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華聲在線 時間 : 2019-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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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家溆浦,自古重茶酒二事。鄉(xiāng)間的堂屋,不叫客廳或起居室,喊作茶堂屋。吃飯、待客、小憩,冬天烤火、熏臘肉,都在茶堂屋。坐在這間屋子,自然是要喝茶的。有客登門,一面喊坐,一面倒茶。人隨貧富,或由豐儉,有茶無茶并不要緊,新鮮井水也要舀來獻上。
倘若說茶是居家日常,酒則是關(guān)乎大事的。任何宴事,都說是做酒。生日做酒,結(jié)婚做酒;紅事做酒,白事也做酒。人問:“你明年大壽,做酒嗎?”答曰:“做酒做酒,請您吃酒啊!”哪怕鄉(xiāng)下打賭,也常會說:“我要是輸了,請你吃酒!”
溆浦善飲者多,或許同出產(chǎn)有關(guān)。那方山水盛產(chǎn)水稻,亦出紅薯、包谷、高粱、蕎麥等五谷雜糧,還產(chǎn)甘蔗,山里更生長各色雜果,都是可以拿來釀酒的。鄉(xiāng)間多有能人,善釀各種各樣的酒。自小記得有種“阿板籽酒”,很受男子漢們喜愛。一種荊藤,開大朵大朵白花,叫作打爛碗花。說的是人若摘了這種花,吃飯易打爛飯碗。小孩子不信,偏要去摘這種花。碗未見得打爛,倒是先把手剌傷了。碰巧那天吃飯就打爛碗了,娘便用筷子敲孩子的腦袋,說:“又到山上瘋?cè)チ?”孩子驚疑娘的神算,心想:“娘哪里就知道我摘了打爛碗花呢?”這種荊藤結(jié)的果子叫“阿板籽”,就是書上說的金櫻子。“阿板籽酒”醇香,且有回甘,男人勞作一天,喝上幾杯很松筋骨。不過,“阿板籽酒”是很珍貴的,節(jié)儉而又重禮的人家,定要藏著招待客人。
男人們平日常喝的是甘蔗酒。溆水兩岸開闊的沙地,從夏到冬都長滿了甘蔗。小孩子都喜歡在甘蔗地里玩,想象那里是烽煙四起的青紗帳,還可以躲在里面偷甘蔗吃。初冬開始,甘蔗地每隔三五里,便有一處糖坊。十幾根杉木搭起三角尖頂?shù)募茏?,蓋上稻草便是糖坊了。甘蔗糖熬完就拆掉糖坊,來年再去搭建。我們隊上的糖坊卻是瓦屋,很是讓人羨慕。那糖坊只有冬天派上用場,平時都是閑著的。男孩子打仗,女孩子踢房子,都喜歡去糖坊。扯豬草的孩子,背簍往糖坊一放,就只顧著玩去了。眼看著時候晏了,才匆匆忙忙鉆進棉花地或柑橘園去扯豬草。遍地都是可作豬草的野菜野草,可小孩子們總是很難扯滿一背蔞的豬草?;厝r越到家門口,背蔞里的豬草就顯得越少。小孩子們總是在進屋前放下背蔞,將只有大半蔞的豬草扒得松松的壘起來。娘接過背蔞,忍不住笑罵:“你這豬草是彈匠師傅彈過的啊!”那時候,鄉(xiāng)間常可看見彈棉花的彈匠師傅,肩上扛著長長的弓。
熬糖的季節(jié),小男孩放了學(xué)就往糖坊跑。拿一節(jié)甘蔗藏在衣袖里,趁熬糖師傅背過身去,飛快地把甘蔗往糖鍋里一伸。聽得師傅一聲大吼,偷糖的男孩已跑出三丈遠。男孩舉著甘蔗在寒風(fēng)里飛奔,糖汁很快就結(jié)成脆脆的殼。這是甘蔗糖的一種浪漫吃法,叫吃糖竿杵。
甘蔗渣堆得高高的,男孩們在上面玩打仗。我那會兒最愛學(xué)《英雄兒女》里的王成,蹲在用甘蔗渣壘成的戰(zhàn)壕里高喊:“長江長江,我是黃河!為了勝利,向我開炮!”最后,拿起一根長長的甘蔗當爆破筒,做一個慷慨赴死的王成造型,從一丈多高甘蔗渣堆上往下跳。每次跳下去,都感覺自己跟敵人同歸于盡了。
