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湖南散文 時間 : 2019-0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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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迷戀上對姓氏與家族的追根溯源,完全取決于2000年春天陪父親去老家修譜。家譜的稱謂很多,有稱族譜的,有稱家乘的,有稱譜牒的,有稱宗譜的,林林總總,就如老家譜上的每個人,有譜名,有字,有號,其實說的都是一回事。
從記事起,我發(fā)現自己家跟周圍的人不太一樣。申姓在溆浦少得可憐。一家人口音也各異:祖母滿口邵陽話,父親一口龍?zhí)对?,母親講江口話,我們四姊妹都說溆浦城里話。溆浦是屈原的流放地,溆浦方言屬湘方言中的辰溆片,管姑姑叫嫚嫚,祖父稱公公,祖母喚娘娘。我家歷來管祖母叫奶奶。
祖母告訴我,是因為老家都這么叫。書本上電影里的祖母也叫奶奶,兒時的我就認為老家洋氣,溆浦很土。盡管溆浦是我的出生地,盡管我喝著溆水長大,很長一段時間,我卻始終未將自己當作溆浦人。
很小的時候,我內心便藏著一個不太遙遠的遠方——老家。那時,我以為故鄉(xiāng)是老家,是原籍,而溆浦,充其量算我的家鄉(xiāng)。直至這幾年,我才弄清楚,溆浦才是我的故鄉(xiāng)。因為故鄉(xiāng)的真正定義,居然是出生或曾經長期居住,現在已經離開的地方。
上小學之前,我每年陪著祖母回邵陽市住上一個月。
那時,我們家住在縣郊的園藝場,父親當時工作所在地。園藝場盡管瓜果飄香,但是夾在馬田坪公社橫巖大隊與人民大隊之間,等同在鄉(xiāng)下。于是舊稱寶慶府的邵陽在我眼里是一座大城市。每次跟小伙伴說起老家,我都會虛榮地講,我老家在邵陽。好像能因此跟著沾光成了城市人。每去一趟邵陽回來,我的口音也變成地道的“寶慶話”,兄姊常學著邵陽話逗我,喊我寶慶佬,我表面上惱,心里卻美滋滋的。小學三年級開始寫作文,我寫記憶里的邵陽,我自以為的故鄉(xiāng)。用抒情的筆調回憶邵陽的廣場、公園、東塔、邵水河、防空洞、祖母住的東風路以及長得像洋娃娃的文文表姐。我以為邵陽市是我的老家。
1979年,父親調回縣政府工作,我們又搬家了。搬至離縣城更近的馬田坪公社,我母親當年的工作單位。公社當時新建了一棟四層轉角樓房,我家分到一樓兩間住房。
公家的九吋黑白電視機每晚吸引著大人和小孩。
我家隔壁住的是放電影的吳叔叔一家。他家里有《電影畫報》《大眾電影》,那時我迷戀上了電影《乳燕飛》里的娜仁花。去年,我在懷化一位朋友家偶遇依舊俊朗的吳叔叔,才得知他是我朋友的親叔,而他家那個比我小三四歲的丫頭,當年我的小“跟屁蟲”,如今是與我對面不相識卻名氣頗大的漂亮官太太。
十歲時,我還經常獨自跑到四樓露臺,用手握拳當話筒,學著歌星的樣子,無限沉醉地唱電影《淚痕》里的主題歌《心中的玫瑰》……
每到夏夜,祖母就搬出竹子做的涼床,擱在家門口的空坪里。我時常躺在竹床上,數星星,看月亮,聽田野里的蛙鳴,也聽祖母講故事或談老家。我心里裝著十萬個為什么。祖母那時六十開外,面容端莊,一直是眾人眼中的好奶奶。
剛搬至馬田坪,姐姐在安江讀技校,兩個哥哥在溆浦一中上學,我轉學到了警予學校,中國第一個婦女部長向警予親自創(chuàng)辦的小學。兩年之后,母親調進城,全家住進了縣政府大院。從此,我成了同學戲謔的“衙門”里的孩子。
我跟祖母一直親密無間,跟母親卻基本無話可說。我喜歡跟祖母打探家族往事,翻來覆去卻只聽說一些相似的皮毛。慢慢地,祖母告訴我除邵陽之外的另外一個地名——太平,祖母說,那是你爸爸真正的老家。再后來,她提到水東江。我有點失望,我老家不是邵陽市的!戶口本上也明明寫著,我們幾姊妹隨父親,籍貫一欄里填著一個共同的地名——湖南邵東。我還是有些迷糊,纏著她問,老家到底是邵東太平,還是水東江?她從來也說不清楚。后來她告訴我,你爸爸的老家挨著衡陽,那里兩大姓,申姓與曾姓。當時我暗戀著的男生老家正好是衡山的,我便不再嫌棄老家是一個小地方,我覺得怎么會那樣有緣呢,我和他的老家竟然是隔壁鄰居。
沒有網絡的年代,一切關于老家的印象都源自祖母的只言片語,就像無數碎片掉在風里,我總是試圖一一拾起,再細心拼湊。可是我從來就沒有拼出過老家的樣子。
后來,我終于弄明白,祖母從沒去過父親的老家。父親去過老家,也只是兒時隨他叔祖父清明去給祖先掛過幾次青。
曾祖父兩兄弟當年并不住老家,都住在邵東魏家橋。祖母姓魏,娘家就在魏家橋。身為木匠的曾祖父不知哪年遷徙到魏家橋謀生的。
祖母不曾抵達過的老家,那個叫水東江或者太平的地方,到底是怎樣的模樣?我在心里揣想了很多回。
二
2000年清明前夕,在祖母的多次催促下,我陪父親回了趟邵陽市。剛到邵陽,我一臉茫然,這是童年記憶里好大好大的城市么?逼仄的商業(yè)街、擁擠的邵水橋……童年的痕跡再也尋不見,就連陪同我逛城的表姐文文美雖美,也遠非兒時模樣。我還陪父親去探望他的一些故人。矮舊的廠區(qū)家屬房讓人心生絕望,據說有些下崗的職工靠撿菜葉過活。而記憶里石姓小叔所在的工廠有電梯,有很大的廠房呀!
