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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人

來源:草白   時間 : 2018-0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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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麗被她爸爸從學校領回家的那天,我正在河邊玩。那是春天的午后,光線艷麗,萬物懨懨欲睡。

  我從楝樹下走到奶奶家。房子外面很亮,里面卻一片昏暗。海麗生病的消息,便是由那昏暗房子里居住的人傳遞給我。那聲音所傳遞的更像是某種污穢不明、讓人尷尬的東西,而不是關于一個人生病的事實。

  當一個人患了牙疼病,或者重傷風,他們用的就不是這種語氣。

  消息傳遞者左手蜷曲,右手支在下巴上,動作相當瀟灑——我奶奶站在灶臺前,像個男人那樣嫻熟地吞吐煙圈。

  我已經跟他們講過了,海麗用過的碗,不能給海武用。吃飯的碗,要分開。筷子當然也要分開。都是要分開的。不這樣做,不行。你聽我講啊……奶奶在筷子與碗上既表現出了態(tài)度,也顯示出了“博學”。那是我第一次聽到“細菌”這個詞被諱莫如深地提及,好像那個蠕動的東西正在海麗的碗和筷子上爬行,試圖越過邊界,爬到別人的碗和筷子上。

  我的堂姐海麗休學回家來了,家里卻比往常還要安靜。她躲在閣樓上,生病沒有使得她臉色變差,卻讓她變得格外安靜,好像這世界上根本就沒有她,她要躲起來,病是躲不掉了,她要躲的是人。

  我隱約知道海麗生的是什么病——可生那種病的人,皮膚和眼珠子都會變黃,比橘子皮還要黃,人會越來越沒有力氣,可海麗并沒有。至少并不明顯。或許,她馬上就會變成那樣。誰知道呢。

  他們開始說海麗媽媽的不是,從山上嫁到這個村子里,那個家肯定很窮,很臟,據說羊和人都睡在一個屋子里,人身上有羊的味,剛來的時候海麗媽媽身上就有一股子羊膻味。他們說著說著就說到了海麗的舅舅,一個牧羊的年輕人,穿著破衣爛衫,有一只眼睛還是歪著的,每天除了放羊,就是站在山坡上唱歌。親戚們早就懷疑他的智商有問題,要不然一個正常人怎么能忍受那種生活。

  ——海麗長得像她媽媽,眼睛特別像,大眼睛,雙眼皮,雙得有些過分。用我奶奶的話說,山上那戶人家,全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不過,海麗的眼睛是好看的。連奶奶也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毫不夸張地說,海麗是我們家這些小孩中長得最好看的一個。

  現在,奶奶的語氣變了。她不那樣說了。她說,一個人長什么樣不重要,關鍵是她的心。有什么樣的心,就會有什么樣的未來。

  ——我知道奶奶想說什么。

  我很想和海麗玩,找她說話,說和從前一樣的話。那時候,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沒有人在乎碗和筷子的事?,F在,海麗不像是生病了,更像是掉進一個冰窟窿里。人們圍在她邊上。

  一個聲音說,哦,我們得關心一下那個人。另一個聲音隨即提醒道:可我們也不能與她靠得太近。

  在那些人的腦海里,他們躲避的好像不是一個具體的人,而是某種看不見、卻始終保持著活躍度的東西,好像那種叫病菌的東西,隨時可能會在自己身上駐留,復制出不可預測的災難。

  海麗自從躲到閣樓上后,就顯示出了主動將自己隔絕人群的勇氣。她不讓我們看見她,以那種“眼光”看她。

  黃昏的時候,海麗的媽媽在屋子里煎煮中藥。藥草濃郁的氣味從那個屋子的窗戶里散逸出來,在楝樹和梨樹之間盤旋,跑到裸石橫陳的河灘上,好幾天過去,一些角落里還殘留著那種氣味。

  人們能想象那種氣味,特別是當遠遠地看到潑于道旁的藥渣,黑色、模糊、干巴的質地,便有一種不好的對污穢事物的暗示隨之浮上腦海。

  有一天傍晚,我在那條那時還未被污染的溪邊行走,忽然渾身倦怠得邁不開步子。一種即將病倒的感覺突如其來。我隱隱感到有一天,自己也會遭遇和海麗一樣的噩運。我會生病,生一種莫名其妙的病,沒有一家醫(yī)院能治好這種病。要是我今天疏遠海麗,等那一天到來的時候,他們也會疏遠我。

