有更為自覺的向往。一條河流,清早起來第一眼看到它,至日薄西山最后一眼看到的還是它。我總是不知不覺受到它的牽引,我所經(jīng)歷過的每一天都會跟著它一起流逝。它就像是遠方向我伸過來的一條繩子,時刻在我的眼前抖動,不斷地暗示我,仿佛想讓我抓住它,它會將我?guī)蚁肴サ牡胤?。為了讓我看得更清更遠,它甚至慫恿我去爬附近最高的山,然后站在山頂上順著它流經(jīng)的軌跡眺望。

 

  日復(fù)一日,它一直在那里,又仿佛不在那里。這就好比,我人在這里,因為神思的邈遠又不在這里。能留下來的只有河床,我看到活體的河水在眼前不間斷地奔涌,卻渾然不覺自己內(nèi)心也跟它一樣有著相似的奔涌。由此可見,小時候那顆向往遠方的心是何其迫切,以至輕易就忽略掉眼前。那個每天睜大眼睛盯著頭頂?shù)牧镣吲翁炝恋男『?,不會去想昨天受過的委屈所產(chǎn)生的惡劣情緒該不該延續(xù),也不會去想曾經(jīng)的疑問還沒有找到答案,更不會去糾結(jié)來自大人們的訓(xùn)示是否得以修正。一句話,還沒學(xué)會回頭。

 

  一條河,就這樣理所當(dāng)然地橫在面前。倘若時空可以轉(zhuǎn)換,或者有一種自然的力量將一條河流從視野中突然抽離,對一個還不諳世事的小孩而言,將帶來怎樣的不適,這種不適是否僅限于感官層面,恐怕很難界定。一個搞圖像設(shè)計的朋友在讀到我的一首寫邵水河的長詩時,不無遺憾地對我說,他出生的地方?jīng)]有河,他小時候最渴望的就是自己的家門口有條河。他的話喚起我內(nèi)心一種久違的優(yōu)越感,活到現(xiàn)在,能給我?guī)砟呐律栽S優(yōu)越感的東西并不多,包括我的寫作在內(nèi)。這由大自然的恩賜所促成的優(yōu)越感反倒讓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親切,以至我在向這位朋友描述這條河時有點眉飛色舞。從前那些司空見慣的行為,譬如游泳,劃船、打漁,撿貝殼,在河灘上放牛,此時都成了快樂的代名詞。

 

  一條河流所對應(yīng)的,除了時間和生命的綿延不絕,還有那通向未知的遠方。這讓我時常想起那些坐在柳樹下或者某塊石頭上的時光,你面向河水,心里泛起跟它一樣的波紋,你用目光丈量它的寬,甚至它的深,卻無法丈量出它的長。對于一條河,你所知道的東西遠不及一條魚或一只水鳥。

 

  小時候并不知曉邵水河到底是一條怎樣的河流,它源自哪里,沿途流經(jīng)哪些地方,它最終又會去往哪里。只知道它在向西流,隔著一片田疇,沿著對面的山腳拐著不大不小的彎,流,一直流。家鄉(xiāng)邵東有一句民諺是這樣說的:“湖南無景致,邵水向西流。”父輩們津津樂道的這句話,自然包含某種得意的成分。長大后才知道,湖南的好景致其實多得很,邵水河也不是湖南唯一向西流的河,這種優(yōu)越感更多是來自類似于“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的自戀。當(dāng)然,這樣的自戀沒什么不好,甚至是必須的,人終歸是重情感的動物,你的情感在這里,這種情感又來自于一條河流直接與你的生命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這樣的關(guān)聯(lián)往往像血脈一樣不可稀釋,更難以割舍。

 

  我曾有三次在邵水河溺水的經(jīng)歷,其中就有兩次差點丟掉性命。我生命中的第一次關(guān)乎生死的掙扎,驚恐,呼救,都是因為它,以至現(xiàn)在回想起當(dāng)時的情形,仍會感到些許的后怕和僥幸。或許正是因為有這樣的經(jīng)歷,我才學(xué)會游泳,學(xué)會游泳才知曉它的性情,對這樣一條河流才會有更深的認知,才會真正感受到一條河的涌動里隱藏著怎樣的危險和玄機。相對于我的成長而言,邵水河是溫和的。念小學(xué)五年級時,它在一個陽光猛烈的中午帶走了一個我小學(xué)五年級的同班同學(xué),據(jù)說他只是去河里劃了一會船,船在那里,人卻不見了。我后面的兩次溺水全賴自救,這說明邵水河對帶不帶走我是有過猶豫的,猶豫的結(jié)果是將我留下,它的這種溫和想必是出自更長遠的考量,只是那時的我還不知道領(lǐng)情,更不知道未來的我會有怎樣的際遇。