帶著對邵陽城的失落感,我們坐中巴往東,回到我想象了千百遍的老家邵東縣。撤區(qū)之前,水東江是歸佘田橋區(qū)管的,經過佘田橋時,父親特意提醒了我。邵東基本上是一個鄉(xiāng)鎮(zhèn)有一個集中的產業(yè),比如廉橋的藥材市場、仙槎橋家家戶戶有的小五金作坊,水東江則是一處木材集散地,難怪,鎮(zhèn)上不時見到一堆原木或杉方。邵東田少人多,邵東人成了“湖南的猶太人”,全省乃至全國各地都有邵東人的身影。在懷化,從最富裕的企業(yè)家,到最底層收破爛的,都有邵東人。
水東江鎮(zhèn)看起來比較富裕,周邊田野開闊,蒸水河悠悠而過。老街北面,有座弧形的九拱古石橋,橫跨蒸水,曰太平橋。據說始建橋者為水東江人氏、清朝官吏曾春生。曾公家道殷實,好善樂施。1869年,他賣掉三十畝水田,歷時五年建成一座五孔石橋,造福于一方百姓。修成一年后他積勞成疾,去世了。一百多年間,太平橋幾經修葺,成了現今十里八鄉(xiāng)的人們仍奉為“仙橋”的九孔橋。1949年,蒸水流域漲了一場百年不遇的洪水。水東江一夜間變成一片汪洋,街上店鋪無一幸存,留守人員死傷無數,惟有慌亂中跑至太平橋上的鄉(xiāng)民幸免于難。彼時,我父親跟他的叔爺爺在溆浦龍?zhí)?,祖母在邵陽城。那場大水也就從沒聽祖母提起過。
我們打聽到水東江管申氏家譜的是當時的居委會會計,也即族長。族長問,你家是哪一房的?父親說,我是群字輩。族長臉露難色:那不等于大海撈針,也不知在哪本家譜上能找你家。再想想,還有什么線索?父親只好努力回憶:我記得叔爺爺告訴過我,我們家好像是什么四房的。
還真是這個線索提醒了族長和幫忙查譜的老族人。他們一致猜測,四房,會不會是禮公的四子載洪?在家譜第四十九卷。要不,從這本譜里找找?
熱心的族長安排我們在他家住下。他搬出一本家譜,說,卷四八與卷四九是合訂本,卷四八那一房人丁稀少,湊不齊一本。你們家有可能是卷四十九。
我自告奮勇道,我眼力好,我負責一頁頁翻吧!
我開始挑燈夜戰(zhàn)。父親緊張地站在一旁。打開家譜的那一霎那,感覺真是神秘又神圣。我不慌不忙地從第一頁開始翻,翻到第五十六頁時,一則文字撞擊了我:“第二十二代道德次子濟義,字達生,號正球,民國二十七年十一月十三日在皖省宣城鳳凰排抗日陣亡。”再往后看,配魏氏,子群林,字自祥,號榮昌。這不正說的是我父親一家?我抬起頭,興奮莫名:爸爸,找到了!父親湊過來一看,果真是找到了!族長聞訊趕來,啊,這么快找到了?看來我們分析得沒錯,你們真是洪房震裔傳派的。
當時,我不太明了這意味著什么。我和父親都長舒一口氣。
尋到根,是我陪父親回祖籍的終極目的,這比什么都重要。而讓漂泊在外的子孫跟家族重新續(xù)緣,也是老家宗親的心愿吧!族長替我們高興著,又提醒我,解放后,婦女都上譜了,你和你姐姐、侄女要記得上譜哦!還有,大學生,也要記得寫上去。
我開始按修譜的要求,將家人的資料一一謄在信紙上。
可是,我又犯愁了!四姊妹、侄女都未按班輩取名,譜名怎么寫?族長講,那得取呀!我說,來不及了。他靈機一動,要不,用班輩加名字中的最后一個字吧!我說,也只有這樣了,那本名呢?他笑,就算號吧。也是,父親不就是號“榮昌”嗎?榮昌是他的本名。我逗過父親,您知不知道自己譜名“群林”,字 “自祥”?父親激動地搓著雙手:我都不知道,你奶奶也沒告訴我。
我心想,祖母是不記得呢,還是壓根也不知道?
