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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離

來源:張魯鐳 《北京文學》(精彩閱讀)2018年第7期   時間 : 2018-0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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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后的“巨無霸”防盜門咣當一聲,富西一只手拉著小貨車似的行李箱,另一只手還正了正頭上的棒球帽。一口唾沫飛出去……

  金美麗的二叔二嬸兒到火車站接她,倆人各騎一輛摩托,二叔的摩托上插著小紅旗,二嬸兒的摩托把手上系著紅綢子花。二叔載著行李,二嬸兒載著富西,倆人把摩托騎的突突冒煙。路上有人和他們打招呼,二叔嗓門大,城里來的親戚!還沒等對方看清這親戚的模樣,摩托車已經(jīng)躥出老遠去。

  老茂村是個典型鮮族村落,一進門就脫鞋上炕,二嬸兒很快就忙活出一桌子鮮族家常菜,老大一碗冷面,上面漂著牛肉片和煮蛋。菜全是涼拌,辣白菜、蒲谷英、海帶絲、土豆絲……用刻有圖案的小圓碟子裝著,紅紅綠綠的就像開在餐桌上一朵朵美麗的花。

  二嬸兒瞧見富西白嫩的腳丫上染著紅指甲蓋兒,難怪美麗說你金貴,連腳丫子都保養(yǎng)得這么嫩。她電話里囑咐一定招待好,千萬不能怠慢了她親閨蜜。

  二叔倒上高麗清,來,富同志,嘗嘗自家釀的美酒。叫我富西吧!這段時間少不了過來蹭飯,就和房錢算在一起,給你們添麻煩了!二叔幾口干掉一碗酒,我們老茂村哪兒都好,就是太安靜,連貓和狗都懶得叫一叫。村里人要么在韓國做工,要么在城里開買賣,連小孩子也帶出去上學了,如今就剩我們這群老家伙。

  二嬸兒頗得意,我們這些老家伙都活得好不自在!老茂村傳統(tǒng)好,她用毛巾擦擦手拎起脖子上一串奶白色珍珠項鏈,又指指二叔手腕上的表,這都是姑娘兒子的孝心。富西發(fā)現(xiàn)這兒的人個個面帶紅光體格健碩!二叔二嬸兒五十多歲還騎摩托。二嬸把眉毛文得像毛毛蟲,上下眼線也都文上,在眼角處向上那么一挑,生生把眼睛變成兩尾小魚。吃午飯的工夫,前后來了兩伙人喊他們玩牌!老頭穿戴體面,老太婆描眉畫眼。二叔把冷面繞到筷子上,幾下子解決掉,他心里已經(jīng)長草了。

  二嬸兒把富西送到住處也去鄰居家打牌。富西租住二嬸侄子的房子,侄子一家都在韓國,有兩年沒回來了。富西簡單歸置了東西,剛剛的高麗清這會兒正來勁,腦袋暈暈乎乎的,她夢見自己在田野上追蜻蜓趕小鳥,手里還捧著一個大木桶,一不留神踩在石頭上,只聽咣的一聲,木桶飛出去。富西從床上坐起來,原來是翻身把床頭的水杯打翻在地。多美一個夢,富西閉上眼睛試著再回去,這就有點扯淡了。天色還早,到外面轉(zhuǎn)轉(zhuǎn)去!

  金美麗心心念念的老茂村,房屋多半坐落在依山的平地上。屋頂四面斜坡,都是青瓦白墻??瓷先フ麧嵍蓛簟S械娜思以鹤永锎钪霞?,南瓜絲瓜們正努力著往高處爬,再過些日子,等那些花落了,藤子上便會結(jié)出青的紅的瓜來,富西仿佛看見一個個沉甸甸的瓜在瓜架上悠蕩。逼仄的街巷上沒有瘋跑的孩子,偶爾看見一只母雞帶著一群小雞在草地里覓食,它們不爭不搶,只顧低頭把肚子吃個渾圓。不遠處院門前臥著一條懶洋洋的狗,它朝那群雞翻一下眼皮,知道它們鬧不出什么幺蛾子,干脆不搭理它們。

  富西沿著小路往前走,四周一片青草的芬芳,有光斑從樹丫間射下來,好像落在地上的羽毛,顫顫悠悠的,難怪金美麗把她老家夸成一朵花,真是個優(yōu)哉游哉的地方。

  富西發(fā)現(xiàn)有棵樹從院墻里探出半個身子,上面結(jié)滿了小燈籠似的紅櫻桃!是棵老樹,粗壯得一個人都抱住。富西摘一粒放嘴里,胃里頃刻像掉進一粒水果糖。她左一粒右一粒越吃越愛吃!直到一只母雞來啄腳下那小堆兒櫻桃核,整整一天沒吃水果了。

  她推開院門,櫻桃樹比她想象的還要大,樹冠足足婆娑了半個院子,一個男人正在樹下寫毛筆字,方桌上擺著兩個罐頭瓶,一個盛清水一個盛墨汁,他往報紙上抹字,一抹一串,一抹一串。路過這里剛好看到樹上這么多櫻桃,想買點。為了表示誠意她從背包里掏出一百塊錢。寫字的男人抬起頭一時有點蒙,他沒弄明白院子里怎么忽然冒出個人來?

