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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嘶

來源:呂翼 《人民文學(xué)》2018年第5期   時間 : 2018-0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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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鐵突然醒了,因為有一匹馬正在奔跑,它堅硬的鐵蹄叩在青石板上的聲音,仿佛還帶著火星。這樣的聲音直擊人心,烏鐵一陣戰(zhàn)栗。

蹄聲如重器著地,忽然間由遠(yuǎn)至近,那咴咴的嘶鳴和有力的響鼻,仿佛還帶有江河奔騰的氣息。馬威武的身材,棗紅的皮毛,深炯的目光,還有它汗液的咸澀和腥臊,讓烏鐵深感親切,振奮不已。烏鐵張大鼻孔,深吸兩口。他真實地感覺到,馬老表①來到了身邊,用久違的、噴著熱氣的長鼻親他的臉,用厚實的毛皮在他的身上蹭去蹭來。他熱血賁張,抓住馬鬃,一躍而起,試圖跳上馬背。不料他跳得太高,卻落得很低,撲通一聲,重重著地……

烏鐵伸了伸并不存在的腳,摸了摸冷硬的床板,才知是夢。這時的天并未見亮,夜色若鍋煙的黑,冷風(fēng)吹得古巷瑟瑟發(fā)抖,瓦檐咯咯作響。睜眼看去,四下里黑乎乎的,伸手難見五指。他有些遺憾,閉上眼睛,不希望剛才的情節(jié),在夢醒時就煙消云散。

這是烏蒙城里人挑水必須經(jīng)過的老巷子,名叫挑水巷。烏鐵就住在這巷子的深處。舉耳細(xì)聽,偶有三五個人匆匆走過,草鞋擦過青石板的聲音,重重喘息的聲音,或者是按捺不住要咳的聲音,碰在小巷兩邊的木壁上,然后跌落,沉悶而空曠。烏鐵知道,是早起的人擔(dān)著水桶去城外的小河里挑水了,是生意人背著褡褳上路了,是還有夢想的人起床學(xué)藝去了。

烏鐵每天都在這個時候醒來,咳上一兩聲,撐著身子,自個起床,開始料理一天的生活。沒有了腳,生活起來十分困難,但烏鐵并不就此都依靠別人,自己的事得自己做。不斷地訓(xùn)練,讓他漸漸克服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困難。

他摸索著挪到墻角,拾起鍘刀,想給馬鍘些草料??傻兑焉P,轉(zhuǎn)軸緊澀,稍動一下,就吱嘎怪響。挪挪稻草,那稻草很陳,可見放置很久了,發(fā)酵后形成的酒味直沖眼鼻,讓他忍不住想流淚。雜亂中有老鼠突然竄出,又瞬間消失。他慢慢挪到后院,馬廄空空,馬槽空空,馬匹生活過的味道已經(jīng)很淡,就是屋角尚存的一堆馬糞,也早已失去水分,變了顏色。不用心體會,已經(jīng)很難感受到那動物曾經(jīng)的存在。

那一見他就會刨蹄子、打響鼻、搖擺尾巴的家伙,已經(jīng)無影無蹤。

拍拍腦袋,知道眼下這并不是夢。先前的景象——無數(shù)次與馬相聚的景象,那才是夢。他不知所措。

小巷遠(yuǎn)處突然有踢踏踢踏的聲音傳來。

明顯是馬蹄聲,明顯是堅硬的馬掌,有節(jié)奏地叩擊著巷子里的青石板。烏鐵一驚,懂馬的他就知道這馬的腿勁兒,知道這是一匹有過無數(shù)經(jīng)歷的馬。這蹄聲如果再急促些,肯定還會火星四濺;這蹄聲如果再沉重一些,肯定背上就是滿馱的金銀財寶;這聲音如果再果斷一些,肯定就是一匹年富力強(qiáng)、意氣風(fēng)發(fā)的駿馬。好親切!好親近!好讓人懷想!烏鐵再熟悉不過了!這不是自己的馬老表又是誰!但是這蹄聲有些慢,有些滯,有些黏,如果不是身負(fù)重物,就一定是身體有什么不妥。

烏鐵突然心驚,這蹄聲有些似曾相識,莫不是……側(cè)耳再聽,又有些失望,馬老表可不是這個樣子,絕對不是!

那馬蹄聲由遠(yuǎn)至近,又由近至遠(yuǎn),重蹄磕響青石板的聲音在巷子的另一頭停滯下來。

烏鐵搖搖頭。

外面突然響起一個男人疲憊的聲音:孝子磕頭!

這人一定剛吃土豆被噎,或者被冷風(fēng)吹病,聲音粗糙而滄桑,生硬而凄涼,明顯是報喪的聲音。烏蒙一帶,有人死了,親屬往往是用這種方式來通知至親和街坊四鄰。這個烏鐵知曉。接著便有人將木門重重拍響。

烏鐵的心吊了起來,是誰死了,居然和自家有關(guān)?他猜不出,只得翻爬起來,掙扎著挪去開門。畢竟,死人是大事。

費了些力,門閂嘩啦掉下。開貴和樹庚撲了進(jìn)來,攜帶著滿身的寒冷和潮濕。

開貴是妻子開杏的哥。舅子突然光臨,讓烏鐵措手不及。此前開貴是不想見烏鐵的,一見他就指手畫腳,比雞罵狗,什么難聽就說什么,什么惡俗就做什么。他要是真想妹妹開杏了,就趁烏鐵不在家,或者睡下時,來上一次,或者將開杏叫到對面的茶鋪里說話。

看見你就惡心!開貴常常這樣說。

可現(xiàn)在不一樣,開貴夜半三更就從楊樹村出發(fā),跑這么遠(yuǎn)的路趕來,又有村里的年輕人樹庚跟隨報喪,這讓烏鐵感覺到事情的突然和重要。果然。開貴搓搓臉說,爹死了!