次日一早,族長與幾位族人陪著我倆拜謁了數十層石階之上的申家陵墓。陵墓所在的小山叫鸕鶿山。那年,父親六十六歲,爬又長又陡的石階比我還麻利。
從族長家沿著水東江鎮(zhèn)的主街一直往北走,遇到一位敦敦實實的中年人。族長介紹,他叫為民,在鎮(zhèn)上行醫(yī)。跟你家應該只有六房之隔。為民得知我們是來尋祖修譜的近族,熱情地招呼我們進屋坐。他告之,在水東江,你們五服之內的親人大概只有一家了。父親很急,能不能去拜訪下?為民搖搖頭,真不巧,他們一家這幾天都出遠門走親戚去了。
無緣與血緣最近的族人見面,我們只遠遠見到了公路附近的一丘水田,一丘尚沒插秧的水田。我不知那條公路是否315省道,只記得說是可以去衡陽。陪同者里,忘了是誰指著那丘田說:聽老人講,那是你們祖屋所在地,當年,祖屋門前還有一口塘。
他們話音剛落,恍惚間,我已經看到了那座祖屋,那口塘。我看到了塘里的荷和魚,看到兩個小男孩在塘邊嬉戲,那是童年的曾祖父與其胞弟?
祖上是哪代從這里搬到魏家橋去的?我從家譜上似乎找到了答案。
曾祖父有仁的父親用塤及母親王氏都葬在老家麒龍廟猴家塘的代立坪山,曾祖父與曾祖母后來也葬在那,想必父親兒時就是去那給祖輩上墳。
舊社會女兒是不上娘家家譜的,連名字也不會在譜上留。譜上說,曾祖父有倆姐妹,分別適魏,適杜,意味著嫁給了魏家與杜家,可這兩家在哪,都不得而知。父親少小離家,他更不知他的姑婆嫁與何方。家譜上那些嫁出去的女兒及夫家,大都成為去了外鄉(xiāng)的后人永遠尋不著的外戚。
我的祖父肩祧兩房,俗稱一子頂兩門,是因為曾祖父唯一的胞弟芝茂生的都是女兒。芝茂原配早逝,他攜繼配張氏去了溆浦龍?zhí)吨\生。芝茂的撫子、我的祖父陣亡后留下一根獨苗,就是我的父親。芝茂去世時,是上世紀60年代了,他一手撫養(yǎng)大的孫子給他送了終,不在老家,在溆浦龍?zhí)丁?/p>
小時聽祖母講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為何她后來要改嫁,為何父親小小年紀就不得不遠赴龍?zhí)丁W婺父嬷?,她是童養(yǎng)媳,我祖父陣亡時,她剛滿二十一歲,父親四歲。申家在魏家橋其實有一點薄田,收租的不是我祖父,而是芝茂的一個親閨女,祖父的堂姐。芝茂叔太爺遠在龍?zhí)?,祖母與父親成了孤兒寡母后,無依無靠。為了生存,祖母只得聽從娘家建議,改嫁。
祖母嫁去填房的是富農楊家。楊爺爺生性小氣,其原配就因他不舍得出贖金才被土匪撕票。楊爺爺不接受我父親進他家。到了父親該上學的年齡,他為了不供我父親上學,也不讓與父親年歲相仿的秋姑上學。秋姑是他的親閨女。而跟我祖母年齡相差無幾的楊家長子及次子,都早早被送出國留學,其中大伯父學成歸來在天津南開大學當了教授。
想必芝茂叔太爺也不愿申家獨苗隨母改嫁。我祖父既然是他的撫子,他肯定會收留投奔他的稚孫。而我的曾祖父,早在民國十年(1921),其虛歲五十那年去世了。曾祖母民國四年去世,年僅四十。
曾祖父去世時,我的祖父不過十歲。我的祖母也才四歲。她十二歲被申家收為童養(yǎng)媳,十六歲圓房。難怪她總是講不清老家的事。而祖父在我父親三歲那年,當兵離家。在家譜中,我得知祖父除了兩個早已出嫁的姐姐外,還有個兄長,叫連生,家譜上注明“葬歿佚”,他的生死便無從考證。直到最近,我詢問父親,才知由于曾祖父早逝,我的祖父因肩祧兩房得以由其叔撫養(yǎng)。其兄連生卻無人照管,十三歲的他不得不出去謀生,自此再無音訊。
三
一再提及祖父的早逝,不能不說,那原本是可以改寫的一段歷史。
我們這一房人丁也不旺,兩位曾祖共一個兒子,本來是可以免兵役的??墒俏业淖娓刚騾s從了軍。祖母曾說過,人家是抓壯丁,他是賣壯丁!