 

  因為未知而好奇,因為好奇而向往,這是人的天性。對于這樣的向往,年少時尤為強烈。那時的母親難得出一趟遠門,只要她去往一個我所陌生的地方,我就會哭著喊著要跟去,仿佛那未知的遠方有一種無形的魔力,一旦錯過,會是一種莫大的遺憾。對于已經(jīng)去過的地方,則興趣銳減,甚至抗拒,除非有別的誘因能夠抵消這種情緒。

 

  鄉(xiāng)下長大的孩子,除了馬放南山的快樂,除了對未知的好奇,還有對已知和未卜的恐懼。當(dāng)恐懼來臨時,鮮有人教我如何去面對和化解,我也羞于去問,只有一個人默默經(jīng)受。鄉(xiāng)下的父母和身邊的大人們,在小孩需要心理輔導(dǎo)和撫慰上,似乎極少在場,反倒是呵斥的時候居多(需要澄清的是,這樣說并無責(zé)怪的意思,我理解大人們的處境,他們也在成長之中,這是人類心理上的痼疾,或許他們需要心理上的撫慰并不比小孩少)。在那時的鄉(xiāng)下,沒有一個小孩是嬌氣的,他們從小就要把自己變成一顆銅豌豆,滾落于塵埃。其實屬于小孩子的快樂和好奇是極其簡單的,可以浮在水面上,只有恐懼才是小孩子的深水區(qū)。尤其是對于那些天性敏感的小孩,一旦產(chǎn)生恐懼心理,那就是長時期的身心折磨。小孩最大的愿望就是快一點長成大人,以為長大了,就會擺脫恐懼。因為每一天都在煎熬,時間的流速會在感覺上相對變緩,這樣的成長注定是漫長的,如同那不可企及的遠方。

 

  當(dāng)遠方僅止于向往的時候,無論是春汛期間還是枯水季節(jié),與一條河流此在的涌動相廝守,又會成為一個人往后的回憶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當(dāng)時,我自然不知曉這樣的美好,等我知曉的時候,這種美好已經(jīng)離我很遠。那時的我只能看到眼前,我還清晰地記得赤身裸體的自己,拿著網(wǎng)魚的撈斗在河邊跑,河里的魚在上游傾泄而下的工業(yè)污水里作垂死掙扎。沒想到滾滾黑流數(shù)年不絕。一條河流的美好就這樣被似乎沒有止境的污水洗劫一空。越往后,我越明白一個道理,不僅僅是一條河流帶來的美好,這個世界所有能讓人感到美好的事物隨時都有可能成為洗劫的對象,由此美好所帶來的幻想也必會在洗劫中全部破滅。這塵世的污水和爛泥究竟有多深,對沒有底線的事,誰也說不清楚。

 

  面對這樣一條河流,我總是懷著一顆既沮喪又敬畏的心。工業(yè)文明的副作用體現(xiàn)在一條河上如此立竿見影,這既說明它的脆弱,也說明它的頑強,同時順便坐實了人類的破壞力比想象中還要強大。這樣的遠方等待我們的將會是什么,或許想象能幫到我們。如果我們因此去輕視一條河的脆弱,那就是無知,如果我們繼續(xù)無視一條河的頑強,那就是犯罪。至于人類的破壞力則另當(dāng)別論,它直接斷送的正是人類自己的遠方,除了說貪婪、短視、丑惡、殘忍、愚昧之外,就是痛。人類注定要背負各種各樣的痛去尋找遠方,這是人類的宿命。遠方似乎從未承諾什么,看來,痛,是人類唯一不可卸下的負荷。

 

  公元前五世紀的西哲泰勒斯將水視為萬物的始基時,他一定不止一次地眺望過。此刻的我們,就站在他所眺望的某個點上。今人成為古人所眺望的遠方,古人同樣也是今人回望的遠方。他還沒來得及對自己失望,就已成為這個世界的遠方。

 

