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廚房

來源:徐坤   時間 : 2018-0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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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廚房是一個女人的出發(fā)點和停泊地。

 

  瓷器在廚房里優(yōu)雅閃亮,它們以各種彎曲的弧度和潔白的形狀,在傍晚的昏暗中閃出細膩的密紋瓷光。墻磚和地板平展無沿,一些美妙的聯想映上去之后,頃刻之間又會反射回眸子的幽深之處,濕漉漉的。細長瓶頸的紅葡萄酒和黑加侖純釀,總是不失時機地把人的嘴唇染得通紅黢紫,連呼吸也不連貫了。灶上的圓火苗在燈光下撲撲閃閃,透明瓦藍,燉肉的香氣時時撲溢到下面的鐵圇上,“哧啦”一聲,香氣醇厚飄散,升騰出。一屋子的白煙兒。萵筍和水芹菜烹炒過后它們會蕩漾出滿眼的淺綠,紫米粥和苞谷羹又會時時飄溢出一室的黑紫和金黃……

 

  廚房里色香味俱全的一切,無不在悄聲記敘著女人一生的漫長。女人并不知道廚房為何生來就屬于陰性。她并沒有去想,時候到了,她便像從前她的母親那樣,自然而然走進了廚房里。

 

  這個夏天的傍晚,在一陣驟然而至的雷陣雨的突襲過后,炎熱和喧囂全部被風吸附而走。大地逐漸靜止了。城市一枚火紅的斜陽正從容地在立交橋上燃燒,一層層散漫的紅光忽然飄落而下,照耀著一個在廚房里忙碌的叫做枝子的女人,女人優(yōu)美的身體的輪廓被夕陽鑲上了一層金邊,從遠處望去,很是有些耀眼。女人利手利腳無比快活地忙碌,還不斷在切洗烹炸的間隙,抬頭向西窗外瞟上一眼。夕陽就仿佛跟她有某種默契,含情脈脈地越過一棵臨窗的茂盛玉蘭樹枝頭對她俯首回望。

 

  枝子的目光,也便跟著燃燒在一片紅輝之中,潤潤的,柔柔的。

 

  廚房并不是她自己家里的廚房,而是另一個男人的廚房。女人枝子正處心積慮的,在用她的廚房語言向這個男人表示她的真愛。

 

  一條魚渾身被橫橫豎豎切了無數刀后,周身碼放了蒜片、蔥絲和姜條,然后放進鍋里熱氣騰騰地蒸著。卷心菜和河藕也油亮亮地沾著水珠兒洗好,與沙拉醬一起錯落有致碼放在盤子里邊等待攪拌,水氣正順著不銹鋼蓋子的縫隙慢慢地一點點往上溢起來。枝子停下手,幽幽地喘了一口氣,轉頭偷眼向客廳里望了一眼。透過寬大明亮的鋼化玻璃廚門,她看見男人松澤正懶散地坐在沙發(fā)上,一張報紙遮住了大半個臉。男人的身子、手、腳都長長大大的,T恤的短袖裸露出他筋肉結實的小臂,套在牛仔褲里的兩條長腿疏懶地橫斜,大腿彎的部分繃得很緊,襯出大腿內側十分飽滿,很有力度——枝子的臉突然莫名其妙地紅了,渾身淌過一陣難以自抑的幸福。她趕緊收回自己潮潤潤的目光,慌慌轉回身去放眼觀望窗外斜陽。

 

  夕陽巨大的圓輪現在只剩下半個,它正在被樹梢和鋼筋水泥的建筑物奮力銜住,一口一口激情地往下吞咽。枝子的臉龐轉瞬間又被燒紅,周身輝映起一陣盲目的幸福。

 

  我愛這個男人。我愛。

 

  枝子在心里這樣迷亂地對自己說。在這樣說著的時候她的心里充滿了羞澀。

 

  枝子是被稱作“女強人”的那種已然不惑的女人。愛情到了她這個年紀并不容易那么輕易來臨。經過了歲月風塵的磨洗,枝子早年的一顆多愁善感的心,早就像繭子那樣硬厚,那樣對一切漠然、無動于衷了。多少年過去,一番刻苦的拼搏摔打,早年柔弱、馴順、缺乏主見、動輒就淚水長流的枝子,如今已經百煉成鋼,成為商界里遠近聞名的一名新秀。她這棵奇葩,將自己的社會身份和地位向上茂盛的茁壯固定之后,卻偏偏不愿在那塊爛泥塘里長了,一心一意想要躲回溫室里,想要回被她當初毅然決然拋棄割舍在身后的家。

 

  不知為什么,就是想回到廚房,回到家。

 

  事業(yè)成功后的女人,在一個個孤夜難眠的時刻,真是不由自主地常要想家,懷念那個遙遠的家中廚房,廚房里一團橘黃色的溫暖燈光。

 

  家中的廚房,絕不會像她如今在外面的酒桌應酬那樣累,那樣虛偽,那樣食不甘味。家里的飯桌上沒有算計,沒有強顏歡笑,沒有爾虞我詐,沒有或明或暗、防不掉也躲不開的性騷擾和準性騷擾,更沒有討厭的卡拉OK在耳朵邊上聒噪,將人的胃口和視聽都野蠻地割據。家里的廚房,寧靜而溫馨。每到黃昏時分,廚房里就會有很大的不銹鋼精鍋咕嘟咕嘟冒出熱氣,然后是貼心貼肉的一家人聚攏在一起埋頭大快朵頤。

