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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望不到盡頭

來源:畢亮 《雨花》2018年第7期   時間 : 2018-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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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冬天,格外冷。這樣的天氣,適合窩家里冬眠,若不是蘇姐約我喝茶,夜里,我很少出門。蘇姐是那種典型的人到中年,已放棄對身體進行改造和建設(shè)的女人。一坨肉依附骨架,走路時,她身上會涌起肉浪。

在茶室,我倆通常點一壺碧螺春,偶爾也喝龍井。茶葉尚未泡開,蘇姐從駝色愛馬仕手提包中摸出煙盒,抖出一支香煙,點燃,便開始談?wù)撃腥恕?/p>

印象中,蘇姐的話題總跟男人有關(guān)。她形容男人的方式,顯得與眾不同,比如,談到矮個男人,她說,長得跟廣西矮馬似的;談到結(jié)實的男人,她會說,壯得像一頭獨角公犀牛;談到瘦男人,她則說,他母親肯定是一只營養(yǎng)不良的麋鹿……除了體胖,這是她又一個顯著特征。我懷疑,蘇姐上輩子大概是一名動物飼養(yǎng)員,或者至少是動物飼養(yǎng)員的妻子。

不出門時,我會待在家里枯坐,盯看墻頂?shù)臄辔脖诨?、蜈蚣或不知名的竹?jié)爬蟲,一瞅就是半小時、一個小時。眼睛盯累了,我就閉眼,豎起耳朵,傾聽四面八方傳來的聲音。那些聲音豐富、嘈雜,樹葉摩挲、孩童哭鬧、高跟鞋磕碰瓷磚地板……

我最想聽到的,是鑰匙插入鎖孔開門的聲音。我希望馬建早點回家。但我總是失望。他不回來,我能有什么辦法,腿長在他身上,往東走、往西走,我管不了他兩條腿。有段時間,我神經(jīng)兮兮,懷疑馬建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茫然而無措。他說,現(xiàn)在不知怎么了,案子一起接一起,全是兇殺案。他的意思是,刑警大隊忙,總有辦不完的案子。他不回家的理由倒是充分。作為妻子,我不能拖他后腿,影響他的前程。而在家時,馬建的種種表現(xiàn)——敏感、易怒、過分謹慎,像個時時刻刻掩飾出軌的男人,我沒辦法不懷疑他。

墻頂沒有壁虎、墻面也沒有爬蟲時,我無事可干,只好尋來拖把,將客廳、臥房、書房的瓷磚地板挨個拖一遍。拖完地,我再尋來抹布,潦草地擦桌子、椅子和沙發(fā)。干完家務(wù),我拿起手握式噴霧器,侍弄茶幾上擺放的兩盤微觀植物,給盆內(nèi)的苔蘚、日本文竹噴水。水霧浸濕裝飾的沉木,也打濕了綠苔和象牙白色澤的顆粒沙石。我這才想起,差不多兩天,我忘了給植物噴水,它們應(yīng)該渴壞了。

忙完所有事,實在找不到其他事打發(fā)時間,我便摁開電視機,看浙江衛(wèi)視的娛樂綜藝節(jié)目,一幫男女明星在屏幕里跑來跑去,撕扯貼在背后的姓名牌。我感覺那些人,鬧騰來鬧騰去,比枯坐客廳沙發(fā)上的我還無聊。視線轉(zhuǎn)至茶幾上的苔蘚、文竹,我撿起遙控器換臺,有的頻道在播乳房、頜面等器官整形廣告,有的頻道在播電視購物節(jié)目、諜戰(zhàn)劇。我一遍又一遍換臺,直到指尖摁得發(fā)酸,才強迫自己關(guān)掉電視電源。

陽臺外,天空黢黑。

拉開滑道門,我站立陽臺,眺望遠處更深的黑夜。立在暗處,思前想后,我謀劃了一下未來,孩子大了,已上寄宿學(xué)校,我是否該去找份工作,去辦公室當(dāng)個打字員,干點跑腿的活,或者去保險公司任職,做保險推銷員也行……反正無論干什么,都比呆家里混世度日發(fā)霉強,無所事事的白天,實在太漫長,而馬建沒有回家的夜晚,則比白天更為漫長。有時候,在廚房準(zhǔn)備煲湯的食材,清洗豬骨、玉米,聽著嘩啦的水聲,我會生出某種幻覺——一個人置身西部遼闊、荒蕪的公路,獨自走在路上,頭頂是大漠深處暴烈的太陽,我熱得透不過氣,朝前看、往后看,卻一眼望不到盡頭。

