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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爽:韶光晚

來源:湖南文學(xué)   時間 : 2018-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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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光晚

沙 爽


紅樓引

 

  有時我會記起那座小樓。兩層的,紅磚紅瓦——其實也并不是真的瓦,是漆成紅色的鐵皮,坡度陡峭,站在狹小的天井里能望見它們的一角。雨滴落到樓頂,像河流突兀改變了流向,每一滴水來不及做出反應(yīng),即身不由己進入另一種跌落加速度之中。但從建筑學(xué)的角度來說,這樣的山形屋脊,主要是為了防止積雪。有那么幾次,我看見麻雀從其上掠過,小小的身形略顯遲疑——大約鐵皮太滑了,終非停棲之所。

  樓是日式的,室內(nèi)南北兩側(cè)皆建有走廊。沿著空空作響的木樓梯拾級而上,緩步臺隨即將去路分為兩個方向。在那些年里,我信步走過,幾乎想也不想——向前,或者轉(zhuǎn)身,其終點并無兩樣。

  總覺得,這樣的設(shè)計,隱含了什么人生命題。

  樓本身已有百年了。在官方記載上,它是日本橫濱正金銀行的附屬建筑,大約用作員工宿舍,后來的一段時間又做了醫(yī)院。殖民時代的印記打在這個小城,是這樣的一磚一木,和眾多難以厘清的東西。此后市文聯(lián)及其下屬的一家雜志社在這小樓里辦公,據(jù)說也曾有某屆文聯(lián)領(lǐng)導(dǎo)試圖申請一下“文物保護單位”之類的,但不知何故未能如愿。大抵在我來到這家雜志社工作的第三年,市里終于為小樓撥下二十萬元裝修經(jīng)費。一位做房產(chǎn)商的文友聽聞此事,訝然失笑:“這么大的一座樓,二十萬,只夠打個浮皮啊……”果然裝修完未出一年,房頂和墻壁的白灰便紛紛脫落,地板傾斜。坐在辦公桌前,我不得不以雙腳用力抵住地面,以免身下的座椅一路滑落而去。有一次如廁回來,剛踏上緩步臺,一大塊白灰從樓頂悄然落下,在我腳前的地板上跌成碎片。

  我怔了一怔。灰跡間裂隙輕淺,我依稀看得見自己的未來。

  ——就是這樣肉眼可見的一地碎片。

  老建筑里的暮氣是無法驅(qū)散的,很多年后我才懂得了這一點。而且相對于空間而言,這里人的氣息太少,人的心思又過于離散。必須承認(rèn),機關(guān)人事對我心智的啟蒙,是在這幢小樓里完成的。只不過,一個人一旦意識到自身的卑微,也就開始了一路衰頹的中年。簾幕一層一層揭開,真相往往類似于黃金包裹的敗絮。而多數(shù)時候,人性的裸體并不好看。

  我也猜測,從這幢小樓里出來的人,回過頭去,會不會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們提前經(jīng)歷了自己的暮年?

  衰老仿佛是突然間發(fā)生的,但或許它蓄謀已久——一個人與他置身的環(huán)境,總是保持著某種奇怪的均衡。到了冬天,小樓和其他的住宅與辦公樓同步供暖,但是裹著大衣,抱著電暖寶,周身的血液仍仿佛凝住了一般。我開始時常腹瀉、畏寒,不知怎么就有了一副縮手縮腳的模樣,連自己在鏡中看到,也不由得心生厭煩。

  離開這幢小樓之后,兩三年間,大約有三四次,在夢中,我置身其間,重歷那無窮無盡的瑣碎和黯淡……沒有悲喜,它們被壓縮了,隱藏進某個文件夾里。最后的一次,我夢見做會計的同事——她同時也是我們的編輯部主任——遞給我一沓零碎破爛的紙幣。我沒有伸手去接,以免上面沾染上我的指紋。醒來后我暗自好笑,想到那一沓零碎的舊鈔,正是我對自己在那里工作多年所得報酬的整體印象。

  他們說,在這世上,總有一個人和你一樣。

  那么,建筑呢?