 

  能夠與親人圍坐吃上一口家里的飯,多么的好!那才是徹底的放松和休息,可她年輕氣盛的時候哪兒懂這些?離異而走的日子,她卻只有一個簡單的念頭:她受夠了!實在是受夠了!她受夠了簡單乏味的婚姻生活。她受夠了家里毫無新意的廚房。她受夠了廚房里的一切擺設。那些鍋碗瓢盆油鹽醬醋全都讓她咬牙切齒地憎恨。正是廚房里這些日復一日的無聊瑣碎磨滅了她的靈性,耗損了她的才情,讓她一個名牌大學畢業(yè)的女才子身手不得施展,她走。她得走。說什么她也得走。她絕不甘心做一輩子的灶下碑。無論如何她得沖出家門,她得向那冥想當中的新生活奔跑。

 

  果真她義無反顧,拋雛別夫,逃離圍城,走了。

 

  現在她卻偏偏又回來了?;貋淼糜质沁@么主動,這樣心甘情愿,這樣急躁冒進,毫無顧慮,挺身便進了一個男人的廚房里。

 

  真正叫人匪夷所思。

 

  假如不是當初的出走,那么她還會有今天的想要回來嗎?

 

  她并沒有想。

 

  此時她只是很想回到廚房,回到一個與人共享的廚房。她是曾經有過婚姻生活,曾經愛和被愛過的人,比較明了單身和已婚的截然不同。一個人的家不能算家,一個人的廚房也不能叫做廚房。愛上一個人,組成一個家,共同擁有一個廚房,這就是她目前的心愿。她愿意一天天無數次地悠閑地呆在自家的廚房里頭,摸摸這,碰碰那,無所事事,隨意將廚房里的小擺設碰得叮當亂響,她還愿意將做一頓飯的時間無限地延長,每天要去菜市場挑選最時鮮的蔬菜,回來再將它們的每一片葉子和莖稈兒都認真地洗摘。做每一頓飯之前她都要參照書上的說法,不厭其煩地考慮如何將飯菜營養(yǎng)搭配。慢慢料理這些的時候,她的心情定會像水一樣沉穩(wěn),絕對不會再以為這是在空耗生命和時間。纖纖素手被洗菜水泡得指尖紅腫、關節(jié)粗大,她也不會再牢騷埋怨。她希望她的心情就那樣像水一樣,溫吞、空泛,溫吞、空泛地在廚房里消磨時光,什么外面爭斗的事情都不去想。她愿意看見有一兩個食客,當然是丈夫和孩子吃著她親手燒的好菜,連好吃都顧不上說,直顧低頭吃得滿嘴流油,腦滿腸肥。

 

  腦滿腸肥?一想到這個詞,枝子就不由得愉快地笑了。

 

  她真的是不想再在外面應酬做事,整天神經繃緊,跟來來往往形形色色的人虛與委蛇。不知為什么,她有些厭倦人。名利場上各色各樣的人:卑鄙的、齷齪的、委瑣的、工于心什的、趨利務實的人……看都看得她眼花了。整天地與人打交道也快把她的神經要折磨垮。她想返身逃逸,逃到沒有人的地方去,而廚房是避難所。

 

  廚房對她來說從來沒像現在這樣親切過。她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對廚房充滿了深情。

 

  爐上的不銹鋼精鍋冒出裊裊熱氣。枝子的想象也隨之裊裊,太陽就在她縹緲的想象里一點一點落到樹梢下面去,落到她想象的盡頭。那個長胳膊長腿的男人松澤看完了報紙,起身伸了一個懶腰,慢慢騰騰挪到廚房里來,再次問枝子需不需要幫什么忙。枝子聽到男人滿懷關切的問候,趕忙滿心歡喜地連連說:“不用,不用。”今天是這個男人松澤的生日,她想獨立完成整個操作,讓他盡情品嘗一番她的烹飪手藝。

 

  她為什么要主動向這個男人獻藝?獻藝完了又將會是什么呢?枝子不愿意想,不情愿這樣殘酷地拷問自己。她愿意在心里給自己的自尊留有一點余地。該是什么就是什么。枝子在心里說。枝子只希望能是她所想要達到的那個。此時她真是覺著自己對這個男人有些過分俯就,甚至有些低三下四。因為照她經常的做人態(tài)度,以一個商界女星的身份來說,對她前呼后擁獻殷勤的男人總是數不勝數。而她的鼻孔總是抬得很高,并且,暗中加著千倍的小心,很怕落入某些勾引利用的圈套。如今卻這樣巴巴地主動送上門來,可真是有些不好對自己的心解釋了呢!

 

  管它呢。隨它去吧!反正來也是來了,還費力解釋它干什么?