  我不知道該和海麗說什么,說坡地上的枇杷都成熟了,我們去摘枇杷吧;或者,陳老師家的梔子花開了,要不要去看?所有這些都會讓她想到自己身為病人的事實,那是一種無可更改的事實。我當然可以裝出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的樣子,但那只會欲蓋彌彰。

  那個下雨天,奶奶遞給我兩枚雞蛋,說,給海麗送去吧。它們剛從母雞的身體里誕下,轉移到我手心里的時候還有些溫熱。我把它們一左一右握在手心里,怕握緊了會碎掉,如果輕了,極有可能掉在地上,當然這兩件事情都沒有發(fā)生。

  海麗在房間里看書。雨天昏暗的光線下,她側身坐在床邊,面對著墻,好像不是在閱讀,而是在進行某項隱秘的活動。那種坐姿使得她無法直接看見我的進入,所以直到我走到她身邊,她仍保持著那微微僵硬的坐姿,眼睛離書本的距離很近,鼻尖幾乎觸到書頁上了。

  我叫了她的名字。她轉過身來,望了我一眼,努了努嘴巴,示意我隨便坐,同時,目光迅速收回,回到書本上。那兩枚雞蛋還握在我的手心里,此刻處理它們成了難題,我不能告訴海麗是奶奶讓我把雞蛋送來給她增補營養(yǎng),因為她是一個病人——此時此刻,我不但不能提醒她是個病人的事實,還不能對她有一點點的輕視。

  她現在的身份是個讀者,這個新鮮的身份讓她感到滿足,以此顯示她與我是平等的,甚至比我略勝一籌。她在讀書,沉浸在一個遙遠的書本的世界里,里面應有盡有,顯然那是一個無比美好的世界。

  海麗肯定瞥見了我手中的雞蛋,一個人手心里是否握著雞蛋是顯而易見的,那種別扭的神態(tài)、動作,是一眼就可以看出的。房間里不時響起單調而斷續(xù)的翻書聲,書本成了海麗的掩體,讓她安全地躲藏其中,理所當然地忽略掉雞蛋和我的存在。

  有時候,當我坐在整潔明亮的教室里,便會猜測閣樓上的海麗到底在做什么,當她孤獨一人的時候,那些書就不會有那么大的作用了。她已經好久沒去上學了,她能不能順利返回課堂都不一定。不時地,她會收到一些信。郵遞員把鼓鼓囊囊的牛皮信封扔進她家院子里。在信里,那些富有同情心的男女同學和她分享新上映的電影,或者大段大段地摘抄某篇文章里勵志的話——但那些話與她作為病人的身份毫無關系,沒有人會去提醒她這個事實。

  最終,海麗還是變瘦了,臉色蒼白,隱隱地有些泛青灰。黃昏的時候,她低頭往河邊走,身形單薄,看人的時候先是瞇著眼,轉而微微一笑,笑容倏爾收起。在這一起一收中,某種顯而易見的病容隱秘而固執(zhí)地浮現于她的臉龐,漸漸定格成勢。

  疾病把她與周圍的世界隔開了,這種疏離狀態(tài)所造成的結果是,她把自己完全地陷進孤獨里。她看上去并沒有那么傷感,即使有,也是輕微的,并能起到很好的自我保護作用??梢哉f,疾病讓她變得與眾不同,成為與我們都不一樣的人。

  有一次,她從后山挖來一些春蘭,興致勃勃地跑去向陳老師討教侍花之道,也有人說她并沒有去敲陳老師家的門,中途返回了。

  后來,那些春蘭變成枯萎的柴草,被海麗媽媽塞進灶膛里燒掉了。

  半年之后,海麗去上學了。寄宿制高中。學校將她專門安排在一間宿舍里,那里面住著的都是和她一樣的人,臉色灰暗的人,吃飯的時候默不作聲的人,長跑的時候氣喘吁吁的人。那是一些病人,他們住的房間是病房,健康人繞道而走。

  讀完一學期,海麗就帶著被褥、衣物回家來了。

  她去塑料廠做工,穿廠服,戴廠帽。藏藍色棉布衣服,翻領,圓形黑色紐扣。洗得干干凈凈。盡管是三班倒,她的臉色倒比從前好很多,工廠生活沒有讓她變得倦怠憔悴,病體不支。像上學時一樣,她按時上下班,歇班的時候也出去玩,和廠里的同事玩。