我的腦海里總閃現那個如電影般的真實畫面——祖父常流連于魏家橋街上的牌館。祖母臨產那天,他人還在牌桌上。親戚來喊,正球,快回去,多秀要生了!祖父卻眼手不離牌,頭也不回地跟報信的人說,打完這把就回去!最后,還是在報信人不斷催促下,他才戀戀不舍地離開牌場?;氐郊?,我的父親已經呱呱落地。那個叫多秀的女人當時未滿十七歲,祖父二十三歲。
少小喪父的祖父隨其叔芝茂長大。芝茂一直在魏家橋與溆浦龍?zhí)堕g來回奔波,是一名貨郎。給我祖父成家后,芝茂夫婦就定居龍?zhí)读?。自小在魏家橋街上長大的祖父,缺乏管教,不會農活,沒有手藝,逐漸迷上牌。迷到后來,竟瞞著家人,替有錢人家去當了兵!賣壯丁的錢,家里一個子都沒看到。
等祖母知曉,木已成舟。剛二十歲的祖母牽著三歲的兒子,眼睜睜地看著祖父隨一支湘軍離開魏家橋。次年深秋,祖父陣亡的消息傳到老家。家譜上記錄,他陣亡地在安徽宣城鳳凰排。
我在網上百度了無數次,也找不到鳳凰排這個地名。宣城只有一座千年古橋鳳凰橋,1937年被日軍炸得只剩橋墩,后曾復修。早些年,因已是危橋,終被再次炸毀。
祖母說過,當年,國民黨政府還給家里發(fā)過幾年撫恤金。沒幾年,那個撫恤證掉了,就沒再領過。與幼子分隔兩地后,祖母所能做的,是不時從楊家偷點米,換成錢,攢起來,托老鄉(xiāng)捎給我遠在龍?zhí)兜母赣H。
祖父沒有留下照片,我曾纏著祖母打聽祖父的長相。祖母說,跟你爸一個樣子。我心想,那祖父一定英氣。父親雖然個頭矮,五官卻生得格外周正——國字臉,濃眉大眼,高鼻闊嘴。我沒大沒小地常逗祖母,你喜歡申正球嗎?祖母總沒好氣地說,喜歡那個死鬼干什么?只顧著打牌賭博,讓我們成了孤兒寡母!我卻感覺得到,祖母心里還是懷念祖父的。她是童養(yǎng)媳,跟祖父也算得上青梅竹馬。祖母也常說,你爺爺除了愛打牌,也沒別的壞毛病。
祖父的故事讓我懂得,賭博害人,賭博有可能把命都搭進去了!可我的二哥平,也許沒聽祖母講過祖父自賣壯丁的往事,他年輕時掙了不少錢,因愛賭,也曾把家務輸得精光,活脫脫一個祖父再版。這也是祖母在世時最傷心的事。祖母為二哥操碎了心。姐姐常打趣,奶奶最喜歡你跟平,不喜歡我和剛。我笑,誰讓你倆是外婆帶大的?
其實,祖母對外人都好,哪會對自己的孫輩輕一個重一個?
這輩子,跟我最親的人,只有我的祖母,就是我喊奶奶的多秀。多秀民國六年(1917)生,屬蛇。她一直到老,都小巧精致,清清爽爽。眉眼無可挑剔,只是顴骨略高。人說顴骨高的女人克夫,看到祖母,我真不能不信這個邪——她一輩子嫁了三次,二嫁的楊爺爺解放前去世,她只得三嫁,嫁與開伙鋪(旅館)的石爺爺。
石爺爺的照片我看過,儒雅標致,是讀過書的人。他對祖母也好。解放后,他們進了邵陽城,繼續(xù)開伙鋪,公私合營后祖母成了城市無業(yè)居民。祖母幫石爺爺拉扯大他前妻留下的三個子女,石爺爺卻終究沒陪她到老,在祖母不到四十歲的時候,他因病去世。沒有工作的祖母不知憑借什么掙錢,硬是供養(yǎng)石家大兒子容上完大學。石家三兄妹也曾一直喊她媽媽,跟我父親也有過來往。
1967年,我二哥出生,遠在江口鎮(zhèn)的外婆得照應我姐和大哥,工作繁忙的父母只得捎信請祖母到溆浦帶孫。彼時,她正在長沙給容叔帶剛出生的女兒。容叔夫婦皆為知識分子,在長沙請個保姆不容易,他們竭盡全力想挽留祖母。祖母在兩難之間,咬咬牙選擇了帶我二哥,容叔一氣之下與祖母斷了往來。父親出差長沙曾去他單位,他態(tài)度極為冷漠。父親怏怏地說與祖母聽,她只是嘆氣,說不怪他。
她每次跟我說到這事,也絲毫沒怪容叔的無情:他心里有氣也正常,認為我只顧自己的親兒子,他哪里知道,我這輩子欠你爸最多啊!
祖母極為善良,性格好到挑不出毛病,又勤勞肯干、樂于助人。周圍鄰里,說起她無不夸贊。只可惜她改嫁兩次,未再生育,使得我父親成了獨生子。在楊家,祖母帶大了秋姑與小叔。秋姑跟祖母不僅像親生母女,連相貌也像。兩家人一度指望聯(lián)姻,將兩小無猜的二哥平與文文姐配對,終因秋姑不舍得將女兒下嫁溆浦,而不了了之。石家的三個子女,除了小兒子輝跟我祖母親近些,其他的都早是養(yǎng)不親的路人。
我曾為祖母三嫁耿耿于懷:我還以為你就改嫁楊家呢,還有石家啊!祖母聽了總是嘆氣,抹眼淚。這時,她又會提及我那不爭氣的祖父。
等我成了家,才真正理解舊社會女人的諸多不易。她父母生了很多女兒,生到她時還是女孩,故得名多秀。她下面還有一對雙胞胎妹妹,從小抱養(yǎng)出去,再也找不到。她后來有了弟弟,沒撫養(yǎng)成人。多年以后,祖母娘家的親戚里,常來探望她的,只有她大姐的一兒一女,一個在邵東當教師,一個嫁在安化。