  富西自我介紹是金二嬸家的親戚!哦,金二嬸家親戚,男人振奮起來,二嬸那冷面是一絕!甜兮兮辣酥酥酸溜溜,我一次能吃一盆。這么著,男人放下筆從窗臺那兒拿過一個塑料袋,把里面的辣椒倒出來,這樣吧,一袋兒櫻桃換一盆冷面!

  有點意思!富西見這人四十左右的光景,瘦高,鼻梁上架著副眼鏡,挺斯文的。他指著樹旁邊的梯子,上去摘,上面的味道更好。

  第二天傍中午,富西去二嬸兒家取昨晚預(yù)訂的冷面。二嬸兒正調(diào)冷面湯。富西順便打聽那個人。詩人,栓子。二叔搶著告訴,滿肚子學問,什么貓狗雞鴨連燒火棍都能寫成詩!嫌城里鬧哄,工作都不要了,回老家寫詩了!二嬸兒講,栓子光知道寫詩,四十大幾的人也沒成個家!你懂個[求]?詩人有詩陪著就能過活,成的什么家!二叔搶白。說起來這栓子還是他家一個遠方侄子,不過他奶奶是漢人。栓子會唱歌會吹口琴,又寫詩又寫毛筆字,幾個櫻桃一杯紅酒能當一頓飯!問問老茂村誰有這本事?栓子人好,回來這幾年,誰家的忙都去幫,還年年給大家寫對聯(lián)!櫻桃也和村里人共享,比他奶奶大方。

  二嬸接話,他奶奶是個小氣鬼,當初為那櫻桃,特意養(yǎng)了一只大狼狗。二嬸兒說著把冷面放在鍋里,冷面湯用小桶裝好,囑咐剩下的放冰箱,明天都夠吃了。

  栓子看見冷面就不寫大字了,他在葡萄架下放上小木桌,直接把鍋里的面分成兩碗。吃飯時富西看見葡萄架那兒用紅繩系著一塊木牌,上面寫著,每一棵樹都有自己的貓頭鷹。她把目光投向櫻桃樹,確定那里并沒站著貓頭鷹!不過她還想摘些櫻桃拿回去,冷面很簡單啦!大不了被二嬸兒他們看成飯桶!

  栓子不吃冷面了,他想讓富西幫工。他從屋里拿出一個大筐,里面裝著好些牛皮紙糊成的小盒,就這樣!他拿一個小盒示范,把櫻桃葉子鋪在下面,櫻桃五串一捆用這紅線扎起來放進去,上面再蓋上葉子,明白了?太容易了,富西樂意干。要拿到集市上賣?不,分給村里人。分給村里人用這么麻煩?那當然,食物不僅要有味覺上的口感,還要有它視覺上的美感!試想想傍晚倚在窗前,把葉子輕輕掀開解下紅線……

  暮色降臨富西走在鄉(xiāng)間小路上,手里捧著她的勞動報酬,十盒系著紅線的櫻桃。她很久沒參加勞動了!身上敷著一層密密的細汗。整個人被漸漸收起的余暉映成銅黃色,富西忽然感覺勞動也是有顏色的,是那種閃閃的帶光澤的顏色。晚上她拿著小盒靠在窗前,栓子說這櫻桃也叫含桃,出自古人的一首什么詩,當時他還念叨幾句,可惜沒記住。她拿一粒櫻桃含在嘴里,想著這時候手里要是捧本書就更好了。

  二嬸兒來送辣白菜,說崔姨女兒寄來一個大包裹,讓富西也過去看看。富西問什么東西。還不知道,反正離不開那些穿穿戴戴的。老茂村的孩子都愿意給家里寄東西,然后老兄弟姐妹一起分分,先到先得。二嬸兒催富西快點,樸叔兒子那次她就去晚了。好東西都讓人給挑走了!白送?哪能白送,給個本錢就是,誰家也不指望這個掙錢。年前老姑娘也寄回來一包,都是大家一起分分。

