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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青松:下灣之眼

來源:黃青松   時間 : 2018-0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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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 經(jīng)“市 通 天 下”

 

  到達浦市的時候,并沒有急著去下灣。

 

  穿街走巷,從萬荷園、吉家三重院子、李家書院、到萬壽宮,整整一個上午的時間,線路恰好吻合從鎮(zhèn)尾到鎮(zhèn)頭。

 

  認識下灣,需要做一點功課。

 

  我自認為對湘西是有一些了解的。多年來從事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工作,從土家族文化到苗族文化,從案頭到田野。一直認為腳下的這塊土地在歷史上太封閉了。從地理空間來看,武陵山脈重巒疊嶂,由北東向南西斜貫全境,逶迤高聳的臘爾山臺地跌宕起伏,與呂洞山、高望界、白云山等縱橫聯(lián)合,拉伸、切割、摔拉、磨合,形成有如天工設置的迷魂陣。長期以來,無論是地理概念的湘西,還是文化意義的湘西,都深懸在南中國萬山合圍的腹地之中。這幾年反復深入幾個濱水古鎮(zhèn),固化的觀點像板結(jié)的泥塊遇到了雨水,逐漸松動。這些古鎮(zhèn)中,浦市、王村、茶峒、里耶被稱為四大名鎮(zhèn),浦市排在之首,這是當?shù)厝私?jīng)常強調(diào)的。其合理性我沒有做過深入論證。“市通天下、浦腔浦調(diào)”——近年來,浦市古鎮(zhèn)一直以此作對外宣傳口號,滿滿的自信溢于言表。從地理位置角度而言,在依賴水路交通的漫長歷史進程中,浦市確乎是外界進入湘西和湘西走出崇山峻嶺的門戶。

 

  河流是人類文明誕生和發(fā)展的搖籃,水是喂養(yǎng)人類的第一口乳汁。

 

  起源于云貴高原的沅水,一路跌跌撞撞,醉行至浦市盆地時大大地喘上一口氣,方顯從容。在這里,江東沙洲劈開水流,江北左岸地勢平坦,背依連綿青山,面對雄闊蕩漾的河灣,浦市獲得了騰挪開闔的生存空間。

 

  第一次透過歷史的瞳孔中看見浦市,是它的乳名——浦陽。水之北為陽,那么,形成聚落有一段時間并不在現(xiàn)在的地方,而是斜對岸的江東,這與我們要考察的下灣遺址正好形成斜角對峙,由此岸到彼岸,只是橫渡江面的關系,變遷、甚至是不斷地變遷,撲朔迷離是歷史的另一副面向,這不僅僅是饒有興味的事??梢钥隙ǎ钤绲娜巳哼x擇了下灣,然后是對岸浦溪的興起,之后才是浦市定型。但現(xiàn)在論及浦市,很多人都會繞過江東,一江之隔,江東村屬辰溪縣管轄,辰溪又隸屬懷化市。行政區(qū)劃只是行政權(quán)利有效性的界定,文化地理應該有全觀的視野;短視,不僅會對文化造成傷害,更會造成割離。況且,它們本身就是一個整體。

 

  當?shù)厝艘渤姓J,先有浦溪,后有浦市。最早能見諸文字是清代徐炯《使滇日記》:“洪江,煙火萬家,稱為巨鎮(zhèn)”,“浦市稱巨鎮(zhèn),塵舍稠密,十倍于洪江”。作為康熙朝行人司行人,徐炯是見過大世面的,“行人”是當時的官職,充當皇上的使臣,傳達旨意,收集民情??滴醵?1687年)夏天,徐炯奉旨前往云南考察災情,七月到達常德,二十一日從常德出發(fā),八月初抵鎮(zhèn)遠,走的是古驛道,回程是水路,不論是哪種交通方式,浦市都是必經(jīng)之路。按照徐炯的描述,“十倍于洪江”的浦市應不只是市鎮(zhèn)面積,還當包括常住人口、繁華程度。難以斷定這究竟是不是浦市最鼎盛時期的寫照,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無數(shù)代人的智慧在這里凝結(jié),無數(shù)輩人的歡樂哀痛在這里碰撞,成就武陵山區(qū)與外部世界的歷史鏈接,集散川滇云貴湘的物產(chǎn)與交流……縣志記載,在清末民初,這里有三條商貿(mào)古街、六座古戲樓、十三省會館、二十多座貨運碼頭、四十五條巷弄、五十多棟窖字屋、七十二座寺廟道觀、九十多個作坊……