許多個夜晚,我坐客廳沙發(fā)榻,或者呆站陽臺,會計劃下一步要走的路。頂多,我只是想想,就在我鼓起勇氣,打算邁出艱難的第一步,告訴馬建,準(zhǔn)備出去找份工作時,蘇姐攔住我,她說,汪琴,你這是閑的,不如,養(yǎng)條狗吧你。

天冷,闊大的茶室,僅有七八個人。室內(nèi)各處墻角擺放了半人高的闊葉植物,有綠蘿、大葉萬年青,也有巴西鐵、觀音竹。

我和蘇姐照舊喝碧螺春。離我們座位兩米遠,另一桌,坐一對中年男女。他倆也是喝綠茶,應(yīng)該是龍井,或者毛尖。女人額頭蒼白,臉頰也蒼白。再仔細看,跟一臉橫肉戴金手鏈的男人比,女人瘦得有些離譜,屬于重疾患者病態(tài)的瘦。

點燃香煙,夾指間,蘇姐說,太瘦了,螞蟻似的。我清楚她講的誰。她又說,螞蟻對面坐一頭非洲象。我忍不住,差點笑出聲,男人胖是胖了點,但噸位肯定夠不上大象,最多算一頭笨拙的棕熊。端起玻璃杯,抿一口綠茶,我暗想,若是用動物來形容蘇姐,該選擇哪種動物?是河馬,還是脂肪過剩的黑猩猩?蘇姐注視著我,輕咳兩聲,仿佛洞穿我的心思。我的臉仿佛給熨斗整理過,持續(xù)發(fā)熱。

茶室跟屋外的寒夜一樣靜謐。那邊突然傳來螞蟻女人擦出火花的聲音——夠了,我耳朵都聽起繭了。

非洲象說,不是你想的那樣。

螞蟻女人說,能換句臺詞么?

非洲象說,我一直生活在誤解中。

螞蟻女人說,那個婊子到底是誰?都能當(dāng)你女兒了。

非洲象說,真不是你想的那樣!

螞蟻女人說,我受夠了,真的受夠了。

大約他們吵累了,彼此陷入沉默。

蘇姐沖我眨眼,細聲細氣說,還能是誰?母非洲象唄!

瞥了眼臉色蒼白的瘦女人,我端起玻璃茶杯,考慮起另一些事,沮喪的情緒似潮水將我包圍。我想把做家務(wù)時產(chǎn)生的幻覺告訴蘇姐,猶豫半天,最終忍住,沒講出口。掐滅煙頭,蘇姐說,汪琴,你是不是有心思?我默不作聲,抿了口茶。蘇姐說,養(yǎng)狗的事,你考慮得怎么樣了?我說,再想想我。蘇姐說,不如養(yǎng)條小狼狗。話畢,她意味深長地望著我笑。

螞蟻女人立起身,伸手拎包,攜帶一身怒氣走了。非洲象緊張地尾隨其后,不想離得太遠,又不敢靠得太近。

我莫名其妙感覺到了冷,將之前脫下的圍巾從椅背取回,繞脖子上。我說,今年冬天真冷。蘇姐說,是心冷吧!又說,我越來越討厭冬天,沒丁點意思。我說,深圳的冬天確實沒勁,在我們老家哈爾濱,冬天飄鵝毛雪,也落瘦雪,一場接一場,有雪的冬天,那才叫冬天。

對面,蘇姐眼眸亮了一下,她說,汪琴,我是本地客家人,長這么大,沒去過北方,也沒見過真正的雪天,找個機會,我倒想去北方走走。她將快要燃盡的香煙煙蒂擱白瓷煙灰缸,端起茶杯,往煙灰缸注水,呲一聲,澆滅閃著星火的煙頭。她也把愛馬仕圍巾繞在拳擊運動員才有的粗脖上。

走出茶室大門,蘇姐和我各回各家。

這個冷得古怪的冬天,除了陪蘇姐喝茶,似乎我沒再干別的。本地衛(wèi)視不時報道城中村或某個住宅小區(qū)發(fā)生的兇殺案,我想馬建一天到晚不著家,大概是為這些案子跑前跑后。我又想起蘇姐提到的養(yǎng)狗的事,臉頰冒出熱氣。待熱氣消散,我盤算該養(yǎng)一條什么品種的狗?是養(yǎng)大型犬,還是小型犬。

