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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鵬飛:烏篷船

來源:   時間 : 2018-0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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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幾年的江河是越來越清了,但卻是船越來越少了,尤其是烏篷船。

  我知道周作人是寫過烏篷船,那是“越女天下白,鏡湖五月涼”的烏篷船。烏柏樹一閃而過,紅寥和白萍在河邊迷人地微笑。我的家鄉(xiāng)河資江也有烏篷船,但是它停泊在我兒時的記憶里。

  烏篷船抑或就是一頁頁水墨畫吧!是千年的歷史畫的,忽然之間,被風一吹,不知飄到哪里去了。它是不是屬于那種“染于蒼則蒼,染于黃則黃”的畫呢?

  我牽著媽媽的衣角,搖搖擺擺地走到三塘壩閘上買火柴,一排烏篷船就停在河灣。船身都是上好的木頭做的,石灰攪拌的桐油味還濃烈地散發(fā)出來,那拱頂是半月形的,也是上好的篾編制而成,是桐油調和了什么,才使它變得那么烏黑光澤!那刷桐油的師傅,也一定是個書法家或畫家心性的人,他要把光色效果調到極致,使他做出的作業(yè)像我們這個民族的烏篷船。每一個烏篷船上,女人都在切冬瓜或南瓜,剁得砧板嚯嚯響,而男人則吧嗒著旱煙,在修補漁網(wǎng),還有一個人則拉起了二胡,一派祥和愜意的幸福光景。

  舉目望去,資江大河里有各種各樣的船。有那種白色的大輪船,是從文婆洲方向開來的。上面坐滿了戴著寫有“風華正茂”字樣的尖角斗笠的長沙知識青年,航笛一響,是那種渾渾的宏大聲音,好像是從船的鼻孔里出來的;還有帆布飄揚的機帆船,那帆張掛著,乘風破浪,在我看來,像一個個方形的大糍粑,讓一縷縷風來咬,讓水天一色的遠方來咬;還有來去輕便自如的撩劃子,那是資江河里的“浪里白條”。當然烏篷船占了多數(shù)。一條烏篷船,就是一戶人家,烏篷就是他們的屋頂,直向穹頂之上致敬。烏篷船上有床鋪,有鍋碗瓢盆,有馬燈。船的狀態(tài)就是季節(jié)的狀態(tài),就是天氣的狀態(tài),漁民的心理狀態(tài)也跟著逶迤搖擺。假設月明星稀,烏篷船有飏飏以清揚的動感,漁民則有風飄飄以吹衣的快意;設若暴風驟雨,波濤洶涌,烏篷船就會容與不進,淹回水而凝滯,漁民則是沉重艱難的喘息。也有狂風讓烏篷船身首分離,那他們就是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的惆悵了。

  建哥,是我大姨媽的三兒子,住在沙頭的對面小河口,他也有一條烏篷船。說來,我還在烏篷船上睡過一晚。那是我參加高考之后,我去建哥家。建哥以靈活聰明著稱,他做什么就成什么,泥工木匠,起屋架梁,這不,他又自己做了一條烏篷船,他發(fā)誓八百里洞庭他要跑遍。

  走下青青河邊草的堤岸,建哥帶我來到了他的烏篷船。他搖槳把船停靠在一個更寂靜的地方,他說,今天晚上,我們兩老俵好好諢諢(聊聊),你也是大學生了,你最愛聽白話(故事),你還記得我給你講過馬三保打漢口的白話嗎?

  建哥又繪聲繪色地把馬三保打漢口的故事講了一遍。月亮像探照燈一樣照在資江河面上,有一團團的螢火蟲,以閃電一樣的敏銳在劃來劃出,那種綠色帶點藍色的微光,是內心最渴望最需要的美麗和迷戀。夜色中,馬三保如何只身闖入漢口,如何想方設法斗智斗勇,打下了武林高手設置的擂臺,當時暗道、陷阱、冷兵器沒有嚇倒他,他寫下了人生的傳奇。建哥說,表弟,我們也要像馬三保打漢口一樣,做出一番事業(yè)來。

  建哥侃侃而談,他談他小學沒畢業(yè)就到社會這所大學,他談他積累的經(jīng)驗,他談他的夢想:將來要辦一個漁業(yè)公司,打魚銷魚一條龍。他滔滔不絕地講著,船上慢慢地有了一種薄薄的霧。我聽得講不出一句話來,就口才和人生的經(jīng)驗,我真的是一個白癡。一只水鳥叫了一聲,我感覺到,這不是翅如車輪、玄裳縞衣的那種大鳥,我在鳥的叫聲中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我醒來,看到建哥站在烏篷船頭。他的臉也像烏篷船一樣黝黑,河風吹著他的頭發(fā),他的眼睛明亮又閃爍。他說:“表弟,人活一世,要像馬三保打漢口一樣勇于打,善于打。”看來,他還沉浸在馬三保打漢口的故事中沒有走出來。

  馬三保打漢口,我記住了建哥說的這個故事。后來,我一直想知道馬三保是什么人。我知道明朝下西洋的鄭和,原名叫馬三保,他是不是打漢口的這個馬三保呢,如果是,也符合邏輯,正因為他有打漢口墊底,才有七下西洋的壯舉。

  建哥站在烏篷船頭,我感到月也寒了,日也暖了。吾當時不識青天高,黃土厚,獨識建哥站在烏篷船頭,風吹著他的頭發(fā),哪料,月寒日暖,真的來煎人壽。

  我工作幾年后,建哥有一次到了長沙。他是來湘雅醫(yī)院看病的。他到了我那里,只是一味地笑著。一個親戚告訴我,建哥是肝癌晚期,我聞之如晴天霹靂,我該怎么樣的安慰他呢?

  我把剛領到的一個月的工資給了他。

  他站在烏篷船頭的豪邁不見了,那是一種青春豪氣,但歲月煎人壽,人徒喚奈何。

  蘇東坡游后赤壁時,醉眼朦朧,說江山不可復識。我感慨系之,建哥站在烏篷船頭的豪邁不可復識啊!

  建哥回去了,他是鎮(zhèn)定自若回去的。我后來想,這比馬三保打漢口更需要勇氣。他回去后,把烏篷船賣掉了,把自己的房子又翻修了一遍,自己親自粉刷墻壁,把菜園打理得像花園一樣。然后,他給妻兒寫了一封遺書,就靜靜地走了。

  他給妻兒寫了些什么呢?談到了壯志未酬嗎?千金難買亡人筆啊!

  《紅樓夢》 里說,勢敗休云貴,家亡莫論親。我應該檢討自己,建哥走后,我就沒有過問他的后代的情況了,這種心的冷漠,也愧對建哥的在天之靈啊。

  再回到烏篷船上來。與建哥的關系,是與烏篷船連在一起的。建哥是匆匆的過客,只活了不到40歲就走了。烏篷船也是歷史的過客,它不像泰山北斗、長江黃河,能覽萬象森列于千年萬年。萬事萬物,都有玄機和氣數(shù)。千載之秘,一旦軒露,該出來的就挺身而出了,該走的就淪落消亡了。

  是大道朝天的時代,那些車子急急地往來穿梭;是水路夭亡的時代,船在大江大河也只是點綴了。正應了那句“三春去后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那么烏篷船,你尋找到了一個什么樣的門呢?

  但是,對于我們坐過烏篷船的人來說,我們不應該丟失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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