 

  滄桑是中國古鎮(zhèn)的集體命運,歷史上的浦市發(fā)生過多次劫難。乾隆六十年(1795年)的乾嘉苗民起義,這場被稱為“清代中衰之戰(zhàn)”的戰(zhàn)爭,前后歷時12年,清廷出動七省18萬兵力,其中為爭奪浦市展開了長達兩年的拉鋸戰(zhàn),苗民義軍攻入浦市后縱火燒城,古鎮(zhèn)幾乎淪為焦土;第二次是太平天國石達開西征,在浦市駐扎,離開時,亦采取燒城手段,大火七日不絕……在沈從文先生抵達時,一切業(yè)已發(fā)生顛覆性變化:“這是一個經(jīng)過昔日的繁榮而衰敗了的碼頭。三十年前是這個地方繁榮的頂點……那時節(jié)沿河長街的油坊尚常有三兩千新油簍曬在太陽下。沿河七個用青石作成的碼頭,有一半常停泊了結(jié)實高大的四櫓五艙運油船。此外船只多從下游運來淮鹽、布匹、花紗,以及川黔所需的洋廣雜貨。川黔邊境由旱路來的朱砂、水銀、苧麻、五倍子、生熟藥材,也莫不在此交貨轉(zhuǎn)載。木材浮江而下時,常常半個河面都是那種木筏……如今一切都成過去了,沿河各碼頭已破爛不堪。小船泊定的一個碼頭,一共十二只船。除了一只船載運了方柱形毛鐵,一只船載辰溪煙煤,正在那里發(fā)簽起貨外,其他船只似乎已停泊了多日,無貨可載,都顯得十分寂寞……”

 

  歷史的興替有如眼淚泡飯,就餐者不可因噎廢食。在吉家大院流連,用腳步丈量1500多平方米的面積深宅大院,需要花大半個時辰,前店后宅格局,體現(xiàn)了主人敬業(yè)和持家理念,庭院內(nèi)居住、會客、娛樂等不同的功能分區(qū)巧妙得體,美輪美奐的構(gòu)件目不暇接,各種寓意的圖案設計巧奪天工,整個建筑無不體現(xiàn)傳統(tǒng)營造技藝的高超和傳統(tǒng)文化的智慧。這是典型的清末建筑,建造時應當是浦市從繁榮走向衰落的谷底,他們?yōu)槭裁磿x擇在這里修筑華屋定居,有怎樣的考量,經(jīng)過時光洗禮的深宅大院連同幾百米開外的吉家祠堂像一個巨大的問號,也是一個感嘆號,聳立在浦市盆地,執(zhí)拗、溫情,滿面風霜……

 

 

  被 隱 藏 的 遺 址

 

  走進下灣,接近下午。

 

  沿著大堤趨近遺址,曾經(jīng)的某些恍惚頃刻被喚醒。是的,這個地方我們應無數(shù)次經(jīng)過。進入古鎮(zhèn)有兩條路徑,左行大堤或右行公路,大堤豎立在遺址與河灣的吻接處,這就是說,大堤的修建某種程度上破壞了遺址的邊界遺存。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下游電站的修建使水位上提,古鎮(zhèn)需要大堤來護佑。右行則與遺址擦肩而過,無論左右,每次經(jīng)過這里,我們都是那么漫不經(jīng)心熟視無睹。

 

  直到下灣遺址出現(xiàn)。

 

  2017年8月,在前有三次小規(guī)模發(fā)掘的基礎上,由湖南省文物考古所牽頭對下灣遺址進行首次主動性考古發(fā)掘,歷時4個月,大量珍貴文物出土。

 

  根據(jù)出土器物,初步判定為新石器時代中期高廟文化遺存。在遺址中不僅僅是發(fā)現(xiàn)了上溯商周,下至明清的豐富文化堆積,更主要是新石器時期貝丘遺址的出現(xiàn),填補了湘西新時期時代考古的空白。學術(shù)的表達總是有些高冷,打個不恰當?shù)谋确?,你總說自己從發(fā)蒙到現(xiàn)在成績十分了得,抽出檔案結(jié)果找不到小學二年級的那一頁,你是不是覺得十分搞笑,又特別憋屈?