 

  拖著長頭發(fā)的高個男人松澤扎煞著兩只手,在枝子身邊圍前圍后轉了兩轉,明白自己也實在幫不上什么。看來枝子對于今天的下廚是有過精心準備的,知道他這個單身漢的廚房里可能會七七八八的不全,所有的索菜、葷菜備料都由她親自從外面帶來。連燒菜用的油和醋等佐料,也全被她準備到了。甚至枝子還帶來了圍裙,柔軟的白細棉布套頭裙,腰間勒一根細帶子,自上而下灑下一捧捧勿忘我小碎花。綿軟的白裙貼在她身上,正好勾勒出枝子腰條的纖細。枝子的頭發(fā)本來可以戴上與圍裙配套的棉布帽,以免熏進油煙味兒。但她想了想,還是將帽子舍棄,將頭發(fā)挽了幾挽,然后向上用一枚魚形的發(fā)卡松松一別,這樣,她烏黑發(fā)亮的秀發(fā)就盡顯在男人松澤的視野。

 

  松澤盯著這個體態(tài)窈窕的女人,心里怦怦怦亂動了幾動。當然,他是藝術家。藝術家面對美沒有不動心的,他和她一直都算得上是很親密的朋友,親密的最初原因是枝子出資幫他舉辦個人畫展的成功。從合作的愉快到親密友好的交往,倆人的關系大致上就是走的這樣一個過程。但是,再友好,他也不敢說是勞動她的大駕來給自己慶賀什么生日,尤其是沒想到她還要親自下廚。這該是出乎意料且又讓他承受不起的情分。

 

  能有一個漂亮女人主動來家里給自己過生日,真是一個求之不得的美事情。男人一方面惴惴,覺得女人枝子給他的面子太大了;一方面又稍嫌累贅,覺得整晚在自己家里吃上一頓飯,太缺乏新意。藝術家,總是愛好推陳出新。就在枝子下廚期間,就有三四個女孩子的電話打來,邀他出去派對。他不得不柔聲細語輕聲回絕。與呆在家里傳統(tǒng)地吃生日飯相比,當然OK包間或派對沙發(fā)里摟摟抱抱的扭捏撫摸更能激發(fā)創(chuàng)造力。但若從長遠的角度看,比起跟那些小女崇拜者玩玩白相,跟女老板的關系處理好對他將來的用途更大一些。男人在考慮問題時,往往從最實利的目的想。所以他決定還是死心塌地,留在家里與女老板親近感情。

 

  這樣心里邊一踏實下來,男人也就專注移情于廚房中的枝子身上,漸漸從忙而不亂的枝子身姿當中體味到另一種情致。枝子的動作,熟練而靜美,如一朵桅子花兒開放在氤氳的廚房香氣中。植物烹炒的香氣中夾雜的成熟女人的體香,熏得男人松澤有些想入非非。在不知道該從哪兒下嘴的情況下,他便懶散地一條腿以另一條腿為重心,倚在廚房門框上,一邊靜待時機,一邊向忙碌的枝子身上亂拋多情的眼神。

 

  枝子意識到了男人的注視,略微有些慌亂,不等春風吹綻,便先暗自歡顏,面若桃花地有些氣短。她一面豎起耳根,悉心傾聽男人粗長的呼吸,一面竭力命令自己鎮(zhèn)定,盡量掩飾住狂亂心跳,將身體動作恢復成正常。她所企望的,不就是這個男人的這樣一種目光嗎?如今已經等到了,那么她還緊張什么?這么想著,她手里切菜的動作就有了幾分表演性質。

 

  廚房不大,容不得倆人同時在里面轉身,只要一動,就勢必會發(fā)生身體上某些部位的接觸。所以他們就在各自位置站著,口里還要間或說上幾句哼哼哈哈應酬話,身體里卻不免都暗暗生出幾分緊張。主要是男主人還沒有拿摸得好女老板的意圖。松澤雖說已是風情老手,但在從來都很端莊的枝子面前,畢竟也是不敢造次,不知道她想要他做什么,要他做到什么程度。他時時沒有忘記她是投資人。所以他只是聽之任之,一邊散漫無際地調著情,一邊還要暫時做出溫文爾雅,這種孤男寡女同一屋獨處的情境,終歸還是需要有一些半真半假調情意味的。不然,藝術家就顯得太不藝術,太寡淡無味了些。

 

  而女人枝子也還沒想好該如何開始。她也很希望能有一些情調,并且,最好由這情調本身給她一個循序漸進、順理成章、水到渠成的過程。她倒是很希望示愛能由松澤一方主動開始??梢坏┧娴闹鲃恿耍f不定她反而會變得厭惡他,拒斥他。見他站在原地兀自不動,她不禁有些既希望又失望的心理。她看上他,經營他,是看中他的畫風里的野氣和靈活。后來單相思瞄上他,也是因為在相處過程里發(fā)現他已將這野氣和靈活全然融合、發(fā)揮殆盡,在各種場合都圓熟,靈動,灑脫,很符合她眼里真正藝術家的氣質。她以為四周到處都是被文明過分文明化了的衰人,他的畫里未曾泯滅的人類遠古的粗曠之氣,還有與神明相通的靈性。而這一切,正是她內心所深深需要的。

 

  在女老板的得力贊助經營下,松澤果然就大獲成功且聲名遠揚。而她則以畫推人,認為理所當然人如其畫,畫如其人,她便因此而愛上了自己的經營品。

 