我有點拿不定主意。

除開養(yǎng)狗,其他能消磨時間的事,我也嘗試過,比如,參加某個民間讀書會,閱讀一本書,然后大家伙聚一起,聊一聊感受。讀書活動,我去過兩次,當(dāng)時讀的書,書名為《自由》,作者好像是個美國人,我忘了那位作家的名字。對我來說,記住外國人拗口的名字,是一件相當(dāng)困難的事。

讀書會上,有個謝頂?shù)闹心昴腥思游椅⑿?,隔三差五,他給我發(fā)信息,全是對書慷慨的贊美。令我不解的是,他還會用手機拍下書中描寫性愛的段落,發(fā)給我,一次又一次,不帶重復(fù)。面對赤裸裸的勾引,起初,我會禮貌應(yīng)付。次數(shù)多了,我懶得再理他。他卻一而再、再而三問我,這一段關(guān)于性的描寫,我覺得很貼合人物,你怎么看?實在忍不住,我回他——你是不是想泡我,想跟我上床?如果是,你可以直接一點,我喜歡直率的男人。他說,你愿意么?我說,愿意什么?他說了一個文縐縐的詞——分享身體。我說,你回家去,問問你老婆,看她愿不愿意。男人很識趣,知難而退,沒再跟我談他的閱讀感受,我估計,他應(yīng)該是轉(zhuǎn)移了戰(zhàn)場。

此后,我放棄了參加讀書會。

我依然像從前一樣,靠觀察墻頂?shù)谋诨?、做家?wù)、看電視打發(fā)時間。某一天,整理抽屜雜物時,我翻出一個藥盒、一個裝格力空調(diào)遙控器的塑料袋,藥盒是999感冒靈沖劑,盒內(nèi)附有紙質(zhì)說明書。

主要成分:三叉苦491mg,金盞銀盤327mg,野菊花246mg,崗梅736mg,咖啡因0.4g,對乙酰氨基酚0.2g,撲爾敏0.004g,薄荷油0.2ml。

功能主治:解熱鎮(zhèn)痛。用于感冒引起的頭痛、發(fā)熱、鼻塞、流涕、咽痛。

……

默念紙面文字,念完999感冒靈沖劑說明書,我啟開塑料袋,念格力空調(diào)說明書。念完一遍,我又重新用眼睛瀏覽了一遍,再將白紙疊好,恢復(fù)原位。

我找到又一個打發(fā)時間的方式——閱讀產(chǎn)品說明書。后來,收拾屋子,我會特別留意單頁紙張或裝訂后的小冊子,翻看過蘋果手機、空氣凈化機、電飯鍋、洗衣機、微鍋爐、電暖器、杜蕾斯安全套等物品的說明書。很快,我記住那些電器的相關(guān)使用知識,若是去國美或者蘇寧當(dāng)一名電器銷售員,我估計自己也能勝任,干得不會比其他人差。

天陰沉了一段日子。氣溫依舊寒冷。

我有點想念家鄉(xiāng)哈爾濱,想念夜幕下飄著雪花的圣·索菲亞教堂。馬建偶爾回家,從袋面起毛球的環(huán)保袋取出幾套換洗的臟衣,又帶走幾套內(nèi)衣褲。他告訴我,最近兩起兇案,兇手已抓捕歸案,他可能很快就會升職。我嘴上恭喜他,心里卻在想——誰知道你成天忙些什么,是在忙案子,還是在忙著脫女人褲子。曾經(jīng),蘇姐委婉地提醒過我,交代我看緊馬建。她說,十個男人,九個都不老實,唯一老實的那個,估計也是因為功能有問題。蘇姐那些歪理邪說,我漫不經(jīng)心地聽著,沒表示肯定,也沒表示否定。

寒氣籠罩整座城市的夜晚,我坐臺燈下,泡一杯速溶咖啡,像所有想做出銷售業(yè)績的售貨員一樣,樂此不疲地默讀產(chǎn)品說明書。拆開一個又一個盒子,再封好一個又一個盒子,咖啡喝完,關(guān)了燈,我鉆進被窩,挪挪腿、挪挪腳,隔一小會兒,被窩便暖和了。