 

  這也是我這幾年考察土家族歷史文化一直存在疑慮:在族源上,本地說、外來說、多源說,都必須回答一個問題——舊石器時期就在沅水支流酉水流域茶峒和東洛遺址生活的那些個族群,難道就憑空消失了?延續(xù)是肯定的,需要的是證據(jù),山知道答案,水知道謎底,證據(jù)闕如,讓人如鯁在喉。文化序列講的是環(huán)環(huán)相扣,缺失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就會得出不同的結(jié)論。所以,考古是密鑰,打開的不單是文化的命門,還有文化自信的心結(jié)。

 

  事實證明,在這個歷史時段,世界上絕大多數(shù)文明還處在睡眼惺忪的前夜,下灣卻已經(jīng)站在沅水河岸的崗地上,趕了個早集。

 

  在遺址內(nèi),我的目光久久地落在那些堆積如山的螺螄殼上,它們已經(jīng)成為大堤的內(nèi)基,在剖面上它們重疊出令人眩暈的圖案,密實、簡潔、層疊、詭異、每一枚以時間的重量,堆積成墻。它們是遺棄物,又是貯藏者,它們曾經(jīng)營養(yǎng)了這個河灣棲居的先民,如今,再以文化的存留來營養(yǎng)我們。

 

  生存離不開水,逐水而居,蚌貝魚類方便采集且味道鮮美營養(yǎng)豐富,故而成為早期人類最直接的食物來源,之所以選擇下灣,背山臨水避風便于采集食物等綜合考量,是他們的選擇也是歷史的選擇。灘涂、水草地都極為寬闊,在當時的條件下,水生物構(gòu)成完整的生態(tài)鏈,在下灣溫暖的懷抱里,一代又一代人繁衍生息,不斷地采集,不斷地遺棄,那些水生物被蒸煮過,焚燒過,部分還有成片的燒結(jié)面,只有長期的復雜行為,才能形成如此壯觀的堆積。

 

  隱藏是必然的,發(fā)現(xiàn)卻需要等待,等待最佳的時機!

 

  距離螺殼堆積層二十米開外,散布著200多個的灰坑,集中分布在遺址東北部,沿崗地頂部靠外坡呈帶狀密布。如此密集的排列,表明使用時期的連續(xù)性,大小不等的形制說明規(guī)制的嚴密性,專家推測,這是當時的祭祀坑。每個坑底都十分平整,有的用大塊礪石作底,部分出土陶支座。難以想象,沅水湯湯而過,四圍群山肅穆,祭祀烽煙獵獵,主持祭祀的就是梯瑪(土家族祭司)和巴代(苗族祭司)的前身嗎?“燔柴事天,蕭焫供祭”,祭天集香木而焚,祀宗廟則燃香蒿,古俗的規(guī)定不可僭越。在下灣,回望歷史,腦海里翻騰的字眼,更多的不是神圣、莊嚴而高大上的字眼,神秘!應當是最好的概括。這是歷史構(gòu)成的基本脈絡,也才是活的歷史。

 

  遺址發(fā)掘按文化層處理探方,現(xiàn)場中每一層的泥土中都可以散見不同時期的碎陶片破瓦當,考古學家更多關心的是有研究價值的器物,更多的人則漠然熟視,商周遺韻、秦漢范式、唐宋風骨、明清形態(tài),在走完屬于自己的生命歷程后,靜靜地委身大地,塵歸塵、土歸土,在沒有徹底消解之前,仍然以執(zhí)著的姿態(tài)保持歷史的余溫。

 

  下灣,是回望凝視這片土地的第三只眼睛!

