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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曉玲:前塵往事不可追

來源:湖南散文   時間 : 2019-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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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到赴京城參預(yù)新政上諭時,譚嗣同心緒復(fù)雜,半是欣喜,半是憂慮。欣喜于自己將參知新政,擁有大展鴻圖的機會;更憂慮于湖南維新運動已陷于艱難,新政必將遭遇更大的困局。此次北上,自己前途未卜,新政也成敗難測。他在寫給妻子李閏的信中,道出了他真實的內(nèi)心:

  我此行真出人意外,絕處逢生,皆平日虔修之力,故得我佛慈悲也。夫人益當(dāng)自勉,視榮華如夢幻,視死辱為常事,無喜無悲,聽其自然。惟必須節(jié)儉,免得人說嫌話,至要至要!

  看來,他已強烈地預(yù)感到維新變法的前途莫測,已經(jīng)做好最壞的打算,而意欲讓夫人有思想準備,希望她視死辱為常事,聽其自然,有珍重與托付之意。但即使前途兇險,他也不愿畏縮不前。面對親友不要輕易上京的勸告,譚嗣同表示:“于我而言,此生如同是累贅,當(dāng)拚卻全力一行”。譚嗣同以平常心面對生死榮辱,并借此寬解妻子李閏,其俠士心性,佛子情懷,坦露無遺。

  或許是出于對未來結(jié)局的預(yù)感,他與唐才常、宋恕、程頌萬、劉世珩等幾位好友,都一一作了十分鄭重的告別。平日很少飲酒的譚嗣同,在長沙分別的前一晚,與刎頸之交唐才常喝了個酩酊大醉。

  光緒二十四年四月初三日(1898年5月22日)這天,譚嗣同自長沙啟程前往武昌。臨行前,譚嗣同猛然發(fā)現(xiàn),這天是他與妻子李閏結(jié)婚十五周年的紀念日。恩愛夫妻,行將分別,情意深重,感慨不已,譚嗣同遂作一詩頗具佛意的《戊戌北上別內(nèi)子》,贈予愛妻李閏:

  戊戌四月初三日,余治裝將出游,憶與內(nèi)子李君為婚在癸未四月初三日,恰一十五年。頌述嘉德,亦復(fù)歡然,不逮已生西方極樂世界。生生世世,同住蓮花,如比迦陵毗迦同命鳥,可以互賀矣。但愿更求精進,自度度人,雙修?;邸T娫疲?/p>

  娑婆世界普賢劫,凈土生生此締緣。

  十五年來同學(xué)道,養(yǎng)親撫侄賴君賢。

  迦陵毗迦鳥是愛情鳥,同命鳥是友情鳥。譚嗣同將他和妻子視為佛界中的迦陵毗迦同命鳥,“生生世世,同住蓮花”。希望與妻子無論在今世的娑婆世界,還是來世的凈土世界,都能“締緣”恩愛。夫妻之情深如此,不似繾綣纏綿,卻勝過纏綿繾綣百倍。

  譚嗣同赴京前,特地趕回瀏陽與李閏辭行時,隨口和她說起龔自珍的一句詩:“朝衣東市甘如飴,玉體須為美人惜。”李閏一聽,頓時滿眼是淚,嗣同只得趕緊寬慰她,他遲早還是要回到瀏陽,回到她的身邊。李閏才略微心寬,靜心為夫君打點行裝。就在離別前夜,夫妻二人相顧對彈“崩霆”與“殘雷”二琴,如水的琴聲撫慰著兩顆傷痛的心靈。未曾料到,這將是這對聚少離多的夫妻相伴相隨的最后一夜。次日一大早,目送著嗣同登上遠行的木船,李閏站在瀏陽河岸邊的周家碼頭上,萬般不舍,淚眼朦朧,竟然從此永訣。