閉眼,一天就這樣乏味地過去。

再睜眼,同樣乏味的一天又降臨頭頂。

有段時間,睡沉后,我總是無休無止地做夢,夢到一條狗伸長舌頭,它的舌苔很厚,不停舔我的膝蓋,舔完左邊,又舔右邊。狗舌舔得發(fā)白發(fā)干,它仍埋頭機械地運動,似乎永遠也停不下來。

我決定養(yǎng)條狗。

上網(wǎng)查閱有關(guān)寵物狗的信息,哈士奇、貴賓犬、牧羊犬、吉娃娃、臘腸犬、蝴蝶犬,挑來挑去,最終我選擇了小型犬吉娃娃,給它取名叫豆豆。蘇姐說,汪琴,有條狗陪你,總比什么都沒有強。我心里根本不在意狗的品種,就算養(yǎng)只其貌不揚的矮腳土狗,我也愿意。蘇姐又說,養(yǎng)的時間長了,會有感情。我說,蘇姐,你怎么不養(yǎng)條狗?蘇姐說,養(yǎng)過,養(yǎng)了兩次。她端起茶杯,神秘地說,你猜結(jié)果怎么著,狗跑了。

夜里我跟蘇姐靜坐茶室,她跟我分享了曾經(jīng)養(yǎng)狗的經(jīng)歷。

蘇姐說,第一條狗是哈士奇,養(yǎng)了半個月,狗不明不白失蹤。第二條是臘腸犬,就一個月吧,也跑了。我在小區(qū),還有小區(qū)附近都找過。

我說,沒找到?

蘇姐說,狗毛都沒尋到,更別提狗尸骨,可能我跟狗沒緣分。說起來也怪,那段時間,小區(qū)不單我家的狗失蹤,其他養(yǎng)狗的人,也有丟狗的,真是亂七八糟。

我說,沒報警找?

蘇姐說,在深圳生活,大家都各忙各的,我們連人都不在意,誰會在乎一條狗。掐滅夾在指間的香煙,蘇姐的眼眸仿佛籠罩了一層霧氣,看人時的眼神,藏著無盡的空茫。

我說,是啊,如今連人都沒人在意。

蘇姐說,汪琴,所以我跟你講,最好是養(yǎng)條小狼狗。話畢,她揚起眉毛,古怪地沖我笑。又說,狗會跑,人不會,有錢,你就能拴住他。

眼望蘇姐額頭,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她的發(fā)際線偏高,額頭空闊。我不知說什么好,于是干脆什么都不說,只是拿眼睛瞅她,再捧杯,抿一口茶。茶水太熱,燙得我把伸出的舌頭縮了回來。又把燙手的茶杯放下,擱在桌上。

蘇姐說,他天天打電話、發(fā)微信,噓寒問暖,周到得很。面上該做的,該下的工夫他都做足了。老韓呢,他連敷衍我一下,都懶得敷衍。

老韓是蘇姐老公,生意人。過去我聽蘇姐提過,她老公是唐山人,經(jīng)歷過唐山大地震,親人在地震中喪生。我說,老韓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經(jīng)歷過生離死別,肯定跟一般人不一樣。

蘇姐說,他不是人。

目光注視蘇姐,我等待她的后話。但她噤了聲,從煙盒抽出一支香煙,沒點燃,只是夾在食指和中指之間。她說,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有時魔鬼會住進我的身體。

我想象人到中年身體不再年輕的女人和一個年輕男子,在酒店房間床上或者某個會所包間的沙發(fā)上赤身裸體的場景,五味雜陳。

蘇姐將指間的香煙裝回?zé)熀?,沉默兩秒,她說,汪琴,你好好養(yǎng)狗吧!

每天,豆豆對我搖頭擺尾,有時它還會用身子蹭我的腳踝,沖我撒嬌。一日三餐,我準(zhǔn)時給它喂狗糧,帶它下樓,到小區(qū)散步。隔一天兩天,給它梳毛、洗澡。

時間似乎過得快了些,又似乎跟從前一樣。

我照舊讀產(chǎn)品說明書,墻頂有壁虎或爬蟲時,我也會盯著它們看。只是,電視機,我時而開,時而關(guān),不像過去那樣熱衷關(guān)注娛樂綜藝節(jié)目。茶幾上的兩盤微觀植物,跟家里那只吉娃娃一樣,也養(yǎng)得挺好。