怎么死的?之前一點消息都沒有呀!烏鐵小心地問。

氣死的唄!開貴說,有著無限的怨氣。

隨來的樹庚將孝帕和紅腰帶放在供桌前的方桌上。這里的風(fēng)俗是,媳婦家那頭有老人去世,女婿是要系戴這兩樣?xùn)|西的,并由喪家在報喪時送來。

話從開貴口里出來,總是怪怪的,烏鐵難辨真假,不知所措:這……

開貴的響動驚醒了開杏,她心急火燎地穿衣起床。

爹死了!開貴又說。

開杏張開的口合不攏來,眼珠不動了。開貴往她的背上又拍又抹,她才哭出聲來。

開貴說自開杏失蹤后,爹晚上睡不著,白天沒精神,后來躺在床上起不來了。娘死早了,爹苦磨多,情感就更不一樣。夏天來了,就叫熱,頭熱腳熱心頭熱。秋天來了,一直叫冷,頭冷腳冷心頭冷?,F(xiàn)在是冬天,開貴在他床邊燒了一盆火,盆里時常埋一個燃燒的樹疙瘩。爹身子不冷了,可心還冷。心冷了,怎么也熱不起來。心熱不起來,就堵,就硬,就疼。后來開杏有了下落,可開杏打死也不回楊樹村,不見父親,活著也如同死掉。爹疼痛加劇,當(dāng)然熬不下去。

哭了半天,開杏回過神來,見開貴鞋走爛了,大腳趾黑乎乎地伸了出來,便找了雙新布鞋給開貴換上,問怎么不騎馬來,然后一邊抽泣,一邊盡可能找出些鄉(xiāng)下辦喪事用的東西。

報喪哪能騎馬,那叫欺主……開貴突然捂了一下口。開貴好像有些不自在。

喪報了,你們看著辦吧!開貴看了看開杏準(zhǔn)備好的一堆東西,走到水缸邊,舀了一瓢水,咕咚咕咚喝下??撮_杏把東西備了一大堆,便讓樹庚裝進(jìn)麻袋,一件一件搬出去。

樹庚說,馬……

開貴連忙用眼神制止他:馬……上……走,別啰嗦,搬快點。

烏鐵說,哥,我這樣子,幫不了你,唉……

別叫我哥,你不配!看你那屌樣,幫我?別連累我妹妹就夠了!開貴說話總是那樣難聽。

開貴吹吹鼻子,跺了一下腳??吹介T后放著一個馬籠頭,他提起來抖了抖灰塵,遞給樹庚:這個放著也沒用,我們捎走算了。

兩人扛著沉重的麻袋走出門來。巷口拴著一匹馬,馬見兩人過來,甩了甩頭,磕了一下蹄子。樹庚說,幸虧有這匹馬,不然我可幫你扛不回楊樹村。

開貴對樹庚說,你那烏鴉嘴,少吭氣!差點讓我露餡了!我勸你有酒喝酒,有肉吃肉。我們家里的事,你少說話!

兩人將東西往馬背上放,加一件,馬的身體就矮一點。

開貴和樹庚出得城門,天已漸亮。棗紅馬負(fù)了重物,走路趔趄,慢得焦心。開貴回轉(zhuǎn)到馬后,往它的屁股上踢了一腳,棗紅馬后腿一閃,差點跌倒。

開貴說,爛烏鐵,好吃懶做,隨便馱上一點就這屌樣,你怕要得兇上死!

開貴一直把馬叫成烏鐵,并在前邊加上一個爛字。樹庚說,你為什么老是叫它爛烏鐵,它好好的呀!

你不是不曉得,這雜種!哪天老子要剝它的皮!開貴憤憤地罵著,讓樹庚將馬拉到一個土坎邊,將馱架上的貨往前挪,空出一個位置來。他一步蹭了上去:爛烏鐵,前邊有條河,會濕了開杏給我的新鞋!勞駕你背背我!

那匹叫作爛烏鐵的馬,身子晃了晃,差點摔倒。樹庚覺得這馬今天有些不正常。他彎下腰,看了看馬蹄,原來鐵鑄的馬掌不知啥時掉了,馬蹄都已分裂,血滲出來,一片模糊。馬失了掌,如同人未穿鞋,負(fù)這么重,路上凹凸不平,全是石頭,腳掌不爛才怪。

樹庚倒吸了一口涼氣。

開貴跳下馬背看了看,你心疼了?你他媽的不知道,對待爛烏鐵,老子整死它還不解恨!

開貴揮舞著手中的荊條:爛烏鐵,快走!待會兒爹身子冷硬了,穿不上衣服的!

樹庚不敢再說,只是將牽馬的韁繩放得再松一些,引著馬走略平整的路面。

老丈人離開人世,最直接的原因是開杏遭烏鐵搶走,以至于老人家憂郁成疾,最后命歸黃泉。這理由當(dāng)然充分。當(dāng)年,開杏還是個黃花閨女,有著自己的心上人——在古城里教書的胡笙。不想被從楊樹村路過的烏鐵看見,一搶成婚,將美好的姻緣破壞。這對于開杏和他們一家是何等沉重的打擊。烏鐵滿懷歉意,內(nèi)心不斷地譴責(zé)自己,但所造成的事實已無法改變。他和開杏商量回楊樹村參加葬禮的事,想竭力表現(xiàn)得好一些,借此消解過往的矛盾。但是開杏態(tài)度非常堅決,不去。