  江湖多風(fēng)波,道路恐不測。李閏哪里知道,夫君譚嗣同毅然辭別故土北上,等待他的,將是一場近代史上最為猛烈的血雨腥風(fēng)。呼嘯成風(fēng)的歷史旋渦中,他將以死生飄搖去,換得日月又新發(fā)。

  一

  說起譚嗣同妻子李閏,還得先從其父李壽蓉說起。

  李壽蓉,字均裳,號篁仙,生于道光五年(1825)十月初一日。祖居長沙河西杉木橋(今望城區(qū)白洲街道),乃一方書香世家。年少時,李壽蓉受表兄丁敘忠(時掌教城南書院)影響,與二兄錫蕃一道入讀長沙城南書院,師從陳本欽先生門下,攻八股文。錫蕃尤長算學(xué),積多年心血,草成《借根方勾股細草》,刊行海內(nèi),與丁取忠等同被譽為湖湘算學(xué)界之精英。

  與兄長醉心算學(xué)不同,李壽蓉以文章詩詞出眾,于道光二十五年(1845)補廩生。李壽蓉在城南書院就讀時,與湘潭王闿運、武岡鄧輔綸、鄧繹兄弟、攸縣龍汝霖同師陳本欽門下,于咸豐元年(1851)倡議,共結(jié)“蘭林(陵)詞社”。因長沙、湘潭、攸縣、武岡同屬湘中地區(qū),他們自稱“湘中五子”。這群才華出眾的青年學(xué)子,攻讀八股的同時,社日集會,分韻賦詩,結(jié)伴游歷。漁火湘江畔,夜月定王臺,秋雨寶慶(邵陽)道,大雪祝融峰(南岳主峰),他們指點江山,激揚文字,摒棄當(dāng)時湖南流行的所謂詩古文,詩取潘(岳)、陸(機)、謝(靈運)、鮑(照),文推漢魏,學(xué)采古今,盡得人生風(fēng)流。他們的學(xué)問、詩文贏得了天下士人的喝彩,湖湘文學(xué)由此迎來執(zhí)牛耳的時代。

  李壽蓉年紀略長于幾位同窗,學(xué)業(yè)亦冠于同窗之首,連王闿運都不得不服。李壽蓉果然不負眾望,于咸豐元年(1851)鄉(xiāng)試中舉人,時年26歲。至咸豐六年(1856)殿試,則榮登進士,考卷赫然在進士十本之列。然而朝考時,李壽蓉點名注冊時延誤了時間,沒有得到諒解,主事者將其置三甲之列,用為戶部主事。李壽蓉深感失意,情緒低沉。

  咸豐六年(1856),由于滿清朝廷局勢江河日下,財政日用不足,擬鑄銅、鐵、鉛大小錢,更名錢肆為“五天、四乾、五宇”。鑄錢屬戶部下轄的鈔局主管,委托商賈發(fā)行。不久,朝廷廢除“五宇”錢,可其時錢幣已開始發(fā)行了。這一興一廢,出現(xiàn)了漏洞,不少商家從中獲利。當(dāng)時有精明的商賈趁機將作廢的錢鈔20萬貫上交官鈔局,以求抵數(shù),填補官鈔,鈔局的人不予收訖。商人即寄存局中廊下,過了一年多,仍請將這些廢錢領(lǐng)回。其時李壽蓉進職官鈔局,局里長官還指著那些錢,告訴他說:這些都是局里沒有接收的錢??磥恚n局從鑄錢到廢止,到商家以廢錢充數(shù)填局,李壽蓉尚未入戶部,對以前鈔局所發(fā)生的事也只是僅有耳聞。