閑暇之余,我會想起蘇姐豢養(yǎng)的小狼狗。他是以怎樣的心境,面對衰老的肉體。

過完圣誕,元旦節(jié)前,蘇姐約我小聚。她說,汪琴,把馬建也叫上,來我家,嘗嘗我做的客家菜。

那天黃昏,陰天,落毛毛雨。我跟馬建一起,帶著豆豆,去了蘇姐家。途經(jīng)百果園,馬建購買冰糖心蘋果、香梨、芒果、紅心柚,拼了個果籃。天擦黑,我們抵達“云城”,蘇姐居住的小區(qū)。

蘇姐說,人來就好,還帶啥東西,見外。

老韓也在家,跟我和馬建打招呼。我們都是第一次見面。老韓的眼神有些怪異,仿佛長了翅膀,飛來飛去,飄忽不定。我想到他是地震后的幸存者,此種眼神,該是他們這類劫后余生者的標(biāo)配。

目光巡視一圈客廳,各類昂貴、精致的擺件,井井有條地放在它們該呆的位置,顯然,蘇姐精心收拾過。我把豆豆擱在客廳玩,獨自進廚房替蘇姐打下手。廚房彌漫著飯菜油膩的香氣。蘇姐煲了豬骨蓮藕湯,做了豬肚雞、釀豆腐等客家菜。

老韓泡一壺鐵觀音,陪馬建坐在客廳喝茶??蛷d隱約傳來他倆聊天的聲音。

老韓說,馬隊,最近忙吧?

馬建說,忙得差不多了,兩起案子,都結(jié)了。

老韓說,好好,那就好。

短暫的熱情過后,找不到更多話,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喝茶。擇青菜時,我特意跨出廚房,瞄了兩眼馬建,他搓完手掌,又搓手背,走去陽臺抽煙。洗青菜葉時,客廳傳來豆豆驚恐的狂吠,它似一粒從槍膛射出的子彈,夾緊尾巴,躥進廚房。豆豆蜷縮狗身,昂頭,凝視著我,惶恐又不安地凝視著我。

抱起豆豆,我回到客廳,老韓還坐在之前的位置,眼睛不知是盯著紫砂壺看,還是盯著紫砂杯看。我似乎洞見他眼神里藏著某種尖銳的武器,我也講不清,是一把匕首,還是一把電鋸,或者其他。

老韓說,汪琴,狗叫啥名字?

我說,豆豆。

老韓說,豆豆怕我,我這人不好親近,不單豆豆,所有狗都怕我。

豆豆窩在我懷里簌簌發(fā)抖,將它放到木地板上,縱身一躍,它又跳到我懷里。馬建仍舊站在陽臺抽煙,不知在觀察什么,或考慮什么。我盯著他發(fā)福的背影看,計算時間,他應(yīng)該在抽第二支煙或者第三支煙。我拿手掌撫摸豆豆脊背的毛,安撫它,我心想,為何馬建不進客廳,再跟老韓聊一聊。

飯菜出鍋,我們圍坐一桌,老韓和馬建喝了點酒,飯局的氣氛似乎松弛下來,大家聊起令人難以捉摸的股市,越來越高的房價,還有在學(xué)校寄宿的孩子。很快,我們就把要扯的話題全部扯完,一時又找不出新話題,只好各自扒飯、吃菜,兩個男人再次舉杯,繼續(xù)喝酒。

客廳能聽到屋外落雨的聲音,細碎的雨滴砸落在樹葉、窗玻璃上。我右手握筷子夾菜,左手輕撫豆豆柔軟的脊背,它似乎還在打抖,只是抖的幅度小了,抖的頻率低了。

尷尬的飯局結(jié)束,我和馬建駕車回家,豆豆終于恢復(fù)正常。臨近小區(qū)時,我說,馬建,在蘇姐家,你怎么一直站在陽臺抽煙?

馬建說,跟老韓沒話說。

我說,沒話,可以找話。

馬建說,老韓這人,有點怪。

我說,哪里怪?