  有一年五月末,我?guī)е聦W校里結交的新同學回家吃枇杷。我們吃著不算太甜的枇杷,議論著即將來臨的階段性測驗,即使玩樂也很難完全放松心情。隔壁院子里,一片歡聲笑語,海麗和她的同事們在一起。有一個年輕男孩甚至爬到楝樹上,垂蕩著雙腿,朝他們那群人的頭頂上扔楝果。

  他們看上去很快活,要比我們這些被作業(yè)和考試折磨的人快活得多。這是休息日,他們準備去爬后山,到山上去野炊。食物炊具都已經準備好了。男男女女,語笑晏晏,一路簇擁著往后山的方向走去。此時的海麗已是一頭飄逸的短發(fā),笑容燦爛,比任何時候都要有活力。

  ——他們根本不知道她曾經生過那種病,或許那些病毒此刻還在她的體內復制,但已經無人關注此事。從學校大門出來后,海麗便把自己與過去的時間斬斷,她的身體狀況既已不成為如今生活的障礙,就變得不再重要。很多時候,不是疾病本身讓她成為病人,而是周圍環(huán)境對一個身體的關注和期許,把人推向此種境地。

  那些新朋友既不知道她曾經的病者身份,更不知道碗與筷子的事。他們看上去很放松,很隨意,好像對什么事情都不會過分在意。他們過早終止學業(yè),選擇艱辛的人生之路,并坦然受之,實則與海麗同病相憐。

  海麗在新集體里不斷發(fā)展自己,不斷地以新形象示人,我由先前的詫異、茫然,到最后慢慢接受下來。

  有一個場景至今仍在我的腦海里浮現。那天,海麗和那群人在曬谷場上打羽毛球。我不知道他們是一起去山上野炊的那群人,還是新?lián)Q了一批。他們有一種生活在當下的歡樂,無論是勞動還是娛樂,都是可以無限沉醉其中的。那只羽毛做的球在兩個女孩的頭頂上空不間斷地來回,很長時間內都沒有掉下來,好像在這兩個人的身體之間存在著一種張力,一種冥冥之中的聯(lián)系。

  海麗仰著頭,微蹲著身,雙腿分開與肩平,臉和脖子都汗津津的。她無意識地微張著嘴,眼睛死盯著飛翔的球,規(guī)律性地揮動拍子,進入一種完全忘我的境地。在差不多固定的路徑里,那只球機械地來回,有幾次傾斜著低空飛行,差點掉下來,最后卻總能被穩(wěn)穩(wěn)地接住,化險為夷。有七八個人,站在邊上持續(xù)觀望著,不時發(fā)出歡呼聲,好像在學校的體育課上。

  讓我吃驚的不僅是海麗把羽毛球打得那么好,而是她一反之前病怏怏的狀態(tài),忽然煥發(fā)出的身體上的活力。最不和諧的特征存在于同一個人身上,看似不可調和,卻蘊含著內在巨大的合理性,好像世上之事本該如此。

  漸漸地,海麗從我的視野里淡出。學校和工廠既成為彼此觀望世界的窗口,也成了束縛視野的場所,我們在各自的軌跡里運行,一知半解地完成對人生的感悟。學習很辛苦,是一場看不見結果的苦役,很多人在苦苦奮斗多年后依然沒有考取心愛的學校,只能灰溜溜地回家來,加入打工者的行列。我也怕成為其中的一員,多年艱辛終成泡影,還不如一開始就像海麗那樣去找份工作。

  我從父母親人的閃爍其詞中感到前途未卜的壓力,在某些艱難苦熬的時刻也會羨慕起海麗的“塵埃落定”。那時候,海麗不僅工作穩(wěn)定,由三班倒換成了長日班,還和一個家境殷實的男孩談起了朋友。那戶人家對海麗很滿意,三番兩次托人前來提親。也就是那個時期,每逢假期我從學校返回家中,便會遭遇海麗飄忽不定的眼神,那偶然閃現的神情里帶著某種無法慰藉的憂傷,大概是那段病中歲月的殘余吧。