  兩個身體持久的緊張讓他們都有些承受不住。枝子在男人松澤的目光里已經汗流浹背。假如還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卻還要這樣無謂地僵持下去,枝子的細腰簡直就要繃斷了。她不停地用眼角余光掃射著身旁男人,臉蛋兒燒得厲害,肢體以一種柔和的弧度微微向他傾斜過去,那種身段中分明表示著一絲絲鼓勵、期盼和猶豫不決。男人在承受溫軟的肉體傾斜過來的彎度同時也同樣是猶疑不定、優(yōu)柔寡斷。他的身體不易察覺地晃了兩晃,終于什么也沒有能夠做得出來。

 

  就這樣又沉默了一會兒,枝子的手指在水盆里游動時漫不經心地挑起“嘩嘩”的水聲,聽起來略微顯出了一點煩躁,過分的緊張和猶疑終于把松澤自己調情的興致破壞了,松澤說了一句:“我去布置餐桌。”借機急忙把自己從廚房打發(fā)開。

 

  枝子的身體這才有空隙松弛下來。她抬起胳膊時悄悄抹了一把頭上的細汗,松澤到廳里丁零當啷地去拿碗筷、擺酒,布置餐桌。餐桌就由一個矮腳茶幾臨時串演。畫家的客廳里一切當然都不正規(guī),幾個繡著花兒的軟墊子散亂地扔在手工繪繡的波斯地毯上,床鋪比正常人的矮去半截,只由一層席夢思墊子鋪在地上充當,靠墻的一圈轉角水牛皮沙發(fā)無比寬大,舒適,倒仿佛畫家的一切日常活動都要依靠在沙發(fā)里展開似的。

 

  松澤把枝子買來的油蜜蜜的生日蛋糕擺在桌子中央。巧克力奶油在燈下沁出濃濃的甜色,樣子極其誘人。松澤盯著蛋糕上的奶油想了幾想,終究也沒想出個子丑寅卯來,到現在為止他的另一股情緒并沒有得到完全的調動,行動中仍舊有一些慣常與枝子交往時候的應酬色彩。“另一股情緒”當然就是他每每見到來為他獻身的崇拜藝術的女孩子時的,那種身體內部的驟然啟動,那種非要把一個回合進行到底時的狂亂和野性。說來也怪,他這樣野氣狂生的時候,竟然沒有一次是不得逞的。

 

  可現在他的身體里卻分明缺乏這種感覺。怎么回事?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松澤暗暗為自己的身體擔憂。他并不明了,一旦有了身份和功利的意念,一切就都不好玩了,連一點點肉體的沖動都不容易發(fā)生。松澤坐下來開啟酒瓶,同時也散漫地回眼向廚房里打量了一眼。玻璃廚門內的枝子似乎也已料到自己的身影會牽動男人的目光,于是,彎腰投臂的動作都盡力跟他欣賞的趣味相暗合,不慌不忙,舒緩有致。光與影當中枝子的柔媚影像,正跟廚房的輪廓形成一個妥帖的默契。那一道剪影仿佛是在說:我跟這個廚房是多么魚水交融啊!廚房因了我這樣一個女人才變得生動起來啊!

 

  而松澤眼睛里卻始終是莫衷一是的虛無。

 

  太陽這時已經完全落下去了。晚霞收起她最后一輪艷麗,漸漸沉沒于幽暗之中。夜的幕布開啟,一切的人與物轉眼之間變得朦朧。灶臺上的累累成果現在轉移到了餐桌上,香氣淋漓,色澤也眩目。緊張和等待了大半晌的松澤這會兒真感到體能被消耗得夠嗆,確實需要補充營養(yǎng)了,可饑餓之后見到琳瑯滿目的這么一大桌子,卻又有了幾分惴惴和惶惶,愈發(fā)不知嘴從哪里下比較合適。抬眼再望枝子,枝子這會兒已經面目一新地端坐在他對面,脈脈含情地抬頭凝望他。忙完了廚房里活計的枝子沒忘了到衛(wèi)生間里隆重地整修了一下自己,她在眼圈周圍細心加過了眼影,這樣眼中就愈發(fā)布滿深情,唇線也用唇筆淡描素抹過。腮影要不要打上橘紅呢?枝子思忖了一下,最后決定放棄。等到進入接吻的實質性階段時,滿腮滿臉的廝磨,粉影多了容易弄成一團花臉。臉部修飾完畢,然后枝子又從手提袋里拿出一套真絲晚裝,換下了身上一進門來時穿的果綠色白領麗人套服。套服太呆板,僵硬,笨手笨腳,不大使人容易介入,而絲綢可就相對質感,也簡捷輕快得多了。這些都是為今晚的愛情特地準備的。雖然繁瑣,但在她滿心都是甜蜜憧憬之時,也并不覺得有什么費周折。

 

  再從房里出來時,枝子就已經是黑色真絲長裙飄逸,身體上最值得稱贊的部位——修長的脖頸和光潔的臂膊全都從領口和袖口裸露出來,它們在燈下泛起象牙色的皮膚光澤,而沒有裸露出來的部位正包裹在真絲綢的內部炫耀著它們的初始神秘,誘惑著藝術家修長的手指去一點一點開啟。

 

  松澤再怎么上不來情緒,也還是不免為枝子的這一身裝扮眼皮跳了幾跳。飽覽美景而后再將其飽嘗,本來就是他作為畫家的特長。這時的松澤他趕忙表示驚艷,表情夸張地一手扶杯,一手將握著倒酒的瓶子停在半空,眼含贊許地盯住枝子,仿佛喃喃自語地說:“唔,我的上帝!真漂亮,你真漂亮!”