祖父的親姐和堂妹雖多,卻都遠嫁,音訊漸無。有位堂姑婆的兒子,當年在新晃卷煙廠工作。父親去新晃開會,帶著兒時的我,去表叔家做過客。我童年的記憶里,便總有表叔家石頭壘的平房,屋后緊挨著矮矮的山。
我的孩提時代,母親在城郊的馬田坪公社當婦女主任,經常駐村;父親上世紀60年代初從龍?zhí)舵?zhèn)調入縣人委會,再在文革時作為?;逝上路艌@藝場。我在地坪村的老公社出生。
老公社是相對后來的新公社而言的。我對它唯一的記憶,是毛主席逝世那天,母親給我套了黑袖套,跟公社的老老少少立在小操坪默哀,那時我不到六歲。在那個舉國同悲的日子,天空也是陰沉沉的。默哀面對著的平房,有一間是我的出生地,母親的住房。
祖母是在我出生前三天,毛主席的誕辰日,坐汽車過雪峰山,一路顛簸,風塵仆仆地到了溆浦。待我能走路,她每年帶著我回邵陽取當年的布票、糧票。因為那時候人戶分離的,每年得回戶籍所在地住上一陣子。
我與祖母朝夕相處了三十年零四個月。說得這般精確,是我婚后曾一直住在娘家。1981年,隨著母親進城,祖母干脆把戶口遷至溆浦,一家人才算真正大團圓??伤降讈聿患案覀円黄鸢嶂翍鸦?。
我不想用過多的筆墨描寫祖母去世的場面。那幾日一只蝴蝶總繞在我跟前的畫面歷歷在目,很多親人說蝴蝶是我祖母,她不舍得我。
在單位接到父親的報喪電話后,我坐摩托車往家趕的時候,心中一片空茫。在一樓祖母住的屋里,望著已經洗凈、躺在床上像睡著了的她,我眼淚汪汪。我不顧一切地握住她尚有余溫的左手,一點不覺得害怕。
那是我第二次面對至親的死亡,之前是我的外婆,也是八十四歲去世。她兒孫滿堂,根本輪不到我這個外孫女過分悲傷。
四
相比那些有傳奇家世的人,我的家族沒有太多值得書寫的??晌遥瑹嶂杂诩易V,似乎并不單純?yōu)樘綄ぜ易宓膫髌嫒宋锱c故事。我好奇于父親家族的發(fā)展史,驚訝于一本家譜就能把七八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家史一網打盡。所有的名字陳列在冊,所有的關系縱橫交錯,在我眼里,它們并非沒有溫度的白紙黑字。
翻開家譜,等同于翻開家史。申氏在邵東已有三十多代。我這本家譜上,出過的傳奇人物少,并沒讓我沮喪。在家譜里,不管尊卑貴賤,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每個人都可以去追溯自己在塵世間的真正來處。
邵東申氏,除了始祖和前幾代尚有為官的,到了洪房我家這一支,留在水東江老家的,恐怕世代為農,最多做點小手藝罷了。就像我曾祖父是木匠,他胞弟是貨郎,家譜上都不會提及職業(yè)。只有得功名的,家譜才不吝嗇多幾行字。
那次在QQ群,水東江的族人夸贊我祖父是抗日英雄,我才再一次意識到祖父不該是我引以為恥的人。他抗日陣亡的事跡上了族譜,這在家族,也算一件榮光的事。
用年輕的生命,用多少歲月,才換回一頂迄今未被國家認可的英雄的帽子,這是命運故意安排給我家的一出悲情戲吧!若祖父十歲不喪父,他可能不會好賭;若當年不好賭,他不會瞞著家人替人從軍;若不從軍,他也許依舊是魏家橋一介草民;若不碰到抗日戰(zhàn)爭,他未必會浴血疆場,讓魂魄回不了故鄉(xiāng)。
父親終于在南京二史館查到了祖父的檔案。
祖父只是國民革命軍里不起眼的一等兵,他與其他三十八位抗日陣亡官兵的撫恤令是蔣中正親筆簽發(fā)的。那年那月那日,他的肉體與靈魂永遠留在了異鄉(xiāng),留在了宣城。我在想,他真的只是為了還賭債而瞞著家人棄牌從戎?他換上軍裝的那一刻,沒想過當兵意味著什么?他可曾考慮過生離死別?
姐姐曾開玩笑,假如祖父當年沒戰(zhàn)死疆場,說不定也隨國軍去了臺灣,又何嘗不是幾十年生死兩茫茫?
那個年代的男人或許有著他自己都不懂得的悲哀。祖父沒有土地,沒念過書,一無所長,只是一個年輕輕就得養(yǎng)家糊口的亂世遺孤。也或者,單純不經事的他,不曾見過世面的他,以為當兵可以養(yǎng)活他的妻兒。他來不及想到也許會打仗,沒有時間考慮生與死。
祖母去世的前幾年,我娘家還住在溆浦縣城夏家溪的兩層磚屋。有一陣,總有一只像鷹的大鳥不定期在我家屋檐上盤旋哀號。父母和我都不曾留意,祖母卻每日心神不寧,暗自垂淚??拊V祖父幾次給她托夢,說他沒得衣服穿,沒得東西吃,沒得地方住。
母親為了寬慰祖母,托我大舅媽找了一個仙娘。據母親說,仙娘看到祖母后,立即似祖父附了體。祖母事后描述,仙娘的聲音一下子變成了祖父的聲音,口音也從溆浦話變成了邵東話。“祖父”一個勁地責怪祖母:你們都不管我,不給我衣服穿,不給我房子住,我像孤魂野鬼……
祖母當場哭得不能自已。
母親買來不少紙錢和冥幣,陪著年邁的祖母,面朝北方,緩緩燒掉。也怪,那只怪鳥從此沒再來。難道真是祖父的冤魂穿越六十余年,飛越大江南北,找到他的妻兒,請親人幫忙重新安放他的靈魂?