  在同一條街上,向西不遠,曾經(jīng)有過另一幢紅色的小樓,翹角飛檐,雕梁畫棟。當(dāng)年小城水運繁華,商賈集聚,就連《大宅門》里的少東家白景琦隨兩位老掌柜前往藥材大會,劇中的目的地也設(shè)定在這里。當(dāng)年的這座“小紅樓”戲館真正遠近聞名,多少名角應(yīng)邀來此演出,你方唱罷我登場。此后南滿鐵路通車,見風(fēng)使舵的帆船終不是鋼鐵機械的對手,水運遂迅速敗落。正是那戲里唱的: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我年少的時候,這座小紅樓仍在,朱漆斑駁,透出一股讓人心酸的冶艷。也不知是哪一年,這里變成了一片住宅小區(qū),取名“河畔壹品”。

  ——群樓也有官階。這出后現(xiàn)代的劇目,也不知演到哪里了。

 


韶光晚

 

  每年春天,單位都要搞個“運動會”——一群以坐功見長的書生,所能勝任的運動,唯剩下“競走”,時尚的詞匯叫定向越野。本年度之“野”選在繁華地段,津門著名的五大道風(fēng)情區(qū)。“定向”的五個景點分散在各個方位,直到出發(fā)前一分鐘才分發(fā)到各小組手中。途中還要穿插完成幾個小任務(wù),做詩、拍攝景點講解視頻和創(chuàng)作搞笑照片之類。

  我被指派的任務(wù)是寫一首打油詩,其余皆毋須操心,只管跟在小組長身后埋頭疾走。也不知是走到哪條路上,路旁老建筑的圍墻涌出了大叢薔薇,細密交織的枝蔓累累下垂,大多還在含苞,有零星幾朵已搶先綻放。那嬌柔的玫粉色嫩生生的,像新生兒或者幼貓的呼喚,讓人忍不住要止步答腔。但抬眼一看,我們年輕的組長已一馬當(dāng)先拐過街角。此前一天,她在微信群里做賽前總動員,口號是“保三沖二”。據(jù)科學(xué)研究說,有的人生性要強,心氣可以一直持續(xù)到暮年——造物主何等偏心,讓有的人擁有如此漫長的青春;而另外的一些人,比如我,人生的暮色在中年已提前降臨。

  轉(zhuǎn)眼到了另一條路上,眼前風(fēng)景突變。在我腳邊不遠處,出現(xiàn)了一汪小水洼——是沖洗街道的市政工人偶然留下的痕跡——這水洼里倒映著的景色令人驚異:路旁國槐新鮮的嫩綠色枝葉襯在天藍的底色上面,明亮得幾近炫目。目光上移,藍天鋪展,新綠逶迤……我心神搖蕩,幾乎呆在那里。

  春色如此之美,我還要趕去哪里?

  后來仔細追想,其實我們趕往第一個任務(wù)景點時,走的就是這條路。只是當(dāng)時的行進方向是由西往東,走的是北側(cè)的人行道。這條路南北兩側(cè)的行道樹清一色都是國槐,但在一往一返之間,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一個多小時,雖然街景并未改變,但天空的色澤、陽光照射的角度都產(chǎn)生了微妙的變化,而迎光和逆光時人眼映出的景色并不相同。何況還有那一汪小小的水洼——那種明媚嬌嫩的綠意,大約只有在那樣澄澈的天光之下,甚至,只有在一泓靜水的倒映之中,才得以清晰地呈現(xiàn)?

  這時刻便體驗到人世的兩難。不是不可以從現(xiàn)實中抽身而出,但作為機械中的一個小小部件,當(dāng)你的自我放逐將牽連其他部件,難題便產(chǎn)生了。甚至,你的出離有可能觸怒整個游戲系統(tǒng)——從加入游戲的那一刻開始,你實質(zhì)上已失去退路。

  我腳下不停,四顧尋找街牌——是成都道。

  犧牲好像是值得的:我們小組第三個到達終點,每人收獲一套李寧牌羽毛球拍。

  之后的兩周,總惦記著回去看看那些國槐——意識到槐樹也分成多個品種,還是到天津后的事情。我小時候習(xí)見的槐樹,其實都是所謂的洋槐,原產(chǎn)于美洲。而天津多以國槐作為行道樹。遼寧的洋槐要到五月中下旬方才開花,而天津的洋槐花期比遼南提前了將近一個月。我上班途經(jīng)的西康路與馬場道交口,附近就有幾株高大的洋槐樹,看上去很有些年頭了。初時并未留意到它們的存在,直到有一天路過時,一陣似曾相識的清香迎面過來,像與一個人擦肩過去,想了一想,方才意識到是誰。之后每天早晚經(jīng)過,還隔著老遠,那香氣就揚手頻搖,清清楚楚的一個招呼打過來。視野里最鮮明的那一棵槐樹,立于一幢老洋房前邊,開得最盛的時候,綠葉幾乎不見了,只剩下一串串蓬張的雪白。