甘蔗糖還沒熬完,就開始蒸甘蔗酒。堆放些時日的甘蔗渣開始發(fā)酵,成了蒸酒的材料。高大的木蒸桶日夜冒著白汽,酒香和糖香飄去好遠,村里的人都聞得見。這時候,學(xué)校放了寒假,男孩子們天天守在糖坊。熱氣騰騰的糖坊比家里暖和。小男孩們時刻都像偷兒,想著偷糖吃,偷甘蔗吃,偷甘蔗酒喝。蒸酒的師傅看出我們的心思,用酒提子舀出酒來,笑道:“來啊,醉得你摸門不著!”小孩子們一哄而散,就像曬谷坪邊被趕飛的小雞,想再回去偷谷子吃,又害怕主人手里的竹竿。過一會兒,孩子們又圍到蒸酒師傅跟前去了。
蒸完最后一鍋甘蔗酒,雪就下來了,過年也近了。酒是隊上的,誰家想要就打幾斤。甘蔗酒不貴,家家都吃得起。過年有幾斤甘蔗酒,年夜飯就更顯熱鬧團圓。男人們的甘蔗酒喝得臉紅了,來年的好日子就全擁到眼前來了。“明年要新添兩封屋!明年兒子要把媳婦收了!”平日男人喝了酒吹牛,婆娘會講他喝了馬尿話就大了,吃年飯時婆娘會笑咪咪地任他講去,還會陪說許多吉祥的話。
正月里,親戚間要相互請吃酒。我家的規(guī)矩,除了請親戚,父母還請他們的朋友。晚上坐在茶堂屋烤火,娘會說明天請哪幾位客人來屋里坐坐。親戚是不用說的,說到每一位朋友,爹或娘便會說,這人如何的好,又是在哪樁事上如何的仗義。第二天,我和姐姐、弟弟,都被打發(fā)出去請客人。“叔啊,我爹喊你坐一下。”我說。“我不去,我不去!”叔或許正在忙著,或許坐在茶堂屋烤火。我就開始拉人,先拉叔的手,大人的手小孩是捉不住的,又開始拉叔的衣角。叔忙捉住我的手,笑了起來,講:“好了好了,莫拉了莫拉了,衣要扯破了。等我換換衣服。”叔進里屋去,很快又出來了,邊走邊低頭拍衣襟、拍衣袖。衣服并沒有換過,只是做做樣子。講究的叔叔或姑姑,一路上不停地拍衣襟、拍衣袖。進我家門前,一邊講“莫客氣啊”,一邊還在拍著衣襟衣袖。媽媽早迎了出來,也拍著衣襟袖子,笑道:“哪里客氣!又沒有什么好菜,只請你來坐坐。”
有一年正月請吃酒,爹拿出兩瓶竹葉青。鄉(xiāng)下人沒有喝瓶子酒的,從隊上打的甘蔗酒喝完了,就去大隊代銷點打別的散酒。竹葉青是外地酒,客人們看得極稀罕。隔壁屋的禮叔講:“哦!這么好的酒!哥你本來就不是喝散酒的命!你要是不背時,天天喝瓶子酒!”
爹原本是個讀書人,因言獲罪回鄉(xiāng)當了農(nóng)民。禮叔這話爹是不能接腔的,只是笑道:“這兩瓶酒我藏了好幾年了,喝吧,喝吧。”
“哦,藥酒,藥酒,肯定很補!”
“這么好的酒,舍不得大口大口喝!”
客人講酒好,娘自是歡喜,不停地往火塘里加青炭,茶堂屋熱烘烘的。
禮叔問:“竹葉青是哪里的酒?”
爹說:“山西杏花村出的,上千年的老牌子。那時我還在工作上,去山西看過杏花村。那是個大酒廠,老遠就聞得酒香。”
“山西好遠啊!我們王家都是從山西三槐堂出來的。”禮叔也讀過幾句書,他是看過家譜的。
爹喝酒話多,見禮叔也愛聽,就又講竹葉青:“剛清朝的時候,山西有個讀書人不肯在清朝做官,也不愿意織辮子。他就當了道士,又學(xué)了郎中。這個讀書人把竹葉青古方重新調(diào)過,又好喝又養(yǎng)生。這個人叫傅山。我在杏花村見過他為酒廠寫的四個字。”爹說著,拿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寫道:得造花香。
禮叔歪著腦袋看了半天,問:“怎么解?”
爹說:“竹葉青得造像花一樣香嘛!”
大半夜,客人們走了,茶堂屋冷清下來。爹酡紅著臉,望著兩個空酒瓶,跟娘說:“竹葉青,你也該喝一杯的。”
娘沒喝酒,臉也是紅撲撲的,笑瞇瞇地說:“我喝一杯,客人就少一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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