開杏沒有臉去。開杏這一生,有著說不清的苦,有若干解不開的結(jié)。

烏鐵縮在空空的馬廄旁,臉冷得像門外的青石板。

家里平時放著的東西,要辦個喪事顯然不夠。開杏抹著還沒有流完的眼淚,買來材料,用彤紅的棉布、黑黑的綢面和雪白的棉花,精心剪裁,認(rèn)真縫紉,做了喜慶、莊重的老衣①。翻出黑布、麻線,一針一線做了沉著氣派的老鞋。這是她給父親唯一的回報。

熬更守夜,蠟燭燒了一堆,虎口勒出了血痕,衣物總算做出來了。開杏打好包,帶信要樹庚來拿回去。烏鐵說,我送去吧!開杏說,你不能去。烏鐵說,為什么我不能去?去世的是我的老丈人?。∥也蝗ミ殿^奠酒,哪行?開杏說,他們會對你不好。烏鐵說,我是死過一回的人,下半截都交給閻王了,還有什么可怕的。

烏鐵的性格,她不是不知道。烏鐵去楊樹村另外的目的,她不是不知道。開杏說,那你小心點,別惹惱他們……還有,胡笙現(xiàn)在還沒有回來,要是問到你,你怎么說呀?

烏鐵有些驚訝:你是懷疑我什么了?

我就是隨便說說,你別往心里想……開杏掩飾說。

這些難以解開的糾結(jié),和烏鐵當(dāng)年那個錯誤的心跳有關(guān)。烏鐵出生于土司世家,有些錢財,可爹在冤家械斗中身亡,媽傷心過度,郁郁而終。烏鐵年方二十,就已久走江湖,閱歷無數(shù),練得一身硬骨。有馬老表為伴,他常常奔走天涯。那天經(jīng)過楊樹村,也是合該出事。烏鐵胯下的馬老表餓極,嗅到谷草的香味,突然控制不住自己,奔到谷草堆前,大口大口地吃起谷草來。草垛的另一邊,一個少女正在納鞋。黃昏的陽光落在谷草垛上,落在這個少女的身上,如此美好的形象,讓烏鐵心旌搖蕩。少女手里的鞋,毛布底子,棉絨布面,做工又十分的精致。低頭看看自己此生從未穿過如此好鞋的腳,烏鐵心下多有可憐,內(nèi)心之癢油然而生。烏鐵悄悄下馬,悄悄走來,在開杏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將她擄上馬背,渡過金河,強(qiáng)行成婚。又因族人追殺,烏鐵逃到烏蒙城里,躲在挑水巷子深處,做起了小本生意。在那兵荒馬亂的年代,擄走一兩個人,甚至取掉對方的人頭或者被冤家擄殺,都是經(jīng)常發(fā)生、能夠意料的事。婚姻嘛,不搶不成,冤家呀,不打不成,這是金河一帶久有的習(xí)俗。但他哪里知道,漢人的世界,漢人的心靈,哪能承受這生離死別的重創(chuàng)。開杏的失蹤,讓他們一家陷入痛苦的深淵和絕望的境地,改變了這一家人的命運,這是烏鐵所沒意料到的。烏鐵感受到了開杏內(nèi)心的愛恨情仇,他盡量遷就她、認(rèn)可她、滿足她。他能不說的盡量不說,能做到的盡量做到。現(xiàn)在,除了按開杏的要求,帶上祭品,請了吹嗩吶的人和打四筒鼓的隊伍,他還到牲口市場,買了最大的一頭牛、最壯的一只羊和羽毛最為鮮亮的一只公雞。這花掉烏鐵不少錢。烏鐵不心疼,做事從來都是疏舍大方的。烏鐵還捎信給金河對岸的祭司,請他們于某月某日過來,帶上指路經(jīng),帶上羊角卦,帶上神鈴和皮鼓,給自己的老丈人念經(jīng)消災(zāi),幫助他盡快脫離苦海,回歸天堂。

當(dāng)年,開杏這樣一個黃花閨女突然失蹤,成了楊樹村天大的事。整個村莊陷入了恐慌之中,更讓開貴一家惶惶不可終日。妹妹失蹤,爹病垮在床上,開貴鬼火冒,他下決心,找不到妹妹誓不罷休。要知道,開貴找東西在楊樹村是有名的。小時候為幫助媽媽找一根針,將火塘里的灰用篩子全過一遍,最后將那根針找出。胡笙家的羊鉆進(jìn)山洞就出不來,他一個人爬進(jìn)山洞,硬是將羊拽出,盡管背上剮了一層皮。最出名的一次是樹庚偷吃了家里的油炸酥肉,怕媽罵,怕爹打,突然就消失了。開貴理腳跡,看痕跡,嗅氣味,琢磨了三天,一把推倒村口的一個谷草堆,將早已餓昏的樹庚拽出。

開貴磨刀擦槍,整理行囊,穿上麻絲編織的草鞋,背上干糧,翻山涉水,走上了尋找妹妹的路。開貴斷斷續(xù)續(xù)得到一些消息,當(dāng)時馱著開杏逃離的,是一匹高大的棗紅馬,那搶走開杏的人,是個金河那邊的人。這個消息讓他知道妹妹還活著,但也令他恐怖和絕望,他知道妹妹一旦過了金河,后果將十分嚴(yán)重。

