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湖湘文學 時間 : 2018-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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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堂兄元宵哥打來電話,母親墓地豎立碑石的材料已經在筻口鎮(zhèn)石料鋪定做好了,看了日子,清明節(jié)前農歷二十八日子不錯,宜動土、祭祀,要我們到時去黎馮灣看看。
清明節(jié)的設置,不僅順應了自然氣清景明的節(jié)律,人們抽出閑暇,踏踏青草,賞賞新花,似乎還在時空里搭建了一座無形橋梁,使許多人覺得自己的心靈,——至少是情感,融通了今生與來世、已知與未知,天地可以自由往來,鬼神可以隨意對話。像西西弗斯推石頭,每天忙忙碌碌,到了清明節(jié)前后這幾天里,人們停下匆匆腳步,望望身邊,一些熟悉的面孔消失不見了,恍惚才發(fā)現(xiàn),世間還有一個生老病死的問題,情感頓時像發(fā)酵的面粉一樣膨脹起來了。膨脹起來的情感,又演變成了車流人流,擁堵在朝向故鄉(xiāng)的路上。
豎立碑石的事,父親心里盤算很久了,建房造屋一樣,他想把整個墓地修葺規(guī)整好,看看自己百年之后呆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模樣。我有時疑心我們是被一個夢幻裹挾著,世間總是隔著似有似無的帷幕,隱藏一些不可言說的秘密,而我們想象力卻又十分貧乏,只能照葫蘆形狀畫出瓢,轉換重構另一個塵世,來延續(xù)眼前的一切。父親干癟的嘴唇經常絮絮叨叨,龍灣河對岸七星山上祖父祖母的墳地、黎馮灣母親的墳地,千年屋地基選得好,前面河流鏡子一般照著,身后靠著椅子一樣的山嶺,坐向順勢,遠處開闊;還有新墻河邊一道駕船出來的老同事,那個身體健旺,那個病得蠻重了,那個在鄉(xiāng)下修了房子,那個死后歸葬了故里。
母親走后,父親更加蒼老了,臉面雕刻般的皺紋耷拉下來,包裹的頰骨透出堅硬,眼睛光亮隨著軀體機能磨蝕和衰弱,顯得黯淡,混濁。走起路來,一腳深一腳淺,仿佛試探什么一樣,不知是對未知前方充滿疑惑和懼怕,還是變得小心謹慎了。父親是熟透后還懸掛在樹枝上的果子,身體的水汁已經慢慢流失,不曉得哪一陣冷風冷雨掠過,果子就會從枝頭墜落下來。
父親常常獨自坐在陽臺,呆上很長一段時間。樓房之間透過來的陽光籠罩,微微彎曲的身影隨著光線變化的角度緩慢移動,他仿佛在默然地咀嚼時光,那些光影不是自行流走的,而是被父親一點點嚼碎,咽進了胃囊。我不知道那些不可重復的物事,怎樣疊加或者消失在他漸漸枯瘦的體內。人到這個年紀,可能回憶和想到死亡,會占據(jù)他日子的三分之二多。原來過年和清明節(jié),父親會早早把去鄉(xiāng)下拜墳的鞭炮、香、清明吊、紙錢買來包好放在陽臺上。但母親走后,父親對這些流傳的儀式漸漸喪失了興趣,幾乎不聞不問,他和這個世界的言語越來越少,開始慢慢放棄了。父親坐的那把紅色土木椅子,雖然已經老舊,但是堅實耐用,靠背的幾根溜圓木條,父親已經更換過多少次,有些榫頭連接的地方纏滿了銅絲,他還是舍不得丟掉。母親在時,也常常坐在陽臺這把土木椅子上,手肘支撐膝蓋,掌心托著臉盤,巴望著東井嶺巷子盡頭出現(xiàn)我們的身影。