 

  枝子有些激動,又不好意思流露,只很含蓄地說:“謝謝。”說完便用眼光四下里斜了一下,思忖著自己該落座哪兒,松澤正很舒服地陷落在沙發(fā)里,把住了桌子的一方。枝子此刻也很想陷到沙發(fā)里去坐,跟松澤并排緊挨著……那樣就比較方便了,枝子臉一紅,暗中瞬時一轉念:可那樣是不是顯得自己過分主動了呢?她又把眼光偷偷瞟向松澤,可恨松澤那家伙此時并不給她一個在身邊坐下的臺階,他若是能拍拍身邊的席位,再半開玩笑半正經他說上一句:“此處正虛位以待。”那么她也就順水推舟地坐下來了,可現在他除了假裝驚艷,別的一點表示都不呈現,害得她只好溜溜地錯過他的身邊,繞到對面去,隔著一張桌子,帶著好大的失望裝出款款落座。畢竟,在一切沒正式開始之前,她不愿意將身份失得太輕率。

 

  紅葡萄酒在高腳杯子里幽幽地泛情。頂燈、壁燈、落地燈都被男主人一盞一盞地熄掉,只留下燭臺上幾支紅紅的蠟燭閃爍。隱藏進棚頂四角的音箱放送出柔柔的軟歌。那是一種從異腔送出來的哼唱,綿綿無骨地含在一管薩克斯里頭。枝子姿態(tài)軟軟地給松澤一小塊一小塊切了生日蛋糕,將帶有粉紅色玫瑰花的那塊兒送進了他的碟子,而自己只留一枚嫩綠色的奶油葉子,祝福的話語一說就落入了俗套,遠沒有喝酒更能展示出新意,枝子和松澤倆人就頻頻地碰杯,你一杯,我一杯,你再敬我一杯,我再還你一杯??醇軇莺孟穸家尚陌炎约汗嘧?。

 

  其實枝子才沒想把自己灌醉,她只想借酒壯膽,把自己灌出幾分將過程進行到底的勇氣來。松澤暫時還沒有想到那么多,他一邊不辜負枝子的手藝,大快朵頤,一邊還要騰出嘴,抽空把枝子的手藝表揚,一些稱贊的話語落到枝子的耳垂兒上便款款粘住了,濕乎乎的受用動聽。而枝子手中的筷子卻難得一動,一來是廚師從來就吃不下經自己手做出的美味佳肴,二來嘛,枝子的心思也完全不在這上頭。枝子的眼睛在酒的滋潤下,水汪汪,直勾勾的,幾乎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對面的松澤,定定地瞧著他咀嚼時腮幫肌肉的漂亮泛動看著他對女人說贊美話的時候口吐蓮花,滿頭的藝術家長發(fā)一甩一甩的,還有他四十多歲男人刮得鐵青的有力的下巴,枝子真是看得又憐又愛,臉蛋兒燒得要起火,連眼珠兒都噼里啪啦的要冒出火星子來。

 

  這個時候的枝子就有些恨,有些愛,有些無奈,有些牙根兒發(fā)癢。她就只好又恨又無奈地猛往自己嗓子眼里灌酒,不知道松澤對她是怎么感覺的,反正,是直到了這會兒他還沒有動作。她想他至少應該是提議跳舞,或者是提議做點別的,發(fā)揮出這種場合他慣用的技巧和手段,他還要讓我怎么樣呢?枝子想。該做的我都做了,我再也越不過我這個年紀的矜持和自尊。她想自己無法保持長久期待狀態(tài),得不到滿足期待是持續(xù)不下去的。

 

  枝子就愈發(fā)獨飲自斟,把自己喝得眼神和身態(tài)都淚汪汪的。

 

  松澤沒邊沒沿搖頭晃腦夸贊了半天,稍一停頓下來時,才發(fā)覺耳朵里卻只聽見自己的話音,對面枝子連一點回聲都沒有,他趕忙伸手去給枝子斟酒,借這工夫用心往她臉上覷了一眼。卻見枝子那里,正在拼命用她的眼神織網。枝子的眼神都快要不行了,溫軟粘稠,密密匝匝來來回回纏繞在他身上,直把他鎖困在情意里頭,只要他一挨上,就休想再掙得脫。松澤的心一軟,身體一晃,酒就有點對不準杯子口,“噗”的一下,一大半都灑到了酒杯外頭。

 

  枝子端起順著杯沿兒滴的酒,搖搖晃晃起身,說:“來,我們?yōu)榻褚雇砀杀?rdquo;

 

  松澤說:“好,為今晚干杯。”

 

  沒等松澤的杯子遞過去,枝子的杯子卻直伸過來,搖搖欲墜地往他的酒杯上碰。但卻因為目標不準,杯子直探向他的懷中而來。松澤下意識伸手一擋,“噗”,一杯酒碰灑,全灑在他的T恤和褲子上。