馬建說,具體談不上,看他的眼神,大概藏了不少事。

我說,他是唐山孤兒。

透過窗戶,目光投向樓下蜿蜒曲折的深圳河。我想起多年前的夏天,天一熱,河面便散發(fā)刺鼻的怪味,那時,有人往河道里扔各種垃圾,死雞、死鴨,甚至死嬰。治理過后,河水清冽了許多,河道兩旁綠草如茵。

元旦過后,深圳迎來又一波冷空氣,氣溫罕見的低。

白天,除了去超市買菜、小區(qū)遛狗,我很少再出門。好些天,蘇姐沒找我去茶室喝茶,也沒打電話給我,只是偶爾發(fā)個微信問好,或者在朋友圈為我曬的豆豆的照片和廚房拍的菜品點贊。

春節(jié)臨近,我一天到晚忙活家務(wù),把桌子、椅子、沙發(fā)、地板,擦得沒半點灰塵。客廳、房間的空調(diào),我也裝好布套。最后,連窗臺玻璃、墻角旮旯的塵垢都打掃干凈了,我開始清理抽屜的雜物,打算扔掉那些空的藥盒、包裝盒,清理完客廳,再清理臥房、書房。

書房壁柜,有一堆馬建拼命工作換來的榮譽證書,證書下壓了兩個藥盒:鹿精培元膠囊、金匱腎氣丸。藥盒是空的,盒內(nèi)附產(chǎn)品說明書。

瀏覽兩遍藥品說明書,我心想,過去是不是錯怪了馬建,是自己閑得發(fā)慌,沒事找事,懷疑他外面有別的女人。透過書房窗玻璃,眼望深圳河,我發(fā)了會兒愣。

我想起從前的許多事,思緒的巨翅飛回來,我將藥品說明書塞進藥盒,照原樣擱放進壁柜。接下來,我不知該干什么,只好在客廳來回走。沒事的時候,我喜歡在客廳走來走去。有事的時候,我更喜歡在客廳來來回回走,仿佛走幾步,就能把那堆令人頭疼的事情解決。我盤算著,若是馬建回家,是不是該問問他,是否仍在吃藥。我想,馬建是個要面子的人,這種事,還是等他主動提好。

好幾天,我心神不寧。洗澡會讓我心情好一些,所以我總是洗很長時間,站在噴熱水的蓮蓬噴頭下,撐開十根手指,用力地搓揉身體,直到大腿內(nèi)側(cè)和小腹被搓得泛紅。

洗澡時,我經(jīng)常錯過電話。這次,又錯過蘇姐電話。待我撥過去,手機那頭傳來她嚎哭的聲音。蘇姐說,老韓在小區(qū)車庫,給警察逮走了。

我以為是在做夢,整個人仿佛置身云里霧里。馬建找人打聽后,告訴我,帶走老韓的是河北警察,老韓牽扯到二十多年前一宗命案,他參與群毆,傷人致命,從河北逃到深圳,從此改名換姓,開始了新生活。他還查到,老韓在外面有其他女人,生養(yǎng)了兩個孩子,一個男孩一個女孩。馬建說,老韓并不是什么唐山孤兒,他父母都還活著。第一次見他,我就察覺他不對勁,他那眼神,比古井還幽深。

我和蘇姐面對面坐茶室,將馬建打聽到的細節(jié),轉(zhuǎn)告給蘇姐。

蘇姐一只手緊捂胸口,眼淚水流出來,她壓抑住哭聲說,汪琴,我早該想到的。以前我沒跟你講實話,我養(yǎng)過兩次狗,都是我送走的,老韓不喜歡狗,背著我,他總踢狗,一腳一腳猛踢、狠踢,后來被我發(fā)現(xiàn),就把狗送走了。我問他,為何嫌棄狗?他說年輕時打架,被狗看到。過后我沒再追問,可能他打死人時,正好被狗撞見。他干的那點事,狗又不會傳出去,汪琴你說是不是,一只狗能把他怎么樣。

回想起老韓包藏銳器的眼神,我脊背一陣發(fā)涼,心臟似乎抽搐了兩下。我說,可能他是心虛,害怕。

蘇姐說,他包養(yǎng)女人的事,其實我早曉得。就算知道真相,又能怎樣。

我注意到,蘇姐捧玻璃茶杯的雙手,抖得比帕金森癥患者還厲害。她跟我聊起更多過去跟老韓生活的細節(jié),他們坐一張桌子吃飯,講話從不超過三句;他們躺一張床上睡覺,一年老韓也碰不了她幾回……她說,汪琴,你知道么,這些年,我一直生活在冰冷的墓穴里。

盯看眼睛紅腫的蘇姐,我琢磨要不要把馬建私下吃藥的事告訴她。最終,我給嘴巴上了鎖,只是豎起耳朵,凝視對面抹了唇彩的嘴巴——兩瓣厚唇,一張一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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