 

 

  儺 與 高 腔

 

  傍晚時分,儺戲開演。

 

  這是我們特別約請的老藝人們,他們?nèi)际枪沛?zhèn)居民。同行中大多數(shù)沒有看過儺舞,包括兩位詩人張戰(zhàn)、劉年,興奮地大呼小叫。是的,儺,離我們越來越遠了。

 

  演出的場地在青蓮世第的別院,平時這里是版畫院,薄暮漸厚,古舊的院落,陳列的版畫,環(huán)境、舞臺、儺,一下子就有了默契。他們出場了,猙獰的儺面,夸張的動作,揮舞刀叉,捉鬼弄神,有簡單的對白,有完整的情節(jié),傳統(tǒng)戲曲的源頭活水在這里,獨特的審美意蘊在這里,下灣的鏡像一下子在這里重疊,這種穿越的感覺,神奇難以用語言表達??纯磩⒛?,反坐了板凳,很癡地入戲。想給他拍張?zhí)貙?,又生怕驚擾了他的畫意。

 

  于儺,我們陌生而又熟悉。

 

  從漁獵到農(nóng)耕,人類步履蹣跚,伴隨整個農(nóng)耕文明,儺,始終是先民們表達信仰、敬畏、理解、踐行的重要載體。《周禮夏官》記載:“方相氏,掌:蒙熊皮,黃金四目,玄衣朱裳,執(zhí)戈揚盾,率百隸索室驅(qū)疫。”初民對世界的認識進行的提煉,通過驚悚的心理抵達藝術(shù)的表達,延續(xù)了漫長的歷史。如果我們只是粗暴地用神神道道來界定,那才是真正的淺薄。“黃金四目”便是驅(qū)疫所戴的儺面,從儺祭,到儺舞、儺戲,是巫儺藝術(shù)演變的基本軌跡,五大洲的巖畫均有發(fā)現(xiàn),華夏民族更以文字記載歷歷在目。生活中,儺的儀式感早已稀薄于無形,在浦市,我們依然可以和它迎面相逢。

 

  浦市儺舞的領隊劉明生,1950年出生,2010年被評為湘西州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項目儺面具代表性傳承人。他能寫會畫亦擅彈唱,工于儺面雕刻,塑造的儺公儺母、開山、先鋒等抽象為神、取拙化精。當?shù)厝税褍娼凶?ldquo;鬼臉殼”,特別生動形象。一幫喜歡唱儺戲陽戲的浦市居民和他一起癡迷,仍然延續(xù)著古鎮(zhèn)居民另一種娛樂審美習慣。

 

  浦市還是辰河高腔的發(fā)源地。明末,江西的弋陽腔與本地儒釋道音樂、放排號子、民間歌謠進行了一次次深度碰撞,中國戲曲史上不亞于徽班進京的變革在沅水河畔鏗鏘上場,辰河高腔橫空出世,大小戲班層出不窮,從矮臺戲到高臺班,演化出大愿戲、小愿戲、彩堂戲、神會戲、市賣戲五種,產(chǎn)生高低昆彈四種聲腔,唱腔曲牌300多個,尤其是目連大戲有48本之多,出現(xiàn)米殿臣、陳依白等表演藝術(shù)家……為中國傳統(tǒng)戲曲增添了磅礴的內(nèi)容和精湛的藝術(shù)形式,《湖南通志》載:“浦市產(chǎn)高腔,雖三歲孩童亦知曲唱。”惜乎生境局限,傳播影響未能獲得更廣闊的舞臺。1997年,瀘溪縣辰河戲劇團赴法國、巴西演出,2006年辰河高腔被列為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這一經(jīng)典劇種,才開始為外界所知。沈從文先生晚年每回聽儺戲,總會流淚,說是又見楚聲。歷史的因緣際會,該有多少隱痛,難以明了!