跨越金河的溜索掛在兩邊的懸崖之間,細(xì)得仿佛風(fēng)一吹就會斷開。開貴喝干兩碗土酒,還是沒有過河的勇氣。過金河另外的辦法也有,勇敢的馬匹也可泅渡過去,但那樣的馬匹百里挑一,常人沒有。開貴在河岸邊搭了一個草棚,每天早起,對著河對岸打上一火藥槍,罵上一陣,然后坐下來霍霍磨刀。可是,他的火藥打光了,長刀磨成了短刃,所有詛咒的話都重復(fù)了好多遍,對岸就沒有一個人出來應(yīng)戰(zhàn)。倒是往來于兩岸、做馬籠頭生意的一個商人告訴他說,那邊的確有過這樣一個事件,有人從河這邊搶去了一個女孩子,不想那邊根本就不同意。按照規(guī)矩,一旦與外族通婚,他只能在人間消失。墜水,跌崖,服毒,上吊,任其選擇。一夜之間,他們倆真消失得無影無蹤。

開貴突然像給抽了筋,軟了。

那人又湊在他的耳朵邊說,他們根本就沒有死,八成是又什么時候過河這邊來了。

這樣的傳聞?wù)婕匐y辨。開貴只好領(lǐng)著樹庚回到楊樹村。這期間,楊樹村的保長陪著幾個穿黃衣服的士兵在村里竄來竄去。據(jù)說是東三省淪陷,日本人快要打過來,縣衙門組織青壯年上前線。上前線是玩槍弄炮、九死一生的事,開貴清楚得很,要是自己去了,肯定小命難保,自己死在那里無所謂,可要再與妹妹團(tuán)聚,真是做夢!他心情沉重,性格暴躁,喝了幾口酒,割谷的時候,非常不小心地將右手的食指割掉。那血不僅流在地上,還流在他的衣襟上,隨手一抹,滿臉鮮紅,狀若鬼怪。那一瞬間,開貴簡直是瘋掉了。他左手捏著那被砍下來的半截手指頭,右手舉起那沒有半截指頭的手掌,從村東哭到村西,從村內(nèi)哭到村外,末了坐在保長家檐坎上,哭著訴說他再也不能當(dāng)兵上前線、再也不能當(dāng)將軍的遺憾。是呢!那個右手的食指,管的是扣扳機(jī),既然扣不了扳機(jī),那上前線等于送去了個木頭人。白吃白喝還是個拖累,傻瓜才要!

可是,上邊需要的參軍人數(shù)不夠,保長奔了幾天,臨到最后還差一人。村里的關(guān)注點又回到了開貴的頭上。開貴就讓樹庚去保長家報告,他開貴病得起不了床。小嫩雞,瘦得全是骨頭,你長快點,到了十六歲,就可以當(dāng)兵吃飽飯……你叫開貴還是別再躲了。保長冷笑著,摁了摁樹庚的肩膀說。開貴只好一趔一趄地挪到保長家請求說,妹妹開杏是給金河對岸的人擄走的,他要到城里找當(dāng)教書先生的胡笙寫狀紙,胡笙年輕,但文筆好,聽說在城里不但教學(xué)生讀書寫字,還教學(xué)生上操練武……保長一拍腦袋,說那你別找他了,找他是我的事。保長當(dāng)天就進(jìn)了城,找到胡笙,可胡笙已經(jīng)報名,預(yù)備上前線,正在收拾行李呢!妹妹金枝正在幫他縫補包袱。

新兵肩扛長槍,胸戴紅花,一隊一隊往城外跑。大伙都站在兩邊告別,依依不舍。開貴沒影兒了,他一個人躲在家里不肯出來,據(jù)樹庚說,是手指傷口發(fā)炎,已經(jīng)浮腫,難以起床;又說是他看到村里的兄弟們一個個雄赳赳地上了前線,他因殘疾,沒能參加,內(nèi)心難受,躲在火塘邊抹眼淚。

部隊人馬離開的塵埃未定,開貴出現(xiàn)了。他急匆匆趕到金枝家。金枝說,你現(xiàn)在不哭了?不浮腫了?能走路了?開貴舉著那只沒有食指的右手,說,除了不能打槍,其他的事我都能干的……金枝妹妹,你就跟了我吧!金枝撇撇嘴,只是說她在縣城繁亂的人群中,曾晃眼看到抱著一雙布鞋奔跑的開杏姐。金枝說當(dāng)時她也想抓住她,可她把哥哥送走,回過頭來,開杏已經(jīng)無影無蹤。

我還看到一匹馬,毛皮油光水滑,在挑水巷里晃了一下就不在了。金枝不像說假話。

開貴當(dāng)即縮回那只殘手,轉(zhuǎn)身進(jìn)城。找了幾天,可連個影都沒有。

開貴回來對金枝說,嘿,金枝妹妹,你不是騙我的吧!

我騙你干嗎?你也值得我騙!

你當(dāng)初說過要嫁我的呀!開貴說。

不是我說。金枝說,我爹說過,只要開杏姐和我哥結(jié)婚,我就嫁你。可是現(xiàn)在,開杏姐都沒有蹤影……

開貴說,可是你哥已上了前線,能不能回來,天知道??!

你烏鴉嘴啊,凈說些不吉利的話!我哥哥就算死了,他也不會把自己的指頭割掉,他不是那種貪生怕死的蠢豬……金枝抹了抹眼淚,咬著牙說,我不管這些,只要開杏姐能夠回來,與我哥定親,就行。

開貴說,金枝妹妹,你跟我去,我們一起去找開杏,找你未來的嫂嫂……還有那匹馬,你知道的,那馬有多好……

我不去,你一個大男人,我跟你去成什么了。金枝知道這是個圈套,并不買他的賬。

開貴到了烏蒙城。他在城門口,靠著墻根坐下來。這里是進(jìn)出烏蒙的必經(jīng)之路,每天往來的馬幫無數(shù)。做生意的、種地的、背柴草的、奔喪的、遷徙的,什么人都有,開貴在這里看到白馬、黑馬、花馬、灰馬、棗紅馬多得數(shù)不清,這些馬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老的小的都有。開貴看得眼花繚亂。馬的額頭上沒有標(biāo)簽,馬的腿腳上也沒有記號,他不知道哪一匹是馱著開杏逃離楊樹村的、罪惡累累的馬。而牽馬的人和馬背上的人,大多是滿臉滄桑的中年漢子,偶有女人,形態(tài)各異,根本就不是開杏。他在這里坐了兩天,看到兩家娶親隊伍從此經(jīng)過,但坐在馬背上的新娘子,頭上蓋有紅綢,若干親人前呼后擁,根本就看不清容顏。