 

  枝子慌忙說聲:“對不起,對不起。”松澤說:“沒關系,沒關系。"說完回身要找東西去擦。枝子忙說:“我來,我來。”說著就晃晃地伸手把他攔住,又晃晃地起身,慢慢蹩到廚房里,找來抹布和紙巾,欲替他擦拭身上的酒滴。她從廚房徑直過到他的身旁,倚在沙發(fā)上,不等他客氣拒絕,曲下身,半蹲半跪倚下去,伸手替他在褲子上擦。他就姿勢艱難地曲在沙發(fā)上承受著,她現在已經跟他靠得這樣近了,她的頭發(fā)已經刮著了他的下巴,他們的身體也幾乎完全要貼上,她已經聞到了他身上的體香和酒香。她這時在半暈半醒的腦子里劃過一瞬間的遲疑和恍懈:要不要就勢投到他的懷里去?

 

  但是就在她這樣稍一遲疑的時候,那個可以自然而然投懷送抱的兩秒鐘已倏忽而過。過了這個時間差,再想要投入進去就顯得生硬,扭曲,動作之間的銜接就不緊密、不準確。

 

  戀愛真是不可以用腦子的,只聽憑本能去行動就行了。她想,戀愛的時候腦子真是多余啊。她想。她這樣想著的時候心里邊說不出有多么的沮喪,沮喪得簡直就要流出眼淚來了。

 

  還好,就在這當口,一雙熱乎乎的大手終于伸了出來,溫情地順勢將她攬了過去。再不將她攬過去,可就真有些說不過去了,松澤想。松澤就這樣做了一個順水人情,順勢攬過了枝子的腰,讓她靠在他身上。枝子聽到了男人有力的心跳。她將頭緊緊貼在他前胸上,閉著眼,兩行委屈的淚水順著眼縫悄悄流出了一點,但她沒有顧得上去擦。她的身子這會兒全軟了,軟得一塌糊涂,什么也動不了。直到這會兒她被男人摟進懷里,這才覺得所有的骨頭立刻都酥化,所有矜持的鎧甲也都立即崩塌。這會兒她想,她只想,我愛這個男人,我愛。跟我愛的男人在一起,這就行了。行了。

 

  男人摟著一個沒有骨頭的酥軟肉體,自身也不免迅速膨脹,酒和本能混雜在一塊兒,熱辣辣地開始發(fā)酵啟動。他用力抬起緊貼在他胸口的臉,急速地將嘴唇湊了上去。她那滑得像緞子一樣的皮膚,嘴唇在哪兒也站不住腳。他忽然覺得有點咸,稍稍睜眼,推開了一點一看,女人流淚了,淚水順著鼻梁兩側往下流。他忽然受了莫名的感動,重新將嘴唇貼上去,從眼睛一點一點地往下滑,先是吃于了她的淚,然后將吻落實到她的嘴唇。開始她還有幾分矜持,昏昏之中還知道把嘴唇結成一條線,不給他以進去的機會。男人見狀手段更加老道,一邊吻著,托在她后背上的手還在不停地撫摸,一直撫到她在他手掌里馬上就要癱成一汪水。男人見火候已到,這才緩緩將她抱到沙發(fā)上,伸出滿是觸角的舌頭,用力壓摩觸探上去。果然,女人一雙滾燙的紅唇,立刻蚌一樣張開,她不假思索,一口貪婪吸住了他的舌頭。

 

  男人立刻就被人辣辣地舔了進去,任憑怎樣也抽脫不出來。這時他才曉得了她這一吸的厲害,不是溫熱,不是柔軟,而是一股狠勁,一股不要命的勁,真是恨不能把他的整個生命都吸吮下去,恨不能立即吊在他這棵樹上搖晃死。男人領受不住,慌忙將身體稍微挪開,用力搖動出舌頭,只剩舌尖在她的口里到處觸碰,毛茸耷撩拔,卻不敢在一處固定,不再敢讓她有踏實吸附的感覺。

 

  這樣在肉體上用力調度她的同時,男人腦子里還在先驚后怕地想,不得了,真不得了,這個女人,不要命的女人,簡直要把我玩死了。松澤他曾跟無數個女人玩過這種把戲,十分知道吻與吻之間的區(qū)別,些微的差異都逃不過他舌尖上敏銳的觸覺。好玩好散的那些女人真是沒有這個樣子接吻的。她們吻得非常輕飄,愉悅,吻得靖蜒點水,心猿意馬,風過水面打個唿哨就走了,接吻通常都是向床上靠擾的過門兒小調。她們哪能像現在這個女人一樣玩得沉重,死命,執(zhí)意,奮不顧身,吊在他的舌頭上,拼命想把他抓牢貼緊,生怕他跑掉了一般。他忽然間心中一動:莫非她是很認真,真的是跟他動了真情?她今天的表現,好像有點不大對勁啊!她為他所做的一切,她的所有廚房語言,好像都在向他示意:她愿意做他這個廚房的女主人,她是做他這個房間女主人的最好人選……

 