 

  曾經(jīng)的輝煌不應該只是一曲挽歌,因為接納所以再造,個體生命只有能敞開自己,才能涵養(yǎng)他人增益自身;群體文化具備了兼蓄并包的底色和品格,就能融入時代的潮流和創(chuàng)造新的內(nèi)涵。任何一次創(chuàng)新都是變革的結(jié)果,任何一種變革是內(nèi)在能量的爆發(fā)。“非新無以進,非舊無以守”,新與舊,守與進,構(gòu)成齒輪咬合的依存關系,破題不是憑幾聲吆喝就可以一蹴而就。

 

  下灣的眼睛在緊緊地盯著我們。

 

 

  老 茶 館 與 新 人 事

 

  要讀懂下灣,實非易事。

 

  考古學的專業(yè)性往往會讓普通人望而卻步,娛樂至上引領著娛樂至死的潮流。慢一點,再慢一點的呼喚會被狠狠地貼上囈語的標簽。融入浦市最好的方式是踱進老茶館,和那些老把式一起體會什么是真正的慢時光。

 

  一壺、幾杯、幾舊識,兩碟、多款、多點心。坐在太平街老茶館里,聽老把式們海侃神聊,風云際會的前朝后世,勁道十足的冷笑話和溫熱敘事的掌故,老茶館就是一艘艘泊岸的夜航船,稍不留神,就會有“且讓老僧伸伸腳”的故事發(fā)生。他們把這種喝茶的方式叫“喝鼓眼茶”,大概取義喝茶論道可以輪睛鼓眼之意,在這里是真正的浦腔浦調(diào),方言中買賣不分,一律發(fā)“馬”音,一個“大”字有三種發(fā)音,最經(jīng)典的一句話:大(舵音)碼頭兒,買大(馬大音)蒜,大(泰音)根大(泰音)根的。外來人再怎么饒舌也學不地道。

 

  坐在這里,我仿佛看見那些行腳的、扳艄的、唱戲的、落拓的、褡褳的,從江西云南來,從京城蜀都來,洗去經(jīng)年經(jīng)月的風塵,歇腳之后又將趕赴人生的另一場風霜雨雪,有的來了就沒再走了,有的走了就再也沒回來。現(xiàn)在,坐在這里的是他們的血脈,是他們的化生,三身三世,誰是誰的誰,實在難以說清。

 

  青蓮世第是一處正在火爆的新茶館,改造舊院落融入新時尚,新與舊巧妙地合體。明媚的陽光從院落天井瀑布般地垂落,掛在那個叫周明霞店主的身上,她的語言很柔,極像本地一種叫鼓兒糍小吃的味道,是特有的浦市聲腔,我相信任何前來參觀或消費的游客都會被感染。但你不知道她的故事,她是如何決絕地投入青蓮世第的化蝶過程,是如何為古鎮(zhèn)旅游不停地奔走呼號……有一天,看見她在朋友圈發(fā)布辭去公職的消息,盡管十分心痛,但我還是毫不猶豫地點了贊。她的學生李菁,一個讀完碩士剛執(zhí)教高校的女教師,毅然回到浦市,開辦“遇見”美宿。巧合的是李菁的舅舅就是儺面具傳承人劉明生,自幼跟隨劉老習畫。這三個人物的命運,勾勒出浦市人物的某種秉性,應該不是巧合。

 

  開放、接納、包容,是浦市的歷史胸襟,現(xiàn)實中的浦市人更多地承接了它的底色。我的朋友畫家徐峰說他有一年冬天,在浦市萬荷園寫生,一位老太太就從家里端了一盆炭火出來,放在他的腳下,徐峰說,那一份溫暖,足以讓他受用一生。

 

  在浦市,還遇見一位叫劉書騰的年輕導游,我給他取了一個別號“樹藤”。“樹藤”見到任何外來者都會滔滔不絕地講述浦市文化掌故,展望浦市旅游發(fā)展前景,急了就唱辰河高腔和本地山歌,真有樹藤的風格,韌而執(zhí),經(jīng)常在朋友圈里曬一些心得,字寫得歪歪扭扭的也像樹藤。天真、野趣,真好!