開貴來到牲口市場,這里賣什么的都有。有豬,有羊,有雞,有鴨。牛和馬作為鄉(xiāng)下人的勞動力,生活中離不開的伙伴,交易的就更多了,占據(jù)了牲口市場的主要位置。開貴在人群里穿梭,在牛馬的空隙里徘徊,他專找棗紅馬。那些馬一匹匹雄赳赳氣昂昂,打著響鼻,鐵蹄將地上踢起一個個的坑,到處黃塵飛揚。它們的主人,一個個表情豐富,身份不同。

他不知道哪匹馬是,哪匹馬不是。他不知道哪個人是,哪個人不是。

回到城中心,開貴神思恍惚。他感覺到妹妹飄來飄去的長發(fā)和她的笑意,感覺到妹妹納鞋時一舒一張的動作,感覺到妹妹見到男人羞澀躲閃的樣子,甚至在空氣里嗅到了妹妹鮮活清新的氣息。開杏不會走遠(yuǎn),開杏就在身邊,開貴相信自己的判斷。開貴靈機(jī)一動,他找來兩只水桶,一根扁擔(dān),挑水進(jìn)城來賣。

剛進(jìn)挑水巷,他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一個女人,從裁縫店里出來。那背影,那走路的姿態(tài),和開杏沒有什么兩樣。他叫開杏,那女人沒有回頭。他放下水桶,追過去,那女人剛好走到一頂轎前,上了轎。開貴急了,扔掉水桶,伸出糙裂的手,緊緊攥住抬轎的木杠不放。開貴大聲說,開杏,我是你哥!那女人在里面說,我不認(rèn)識你,你快走吧!開貴說,我是開貴,我是你哥……那女人說,你認(rèn)錯人了吧?我沒有哥,也不認(rèn)識什么開柜關(guān)柜!開貴的手還是不放:那你出來,讓我看一看。你掀開門簾,讓我看看也行。那女人大約是不耐煩了,在里面說了句什么。幾個轎夫放穩(wěn)轎子,將他按翻,噼噼啪啪一頓好打。

我分明看到的就是開杏,可她居然不認(rèn)我了,是不是她撞鬼,犯糊涂了?開貴躺在地上,看著旋轉(zhuǎn)的天空說。

開貴揉了揉眼睛,捏了捏鼻子,他懷疑自己的判斷:怎么它們都不管用了?

也許是。那天太陽毒辣,所有的東西都是白花花的,不僅人,房子、商鋪、街道,全是。

開貴不肯起來,躺著哭,哭完又想妹妹。

對面茶館的掌柜顫抖著來攙他。掌柜的兒子上了前線,一直未回,這些日子以來,前方戰(zhàn)事吃緊,掌柜老是在夢里與兒子相會,兒子各種樣子都出現(xiàn)過。掌柜的黑發(fā)變成了白發(fā),腰也佝僂得厲害。他說,那是醬廠張掌柜的兒媳,張公子到成都讀了幾年書,回家過年,領(lǐng)回來的二房。

掌柜讓他進(jìn)屋,給他倒了碗茶:原以為你是找老婆呢,真難為你這樣的哥哥……不過我勸你還是早點找個媳婦,有了媳婦,哪天妹妹知道了,就是她遠(yuǎn)在天邊,也會為你高興的。

掌柜說,我那兒子,當(dāng)時啊,喜歡他的小姑娘不少,看花了眼,左挑右挑。這不,打仗了,我現(xiàn)在連個孫子都沒抱上……

掌柜說的有道理。開貴讓樹庚捎信給金枝,要她進(jìn)城來一趟。你就告訴她,找開杏的事有眉目了,開貴說。

金枝果然進(jìn)城來了。金枝打扮得漂漂亮亮,走路精精神神,一臉的陽光,想見未來嫂嫂的心情可見一斑。但是金枝并沒有見到開杏,她見到的是躺在臟亂旅館里的開貴。開貴說他為了找開杏,被惡霸打傷了,很嚴(yán)重,在死之前,想看看金枝。

金枝一直在判斷開貴說話的真實性。金枝給開貴買來治跌打勞傷的藥,讓他自己洗搽。還從小飯館里給他端來一碗糖水雞蛋。

開貴抹抹嘴,體力漸漸恢復(fù),站起來就想抱金枝。金枝這才斷定,開貴是在對她撒謊,轉(zhuǎn)身就逃。

開貴追出門來,金枝,你嫁給我,我們一起找開杏。

金枝說,你做夢吧!

開貴打賴騙說,我懷疑你先前說的話,你騙我的,其實你并沒有見到開杏。我在這巴掌大的城市里,天天汗流浹背地挑水,東奔西走地找人,只為你一句并不靠譜的話,我值嗎?

