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湖南散文 時間 : 2019-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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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公元805年,湘南的冬天來得特別早,剛進(jìn)入十一月,雪花便鋪天蓋地而來,一千多年之后,再來看那場雪,它似乎是為一個人而下的。那個正值而立、才華橫溢、意氣風(fēng)發(fā)的年輕人,在踏上這塊土地的一瞬間,仿佛就老了。大雪掩蓋了道路,積雪盈尺,野地人跡絕滅,鳥雀也遁隱無形,天地間只有寒風(fēng)像一位暴君肆虐著。寒風(fēng)固然凌冽,更寒冷的是自己的內(nèi)心,面對此情此景,哪里才是自己的道路?他想去問那位獨自在江上冒雪垂釣的老人,任他滿腹經(jīng)綸,使勁力氣,卻答非所問,這里不是京城,在未及開化的南蠻之地語言完全不通。
多年以后他才發(fā)現(xiàn),就算那位漁翁聽懂了他的話,恐怕也給不了答案,“道”與“路”這道千古難題,天地間誰又能解答呢?出發(fā)之前,他還在幻想能盡快重新回到長安,繼續(xù)未竟的事業(yè),他的貶謫之地原本是在武陵郡,為了照顧拖兒帶女的好友劉禹錫,他以戴罪之身大膽上書,這樣劉去了武陵,而他自己則到了更偏遠(yuǎn)的永州。他的這一舉動幫了兄弟的忙,卻害死了自己母親。在往后的日子里,他依然沒有放棄希望,然而沒想到的是,“長安一去不回頭”,十余年之后悄然客死途中。
現(xiàn)在他的大名當(dāng)然人盡皆知了,柳宗元,中國的讀書人從唐以后世世代代都要啃他的文章,自己讀了不算,還讓子孫們前赴后繼地讀,后來還逐漸被封為了山水小品的始祖。不光是讀,還要背,捕蛇者很造孽,苛政猛于虎呀……為的是什么?不是理解,更不是想弘揚他的思想精神,也許只是應(yīng)付考試罷了。誰真正走進(jìn)了他的內(nèi)心?那個滿懷抱負(fù),此前也志得意滿,正打算一展拳腳,突然就從天梯上跌入深淵……
觀后人對柳宗元文章的眾多評語,本人最認(rèn)同蘇軾的話,他說:“所貴乎枯談?wù)?,謂其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美,淵明、子厚之流是也。”文章的味道相似,是因為他們骨子里的精神氣一樣。當(dāng)我們談?wù)撨@樣一位歷史人物,對于他的理想,很容易簡單地歸結(jié)為政治作為,而一打上政治標(biāo)簽,往往會把問題弄得簡單而僵化。在那蒼茫的歷史背后,這到底是怎樣一個生命,那些華章詩句之后又隱含了一顆怎樣的心靈?
陶淵明、柳宗元,這兩個讀書人中的典型理想主義者,他們都想過“致君堯舜”,安撫黎民,至于著書立說,反倒是其次。遺憾的是,他們生錯了時代,有志難伸。魏晉就不用說了,從頭至尾都是政治鬧劇,戰(zhàn)亂不休,誰上臺都疑心重重,曹氏如此,司馬氏更甚,統(tǒng)治者砍人頭顱,就像砍瓜切菜般容易,竹林七賢大多掉了腦袋,剩下的一二也只茍活著,哪里還敢談理想呀;大唐固然有盛世,可柳宗元看到的已是王朝的背影了,經(jīng)歷“安史之亂”,世界一片亂象,宦官、藩鎮(zhèn)交相爭權(quán),每個有志向的讀書人都希望自己能挽狂瀾于即倒,只是……面對這樣的世道,同樣是理想主義的陶、柳二人采取了截然相反的兩種姿態(tài)。陶淵明最初也是入世的,但他很快就意識到這個世界已無藥可救,理想不可能實現(xiàn),既然如此,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守住自己心靈的一方凈土,實在難受了,就在心里虛構(gòu)一個桃花源,聊以自慰。每天種豆南山下,傾聽風(fēng)聲,心藏草木,管它是草盛還是豆茂呢。