父親抽著煙,乳白色的煙靄,從有些凹癟的嘴唇里吐出來后,裊裊飄起,在上升過程,一股變成絲絲縷縷,生出細密枝椏。煙霧越升越高,越飄越淡,不一會兒就歸于虛空,了無蹤跡了。父親兀自沉浸在思緒里,隨手彈掉的煙灰,帶著火星子沒有熄滅,落在自己衣服上,燙出了煙卷一樣大小的孔洞,也渾然不知。有時出去做客,姐姐想給他換件沒有灼壞的衣服,不論新舊,幾乎找不出一件來。父親倒?jié)M不在乎,直說穿著要得要得,不礙事的。人老了,心變得越來越簡單,卸下了許多身體之外的負擔。父親記憶也在做減法,說來說去就是那么幾件舊事、幾句現(xiàn)話了,仿佛一切都在等待重新開始。
為修葺墓地的事,元宵哥之前到東井嶺來過一趟,父親特意叮囑,要在墓地橫著的石梁上,鏨刻“細水長流”幾個字。元宵哥嘿嘿一笑:你佬家想得真過細,要得吶,照你佬家意思做。
我能體悟到父親的心境。他小時候扛著家里一袋稻谷,自己帶著凳子去讀過幾天私塾,認不了幾個字。那些冠冕堂皇臺面上的話,說得幾句但寫不出。有一次帆船社開黨委會,父親想請別人幫著寫個發(fā)言稿,那個讀過書的人不說寫,也不說不寫,臨到開會了,還不見動靜。父親只得自己在辦公室熬了整夜,憋出了一篇只有自己能認出的發(fā)言稿。從此,父親口袋里,總是放著本子和筆。我在膠東半島當兵時,父親經常給我寫信,他對文字有刻骨仇恨一般,橫豎筆劃都如從軟塌塌肉里剔出的骨頭。那些歪歪斜斜的字,總想伺機脫逃,但都被他牢牢囚禁在長條格子里了。遇到父親自創(chuàng)的字,我只能慢慢分辨,抑或從相關字句來貫通所表述的意思。父親的信札,起始都是“六一吾兒”,頗有古風,這應該得益于那幾天私塾吧。而后面的文字,隨意許多,沒有之夫者也,把事情說清了就行。這些紅線條格紙頁,我按時序裝訂好,至今藏在書柜里。父親那些和書籍里煌煌大言重疊在一起的泛黃絮叨,經常在東井嶺夜深人靜的時候,倏忽從書柜躥出來,像鄉(xiāng)下草叢里的蟲兒,唧唧呢喃。
父親十幾歲時遇到國軍抓壯丁,祖母曾求過當青崗鄉(xiāng)長的一個親戚,三兒子還在國軍服役,上一年又出了十塊大洋的人頭費,想免掉一丁。但鄉(xiāng)長只冷淡丟了一句,冇得辦法!父親只得連夜逃離黎馮灣,跟著祖父出來駕船討生活。父親像一臺誰發(fā)明的永動機。做!什么都是靠做來的,不做,什么都沒有。他帶頭在新墻河流域成立了帆船合作社,憑著一身力氣和勤苦,成了勞動模范。一個洞庭湖的駕船佬,1958年的勞模,狂風惡浪里能不脫幾層皮,不丟幾次性命?我后來在家中的箱柜,看到過父親從北京帶回來的獎品,精裝本《毛澤東選集》三卷,印有彩色國畫的大日記本,一枚鑄著光芒的銅質勛章。當過船工的父親與水、與河流有著隱秘的淵源,他可以從水性中悟出一種事理,看出一種人生來。
碑石拓上了母親的瓷質照片,考慮到碑石以后不好拓上照片,父親照片要一同拓上去,只在碑石留下一處空白,以后鏨上父親百年的日子。父親哆哆嗦嗦從抽屜里翻出一個信封,倒出一張黑白照片,遞給了元宵哥。穿中山裝的父親,身子像從邊上移進來的,有些傾斜。我從來沒有看到過父親把自己頭發(fā)梳理得油光水亮過,一直形象粗糙質樸的父親,竟也如此俊朗倜儻。年輕時母親總是對父親疑神疑鬼,吵吵鬧鬧。那一刻,我無意識多望了父親幾眼,恍惚窺探到了他的隱私,一個不知所以沒有答案的隱私。父親選擇百年之后碑石上的照片,肯定是他最喜歡的自己,也應該是最真實的自己。