  此事讓尚書肅順知道了,甚為氣憤,決定就商賈將廢鐵錢存放在鈔局一事,興師問罪,徹查到底。肅順很看重李壽蓉的文章氣節(jié),且主動和他結(jié)為兄弟之交,此次委派李壽蓉為之立案調(diào)查。李壽蓉生性耿直,初入官場,沒有充分領(lǐng)會肅順想借此排除異己的真實意圖,只是如實地將事情的來龍去脈進行了稟報。這在肅順看來,多少有些為鈔局的人開脫,對李壽蓉大失所望,并指責(zé)他:“君難道想從井底救人上來嗎?”李壽蓉書生氣上來了:“我怎么有能力救人上來,只是不忍心落井下石罷了。”如此各執(zhí)一詞,肅順盛怒之下,以戶部的僚屬們“難保無營私舞弊情事為由而興大獄,將戶部中與“錢鈔案”毫不相干的人統(tǒng)統(tǒng)彈劾,株連竟達一百數(shù)十人,包括李壽蓉在內(nèi)。事后,有人言及此“難保無”三字,頗似南宋“莫須有”。

  咸豐九年(1859)十月,李壽蓉與戶部眾僚一同被打入刑部牢獄,隨之被抄家,沒收其家產(chǎn)入官。李壽蓉家中除了幾十卷書與隔宿之糧外,并沒有任何多余的錢財。卻以營私舞弊論處,真不知從何談起,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只可惜他所寫的詩文大多被抄查,隨后佚散,竟不知所終。

  友人王闿運聞訊后,急得團團轉(zhuǎn),念及他曾與肅順有私交,即上書為李壽蓉鳴不平,請求寬赦。肅順位高權(quán)重,哪里聽得進去,根本不予理會。既入獄,李壽蓉在獄中認為自己無罪,一切聽之任之。旁人為他抱不平,他卻淡淡地回答:“我在獄中可以讀書打發(fā)時光,也好似到了天堂一般。”他真的靜下心來,認真研讀《史記》《漢書》,偶有所得,或長嘯而成《樂府》,或慨嘆而為《史論》,便有了《榆囹讀史草》諸作。“榆囹”之“榆”,指刑部牢獄一側(cè)的忠愍公祠中的榆樹,據(jù)說是明代楊繼盛為嚴嵩父子所陷害,在獄中親手植下這棵樹。這也就是李壽蓉將在監(jiān)獄中寫下的作品取名為“榆囹”的由來,可以窺見其內(nèi)心還是有憤懣。

  咸豐十年(1860)8月,英法聯(lián)軍進犯北京、天津,情勢危急,咸豐帝率重臣逃往承德避暑山莊,京城一片混亂,李壽蓉得以出獄。爾后清廷被迫與英法簽訂和約,和約既成,清廷又將他關(guān)了起來。咸豐十一年(1861)八月,咸豐帝病死于熱河行宮,怡親王載垣、鄭親王端華和協(xié)辦大學(xué)士戶部尚書肅順等8人受遺命總攝朝政,輔佐穆宗載淳登基,初改年號為祺祥,后改同治。肅順驕縱狂妄,慈禧對他有所顧忌,暗地里勾結(jié)恭親王奕?等,于同治元年(1862)一舉將8位顧命大臣借機投進監(jiān)獄,或被殺或被貶。肅順被殺,慈禧太后還借此清除肅黨,許多大臣因此被牽連。李壽蓉反而因為肅順所陷害,冤獄得以昭雪出獄,得以官復(fù)原職。

  二

  李壽蓉最值得稱道的,還是他的對聯(lián),他是有清一代超一流的對聯(lián)大師。李壽蓉聯(lián)語對仗工整,引經(jīng)據(jù)典,寓意深刻,且語句雄健,清新明快,飄逸淡雅,令人嘆服。

  李壽蓉曾題山西省湖南會館聯(lián),自是相當(dāng)精彩:

  霜威出塞,云色渡河,李太白詠三晉遺風(fēng),今日猶如昔日否;