柳宗元就不一樣了,陶淵明是自棄,他是被貶,即便身處荒蠻之地,遠(yuǎn)離政治中心,他仍不肯輕易認(rèn)輸,要和現(xiàn)實死磕一番。去讀他的《永州八記》,感覺這家伙久居偏地,居然還有心情出去優(yōu)哉游哉,寄情山水,看起來好生自在的樣子,仔細(xì)一品,就會發(fā)現(xiàn)那些疏朗清晰的字里行間酸意十足,原來這一切不過是故作瀟灑,裝作遣懷而已,有時候甚至裝都裝得難受,忍不住來一句真情流露,《始得西山宴游記》的開頭便寫道:“居是州,恒惴栗”,因為在乎,才會在意,進(jìn)而患得患失,戰(zhàn)戰(zhàn)兢兢,流連山水也不忘最初的志向,如果是陶淵明,游玩就是游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才不會想那些煩心事。
大概是到永州的第二年,他終于意識到自己是一個不合時宜的人。
那天早上,柳宗元早早地起來了。此時的他不像初到永州的那個樣子,他知道,永州恐怕要呆上一段時間了,得注意身體。剛來那段時間可真是“百病所集,痞結(jié)伏積,不食自飽……或時寒熱,內(nèi)消肌骨”,面對艱苦的生活環(huán)境,到永州不足半年,母親就因病去世了?,F(xiàn)在他總算挺過來了,養(yǎng)成了早起鍛煉身體的習(xí)慣,他要留著有用之身將來去干大事。母親去了也有好處,這樣他便再無其他顧忌。門前的溪水嘩嘩有聲,他獨自一人沿著岸邊走啊走,直到曉霧漸開,晨光透亮。
眼前這條溪,位置太低,不能飲水灌溉,又峻急多坻石,連一條竹排都走不了,更別說大船了,而且這種淺狹的地方,蛟龍肯定也是不屑的,不能興云雨,對世界毫無用處,這不就像自己么?想到這里,他莫名地笑了起來。詩人海子說要給每一條河流,每一座大山取一個名字,其實,他已經(jīng)后人一步,算拾人牙慧了。這種事柳宗元早就干過,干得大膽而出奇,他把眼前這條溪叫愚溪,每個山丘,每道泉水,甚至每塊石頭,都姓“愚”。不僅如此,他還要為這些愚蠢的家伙各寫一首詩名為《八愚詩》,并為這些詩寫下《愚溪詩序》。
柳宗元留下不少傳世之作,說到重要性,《愚溪詩序》是最突出的,如果沒讀懂這篇短文,就等于白讀了柳宗元。寥寥幾百字的短文,字字寫溪,也字字寫“我”,以我觀物,萬物皆染我之色彩,以物觀我,則物我兩相忘。如果說在其他文章中他還有所隱藏,那么此處是完全直剖心境了。先賢們的愚都不是真愚,自己才是天地間最貨真價實的傻子,沒有用就沒有用吧,就像這條溪一樣,躲在世界的角落里與人無干,卻偏偏要出來做事,想派上用場,這就是最大的錯誤,所謂“知其不可為而為之”,誰也無法治療的理想主義病!
命名,是要讓整個世界回到原初狀態(tài),重新洗牌,重新編排自然秩序,說到底,也就是要它們按照自己的意愿來排序。
命名,大事也!那是圣人才能做的事,創(chuàng)世者才有的權(quán)力,柳宗元不是圣人,更不是創(chuàng)世者,所以他不能給全世界命名,而只能為一條溪取名。作為命名者的柳宗元,便是最大的理想主義者。自古以來,命是極為重要的,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只有那些先哲圣人用過、住過的和題過詩文之物,后人才能據(jù)此命名,他這一舉動不可謂不瘋狂。
柳宗元是真蠢么?蠢,他自己也知道“邦無道才愚”,如今遭“有道”居然明目張膽地“愚”起來,擺明了是指桑罵槐。上面的當(dāng)局者不可能不注意他的這些舉動,尤其是詩文和言論,當(dāng)他們聽聞到這一切,這個人返回長安的機會無疑更加渺茫了。但又不蠢,他只是聰明過分而已,當(dāng)一個人看透了這真相,難免心有不甘,對那些小人悲憤交加。且看柳宗元初到永州寫下的詩文,要么憂國憂民,要么借物諷人,寓言小品寫得再有趣,難免有一股子怨氣。直到后來幾年,隨著時間的拉長,那種幽怨之氣淡了一些,至少在文字上淡了,或者也可以說是掩蓋得更深了。所以,才有了后來《永州八記》里那種清麗俊逸,妙自天來的情趣,當(dāng)然他的幽怨之氣是始終存在的,在山光酒色之中不時跳出幾個字眼來,讓人突然就變得憂傷而沉重起來,但這已經(jīng)不是文章的主導(dǎo)了。
二
那么,柳宗元到底是怎樣的人呢?