  剛開始時我想,花開得早必也謝得早,但后來發(fā)現(xiàn)似乎并非如此。它們好像已經(jīng)盛開了很久,并打算一直開下去的樣子。看一棵樹這樣不慌不忙地醞釀它的生長和果實,人也不由得替它歡喜起來。

  資料上說,十八世紀(jì)末,洋槐才被引進中國。在此之前,神州大地上只有國槐生長。在周代,朝廷上種有三槐九棘,公卿大夫分坐其間,“面三槐,三公位焉”,三公的座位是對著槐樹的。民間認(rèn)為槐樹可助人決斷訴訟,又將槐視為福祿象征,大約由此而來。

  終于去了成都道,已是十天之后。洋槐花業(yè)已開敗,國槐的新綠也成了碧綠,而薔薇花怒放得滿坑滿谷,就要溢出來一般。彈指之間,韶光已近尾聲,夏日即將登場。黃昏將臨的時分,我遠遠望見一道壯觀的薔薇花墻,于是斜穿過馬路走過去。原本坐在花墻前的老人此時起身,拎起他的小馬扎準(zhǔn)備回家。兩下里擦肩而過,我微笑點頭致意,他含笑還禮。老人可能患過中風(fēng)之類的病癥,傾斜向一側(cè)的嘴角正垂下一串晶亮的涎水,而他渾然未覺。

  我打開手機拍那花墻。夕陽已沉落到草木之下,但它的暉光依然明亮。有一瞬間,它為我把那花墻旁邊兩株國槐的樹梢,幻化出一片新綠的模樣?! ?/span>

 


黃金樹

 

  在夢中,神因為過于寵愛某個人——這個人似乎正是我——特意趕來鑄了金、銀、銅三枚巨幣(足有臉盆大?。?。然后他叮囑我,在徹底凝固之前,千萬不要移動它們。他離開后,不知何故我必須動用銀幣和銅幣下方的物品,經(jīng)過短暫的猶豫,我動手移開了它們,于是,它們變成了波浪狀的廢品。

  醒來之后,我疑心這個故事的藍本是我在哪篇雞湯文字里看來的,并試圖解讀它的寓意。也許它指向的是獲得和失去;但是最終,我確認(rèn)它在勸誡我學(xué)會等待和耐心。

  大約十年以前,我對參加各種會議、活動和聚會還滿懷熱忱——官方的會議總是富麗的,酒店堂皇如宮殿,而高檔羊毛地毯在高筒皮靴的踩踏下煥發(fā)奢侈的質(zhì)感。觥籌交錯,是人世間觸手可及的繁華。我游走其間,覺得虛與委蛇也是人生風(fēng)度的一種,而言語機關(guān)勾心斗角也不妨視作智慧體操。但是這樣的時光著實短暫,不過三五年,我對這一切已心生厭倦。又過了兩年,就連剩下的最后一點耐心也徹底耗盡。這樣一來,往日的樂事成了苦差,從游刃有余到左支右絀到避之不及,這中間似乎缺乏完整的過渡。我發(fā)現(xiàn)了繁華背后的陰影?還是人情深處的虛妄?總而言之,酒桌前的泛泛交游并不曾給我?guī)碚嬲奈拷?。我也終于明白,現(xiàn)世利益的交集依次劃分出結(jié)盟者的領(lǐng)地,而作為百無一用的書生,我注定不可能成為盟友之一。

  自此我獨往獨來,并相信這就是人生必經(jīng)的里程。人到中年,繁華謝盡,生命的每一根枝條都展露它原初的姿容,無論絲絳或利刃,再也無須隱藏。對個人而言,這是最舒適的狀態(tài),即使它觸犯了某種禁忌。但所謂禁忌,不過是大眾一起努力相信,皇帝真的穿著他的新衣。我再也不能端坐在觀禮席上,假裝自己從來不曾笑場。不,我不是所謂驕傲的大動物,它們的孤獨過于醒目;我看起來更像一只貓,或者更小,一只蚯蚓或鼴鼠。它們自生自滅,卻也自給自足。