金枝為了證實自己沒說假話,領(lǐng)著開貴到了城中心的廣場上。那個兵家必經(jīng)之地已沒有了當(dāng)時的繁華,冷冷清清的。偶有人經(jīng)過,也是快步離開,好像此地非狼即虎,非鬼即怪。金枝給他指了地點,說她是在哪里看到開杏的,開杏是從哪個地方奔到哪個地方的,最后是在哪里消失的,還有馬站立的位置……金枝的講述很清晰,很果斷,沒有一點編造的樣子。

但愿你不是在騙我。開貴放下內(nèi)心某個邪惡的念頭:你說清楚了,那我就堅持下去,沒有開杏,你我都不幸福。

金枝撇撇嘴,走了。開貴繼續(xù)擔(dān)水賣。在給主人家水缸里倒水時,他就問人家有幾口人,是男的還是女的,都在干啥,新娶了年輕的媳婦沒有,買了年輕的丫頭沒有……有時問得人家生疑,對他有了警惕,鼓著眼睛看他,他才知道產(chǎn)生誤會了。連忙解釋,問有沒有見到過一個十六七歲的大姑娘,他說那是他妹妹,兩年前給匪徒搶走。并一一陳述開杏的長相、口音。末了他又將自己住的地點告訴他們:他們有時會牽上一匹棗紅馬,有消息就請告訴我,我送三挑水表示感謝。

累到正午,開貴疲憊之至,他將水桶在檐下一放,抹了抹汗,拖著腳進(jìn)了茶館:掌柜的,給我來碗茶,老樹上的那種,大葉片的,濃一點,燙一點。茶錢嘛,挑水來給你抵。

掌柜邊給茶碗里放茶,邊說,錢就不用了,有人給你墊付了。

有人墊付?開貴有些奇怪,這一生還從未遇上這樣的好事。他問,誰呀?

掌柜知道漏嘴了,支支吾吾,氤氳的水汽模糊了他的半邊臉。

你不說我就不喝,渴死算毬!

是……是對面那家做鞋的,她不讓講的。掌柜連忙說,她家男人上了前線,又沒有個娃。估計是看你不容易,八成是想做做善事、積點德什么的……她常常這樣,不只是對你。

孤單的女人?是不是看上我了?開貴心里樂了。

開貴坐下,茶上來,邊吹邊喝,邊喝邊吹,眼睛卻錐子一樣盯著對面。茶這東西,怪,解累。兩碗下去,人精神多了。突然,對面的門吱嘎打開,一個女人出來,將門板拆下,用兩根長板凳支住,擺成攤位,往上面放做鞋的布料、工具和做好的布鞋。女人的臉蒙得嚴(yán)嚴(yán)實實,只露出一雙眼睛。她做完這些,很快回屋。那些布鞋一垛一垛的,整整齊齊,在陽光下好不鮮亮。

看到布鞋,開貴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腳,想起了什么。他一口喝掉碗里余下的茶水,將茶末吐掉,站起來,往攤子那邊走去。

他拿起一只鞋看了看,又拿起一只鞋看了看。整齊的針腳,漂亮的繡面,精細(xì)的針腳,上好的布料,這和開杏做的沒有什么兩樣。他將鞋子舉到鼻子前嗅了嗅,感覺到了某種氣息。

開貴大步往里屋走了進(jìn)去。那女人發(fā)現(xiàn)有人進(jìn)屋,連忙阻攔:哎哎!你干嗎?你是誰?怎么隨便往人家里屋走?

開貴說,大妹子,口太渴,嘴唇都起殼了,請給碗茶喝。

你在外面等著,我給你。那女人話還沒有說完,開貴已經(jīng)擠了進(jìn)去。他一眼就看準(zhǔn)那說話的女人。那女人回身要逃,開貴一把抓住她:

開杏,我是你哥!我是開貴!

我不是開杏,開杏早死了!那女人哭著說。

是的,雖有肉身,但魂魄已死。開杏無數(shù)次努力將自己的過往遺忘,無數(shù)次地把自己看成是烏蒙城里的另外一個女人,一個與開貴、與胡笙、與楊樹村、與原來那個開杏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女人。可偏偏這些日子以來,開貴卻日復(fù)一日地從這條巷子里出出進(jìn)進(jìn),甚至沒少在這石板路上跌倒。那彎腰負(fù)重、滿頭大汗的樣子,那破鞋啪噠啪噠落地上的聲音,那望不見盡頭空洞的雙眼和絕望的表情……這些引起了挑水巷人們的注意,也引起了開杏的注意。開杏很矛盾,她既想認(rèn)哥,又羞愧難當(dāng);既想幫哥,又怕弄巧成拙……

事情該來的還是來了。兄妹倆談了整整一天,開貴弄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但無論開貴怎么勸說,開杏都不想再回楊樹村。哪怕就是一次,她也不愿意。于開杏而言,她沒有將自己送到另一個世界,還污濁地活著,已經(jīng)算是委屈自己的了。要讓她回去,面對貞潔至上的鄉(xiāng)親,比殺了她還更可怕!

開貴說,你就忍心看著哥哥打光棍?

開杏知道這是哥的另一個目的,哥為這個目的,付出的并不小。但她還是搖搖頭。她說,金枝如果喜歡你,她就會嫁你,如果不喜歡,別強(qiáng)求她??!女人不是鞋子,誰想穿誰都可以穿。女人也不是馬,誰想騎就騎……

開貴愣住了。

開杏說,你要是上了前線,說不定金枝早就是你的了。

開貴跳了起來。如果上前線,我現(xiàn)在恐怕尸骨全無,還說啥金枝銀枝!沒有找到開杏,開杏就是他的夢想。找到了開杏,開杏依然沒有給他任何希望。他鬼火綠,心氣躁。開貴失望地離開前,看到馬廄里拴著的那匹棗紅馬,他走過去將韁繩解下,就要拉走。

干過壞事的還有你!開貴憤怒地對馬說。

不可以的,開杏阻攔他:烏鐵最喜歡馬了,馬是他的命,沒有馬他會瘋掉的。

開貴跺了一下腳,橫眉怒目,他指著開杏的鼻子,惡狠狠地說,有啥不可以的!他搶走了我的妹妹,用什么財富都無法抵銷!見到他,我還要敲下他的牙,砍他的手,吃他的肉,剔他的骨……何況就是一匹馬!