 

 

  陶、紋 飾 和 圖 案

 

  在下灣出土文物臨時展覽室,我看到了那些剛剛重見天日的器物。

 

  泥土,經(jīng)過水與火的合謀淬煉,成為黑的、灰的、紅褐的夾砂陶,成為日用、祭祀的器具,然后又陪著它的主人靜謐地融入大地,直到千百年之后,被探方出來,接受不期而遇的探秘和解讀。

 

  碎片化是一種方式,經(jīng)典由此變得神秘深邃,經(jīng)過修復,再怎么還原,都有點像安裝假肢。我無心嘲笑修復,因為,不是所有的文物都是可以修復的,特別是質(zhì)地、肌理、氣脈,一旦大面積破損,留下的只能是永遠的遺憾。

 

  它們呈序列地陳列在那里,最多的是罐,敞口的、斂口的、高領的、曲領的、雙耳的,還有圜底缽,圈足盤,簋形器,斜方支座,每一款每一座都是那么飽滿拙樸。單是從造型上看,渾圓形制已經(jīng)被掌握得滾瓜爛熟,在爛熟于心之后又摸索了拉伸、消減、圓變,方圓的概念已經(jīng)深入這個群體的心中,與華夏民族天圓地方的樸素思想不謀而合。無一例外的是絕大多數(shù)器物上都有紋飾,有戳印,有刻畫,賦予造型出現(xiàn)更豐富的文化意蘊和美學表達。對比那些紋飾和所構(gòu)成的圖案,抽象和意象早就戳中了后現(xiàn)代的神經(jīng),亮瞎了概念和標簽的眼睛。那些刻畫和戳印需要更為高超的技巧和細膩的呵護來完成,那些組成的圖案是失落在下灣的旗語,低徊在幽深的歷史隧道中。我們的身上還流動著他們的血液,我們的基因正是從他們的圖譜序列中遺傳而來的,太多的信息卻如泥委地,難以檢索。時間的無敵手可以讓??菔癄€,也能夠使鐵樹生花,人和物象都是過客,必須和時間一起構(gòu)成傳承鏈條,文化才能生生不息。

 

  太陽、紋飾、鳥、獸,反復出現(xiàn),在日用器皿上,在供祭的禮器上,它們不是散亂和漫不經(jīng)心的排列組合,而是族群的認同的集體表達,繁復地、呈系統(tǒng)性地強化族群的共同認知、信仰和圖騰。它表明,在文字尚未出現(xiàn)之前,符號化的話語體系基本形成。那些獠牙吐舌的圖案,有豐富的變化,這應該不是概念的搖擺,而是概念的意涵多樣性和多重性的體現(xiàn)。在其中,我強烈地感受到了儺的意味,它們之間應該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他們的原始信仰及宇宙觀和南方巫儺大地血脈相連。中元節(jié)古已有之,釋道兩家各有說法,其習俗曾經(jīng)在中原大地廣為流布,但現(xiàn)在難以找到完整的表現(xiàn)。浦市至今保留著過中元節(jié)的習俗,孝親祭祖、感恩天地以古俗的形式舉行。“禮失,求諸野。”文化是流動的。遺址中出現(xiàn)的玉器也昭示著交流不僅存在,而且是雙向的。本地不產(chǎn)玉,是要經(jīng)過怎樣的跋涉和顛簸,才能完成最終的抵達和最遙遠的傳播?

 

  地理空間是生成文化類型的決定因素。站在下灣放眼而望,武陵山區(qū)山攘水揉所形成的逼仄生境漸次舒緩,沅水像一幅墨綠的綢緞,在武陵山區(qū)縱橫飄蕩,向洞庭,向長江,向東方海的懷抱,下灣在這里緊緊地拉住緞面的裙角,生發(fā)與外部互動的文化能量。它猶如站在武陵門戶的前哨,一直瞭望著歷史的風云際會;下灣也是深喉,吐納吸收各民族文化的精髓;與中原,甚至更遠的南方北地的對抗、競爭、頡頏,此消彼長,然后完成對話、碰撞和交流。如是,審視新近在沅水支流茶峒發(fā)現(xiàn)的藥王洞遺址,與下灣相距不遠的高廟遺址,晚期二里頭、凌家灘、良渚等遺址,還有更為廣闊大地上星羅棋布的文化遺址和文化類型,在多元一體的華夏文明格局中,我們會獲得新的視野,下灣的背影越來越清晰。

 

  這里應該還有一座城邑!站在大堤上,龍京沙先生喃喃自語。這個用雙手小心翼翼地把里耶秦簡一枚枚摳出來的人,從不輕易說話。那一刻,風停、浪靜,蒼穹深藍,讓人心生疼痛……

 

  下灣對視著我們,長河奔騰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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