  我也疑心,我的前世是一棵樹,立足于曠野,滿足于眼前有限的世界:陽光、雨水、草地和山石?;蛘咴偕莩抟稽c,有小溪自不遠處潺湲流過——在一棵樹的一生中,并不需要更多了。

  是的,就是那樣的一棵樹。許多個世紀(jì)以前,澤爾克西斯——有人認(rèn)為他就是《圣經(jīng)·以斯帖記》里提到的波斯國王亞哈隨魯,也有人叫他薛西斯一世——這個名字里有一個勇往直前的戰(zhàn)士。在即位后的第二年,他出兵鎮(zhèn)壓了一場埃及暴亂。此后又親率大軍入侵希臘,浩劫了雅典。大約就是在這次行軍的途中,他看見了一棵樹,一棵佇立在曠野中的桐葉楓。

  這棵桐葉楓與其他的樹有什么不同?我不能確定。但是它站在那里,肯定有許多年了。很可能,它是那片曠野中唯一的一棵樹。當(dāng)它還是一枚褐色的樹籽,與它孿生的兄弟共同享有一對薄如蟬翼的翅——沒錯,生命在開始的時刻往往并不孤單——當(dāng)這對由上帝精確塑造的、深合力學(xué)原理的翅膀帶著一雙孿生子脫離母體,打著旋緩慢地飄向大地,一陣小風(fēng)剛好自此路過,將它們輕輕托起。風(fēng)的接力賽把它們一路送到了這兒。那么問題來了:它親密相依的兄弟去了哪里?方寸之地并不足以讓兩棵樹并肩而立,即使楓樹家族中最幸運的孩子,存活的機率也只能二選其一。從萌芽時分開始,這棵樹就遠離了它的同類,直到它的根越扎越深,樹干越拔越高,它終于同時把自己嵌進了天空和大地,成了這片曠野的一部分。直到那驕傲的澤爾克西斯從地平線上走來,遠遠地,他看見它站在那兒,有如自天而降的一道神諭。他伸開手臂,命令他身后的大軍就地宿營。一連數(shù)日,他仰望著這棵樹,為它的美而滿懷震驚與狂喜?;蛟S,在那樣的時刻,他忘記了他恢宏的王國,忘記了他一統(tǒng)天下的野心……直到幾天后的清晨時分,他回過神來,命侍衛(wèi)傳喚金匠。熔爐里的火焰燃起來了,黃金的圓鏡鐫刻下一棵桐葉楓的雕像。他戴上它,讓它緊貼著他滾燙的胸腔。

  為什么是一棵樹?而不是其他:美人、珠貝、宮殿,甚或一頭迎風(fēng)而立的雄獅?

  但是,那僅僅是一棵樹嗎?風(fēng)、雨水、天空、草地,和日出時分云朵之上陡現(xiàn)的光芒……有多少事物悄然加入了一棵樹的吟唱?

  真的不需要更多了,生命已如此豐饒。

  一棵樹,它配得上那黃金,和那驕傲的王。

  臨睡之前我讀過這個故事,一定是這樣。一枚碩大的金幣,由此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

  于是我明白了,為什么我在夢中手持廢幣不知所措,卻并不感到痛惜;為什么留下的,恰好是一枚金幣。

  感謝神,作為一個對越來越多的人和世事喪失了耐心的人,即使在夢中,他仍為我保留了這世上最完美貴重的那一部分。

 

 

歲末書

 

  一下火車,那熟悉的溫潤氣息便圍攏過來。時近歲末,天津城的夜晚竟可以這樣溫和,溫和到簡直讓人慵懶了。沒有風(fēng)。一切都是慢的。站臺上的燈光。旅人們的臉。地鐵開過來的時候,似乎也遠比平時從容。比我已經(jīng)在此度過的春天、夏天和秋天,以及又一個春天、夏天和秋天,都更為緩慢。