和元宵哥絮絮叨叨的時候,父親眼睛閃爍一種亮色,不同于平素靡靡不振,好像有欣喜的事情,盈滿的情緒,使語氣和音色不再虛弱。那是一座神秘的宮殿啊。父親是不是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死亡的秘密。如此從容淡定接近黑暗中的自己,包括肉體消亡之后已經與自己無關的世界,需要一種怎樣的境界。時間是寬容的有耐心的,也是具有智慧的,它會在無數(shù)次邂逅苦難和悲喜之后,讓人歸于一種大平靜,像匍匐在地的虔誠子民,坦然領受上蒼賜予的一切,甚至滿懷著感恩的心情。
02
一家人約好了農歷二十八去黎馮灣。
我似乎是被陽臺外麻雀嘰、嘰、嘰聲音吵醒的。這鄉(xiāng)野的小機靈,現(xiàn)如今已經在光色斑駁的城市尋到自己的位置,活得滋潤自在了。我順手摸到床頭柜上的手機,感到黏黏的江南春天的濕氣粘在機身上。摁下按鍵,點亮一盞橘紅色的燈,屏幕流暢線條構成的圖案,極具動感,蘊含一片物體勃然的生機。時間顯示還不到七點。臥室南面的鋁合金窗子,米緋色的窗簾,春天的晨光,也沾染了濕氣,有些分量,透過窗簾滲出一塊方形的灰白。窗簾的上端,垂懸著裝飾的穗子,流瀉一道若明若暗的光影。左邊暗紅色的衣柜,那些堆集懸掛的衣物,散發(fā)出和我們身體相似的氣味。
這是母親的第二個清明節(jié)。自從母親離開后,我覺得世界上一切事情都是可以發(fā)生的,它們不會再使我感到錯愕驚訝了。我躺在床上,望著泛出白光的天花板,像空空的大屏幕,幻化出了母親的臉龐,還有干枯臉上最后掙出的那一滴淚珠,定格后被無限放大,壓得我有些喘不過氣來。生與死瞬間交替連接的部分,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具象,在我們誰也沒有看清的時候,倏忽就躍過去了。大象無形,世界上很多事物,用一種隱身術,把自己深匿無處不在的神秘氣息之中,弄得我們只剩下貧瘠的想象了。母親有時在我的夜夢里絮叨,但是那種聲音已經沒有了人間煙火氣,虛擬化了,簡直就像神的聲音。
我們可以詩意地表達死亡,而一種實在的蘊含理性的生活場景,卻使我們內心承受著更多的磨難和憂傷。我突然感到特別無助,一種深邃的孤獨從心底慢慢滲透出來,枯井涌出晶亮的水一般,自己身體被自己的情緒淹沒了。我不知道這個早上是真實的還是虛無的,是眼前的還是沒有來到的,或者是已經過去的。我和這個世界到底是一種什么關系?是承載我的生命會失去世界,還是世界會失去承載我的生命物質。人除了是我,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沒有。幾十年的生命存在,除了在母體內的孕育,任何物質和情感都無法完整地相溶包涵自己。
我孤獨地面對著這個早晨,輕輕呼吸著,生發(fā)出一種不可名狀的想象。那個引領我到神秘之地的某天,會在哪里?不確定的時間和不確定的地方披覆著飄逸的黑紗。還是東井嶺嗎?有熟悉和陌生的面孔,更可能也許沒有一縷目光飄過。生命的光焰會如何熄滅?我會這樣像一件物品很可笑地擺在床上,孤獨地望著灰白的光,孤獨地陷入黑暗。我的肌體會化為泥塵,然后和大地的泥塵糅合在一起,返回另一種物質的體內,進入大生命的循環(huán)。