  崔姨院子里種了好些花,雞冠、秋葵、鳳仙,雖然不是什么名貴品種,卻讓她打理得枝葉繁茂。崔姨小矮個兒,穿一套米色綢緞衣褲,臉上涂著厚厚一層粉,耳朵上掛著黃澄澄的墜子,胳膊上挎著玉鐲。左手兩個金戒指,右手兩個金戒指。她正用鐵壺給花澆水,讓二嬸兒她們先進屋去。屋里干凈得像拿水沖過,尤其那個棗紅色大板柜,被太陽光照得仿佛鍍上一層金釉,上面擺著好些瓶瓶罐罐。崔姨就喜歡收集這些東西,二嬸兒一指,那個大圓肚瓶子要上萬塊呢!崔姨就一個人吧。你怎么知道?猜的??刹?,老伴走了幾年了,女兒在韓國做生意。

  崔姨進屋從里間拖出個大紙箱,二嬸在里面翻翻揀揀挑了一雙圓口軟底皮鞋。上次那雙讓老鄭得了,我家二叔眼熱了好一陣!崔姨笑,這回二叔該滿意了。富西悄悄問多少錢?二嬸用手比出一個八。八十?八百。二嬸兒順手把鞋子擰出一個圓兒,看看里外全皮,連鞋底兒都是軟的。富西知道這樣的價錢即便城里那些離退休的老爹老媽也舍不得。

  二嬸兒又挑了兩件花襯衫,一個白底藍花,一個黑底紅花,她比在身上讓富西拿主意。兩個都亮堂,富西也不確定。二嬸兒爽快決定兩件都留下。她從包里拿出一沓紅票子遞過去,崔姨數(shù)都不數(shù)放進抽屜。陸陸續(xù)續(xù)來的人不一會兒就把紙箱掏空了。富西選了雙鑲著花邊的拖鞋。新衣穿在身上,新鞋蹬在腳上,新花別在頭上!你碰碰我的,我捏捏你的。大家對這些新物件又喜歡又滿意!于是就思念起遠方的兒女們。

  那可是一群又孝心又努力的好兒郎!做辣白菜的開狗肉館的開美容院的倒服裝鞋帽的當小三做二奶的!有家閨女給韓國人做小,前邊整整生了七個仙女,為得一兒子又在籌劃老八。他們在各自的崗位上都那么兢兢業(yè)業(yè),他們堅信只要付出努力就會有不錯的回報。

  兒女們讓自己的爹娘生活得特別有勁頭!老人們不在乎地里的收成,也不算計雞鴨鵝肚子里有幾個蛋。他們把菜園侍弄得像花園,把雞鴨喂得像寵物,這都是多年堆積起來對勞動的熱愛和美德,跟生計關(guān)系不大。兒子那個辣白菜廠又擴地盤了,原來的廠房又接出來兩層,現(xiàn)在辣白菜都銷到外國去了。我們家女兒也擴了,一個狗肉館干得不來勁,就把旁邊的洗頭房盤下來,那孩子理想遠大,準備將來打造狗肉一條街。那誰,你們家女兒該生了吧!下個月。老天保佑生個男孩兒!查了,是個男孩兒。太好了,恭喜恭喜!這回怎么也該給扶正了吧!當然要扶正,之前立過字據(jù)的。兒女個個爭氣!老人們越聊越開心,就有人提議在崔姨家來個小歡聚。那感情好!

  遮陽傘桌椅板凳水果盤米酒桶……連DVD和電視也給搬到院子里,二叔穿著新鞋掛著腰鼓,快給點音樂,他都扭了起來!DVD壞了,富西弄了半天也不行。二叔建議讓栓子來試試,那小子巧著呢。電話過去沒幾分鐘栓子進門,他敲敲打打幾下子搞定。老人們對他豎大拇指。栓子,來一個!栓子嗓門厚,歌聲散發(fā)著新鮮稻田的氣息,人們張大嘴巴像在品嘗新米飯和苞谷酒。老人們已經(jīng)跳起來,二叔把腰鼓打得咚咚響。那個包著紅綢子的麥克在人們手里傳來傳去。

  富西給大家遞水果,二嬸兒讓她唱一個,栓子帶頭鼓掌,二叔打著腰鼓朝她扭過來。富西唱歌跑調(diào)但不怯場,她接過麥克自我介紹,說很高興能在這里認識大家。為了讓氣氛更有感染力她要帶大家做做游戲。做游戲?老人們丈二和尚。是這樣,富西解下麥克上的紅綢子,三繞兩繞弄成一條粗繩,拉過二叔一圈圈纏到他眼睛上。你要玩摸瞎子!富西笑,別動!不敢動,啥也看不見,眼前就剩一片紅了!大家哄笑。