  兩年,這是在此之前,我以為我可以在這個城市堅持的時間的極限。但是眼下,它顯然正在延伸,延伸到比我的想象更遠。

  我想起南方的冬夜,溫度稍高一點,但整體差不多就是這個樣子。真是難以置信,去年的這個時候,我在香港過圣誕和新年,此刻想起來卻如同前生一樣遙遠。唯記得元旦那天下午,我獨自出去爬山,巧遇正沿著山路散步的兩只大龜,背甲比臉盆還大,足有四五十厘米吧。也不懼人,爬得輕車熟路氣定神閑,修養(yǎng)很好的樣子。如果它們像忍者神龜那樣直立起來走路,我也不會感到意外。我追著它們拍了幾張照片,回來后翻看,才發(fā)現(xiàn)走在它們旁邊的女主人,赤腳穿了一雙人字拖。真是南方啊。等我爬完山回來,又在街角碰到了它們。一只大龜走累了,開始耍賴,指望男主人會抱它回去;而另一只急于回家休息,兩下里拉開好遠。

  生物在南方是有福的。生長季如此漫長,有什么必要急赤白臉地緊趕時間?而北方的植物,氣質(zhì)中透出焦慮。它們不得不急。急著發(fā)芽,急著開花,急著結(jié)果,急著把種子送出去。那些慢性子的植物,來不及傳播自己的基因,也就無法在北方立足和存續(xù)。

  還有人。為什么南方的女子看起來更為青春柔美?氣候溫潤,一年到頭輕衣薄衫,藏不得半點贅肉,自然要勤勉維持。而北方寒冬漫長,人體的防御機制傾向于把能量轉(zhuǎn)化成脂肪,加上厚厚的羽絨服和帽子圍巾口罩,不要說曲線,遠遠望去能分出性別就不錯了。

  以上這些,是我那天在香港街頭漫步時胡思亂想到的。

  說到青春期,人類的青春期和植物的青春期類似,同樣得益于天時與地利。天津的西康路與常德道交口處,有三棵樹就很特別。最北邊的是一棵柳,早春時節(jié),我就留意到它最早泛起嬌嫩的黃綠;而另兩棵楊樹依次排列在它的南側(cè),彼此間距也就十米左右。進入十二月,這條路上的楊樹、梧桐、槐樹和白蠟樹的葉子已經(jīng)差不多落光了,只有這三棵樹仍舊滿樹綠葉。早晨上班,我從樹下經(jīng)過,只覺得那楊樹綠意森森,竟是毫無敗象。而柳葉自然下垂,綠得比楊樹葉子淺些,儀態(tài)柔和近乎優(yōu)雅。有一天北風(fēng)稍大,零星楊葉悠然飄下,落在剛剛清掃過的人行道上,卻也并不讓人覺得蕭瑟。我猜測它們的腳下有供暖管道通過,但是這樣十幾二十米高的樹,它們的根須至少在地下深達幾十米,淺表層的一點熱量能起到多少作用,我說不清楚。冬至這天夜里,我又看見它們,算起來我離開天津只不過一周,它們的葉子已經(jīng)落光了。干凈的枝條沐在橘黃的路燈光里,溫暖,勻稱,生動得仿佛正從內(nèi)里發(fā)出光輝。想起古人詩中有“芙蓉露下落,楊柳月中疏”——那時候的人們怎能想到,有一天這大地上會一片燈火通明,而月色隱遁在高聳入云的樓群之后,難覓蹤影。

  我停在那里,仰頭看了許久。

  忽然想起兩個月前,我在酒泉的胡楊林里看到過幾棵白楊。同樣是楊樹,它們的葉子比東北的楊樹葉要小得多。那時是九月下旬,胡楊葉子剛剛開始轉(zhuǎn)黃,而這幾棵白楊金光閃耀,華美極了。我走到樹下拍照,一枚黃葉飄落下來,不偏不倚,穩(wěn)穩(wěn)落定在我左手的虎口上。我從未見過這么小的楊樹葉,小如鴿卵,葉尖那兒還缺了一塊,變成了一個不規(guī)則的心形。是干渴的大戈壁讓一個物種一點點縮小了它的葉子?還是,億萬年來它一向如此,才得以寄身戈壁?

  是的,就是這一年,在羅布泊,我知道了什么是渴。荒涼如此廣闊,而寂寥,語言能夠說出的寂寥算得了什么?在殘留于戈壁上的一段漢長城旁邊,我見到了我此行中唯一偶遇的野生動物:一只三厘米長的銀色蜥蜴。它靠吃什么才能讓自己活下去?那廣袤如海的浩渺大水消失了。那大水中鮮活的生靈,那水邊生息的人,他們的歌聲止歇在我到達的前一秒鐘——在這干渴的羅布泊,奢談永恒是可笑的。

  是的,沒有永恒。

  你只有你蜉蝣般短暫的一生。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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