開貴怒氣未消,他繼續(xù)說,妹妹,你被這雜種弄到這一步了,你還護(hù)著他!你想過沒有,因為你,爹身體壞了,眼下已無力下地干活。你不回家可以,但讓這畜生秋天馱洋芋、馱稻谷,春天耕耕地,播播種。老人生病了,送他到鎮(zhèn)上看看郎中??偸强梢缘陌??如果烏鐵知道,他應(yīng)該不會反對的吧!如果他是個男人,他應(yīng)該認(rèn)可我的做法!用一匹馬,就換走我如花似玉的妹妹,他還有什么不值得的?

開貴軟硬兼施,終于將馬拉走。烏鐵離開的這些日子,馬沒有了負(fù)重,沒有了勞作,沒有了奔跑勞累,整日就守在馬廄里吃草吃料,體態(tài)發(fā)胖,毛色閃光,見到陽光和大道,呼吸到了新鮮的空氣,高興得咴咴直叫、四蹄撒歡。

它不知道,它的噩夢由此開始。

恨夠了烏鐵,她不能再虐待馬。開杏將馬養(yǎng)得簡直就是一坨肉,背部滾圓,四腳如柱。即使沒有鞍,開貴騎了幾十里地,大胯也不見痛。進(jìn)了楊樹村,開貴從村頭走到村尾,從村南走到村北。他有意在金枝家的門口停下來,猛扯馬的嚼口,讓馬咴咴地叫了兩聲,直到金枝打開木窗,看了他一眼,又將木窗關(guān)上,才催馬離開。樹庚在第一時間趕來:貴哥,這馬叫啥名字呀?開貴沒有問過開杏,回來也沒有想過。不就是一個畜生嘛,它配有名字?樹庚說,村里馬多,都賤,你這馬貴重,非比尋常,取個名區(qū)別一下。開貴撓了撓頭說,烏鐵這雜種養(yǎng)的畜生,就叫烏鐵……叫爛烏鐵吧!

開貴騎著爛烏鐵在村里竄去竄來。有人說,開貴,鄉(xiāng)下人講的是實用,這爛烏鐵怕拉不動石碾子啊!開貴便把爛烏鐵拖去圍著石碾轉(zhuǎn)。爛烏鐵可是征戰(zhàn)疆場的勇士,它可以蹚江河跨峽谷,可以鉆硝煙頂彈雨,讓它日復(fù)一日地圍著一個沉重的石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倒不如殺了它。爛烏鐵不配合,開貴就騎上它,狂奔出村,裝作是要出征的樣子,然后用一個口袋,將它的頭臉罩住,再將它拉回石磨旁邊,讓它像鐘表的指針一樣,不停地圍著圓圈轉(zhuǎn)。這樣,爛烏鐵就以為是奔赴在路途之中,便不再和他鬧別扭了。又有人說,開貴,你家的地都硬得像塊石板,再不耕,開春種子咋個下……開貴就讓爛烏鐵套上耕地用的耕索,拖著犁頭在地里走。耕地是牛的事,爛烏鐵根本就不會,也不愿意在泥土里反復(fù)折騰,開貴就讓樹庚攥住馬籠頭在前邊牽著走,他在后面用荊條催打。他還讓爛烏鐵馱谷、馱糞、馱柴草、馱建房用的石頭和泥土,偶爾還接過上云南、下四川的馬幫的活,馱茶葉,馱糧食,馱軍火,馱達(dá)官貴人。

有了爛烏鐵,開貴賺了錢。有了錢,開貴又想媳婦了。他來到金枝家,金枝正喂豬,金枝健康而豐滿的背影讓他很滿意。金枝是個勤勞的小姑娘,每年都要喂出幾大頭豬,到了冬天,村人殺豬過年,而金枝家的豬一直都是最大的。開貴想,要是自己娶了金枝,一年到頭都有肉吃。一想到油汪汪的飯菜,開貴就咕咚咕咚地咽口水。

開貴的到來,金枝并沒有表現(xiàn)出高興的神色,她正在忙著煮一大塊肉,甚至連請坐的話都沒有。開貴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口水說,金枝,煮那么多肉,你怎么吃得完?是過什么節(jié)吧?貴客來了,你也不留我下來一起吃吃?

金枝回頭望了望他,你不就是個鄉(xiāng)鄰嗎?你回家去吃腿會斷呀!

這么不懂得禮節(jié),以后嫁了我,我都不知道咋調(diào)教。開貴說。

打盆水照照,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我是怕你嫁個窮鬼,日子不好過,才來找你的。你要是嫁了我,有吃有穿……開杏讓我捎話給你,你要是嫁了我,她送你五雙鞋做嫁妝,以后再一年一雙,到死都穿不完。

呸!你這張烏鴉嘴,凈說這些倒霉話!