  一意識到這里,男人火燒著的身體忽然就打了一個激靈,熱度瞬間就冷了下來。原來女人是認真了。這會兒他忽然明白了女人今天不是來玩的,女人今天是來認真的。女人今天來的目的性非常明確。她想要的是結果。她可不光光玩的是情調,而是想要一個實實在在的結果。從她的接吻態(tài)勢上他已經就品味出來了。她的那些廚房用語的艱苦卓絕,無不在表明著一個實實在在真的心跡,直到這會兒他才把她破譯開來。

 

  男人突然間感到懊喪。男人的這份懊喪一下子就灌滿了他自己的周身,讓他剛剛膨脹起來的身體很快就軟化了。真不好玩,實在是不好玩。他能領受假意,卻要拒絕真情。他不愿意有負擔。在這個人人都趨功近利的時代,誰還想著給自己上套,給自己找負擔?尤其是對于他一個藝術家來說,更不愿有任何形式的羈絆。家庭責任也好,社會義務也罷,能躲的就躲,能逃的就逃,能推脫的就推脫。他松澤賣畫的稅單,都是被逼無奈被稅務部門找上門來才交的。他難道還會在他事業(yè)最火爆的時候,去選擇接受她,會把一個女人當老婆娶到屋子里來養(yǎng)嗎?那樣的話他的自由和無羈還怎么體現?

 

  誰說女人只是情感動物,比男人缺乏理性呢?女人一旦目的起來,比男人一點也不差,也不遜色。關鍵是她選錯了人,挑錯了對象。藝術家松澤他一點都不想有什么負擔,一點都不想去對別人負責。白玩可以,動真格的卻不行。她想依賴上他??伤皇莻€愿意被依賴上的人。他不愿意有負擔。男人跟女人的想法不一樣,從根本上就不一樣。若說假意嘛,他可是隨便得多了,還挺自在安全挺幸福的;若論真情的話,他畫家松澤除了對他自己,對他自己的名和利以外,就再也沒對誰真情過。他不怕玩,他就怕認真,以假對假的玩,玩得心情愉快,彼此沒有負擔,同時毫無顧忌。以真對假地玩,那就沒法子玩了。以真對真就更不能玩了。

 

  但是他又不能淬然把這一場游戲結束,裝作冷冰冰地拒絕。得罪一位對他有用的女出資人,怎么說也劃不來。況且他一貫以憐香惜玉著稱,在一位風姿綽約的女人面前也不能顯得太缺乏風度。再說,跟一個漂亮女人做一場稍微有一點危險的游戲,有什么不好?在懸崖邊上玩,才會來得過痛,比平常有刺激。再怎么說,他也不至于被她逼迫成婚吧?

 

  等到漫長的擁吻過去,女人感到心力衰竭,停止吸吮睜開眼睛時,見男人卻口里噙眷她的雙唇在注視她,兩個人的臉離得這樣近,以至于一瞬間都在彼此的眼里變形。女人感到不好意思,急急避開他的打量,低下頭,將臉埋在他的胸里。男人就像理順一條小狗一樣撫摸揉搓著她的后背和頭發(fā)。她也就順勢連人帶衣服鉆進他的懷里做小狗依人狀。她閉上眼睛,默默享受著吻后余暈,覺得這心情總算有了著落,愛情也有了著落。對女人枝子來說,能夠進行到這一步是多么的不容易,不容易啊!她卻哪里有暇猜想,這樣的逢場作戲,男人松澤他究竟經歷了多少。作為一個男性藝術家,他跟周圍那些崇拜他的女人濫情濫得簡直都快要濫不起來了。

 

  沉浸在自己一廂情愿愛情中的女人枝子并沒心思去猜想這些。沉浸在不惑愛情中的女人可真是了不得。女人熱情似火,稍微給她一點暗示就可以撲上來,又啃又咬,真正像只發(fā)情的貓。男人沉著應付,以手指的圓熟技巧來對抗她的目的性,饒有興味地應付著這場追逐。一旦明曉了女人的目的性,男人的身體立即褪了激情,但他的另一份興致卻被點燃起來?,F在他雖然置身其中,但卻又像抽身其外一樣觀看著一場情戲的上演,有點像一個把持全局的導演在陪練一個女演員。他已將她的真情當作了好玩的事情。他還很有興致再看一看,再陪練陪練。他發(fā)現自己倒也是很能進入角色嘛!

 

  男人松澤暗中就很有些為自己得意。

 

  而女人干嬌百媚,女人此刻正淪陷在激情里不能自拔。女人的臉蛋已經燃出了大火,非要把他和她自己焚成灰燼不可。女人將紅葡萄酒跟他一口一口嘴對著嘴含喝。女人偎在他的懷里,將紫紅的蛇果攔腰橫切,又在每一半邊上都細細刻出鋸齒型的牙邊,然后倆人像小老鼠般將鋸齒牙邊一點一點地啃嚙,咬到最后就是嘴唇跟嘴唇的會合,兩片肉體貼在一起狂吻熱舔。女人的一切小把戲松澤都來者不拒,含情承受。但是他從不主動往下探索,他的手只是隔著衣服揉捏著她,然后再摩挲在她的細腰上,盡情挑逗撩撥,接著他就停滯不前,決不打探她那開叉很高的綢裙里面的內容,就仿佛他是真正的謙謙君子似的。

 