2001年5月8日上午,平時心臟有點小毛病的祖母吃完早餐習慣性地躺在床上休息。給祖母買藥回來的父親從廚房的后門進屋,經過祖母的屋子,習慣性在窗外喊了一聲媽媽,她沒應。父親覺得奇怪,趕忙進屋,才發(fā)現祖母再也醒不來了。
早晨她還在飯桌上耐心地哄我的兒子,他不肯好好吃早餐。我著急趕班,得先送他去上學前班。我在一旁手足無措,情急間好像還跟祖母頂了幾句嘴,她不再吭聲,低眉不說的表情我至今記得。
秋姑與她弟媳從邵陽趕來戴孝了,常來探望她的外甥女和外甥來了。家里按溆浦習俗請道士做了很熱鬧的道場,燒了很多紙屋。父親說,列祖列宗的屋都燒了,從此他們都可以安生了。
我失去了我最愛也最愛我的祖母,那一直不算太平的娘家磚屋也開始太平。兩年后,父母隨我和姐姐定居懷化,毅然賣掉住了十五年的房子。
如今,又是十多年過去了。我每次夢到祖母,總是在那棟磚屋,祖母也停留在她八十四歲的模樣。
五
家譜上說,在邵東的一世祖朝奉公,字太管,號逸翁,生于宋開慶元年(1259),己未年。這么說來,這位老祖宗迄今為止已經七百五十多歲。他仙逝于元大德三年(1299),葬于邵東大竹山。享年四十周歲。另有其他房的祖譜卻記載他活到八十幾歲,但因年號不對,1995年重修的通譜未予采納。家譜上又云,朝奉公是宋末元初自江西泰和鵝頸丘,遷往蒸水之濱的太平二都大竹山下先人屋,從此安居樂業(yè)。
我終于弄明白,曾經弄不懂的兩個地名,太平是舊稱,水東江是今名。
我陪父親去老家那次,未來得及去大竹山。聽說大竹山在今水東江鎮(zhèn)中勝村的汪塘,我在電子地圖上尋了又尋,找不著。族人告知,大竹山只是一座小山。有人從QQ傳來大竹山的圖片,上面有刻著“大竹山”三個字的石碑,有申家祠堂,有三世祖姑彩鳳的墓,有族人祭拜祖墳的場景……
關于鵝頸丘,湖南二十多個姓氏的后人都曾去那尋根,因各自的族譜上都寫著:祖先自江西泰和縣鵝頸丘或鵝頸塘(甚至還有不少跟鵝有關的地名)遷往某地。后人分析,這所有跟鵝字有關的指向應該都是一個地方。因時代變遷,地名幾經更替,現在的泰和也找不到這些地名。幾乎所有去江西尋根問祖的人都在納悶,為何從這里走出去那么多姓氏的先祖,這里緣何又容納了如此多姓氏?
分析史料,不難看出,宋末元初,特別是明朝,政府組織了不少移民集中營,比如著名的山西洪洞大槐樹、江西鄱陽瓦屑壩、湖北麻城孝感,又比如泰和鵝頸丘,因“江西填湖廣”,而自此集中分發(fā)至湖南各地。
但我們的老祖宗顯然不屬于明朝自江西填的湖廣。
朝奉公之妻蕭夫人攜一干宗親安睡在鸕鶿山,而朝奉公率一干宗親包括我的二世祖、三世祖、四世祖等,都長眠于大竹山。族譜上寫得非常清楚,蕭夫人生了三子,長子試輔留在水東江,水東江繁衍的族人,都是他的后裔;次子試隆任貴州思南府婺川縣(今務川)知縣,他那房在貴州落地生根;三子試仁遷徙南京,子孫后代跟著落戶江南。三兄弟各奔東西,自此天各一方。
試輔有四子,次子是大名鼎鼎的儒奎,女兒叫彩鳳。這位儒奎,是我的三世祖,家譜上記載是朝廷欽定的蕩寇英雄。而生于元泰定元年(1324)的彩鳳,驍勇善戰(zhàn),明洪武七年(1374),為抵御陳友諒余黨,回兵時誤中埋伏,以身殉國,英名才得以上譜。不然,舊時的女兒,哪有機會上家譜?
我的四世祖崇長公,沾父親奎公的光,在明太祖登基后被封為寶慶衛(wèi)總旗千戶遞升山右總戎,也算父榮子貴。五世祖是崇長的三子重隆,重隆的長子是我的六世祖才禮公;禮公的四子,即我的七世祖載洪公,在族譜的卷四十九閃亮登場。
至于我的八世祖是載洪公的三子添震,九世祖為添震的次子大興,依次類推,到我父親這一代,是第二十三代。
家譜上沒有特別注明的,最后葬在老家的,估計世代在水東江務農。我父親,因特殊的身世,才成了異鄉(xiāng)人。祖輩跨越了湘資沅澧中的三條河流,讓我和我的家人,最后成了沅水流域的子民。
那次,尋到邵陽申氏QQ群,真有回了家的感覺。聰明的族人已經不滿足于紙質族譜,他們建立了一套科學完整的電子族譜,正招募義務錄譜員錄各房族譜。我被委派錄手頭擁有的《申氏創(chuàng)修通譜》卷四八及卷四九。卷四八玉裔系載洪長子添玉的后代,譜上人丁稀少。許多族人遷徙到外省,比如四川,不知所終。我家隸屬卷四九“禮公位下洪房震裔”。共著七世祖的添玉與添震,六百年前還是親兄弟。
樹大分枝,再分椏,家族就如一株千年古樹,根深蒂固,枝葉扶疏。宋理學家朱熹曾這樣說過族譜:“移徙者書其地,流亡者入其祠,使生有所自,死有所歸也。族類遠近親疏,皆得以聯(lián)屬之。”
而我,難免不揣想,南宋滅亡時,我們的逸翁公,只有二十歲。他到底任過哪個朝代的福建副使?沒有詳實的史料備查。申氏二世祖,西去貴州婺川為官的,東赴南京自立門戶的,那些同根生的宗親后裔是否和我一樣,也在追根溯源?
