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了一碗鵝湯

 

想嘗嘗鵝菜的味道呀

白米粥里放點鵝菜多么清香

用粗陶的鍋子慢煮著

田埂上挨著鵝菜長的是莎草和馬絆筋

 

我抱過一頭吃鵝菜長大的大白鵝

它結(jié)實、沉重、雪白

帶著暖撲撲的塵土氣

 

那時在菜園里

蘿ト纓抖了抖細手掌一樣的葉子

這只公鵝，用力把我一蹬

我站立不住差點兒摔倒

 

喝了鵝湯身上就暖和了

深秋的雨涼轉(zhuǎn)寒了

抱大白鵝時我像抱一個男子

我贊頌它美壯有力

 

然而喝鵝湯的時候還是喝著鵝湯了

同樣虔誠地贊美鵝湯清甜的啊

一只碗就這樣滿了又空了

 

吃火鍋的人來了嗎

 

總有一個地方

那里你不能去啊

但是這里沒有門

 

擺上桌一大盤剛剁好的雞肉

吃火鍋的人來了嗎

在臺階上摔了一跤的人來了嗎

靈魂出竅的人來了嗎

 

被眼淚砸疼的人來了嗎

像黑糖一樣甜的人來了嗎

每本書都只能讀到第十頁的人來了嗎

天天想著自己會怎樣死去什么時候死的人來了嗎

 

電燈白燭一樣亮著

白蘑菇帽子一樣浮著

每個人面前的小火鍋里

西紅柿伸出了紅舌頭

 

活著才有一切吶

死了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了嗎

不知道的話

那也就并沒有什么死啊

 

那個天天想著自己會怎樣死去什么時候死的人

想告訴他，有一個叫“突然”的詞多么可愛啊

比“突然”更可愛的是“不知不覺”

比“不知不覺”更可愛的是“視死如生”

 

大落地玻璃窗外綠瑩瑩

芋葉們在那里招搖

我拿它來煮湯吧

我拿它來插花吧

 

如果甜不能吃還有什么可吃

 

好吃的東西都甜

紅薯懸在屋檐下被風吹甜

收割后稻田里稻茬桿好甜

巴茅草的白根那女孩子嚼

她做了母親后乳汁甜

 

人和影子分開睡后做的夢甜

75％的黑夜加25％的月亮做成巧克力好甜

苦舌頭上的毒藥甜

空衣袋里還藏著一點點羞恥

那一撮碎星星的塵屑甜

 

挨過你衣角的那只手甜

全心全意愛不了解的人

用盡全力抱緊不存在的人

一觸即燃的水啊

好甜

 

和誰一起看拂曉時的月亮

 

我一定要說的話

是關于那只撞上玻璃的鳥

 

夜晚有人不肯拉上窗簾

那樹枝一樣的燈讓我上玻璃了

 

月光下她的臉是藍色的

在窗玻璃上地留下三根羽毛

 

要學會慢慢地告別啊

從悄悄抽出一根手指開始

 

不要讓你的眼淚只為自己流

你看梧桐樹的葉子越落越快

 

葉子墜落時的金弧線

鳥也曾飛出來過

 

但揪著我的尾巴把我從夢里拖出來吧

我們一起去看拂曉的月亮

 

月亮冰片一樣清冷

指著月亮的手指暖和

 

剝板栗的時候你在想什么

 

風停下來

晃一晃頭

就變成霧白的芒草

 

蒲公英種子心腸變硬

翅膀就會變成針

 

抱緊著自己的板栗子

皮膚炸裂了也緊抱

刺尖只對著外面

 

沒人見過只包裹一顆板栗的板栗球哪

兩顆，或者三顆

是緊緊揳在一起好

還是孤單一顆長著好

緊擠在一起

會不會就不孤獨

 

人老，是骨頭越來越硬

心腸越來越軟嗎

板栗刺球老了更扎人

可是老板栗，當剝開刺殼

烤出了桂花香

粉甜的

粉甜的啊

 

沒有比秋刀魚更好聽的名字了

 

愿世上的刀

像秋刀魚肚那樣軟

如你纖手

 

秋刀魚骨那樣細

如你穿針時的棉線

 

秋刀魚脊那樣

淹一痕不褪的海水

如你的眼含淚

這世上的刀啊

愿都能像一尾秋刀魚

被你放進平底鍋

微藍火

黃油蒜末

煎得它香脆

 

五月十日夜空

 

月亮側(cè)過臉

像卷起的一張書頁

于是書頁上的字符紛紛跑散

跳進水里洗濯嬉戲

他們笑語喧嘩

孩子一樣追趕，跑得越來越遠

 

月亮用四角綴著銀釘?shù)木W(wǎng)

把他們沉沉地打撈上來

把我從天河里撈上時

我是銀網(wǎng)中漏下的一個水字符

我滑溜溜嗎

我涼嗎

我筆畫清晰嗎

最后那一筆，像尾巴一樣翹嗎

我就像一條魚那樣不安穩(wěn)嗎

來，把我撫展在你的掌心里

把我讀出來

你發(fā)不出聲

因為我沒有讀音

我的讀音是一件青色紙衣

浸在水里消融了

但我閃閃發(fā)亮，你可以讀我作鉆石

我水汽淋漓，你可以讀我作雨滴

我變幻不定，你讀我為煙云

我轉(zhuǎn)眼即逝，你讀我為光影

 

密印寺聽《心經(jīng)》

 

山在寺院外瞇起了眼睛

大太陽下

搖搖晃晃

 

銀杏每片葉子都有細碎陰影

靜悄悄地

它們聚攏了

 

這時候開始說《心經(jīng)》

 

螞蟻沿著墻根來

黑衣襯著青苔

 

說經(jīng)的人靜坐椅中

話語停住了

 

此刻的小小空隙

菩薩站在那里

 

想摸摸菩薩的臉啊

是因為有怕才會有菩薩的嗎

 

突然那張臉如此悲傷

還有別的手愛撫過他嗎

我變得越來越膽小

 

沅江

 

白鷺驚起時慌慌的

女人喊你時聲音碎碎的

 

他唱著野山歌痛痛的

你要去的渡口

那里的青石板空空的

 

野鴨子生蛋青青的

風吹著野葦火

野葦?shù)幕覡a白白的

 

沅水流得笨笨的

它的聲音是低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