開貴說,你嫁我吧!你看,我都養(yǎng)馬了。開杏成了別家的人,那是個意外,一點也不影響我們的關(guān)系。你家里的地由我來耕,你家的田由我來種。你想去趕集,想進(jìn)城玩耍,想到廟里燒香,就騎我的馬。你想想,偌大的一個集市,人來人往,就你,高高地坐在馬背上,一眼就可以從街這頭看到街那頭……

見金枝不吭氣,開貴以為有戲了,將自己里層的新衣服拉出來展示了一下說,爛烏鐵可不僅僅是干重活,它還能掙很多錢呢!你看,我里層的這衣服,都由土布換成綢了……

我不喜歡沒有食指的人……請你趕快走開!金枝生氣了。

找到了妹妹,開貴并沒有更多的幸福。得到了爛烏鐵,金枝還是沒有答應(yīng)嫁給他。開貴心悶,有重活就壓在爛烏鐵身上,有氣就出在爛烏鐵身上。餓了沒有給它一把草,渴了沒有給它一桶水,困了沒有給它一間廄。他倒要看看,這干過壞事的爛烏鐵,到底有多大的能耐。

爛烏鐵很快體衰力竭,它靠在廄旁,風(fēng)一吹過,身體都會左右搖擺。來聯(lián)系馱運的客人看了看馬的樣子,一個個都捂著裝錢的褡褳離開。開貴憤怒地罵道:爛烏鐵!爛雜種!養(yǎng)馬千日,用在一時!你這畜生,想不到你會是這[屁] [從]樣!開貴越罵越生氣,越罵越激動,他還出不夠氣,往爛烏鐵身后繞過,撿起一根木柴,就往它打去。爛烏鐵感覺到了后面一團(tuán)黑影躥來,以為非狼即虎,它伸出后腿,狠狠地閃電般踢了過去。開貴一聲慘叫,抱著下身,縮在地上哇哇大哭。

爛烏鐵遭受了一場前所未有的打擊。它的頭,它的背,它的腿,它長長的臉和脖頸……凡是可以放下拳腳的位置,凡是可以承擔(dān)棍棒的地方,凡是屬于它爛烏鐵身體的部位,無一不受到前所未有的重創(chuàng)。它的肉身,從那一天開始,徹徹底底地崩潰了……

在戰(zhàn)場上丟了腳回來,烏鐵的情緒跌入了低谷。但他意外發(fā)現(xiàn),開杏還生活在這個家里,并打理得井井有條。開杏這種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個樹樁也要守的觀念,讓這個在死亡邊沿也沒有低頭的男人,淚如雨下。烏鐵無比的內(nèi)疚??纯醋约耗捐埔粯拥难澞_,萬般酸楚涌上心頭。他對開杏說,你看我這樣子,你還是另擇高枝,去嫁一個正常的、能養(yǎng)活你的人,嫁一個對你好的人——當(dāng)然,我也對你好的。我給你備嫁妝,給你辦喜宴。家里的東西,你要什么就拿走什么,喜歡什么就拿走什么。開杏并沒有搭理他,開杏心如涼水,她要做的事,除了绱鞋,還是绱鞋。

剛安頓下來,烏鐵突然內(nèi)心慌張。他感覺中少了一樣重要的東西,他生命里非常非常重要的東西。他沒有看到他的馬老表,沒有聽到馬老表的響鼻和嚼草聲,沒有嗅到馬尿的沖鼻和草料的芳香。原本,他在出征臺兒莊時,是騎著馬走的。出了城,根據(jù)部隊的安排,馬轉(zhuǎn)在別人的胯下??赡邱R根本不配合,不是四蹄騰空,就是又嘶又咬,既不讓人上身,也不與其他馬匹為伍,還不吃不喝。部隊忙于上前線打仗,哪有精力來專門調(diào)教這樣的畜生。第二天,部隊讓人將他的馬送回來,交給開杏。

烏鐵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想看看自己的馬老表。但一問起那馬,開杏就閃爍其詞,吞吞吐吐。烏鐵有了一絲不祥的感覺。

果然,當(dāng)他慢慢挪到屋后的馬廄,推開木門時,馬廄空空,蛛網(wǎng)層疊。

我的馬老表呢?烏鐵的聲音粗了起來。

開杏不敢看他,牙關(guān)緊咬,一句不吭。

開杏不說,烏鐵當(dāng)然不肯罷休。烏鐵可以不要金錢,不要財產(chǎn),甚至可以沒有腳,但他不能沒有馬老表。要知道,馬老表還是一匹不懂事的小馬駒時,就讓烏鐵看中。烏鐵把它放在馬群里,給它最好的吃,讓它長得壯實威武;烏鐵為了練它的平衡,端著一碗水,坐在它的背上,讓它在各種地面上奔跑;烏鐵為了練它的勇敢,將它拉到懸崖邊,讓它一遍又一遍往下跳;烏鐵為了練它的速度,在它的尾巴上拴一個銅鈴,讓銅鈴的響聲,作為催促它努力奔跑的鼓點。爛烏鐵在眾多的駿馬中脫穎而出,成為烏鐵的隨身坐騎。長期的共同生活中,他們成為最好的朋友,成了親密的兄弟,成了形影不離的伴侶。烏鐵親切地叫它為馬老表。和烏鐵在一起,它能奔跑,能抗?fàn)?,能表達(dá),能訴求,烏鐵懂得它的內(nèi)心,它懂得烏鐵的意思。它累了困了餓了,不用說烏鐵都能知道。烏鐵要到哪,速度多快,它也知道。他們?nèi)缬半S形,他們相互依賴,他們一起干了很多常人干不出的大事。原以為,他們會一同走過天涯海角,一起地老天荒??墒?,意想不到的事情卻屢屢發(fā)生……

開杏現(xiàn)在居然不愿意告訴他馬老表的下落,其間必有隱情。他怒火中燒,雙目圓瞪,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他舉起手里的拐杖,將開杏正在做的鞋子打落在地:

告訴我!我的馬老表呢?

開杏滿眼淚花,但她還是不說。烏鐵就將裁布的剪刀戳在脖子上:開杏!我所有的財產(chǎn),包括這房屋、鋪面,我給你!我丟掉雙腳的撫恤,我給你!但我的馬老表,你不能賣掉它,你不能殺吃它!活要見馬,死要見尸!

開杏大驚失色。她一把將烏鐵手里的剪刀按?。涸┘遥e這樣!我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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