三世祖儒奎及妹妹彩鳳的英雄事跡,一些民間史料、墓碑和族譜均有詳記;而我的祖父正球,在二史館的檔案里上叫正求,當兵的初衷是為了還賭債,但明知抗戰(zhàn)初期,從軍生死難卜,他卻義無反顧地跟著湘軍走了。他不過是國軍63師378團4連的一等兵,忌日是11月13日,這是蔣中正簽署的撫恤令里的記錄,跟家譜記錄吻合??墒俏也楸榱诵堑胤街纠锏目谷詹糠?,他的那場戰(zhàn)役或許太小,沒被提及,只描述了他死后三天日軍再次發(fā)起大的攻擊,最后被國軍克復宣城。
迄今為止,我八十多歲的老父仍在為祖父的烈士身份奔波。湖南《快樂老人報》也曾牽線搭橋,幫祖父的檔案從南京二史館找出。他們報紙整版的專題報道中提到了這個細節(jié)。南京二史館將蓋章的復印件快遞給了老父。老父拿著一份關于國軍抗戰(zhàn)將士可以追評烈士的文件復印件找到溆浦民政局,請予幫去省里申報烈士,可一年多過去了,還沒有下文。我們安慰老父,算了,在心里,在家譜上,爺爺算英雄就行!老父卻倔強:我圖的不是物質補償,我要的只是為你爺爺追回一個名分!
名分真的那么重要嗎?祖父跟日軍廝殺的日子,可曾想念過家鄉(xiāng)的妻兒?飲彈身亡的剎那,是否后悔替有錢人家當兵?
馳騁疆場,或許是一些血性男兒的英雄夢。未當逃兵,血染沙場,為家族終是爭了光。祖父是我曾鄙夷過的賭徒,卻也是繼奎公、彩鳳之后上了族譜的英雄,他成了千千萬萬為國捐軀的抗日將士中的一員,在南京二史檔案館里留下了輕輕的一筆。二史館的工作人員對記者說,他們資料庫里只有二十萬人,抗戰(zhàn)實際犧牲的國軍人數達到三百五十萬。可見,更多的抗日將士,像夜空里數不勝數的繁星,成了寂寂無名的英雄。
六
一世祖申逸翁因 “宦湘”,也就是來湖南做官,最終擇水東江為棲息地。水東江是典型的湘中鄉(xiāng)野,屬湘中的丘陵地帶,有山有水。山不是崇山峻嶺,河遠非大江大河,蒸水河貫穿全境,蜿蜒東去。水東江鎮(zhèn)的河兩岸地勢平坦,潤土沃野,是邵東乃至邵陽市的東大門。
恐怕正是良好的地理環(huán)境,牽絆了一世祖的目光吧!他再也沒離開這塊土地,他在這開墾出申氏家族的新天地。申氏家族不僅成了這里的主人,子孫后代更是撒遍世界各地,在外為官的、經商的不在少數,榮歸故里的不在少數,旁系族人里光宗耀祖的不計其數。
當年在溆浦城里,僅有幾戶申姓,即便不走動,大家也互相知道,并清楚祖籍來自一個地方。一位貌美如花的申家姐姐當年是向警予紀念館的講解員,每次看到她,我充滿著自豪感。她兩姐妹在街頭遇我,也親熱喊我妹妹。早兩年我們在懷化街頭偶遇,她還是喊我妹妹。在溆浦一中讀書時,低我一屆有兩個申姓小妹,都長得好看、學習拔尖,我遠遠地關注她們,仿佛她們是自家姐妹。龍?zhí)兑粦羯晷?,獨子曾是園藝場的下放知青,父親與跟他父母老相識,兩家敘過班輩,這位申家獨子宛若我家親哥,逢年過節(jié)來看我祖母。每年清明我們回溆浦給祖母掛青,都是他事先把一年沒整理的墳頭雜草清除干凈,等著我們去。
趙錢孫李那些大姓,走哪都有他們的姓氏,就不如小姓,在他鄉(xiāng)碰到了,更易心生親切感。
一世祖自江西遷徙湖南前,到底來自中原還是哪里,族譜上并未書寫。網上有說來自洛陽,有說來自南京,有將佘姓朝奉公隋唐時期自山西雁門經江西遷往邵陽的歷史張冠李戴的。這些只是野史,不能胡亂附會。
都說宋末至明初,上百年的戰(zhàn)亂,人民流離失所,很多姓氏的先人在無奈的逃難、遷徙過程中丟失了譜牒,自己的祖輩就再也無跡可尋。我們的申氏家族,也因此只能追溯到七百多年前。好在,現在中華申氏都在提倡“天下申一家親”。事實上,所有的炎黃子孫何嘗不是同根生?