  相較而言,圣人孔子的處境也好不到哪里去。“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孔子看得倒是明白,他深知空間和時間不可調(diào)和的局限遠非人力可為。只好退一步,去珍惜眼前,而眼前的東西卻在不斷流逝,連珍惜也是不可靠的。

 

  因此遠方不是別的,也不僅僅是指空間的距離,它更多的是指向時間。只有當(dāng)時間不被計時器所體現(xiàn)的時候,時間或許不是愛丁頓所說的那個箭頭,而是和空間重疊的另一個空間。這樣的遠方自然要單純許多。時間只是充當(dāng)了秘密搬運工和倉庫保管員的雙重角色,它把過去保管好之后,正在汗流浹背地搬運現(xiàn)在,它甚至為未來的搬運和保管騰好了地方。時間沒有遠方,或者說它的每分每秒都是遠方。

 

  一條河流總是在不斷加深我對時間和空間的認知。它有自己的流域,這是屬于它的空間,又不限于這樣的空間,它更是時間的記錄者,無時無刻,為了對時間的記錄準(zhǔn)確無誤,它對自己奔赴的方向和運算方式總是堅信不疑。不像我,或輾轉(zhuǎn)往返,或行蹤不定前途未卜。當(dāng)一個人對他將要抵達的遠方不能確認的時候,他只能靠可能的驚喜來鼓勵自己。

 

  遠方總是比我們的腳要長,因為遠方是無窮盡的,除非事先得以預(yù)設(shè)。無論是投奔它的,還是它將要投奔的,一條河流的遠方甚至連預(yù)設(shè)都會變得徒勞。不容回避的是,從流逝的方向上來看,一條河流的遠方首先取決于它的源頭,取決于篳路藍縷投奔于它的每一條支流。

 

  船只,漂木,稻草,塑料袋,腐物,殘滓,泡沫……這些只是浮在一條河流表面上的東西,它所承載的遠遠不止這些,它還要帶走它的泥沙,漩渦,險灘,激流,不甘渾濁和沉淪的一切……這讓我不忍心將純屬個人的意愿再添加到它的身上。我有我的遠方,我必須用行走替代流淌,我似乎早就清楚,當(dāng)我和它平行的時候,我的遠方和它的遠方總有一天會在某個點上交叉,甚至合體。不為別的,只因它是我生命的源頭。

 

  稍大一點,我才知道離邵水河最近的遠方是資水,當(dāng)它西行八十里注入資水的那一刻,是否有過片刻的猶豫。這一去意味著再無回頭的可能。兩年前我和詩人遠人、起倫、羅鹿鳴去洞庭湖看鳥,當(dāng)我站在寫有“資江口”三個字的石碑前時,腦子里像是被什么突然絆了一下,才意識到,這是資水進入洞庭湖的入口,也是邵水河和資江合流后共同的遠方,更是我與邵水河在遠方交叉的一個點。我呆呆地立在那里,真的像一個點。放眼望去,我如此迷惘,那鉛灰色天空下的水域如何才能找到邵水河的影子,我內(nèi)心的呼喚沒有回聲。一條河流的遠方也并沒有就此停住,資水入洞庭湖后,再到長江,最終奔向大海。當(dāng)一條河流與其它的河流合流之后,它的身份自然已無從辨識。當(dāng)它身份不明地匯入大海之后,是否會后悔對遠方不顧一切的奔赴,亦無人知曉。

 

  按照這個邏輯,一個人的遠方應(yīng)該是人群,不斷涌現(xiàn)的新人群,更大的人群,及至茫茫人海。當(dāng)一個人從鄉(xiāng)村到集鎮(zhèn),到縣城,到市區(qū),到省城,及至飛往世界各地的時候,和一條河流的軌跡何其相似。遠方,不過是一個不斷淹沒在人群中的遠方。

 

  有一種遠方可以讓奔赴的意志成為唯一,形體和肉身甚至是可以忽略掉的。地理上的遠方更像是上天玩的一個花招,當(dāng)我從沒有止境的眺望中學(xué)會仰望時,星空會以它的浩瀚呈現(xiàn)出淡藍色的詩意。一條穿越大海的河流也必將穿越云層,再次回到它的源頭。與一條河流不同的是,我的遠方在人群中有一個甘于平庸的名字,叫孤獨。人越多,我的孤獨竟然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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