作為后來者的我,看到的是一個矛盾結(jié)合體。似乎世界上所有的理想主義者都是這么個樣子,不論凡人還是偉人,理想主義者總希望世界達(dá)到美好的狀態(tài),事實上,美好的事物之間也充滿了矛盾,這就是這類人的悲劇所在。
柳宗元是修佛的,卻并不信佛,他是一個樸素唯物論者,修的只是內(nèi)心的通達(dá)。在佛教盛行的唐代,也存在韓愈這種“尊儒反佛”人士,而且力量不小,柳宗元則主張“統(tǒng)合儒佛”,在當(dāng)時非“佛”即“儒”的情況下,他是兩邊都得罪,不論誰人得勝,他都是失敗者。韓愈、劉禹錫這兩個柳宗元最好的師友,到最后都跟自己走向了不同的道路。尤其是韓愈,雖然柳宗元和他政見不同,卻始終隱忍包容,從而保持共同的文學(xué)追求,可韓卻不那么想,現(xiàn)在看來,韓愈的文章確實沒啥好挑剔的,可為人相比柳宗元,心胸實在差太遠(yuǎn)了。永貞革新時期,韓愈僅任江陵法曹參軍,而柳宗元卻為政壇上叱咤風(fēng)云的人物。在這種情況下,韓愈便對柳宗元等新進(jìn)懷有妒忌心理,他《永貞行》中稱革新黨派為“小人乘時偷國柄”,歌頌閹臣功績,對革新黨派升官過速表示不滿,對永貞革新進(jìn)行中傷和詆毀。在柳宗元貶謫其間,這個曾經(jīng)并肩戰(zhàn)斗,一起引導(dǎo)“古文運動”的文學(xué)至交,依然對自己持有莫大的偏見,甚至不惜下筆丑化……
他和劉禹錫之間,就更值得一說了。
這兩人作為志同道合者,命途是同樣多舛的,只是最后的結(jié)局卻截然不同。和柳宗元的批判、諷刺,將憂患形諸筆下相比,劉禹錫似乎選擇了一種革命樂觀主義精神,“朔風(fēng)悲老驥,秋霜動鷙禽。……不因感衰節(jié),安能激壯心”,即便在貶謫數(shù)年之后,心有戚戚,忍不住寫下“巴山楚水凄涼地, 二十三年棄置身”,緊接著他還會寫出“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的句子來。然而,不管是柳宗元的不妥協(xié),還是劉禹錫的積極面對,在當(dāng)時的境遇是一樣的。后來,終于有一天,劉禹錫似乎“醒悟”了,開始慢慢學(xué)會合作,而柳宗元卻一條路走到黑,毫不妥協(xié),最后柳宗元死在了從柳州回京的途中,一共活了47歲,劉禹錫后來一直做到禮部尚書,71歲而終,算是壽享天年。
一個理想主義者生活中確實很難有幾個知心的朋友,真正的知己,都在千里之外,在書中,在歷史深處……所以,他只能掩書長嘆。當(dāng)然,也不能說劉禹錫的選擇有錯,但單從理想主義者的角度來說,他至少是打折扣的。在我看來,陶淵明和柳宗元才是真正理想主義者,他們的區(qū)別在于,前者知道世界不可能理喻,和拯救世界相比,拯救自己顯然輕松有用得多,我改變不了世界,世界也他媽別想改變老子!他懂得就超然世外,柳卻不能。與他們相比,韓愈和劉禹錫則更像實用主義者,并不是說他們沒有理想,而是他們不像柳宗元那樣和理想死磕。光有理想,遠(yuǎn)不能稱作理想主義者,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才是這類人的要命處,也是他們最大的共同點。而理想又分為兩種,一種是實現(xiàn)了理想,享受成功帶來的榮耀和成就;另一種是理想通過自己來實現(xiàn),哪怕身死也絕不后悔,柳宗元顯然屬于后者。