有人說,國史、方志、家譜,是中華民族的三大文獻。國家、地方、家族的興衰榮辱,都在這些相輔相成的重要歷史文獻中熠熠生輝。
朱熹在為一本家譜作序中曰:“粵自天子,至于庶人,莫不有族,則亦莫不有譜。蓋世殊時異,源遠流分,縱橫錯雜,若水之萬流,木之千枝,非作譜以屬之,無以詳其源而求其本,此有關于世道,而家家不可無者。故天子有玉碟,諸侯有年表,大夫有世家,世庶有譜傳,此之謂也。”
申姓,自古以來為名門望姓,在百家姓里的最新排名仍居一百二十三位。歷史上,列入《中國歷代人名大辭典》的申姓名人達七十四人,《明清進士題名碑錄索引》,共有三十七名申姓進士。年少時,周圍同學偶然玩笑,你們申家有名人啊,申公豹!不諳世事的孩子,除了知道神話故事里的申公豹,哪會知道春秋戰(zhàn)國時諸如申伯、申不害之類的名人?又哪能曉得孔子門生七十二賢中有兩位申姓名人申棖、申黨?記得我總是訕訕地答道:咱們老申家,不是有電影明星申軍誼?
當年看小說,若看到小說里寫到河北某地申家莊,也開心得什么似的,全然忘記那或者是作家隨手杜撰;看到許多朝鮮演員也姓申,我同樣充滿好奇;在外地,碰到一個姓申的都感覺見了親人;我在百度貼吧、QQ乃至微信群添加了不少本家的聯(lián)系方式,不一定常聊天,但都把對方當作族親。
申姓源出頗多,遷邵的這一支到底算哪一源?是姜姓的改姓?是申伯的后代?是北方朝鮮族、蒙古族、滿族,還是南方傈僳族、彝族,或其他少數民族的改姓?朝奉公沒有說,后人也尋不到源頭。
春秋初期,西申國、南申國分別被秦國、楚國所吞并,伯夷、叔齊的后人以國為姓,據說,這是申氏的主源。我曾在河南新鄭的黃帝故里廣場上看到一棵“姓氏起源大樹”,申、姜、向等姓氏同掛在“姓氏大樹”上炎帝的某一枝,我夫君姓向,我告訴他,咱們都是炎帝后代,難怪有緣。他卻一臉壞笑:你別忘了,你可是向申氏。
一世祖不曾將他之前的來龍去脈交代于后人,就像我常責怪祖母不曾把家族的點點滴滴告訴我一樣。可是,我的祖母,我至親的奶奶,只是一位未曾上過一天私塾,只靠放牛時去偷聽上課才學到一些人生道理的大腳女人。她一字不識,卻出口成章;她美麗堅韌,卻命運多舛。我常想著,那早已沒有祖屋可尋的水東江老家,族人指給我的那壟田,我的先人仿若還住在那里;族人說的那口塘,塘里一定曾有荷,有魚,塘邊總有嬉戲的孩童……當然,大竹山、鸕鶿山上沉睡著我無數族親,我卻幾乎沒有機會回到那里,回到那個有著申家祠堂“敦敘堂”的老家,趟一回哺育過我先祖及三十多代族人的蒸水河。
我只有手中這本家譜,這本父親說將來會傳給我的族譜。我只能在這本線裝、豎行、卷四八與卷四九合訂本的族譜里,尋找族人的蛛絲馬跡;在一個個人名和地名里,想象他們的面容,揣測他們的喜怒哀樂、愛恨情仇。我還會將他們一一錄到更為科學的申氏家譜網上,不再害怕家譜遺失。
家譜里的絕大多數族人,都已經成了一堆深埋在這山那山的白骨,可他們還能與故土與老祖宗作伴,不像飄零的游子,葉落都無從歸根。有些族親,因著這樣那樣的原因不再生根發(fā)芽,有些族親則繼續(xù)蓬蓬勃勃地樹大分杈……很多跟我年紀相仿的族親,輩分低我五六輩,他們在網上親切地喚我老祖宗姑婆,我訕笑,唉,你們那房發(fā)人快!
我是邵東申氏第二十四代生字輩。雖為女身,在夫君的家譜里也許就掛著:配,申氏。但是十多年前的那次修譜,我和姐姐、侄女的名字都堂堂正正地上了申氏家譜。我感謝夫君,憐我家?guī)状鷨蝹鳎瑢⑽业膬鹤与S了申姓。父親歡天喜地學他祖父,在家譜上,讓我兒子同時成為我家二哥的撫子,肩祧兩房。兒子自小由我父母帶大,喊他們爺爺奶奶,他在家譜上叫泰靈,必定作為申家第二十五代在家譜里延續(xù)他的子孫后代。
盡管放寬二胎的國策來得遲了些,我難免不幻想,若兩位哥哥都還能再生個兒子,讓申家的血統(tǒng)更純正些,多好!這跟重男輕女真沒關系。家譜,本來就是以記載父系家族世系、人物為中心的歷史圖籍。
如果,我的祖父當年不從軍,祖母說不定還能給我父親生一堆弟弟妹妹,父親就不至于如孤雁般流落他鄉(xiāng),申家這一房也可能枝繁葉茂。倘若歷史真的可以改寫,父親就不必小小年紀投奔他的芝茂叔祖,就不會在溆浦生活、讀書,成家立業(yè),自然,也就不可能有我兄姊幾個。我,更無從在這里,在這本薄薄的家譜里,尋找老家與故人的痕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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