  富西把食指放在嘴上,不許出聲啦!她朝栓子招招手示意過來拉著二叔。然后由栓子拉著他和每個人握手,握一圈送回原位。富西幫他解開眼罩。猜猜剛剛是誰拉著你去握手?二叔看看大家,又把自己手舉起來端詳,末了還送到鼻子上聞聞,看看留沒留下汗味。哈哈。二叔看見樸老頭臉上褶最多,是他。錯。罰酒。二叔咕咚咕咚喝掉一碗。李老頭已經(jīng)笑得揉肚子了,他。錯。再罰。猜出栓子的時候,二叔臉都喝紅了,還是二嬸兒暗中幫忙。老人們爭搶著把紅綢子往自己腦袋上纏。

  富西情緒激昂,下一個游戲疊報紙。她讓栓子找來兩張報紙鋪地上,由她和栓子各帶相同人數(shù)的老人站在報紙上,倆人石頭剪子布,輸了的一方就把報紙對折,腳不許碰到地面,老人們你推我搡怕自己被擠下來,呵呵,小鳥也飛來看熱鬧了,它們在樹上嘰喳,喂,老家伙們,當心腳下喲!院子里不知道什么時候鉆進來一條狗,在人們腳下竄來竄去,不知道什么時候月亮出來了!

  日上三竿富西才起床,她忽然想起來栓子中午要約她吃飯,趕緊把自己打理一番,化上妝,穿了一條波西米亞風情的棉布碎花連衣裙。昨天栓子說那天報酬少了點,吃個美味算作補償。

  栓子正在院子里等她,手邊放著個簡易手推車,就是日常買菜用的那種,兩個轱轆幾根鋼管,上面綁著一個乳白色整理箱,蓋子上貼著四個綠字——怡然自得。栓子拉上手推車,走吧!去哪兒?吃飯!他們繞過葡萄架,原來后面還有一個門。門外是一片平緩的向陽山坡,山坡下面是一條河。河面很安靜,沒有鴨子也沒有鵝,從山坡上望過去,就像一條透明的板油路。

  山坡上鋪著一畦畦的菜地和花田,它們被修整得四四方方,整齊得讓人覺得這些花呀菜呀每天都被人用手捋過。富西蹲下,好些花她都叫不出名字,栓子告訴,花多是從山上移下來的。這個,栓子往腳下指,它叫翩翩起舞、那個叫夢的衣裳,還有那個蝶戀花……富西順著他的手向遠處望去,草色鋪展在遠方,像一塊水彩,嫩生生的,毛茸茸的,這一刻富西的心都跟著柔軟了。

  他們來到河邊,栓子打開整理箱,魚竿、折疊傘、小竹椅、小圓桌、酒杯、小鍋、碗碟、調(diào)料盒,里面蔥姜蒜咸鹽胡椒粉花椒面一應(yīng)俱全,還有個白泥小灰爐子外加一瓶洋酒。哎喲,富西這才明白過來!

  栓子釣魚相當有經(jīng)驗,魚竿短,魚線也不長,而且不用漂子,就直接把線甩到水里,看線頭動了,提起來就是一條,都是三四寸的鯽魚,刮刮鱗洗凈,就手放到鍋里,不一會兒,魚就熟了,栓子選兩條稍大的放在一個青花小碗里,淋上調(diào)料和香菜,用手扇著讓熱氣跑光端給富西。兩人一邊吃魚一邊喝酒,一邊再釣。栓子順手在四周折了些野花,纏纏繞繞做成一個大花環(huán),你這裙子還少一條項鏈。富西忽而鼻子有點酸。她叼起一片花瓣吹出去,一眨眼花瓣像鳥兒那樣在半空中畫出個圓弧。她去菜畦那兒拽了一小把青菜,在河水里洗干凈,把一段白嫩的魚肉包在里面遞給栓子,栓子囫圇著嚼起來。

  富西說她上學的時候也喜歡詩,還參加過學校的詩朗誦比賽。怎么想著來老茂村了?老茂村好呀!山好水好人更好。想著這么說有些輕佻,城里太吵太鬧,整天開了鍋似的!栓子上來碰碰杯,同道中人!這會兒他們不像新朋友,倒像久別重逢的知己。栓子吹口琴,富西一面哼歌一面擺弄腳下的小草,一輪又黃又大的圓月從東邊出來,掛在前面矮矮的樹上,栓子說它應(yīng)該是從河里升起來的,只是剛才沒看到它破水而出的樣子。

  良辰美景下酒像一個小彗星,熱辣辣地從舌頭經(jīng)過食道竄到胃里,留下一股濕潤的躁動,這一刻富西的人生像煙花那樣,“唰”地升騰到天空,她剎那間變成愛神,愛上山川,愛上河流,愛上老茂村,當然還有栓子。他們把空酒瓶拋進河里挽著胳膊往回走,那條白金鑲鉆手鏈在月光下叮當搖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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