春天一束冷色調的光片里,我恍然看到許多年之后的自己。那之后,是無數(shù)個有雨紛紛抑或無雨紛紛的清明節(jié)。某天是不確定的,但隱含著一種必然性。某是一個使人感到有些曖昧的字眼,而天施加的壓迫感太浩大了,大到無窮無盡,大到我們在它的面前只能忍受一種宿命。年輕時,巴陵大橋算命的李瞎子說妻子以后卒于風景秀麗之地。說者無意,而聽者有心。這么多年來,我?guī)缀鯖]有和妻子出去游玩過,一直暗中躲避這種似是而非的江湖誑語。顯然,我還缺乏父親的歷練和心境,無法窺視到那個隱秘具象的細密紋理。
03
由于上游修建了鐵山水庫,雖然是暮春,眼前的游港河,消瘦得只余一脈細流,怨婦樣輕輕啜泣。黎馮灣的青石板碼頭裸露出來了,干枯的泥跡微微翻卷,石縫間暗含細小的螺殼和茸茸青苔。一棵粗壯的香樟樹,挺立在灣頭河岸上,很孤獨也很倔強的樣子。有一次,祖母挪動三寸金蓮,從青石板碼頭上來時,望著灣頭大樟樹,莫名其妙地說了句,它是要騰死幾代人的。那語氣里,好像有些無奈,也有些怨艾。對一棵樹來說,隨隨便便幾百上千年光景,而一個人,像樹上的葉子,總是在不經意間就飄落了。怪不得祖母嫉妒它呢。
瘦水邊上,泥地、草叢、雜木,到處飄掛著黑色、紅色、黃色的塑料碎片,丟棄著褐色的農藥瓶子。這些鄉(xiāng)野生長不出來的物質,沒有根須,是無聲而饑餓的蠶食者,是亢奮而陰毒的侵入者,在缺乏任何抵抗的村野,顯得特別生硬而刺目。
我們先去龍灣河對岸的七星山,給祖父祖母上墳。七星山是一種意義上的山,小丘嶺而已,但在新墻河畔,也可攬一川鄉(xiāng)野勝景。湘北東邊鄉(xiāng)里的人,大多戀家,不愿四處闖蕩,是不是和這里的地理和物產有關呢?山嶺不高,看見的總是自己祥和的屋場和豐潤的田地。我聽湘西一個朋友說過,在他們那樣壁立千仞的大山深處,不出去,你還能干什么!
幾聲沉悶的汽笛從遠處傳來,穿過鄉(xiāng)村和新墻河的京珠高速公路上,一臺紅色大箱柜貨車像斗紅了眼珠的牯牛,嘯叫而過。京珠高速通車很多年了,每天不分晝夜,車流聲囂更像一條在峽谷里奪路奔逃的大江發(fā)出的怒吼,遠遠蓋過了南方丘陵地帶這些河流輕柔的召喚。修建京珠高速,征用了一些田地和宅基地,吳草灣很多人家把山頭整平了,建起了樓房。原來覆蓋繁茂植物,闃靜的山野,也炊煙飄升,雞犬撒歡了。祖母墳地就在堂姐兒子樓房的不遠處。
修筑京珠高速前,父親可沒有少操心,他生怕影響到祖母的墳地,多次托人打聽規(guī)劃的紅線區(qū)域。祖母的墳地終于沒有動遷,但是相隔京珠高速不過幾十米,背靠著公路。祖母活著時,可能在大自然純凈氣息里浸潤得太久了,聞不得刺鼻的汽油味,坐不得汽車。我記得小時候祖母到城里來住過一陣子,那些壯實的孫子們用竹椅扎起一頂轎子,輪流抬著她到東井嶺來的。東井嶺的房子只有四十幾個平方,祖母住了一個多月,不喜歡城里的擠擠挨挨,又被孫子們用竹轎子接回黎馮灣去了。時光流轉,喜清靜,聞不得汽油味的祖母在另一個世界里,還是逃脫不了濃烈的汽油味,而且?guī)缀醣磺艚饋砹恕?/p>
我沒有看見過祖父,他連一張相片也沒留下來,但是我聽父親說過他的父親,脾氣很暴躁,年輕時用酒盅把祖母的頭砸了一個洞。祖母很慈祥,我現(xiàn)在還記得她遍布溝壑但充滿笑意的臉龐。她用土織布機給我們幼時的大年,不僅帶來了衣裳的溫暖,還飄起了一片湛藍的色彩。這種顏色,像鄉(xiāng)村的天空一樣純凈。此時,我忽然覺得,祖母是和一個陌生的男人在一起。那個我叫祖父的老男人坐在一張八仙桌邊,喝著他大兒子釀造的龍灣純谷酒,眼睛里露出一種嚴厲和滿足的愜意;祖母則扎著藍圍腰,在一邊小心翼翼地伺奉著。