在永州,柳宗元過的是“西北望長安,可憐萬重山”的生活,希望如此渺茫,現(xiàn)實如此無力,除了閑來游歷山水,寫點自己心中所想,一點辦法也沒有,一切交給天,交給可能出現(xiàn)的圣主??商靺s總和理想者為敵,跟賢達(dá)之士過不去,天意到底是個什么東西?在這個地方他知道,一千年前楚國名臣屈原的命運和自己如出一轍,窮途末路的屈原寫過驚世駭俗的《天問》,他問得太徹底,太直接,放言無憚,為前人所不敢言,后來者再無人敢問,也無人不敢答,那些以維護統(tǒng)治者為任的讀書人過了一千年都回答不上。終于的,有一天他要來回答了,在一壺永州米酒的催動下,他下筆疾書《天對》,他相信世界是有理可循的,世道是可以由人掌握的,可他所有的回答同時好像也是質(zhì)問,現(xiàn)實實在和自己所說的不太一樣呀……
上天最大的愛好就是愚弄人,尤其是那些理想主義者,奇怪的是,他們也喜歡讓上天愚弄。愚弄來愚弄去,便寫成了誰也說不清的歷史,曖昧而又誰都說不清的歷史。
三
柳宗元生京城大族,居亂世,他所在的時代正是大唐朝由繁華走向衰敗的轉(zhuǎn)折。“安史之亂”后,當(dāng)局腐敗,社會長期動蕩不安,這個人九歲遭遇建中之亂,跟隨父親顛簸流離,12歲那年親歷了藩鎮(zhèn)割據(jù)的戰(zhàn)火之苦。發(fā)生在公元805年的“永貞革新”并不是一起偶然事件,它有深刻的歷史原因。它的成與敗,直接影響到中唐社會的進(jìn)程,“永貞革新”最終徹底失敗,參與革新者均被放逐,一切又恢復(fù)了原樣,對包括宦官集團、藩鎮(zhèn)勢力和朝中的守舊勢力在內(nèi)的反對派來說,可以舞衫歌扇、彈冠相慶了,可整個唐王朝卻走向了難以挽救的頹勢。
“永貞革新”歷時一百四十六天,比后來清王朝一百零三天的“戊戌變法” 僅長命四十幾天而已,從歷史角度看,這兩次改革當(dāng)然不可同日而語,但就兩個王朝來說,“永貞革新”如同唐朝的百日維新,唯一的救命可能就這樣失去了。唐室最后被朱全忠控制,亡于藩鎮(zhèn)之手,而削弱藩鎮(zhèn)勢力正是當(dāng)初柳宗元等人改革的重要內(nèi)容,也許最大的幸運就是,柳宗元本人沒有看到這一天。
我對政治并不很關(guān)心,尤其是那種背景下的政治,具有太大的局限性,我感興趣的是那個站在歷史背后的人,或狂妄,或失落,或天真的鮮活生命。
現(xiàn)在讀《愚溪詩序》的人,大多是些聰明人吧?站在局外當(dāng)“文章”來讀,當(dāng)“一個人” 來讀,一邊覺得有趣,一邊可能又覺得好笑,誰還記得那個在溪水邊站在大雪中向漁翁問道的年輕人?我倒希望自己能蠢一點,至少別在無序的世界四處問道,不做世人獨醉我獨醒的那類痛苦人。聽住在溪邊的人說,喝愚溪的水就能做到這一點,它可以讓人變得稍稍世俗,而不老去犯傻,所謂“難得糊涂”,如果真是這樣,下次回永州老家我一定喝上幾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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