  對即將開啟的美好生活,海麗感到深深的憂慮和不安?,F在回想起來,人的直覺有時候真是驚人地準確。

  記憶中最后一個畫面是海麗坐在門前石凳上,仰望不遠處的山。山體青碧,隨季節(jié)變換更改色調,看似具象地存在,有時候卻讓人看不清。黃昏了,我還站在二樓窗前背誦英語單詞,而樓下院子里,海麗也在那逐漸變暗的夜色里安靜地坐著。遠山朦朧,光影依稀,沒有人前來打擾我們。樹葉像沙子一樣發(fā)出窸窣聲。溪流聲從房屋的后面?zhèn)鱽?,呼啦啦的聲響,比往日更為清晰。這共同擁有的寂靜時刻,讓我感到與海麗之間存在著某種超乎血緣之外的聯(lián)系。

  這之后,所有事情都按部就班地發(fā)生了。我中學畢業(yè),升學,參加工作。海麗結婚,懷孕后從工廠辭職,順利誕下八斤重男嬰,家人對此呵護寵溺到無以復加的地步。一陣繁弦急管之后,噩耗傳來,三歲男孩得了白血病。

  當事人初聞此類消息,總是本能地感到不信,可伴隨淚水的干涸及時間推移,都無一例外地接受了。人們盡可以事后去追蹤尋找各種前因后果,如此,只為了讓自己更容易接受。

  海麗和男孩從親戚的視野里消失。她獨自一人帶著孩子尋醫(yī)問藥,連過年也不回家,從不給人同情和探望的機會。她在電話里告訴親戚們,這樣做是為了減少孩子被病菌感染的機會。顯然,這只是原因之一。熱情的親戚們不甘心,跑到異鄉(xiāng)的醫(yī)院里,要求遠遠地看那個可憐的男孩一眼。據說為了治病,男孩吃下許多激素,已經胖得不成樣子了。

  ——到后來,海麗連電話也不接了。

  有人在菜市場看見她衣著整潔,拎一只杭州籃子,把菜販丟棄的菜葉子往籃子里塞。

  有人在學校門口看見她挽著胖男孩的手,小心翼翼地穿過十字路口,母子倆說說笑笑,看上去非常快樂。

  還有人看見她站在賣氣球的小販面前,那只紅色氣球浮在她的頭頂,一路跟隨著她穿過異鄉(xiāng)的街頭。

  見過的人都說,她的處境并沒有那么糟,甚至并不比同齡人顯老。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那個男孩身上,從不讓別人靠近他。她看上去很坦然,好像一生中最危急的時刻還沒有到來。

  很多年后,爺爺的葬禮上,海麗終于趕回來了。所有親戚都被她懷里的女孩所吸引,大眼睛,粉嘟嘟的小臉,咿咿呀呀地學大人說話,很可愛,那是她的二胎——沒想到海麗居然生了二胎。

  關于生病的男孩,海麗依然閉口不提。哪怕好奇的親戚們一再打聽,她總有辦法把他們的注意力轉移到別的事情上。那個可愛的二胎大概就是因此而生的吧。

  她身上所煥發(fā)出的活力,更像是一種來自復雜狀態(tài)下的應激反應。年復一年,勉為其難地維持著。那一年,海麗三十六歲。男孩也已長成一個只上半天學的初中生。他依然病著。作為一名病人,他被很好地保護起來,不與熟悉的親友見面。親戚們記憶里的他還是得病前的模樣,三歲大的男寶寶,年畫里的人物,完美得讓人驚嘆。

  海麗說,軒軒在家最喜歡看書,每天睡前都要聽故事,長大了肯定成績好。

  軒軒幼兒園里的老師,最喜歡我們家軒軒了。

  ——軒軒就是那個二胎女孩兒。

  可親戚們最想知道的不是軒軒的事。關于那個生病的男孩,他到底怎么樣了?海麗說,他已經上初二了,學校離住的地方近,早就不用她接送了。現在,她要照顧的人是軒軒。

  她把那個女孩兒緊緊地摟在懷里,生怕不翼而飛。

  他們還是想知道那個男孩的情況。人們對一名特殊病人的關注與關心既是空前的,也是畸形的。海麗知道這個。作為一名曾經的病人,她知道該怎么做。

  葬禮結束,海麗就離開了。

  親戚們偶爾聚在一起的時候,會議論那個女孩兒,那是個引子,可其背后的人,那個男孩,他們仍一無所知。

  這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堂姐海麗。我對她的了解并不比對一個陌生人更多。

  她是親戚中第一個主動搬到城里生活的人。這么多年過去,我對生活在陌生人中間這個事實也產生了莫名的好感。人們按照經驗和天性所選擇的生活,可以算得上是一種接近于正確的生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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