從一座小石橋走過龍灣河,我們去母親的墓地,路過一口池塘,祖母告訴過我們,這池塘原來叫上塘,民國三十一年日本人殺了七個村民,把他們拋入了這口池塘里,后來就叫殺人塘了。眼珠子還突著呢!泡在水里。那場戰(zhàn)爭,祖母記憶中家族最直接的切入,是一只三十六斤重的香爐。這只祖?zhèn)鞯淖香~香爐,年節(jié)時放在祠堂里祭祀用的,躲避兵燹時沒有帶走,日本兵退后等家里人返回黎馮灣,紫銅香爐已不知去向了。這口曾經被血水染紅的池塘,曾經清亮幽寂的池塘,現(xiàn)在已經被鄉(xiāng)村日漸丟棄的廢物沉積起來了,只有一層污濁在浮漾,散發(fā)出怪異的氣味。
湘北東邊鄉(xiāng)下的習俗,不掛正清明,前三天后四天。今天墓地豎碑石,我們提前給母親上墳了。沿著一條爬滿草叢的小路上山,遠遠就聽到幾個堂兄的聲音,他們已經開始動土了。小南風輕輕吹拂,杜鵑花、野紫薇,還有不知名的花草,在山坡上、田埂邊,馬尾松的間隙,像村姑不經意間落下的紅色、紫色、藍色紗巾,整個山嶺沉靜的青綠,流溢出一種女子的柔情。
麻石碑麻石柱,堆放在母親的墳地邊,還沒有豎立起來,幾個堂兄正在清理邊上的泥土。估計還有兩天的功夫要做。母親在世時,喜歡張貼花花綠綠的畫片,顯得喜慶熱鬧。弟弟特意買了些花花綠綠的清明吊,用竹枝掛在母親的墳包上。風兒吹過,那些鄉(xiāng)村古老的旗幡,輕輕揚起,輕輕落下,又輕輕揚起,又輕輕落下,仿佛有了生命的節(jié)律。
元宵哥說,其實在墳地周邊,有幾條壕溝,是新墻河戰(zhàn)役留下的,會擋住山上的雨水。這里是湘北會戰(zhàn)的主戰(zhàn)場,那么慘烈的戰(zhàn)場,死了那么多人。由于被蓬蓬荒草遮掩,如果不細心,看不出來是一條淺淺的戰(zhàn)壕了。流逝的時光,真實而又無情,使過往的各種死亡,逐漸剝去所謂的含義,變成了僅僅是失去生命的一種死亡。
堂兄和堂侄他們圍著墳地還在說道著,祭拜的鞭炮清脆響聲還在空曠遠處回漾,幾柱斷斷續(xù)續(xù)的白煙還在裊裊飄升。墳包上撒滿了紅彤彤的鞭炮紙屑,幾根豎立的香枝仿佛在等待,等待燃燒成灰燼,那微微的暗火,也許能探到母親和身體分割的體溫。
下山經過馬尾松林,我一個人落在后面。走著走著,忽然,一縷青色煙霧,似有似無,又真真切切從眼前飄過。我驚悚得停住了腳步。但僅僅是瞬息,我微張的嘴唇還沒有復位,那縷青色煙霧就在樹枝透過來的空明中隱沒了。我的心不由得砰砰起來,加快了下山的腳步。真有孤魂野鬼?這些戰(zhàn)壕里,一定橫臥過戰(zhàn)死的軍人。七十多年過去了,他們的魂靈仍在新墻河邊的山野游蕩啊。
到了屋場,我還在暗自懷疑,是不是真看見了飄忽的青煙。過了好一陣子,我才跟元宵哥說起這事。他聽了,呵呵一笑,什么鬼魂啊,是松果花粉被風揚起來了呢。
又一個清明節(jié)過去了,不僅生者,甚至逝者都享受了一場豐沛的情感盛宴,也經歷了一種生命形式的預演。當漲潮的情感逐漸消退,返回各自的生活場景,我們又會重新露出日常的面孔,忘掉了生老病死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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