  這樣女人就不知是什么意思。她頻頻地發(fā)動卻得不到最終結果,女人簡直都快要對自己失去最后的信心。難道是自己的魅力不夠嗎?女人在焦灼之中困乏地想,只要他一暗示,一有要求,她就會給他的,毫無保留地全部給他。她太想對這場愛情有一個切切實實的體認,太想要一個他和她定情的深入紀念,但是男人卻偏偏就不予以滿足,讓她更百倍地煎熬和難受。情急之中她就更主動,更狂烈,更以絲綢的質感攀附纏繞在他身上,讓他動作松懈不得。他也就緊緊用嘴唇將她的唇吻膠住,手掌忙不迭地將她身姿把玩戲耍,極其愉快地觀察著她表情的每一點變化,就像一個銜笛起舞的印度耍蛇者。

 

  這樣玩著鬧著,幾個大起大落下去,不知不覺,夜已經深了,當女人又一次滾倒在他的懷中,沉醉于他中音共鳴區(qū)的聲情并茂時,卻聽得他咬著她的耳垂,以一種濕漉漉的舌音在耳邊叮嚀:“寶貝,你看,已經兩點鐘了。我該送你回去了!”

 

  女人一愣,像沒聽清似的,手臂從他脖子上掉下來,呆呆地仰起臉來看著他,兩只盈滿秋水的大眼睛里露出迷茫。回去?什么回去?為什么要回去?他這是什么意思?是在下逐客令嗎?

 

  女人的思緒半天沒有回過神兒來。她的自尊與自信受了格外的打擊。這是怎么回子事?難道這個樣子就算完了?他這個態(tài)度表明的是什么?

 

  可是她能說不走嗎?她能說主動要求留下來過夜嗎?那樣她成什么了?

 

  男人卻根本不顧女人情緒的空頓,不由分說,起身離開她去衣櫥里取外衣。男人的這一動作果斷,堅決,不容置疑,不容商量,仿佛在用他的形體語言在提示她:他并無意于接納她。他已經玩夠了,不想再繼續(xù)玩下去。他對她已經夠負責的了,耐心陪了她一個晚上,且還讓她囫圇的樣子,井沒有說對她始亂終棄或者多做別的什么。

 

  女人看著眼前的一切,巨大的失落和自尊,讓她的胸脯急連起伏著,面部表情劇烈扭曲,半句話竟也說不出來。但也就是那么簡單的一剎那,她就立刻止住痙孿著的眼底肌肉,突然變得滿臉盈笑,用手指撩了撩額前的長發(fā),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極其大度極其平靜他說:“好吧,我先來幫你收拾一下碗筷!"說話的語調,就仿佛她已是情場老手,對于這樣的逢場作戲已經司空見慣,仿佛她真的純粹是為給他過這個生日,為他做一頓生日晚餐而來,并且她還要做得善始善終。

 

  不等男人阻攔,女人便大幅度地行動起來。她的動作幅度很大,有些不正常的難以自抑的夸張,大聲問這個東西該放哪兒下個碟子該放哪兒。她手腳麻利地將所有的東西都歸攏好。然后又進衛(wèi)生間補了補臉上被接吻弄亂的晚妝。接著她表情平靜地出來,順手拎起廚房地上的垃圾袋,對著廚房門口那個看得有些發(fā)怔的男人平靜他說:“走吧。”

 

  樹葉在夜風中嘩嘩響著,冷露給人以無法遮掩的幽涼。枝子不由在風里打了一個寒戰(zhàn)。男人討好地上來,又殷勤地摟了摟她的肩膀,枝子不說話,任他殷勤著,渾身木木的,一點感覺都沒有。進了車里,男人和她并排坐在后座上,車子一開動,他便無限溫存地伸過手,將她摟靠在他的臂膊中。枝子不拒絕,也不回應,仍舊是麻木的,任他這樣毫無意義地摟著。此時她才覺得一切都變得毫無意義。

 

  車子悄無聲息地在暗夜里滑行,滑得輕飄而又滯重,偶爾能見前面的車尾燈劃出幾抹窒息人的暗紅。夜是干燥的。夜根本就沒有潮聲。她想。到了小區(qū)的樓門口,女人下車,男人也跟下來,假意跟她擁抱握別,握別完了,男人又返身低頭鉆進出租車,跟著車子往來時的路上走。女人目送著載著他的紅色皇冠在夜幕中一點一點遠去,畢竟,他還不是個壞人,她這樣想,她愿意盡量往好的方面想。畢竟他還是有責任感的。哪怕這責任感只是在他最后護送她回家的這短短的一程。短短一程中的呵護和溫暖,也足夠她憑吊一生。

 

  夜風猛勁地從樓門口吹了過來。女人的頭發(fā)又亂了,幾絲長發(fā)貼到臉上來,遮住了她的雙眼。她抬手將發(fā)梢掠向腦后,無意間手指觸到了臉上潮乎乎的東西。她轉回身,扭亮了樓道里的廊燈,準備快速上樓。剛一抬腳,一大包東西碰著了她的腿。她低頭一看,原來是廚房里的那一袋垃圾。直到現在她還把它緊緊地提在手里。

 

  眼淚,這時才順著她的腮幫,無比洶涌地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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