  漢口夕陽,洞庭秋水,劉長卿寫兩湖好景,此鄉(xiāng)得似故鄉(xiāng)無。

  上聯(lián)起句出自李白《太原早秋》詩:“霜威出塞早,云色渡河秋。”下聯(lián)起句出自劉長卿《自夏口望岳陽》詩:“漢口夕陽斜渡鳥,洞庭秋水遠連天。”此聯(lián)語妙在既寫山西,又寫湖南,上下聯(lián)均由唐人詩句生發(fā)開來,引出富有詩趣的提問,委婉巧妙,氣韻不凡,頗見功底。

  李壽蓉雖生性正直恬淡,才氣逼人,但命運坎坷,原配熊氏25歲時就去世,未留下一兒半女。李壽蓉身陷冤獄時,繼配夫人蔣氏正身懷六甲,聽說丈夫下獄,憂急相交,兩天后就因血崩而亡,時年29。家里僅留下一幼女,由一位老保姆帶著,無所依靠,只得寄人籬下。出獄后,李壽蓉續(xù)娶王氏。王氏名仁華,字荷生,河北宛平縣人。所生三女,長女潤宜,即李閏,次女昭宜,三女定宜。李閏6歲時,生母王氏又去世,時29歲。李壽蓉悲傷不已,所幸保姆高氏受王夫人臨終之托,盡心撫養(yǎng)李閏仨姐妹,視同己出,令她們學(xué)習(xí)詩文和禮節(jié),教導(dǎo)其賢淑女子的種種規(guī)矩,后來姐妹皆以賢聞。高氏離世時,李閏滿懷深情為其題照詩云:“髫齡失母實堪憐,朝夕相依十六年。問暖噓寒勤撫恤,追隨不異在娘前。”

  李閏于同治四年(1865)四月二十日生于北京,字韻卿。李壽蓉復(fù)官戶部時,譚嗣同之父譚繼洵亦任職戶部。兩人既為同鄉(xiāng),又為同僚,在京寓所也相距不遠,交往甚為密切,二家很早就約為婚姻,即譚繼洵聘其長女李閏為子媳。后來譚繼洵70大壽時,李壽蓉還專為他撰聯(lián),可見他倆的情誼非同一般:避節(jié)制尊,講十?dāng)?shù)年朱村舊誼;為使君壽,展重九日黃華晚香。

  同治九年(1870)二月,李壽蓉在戶部因升遷無望,且心有余忌,不愿留作京官,請假回籍,李閏亦隨父回到長沙望城。同治十二年(1873),李壽蓉捐資道員,分發(fā)湖北試用,為漢黃德道候補道道員,攜全家遷居至武昌。光緒九年(1883)三月,譚繼洵從甘肅鞏秦階道升任甘肅按察使,經(jīng)與李壽蓉相商,定下良辰吉日,為嗣同與李閏完婚。于是,譚嗣同奉父命奔赴千里外的漢口,于四月初三(5月9日)到達湖北漢黃德道兼江漢關(guān)監(jiān)督署,迎接新娘李閏。看著一對青春年少的新人,李壽蓉喜上眉梢,特親筆書贈一副對聯(lián)給女婿嗣同,字作顏體,筆勢縱橫:兩卷道書三尺劍;半潭秋水一房山。語意含蓄,勸嗣同稍斂鋒芒,養(yǎng)氣定心。

  李閏隨后偕譚嗣同返回甘肅蘭州。父親是大才子,李閏從小熟讀詩文,非常信奉和服膺孔盂之道的種種教條。她長相端莊,行事端正,給譚家?guī)砹怂峭暾?ldquo;不逾矩”作風(fēng)。上下人等,無不夸她賢惠。有一次,譚繼洵與親家李篁仙見面,劈頭一句話就是:“你的女兒是個好女兒,我的兒媳也算是個兒好媳! ”二人拊掌大笑,可見她在父母翁姑心里,是個非常賢淑溫婉的好女子!

  但婚后初期,頗富自由和平等意識的譚嗣同,對這段包辦婚姻并不滿意。面對李閏這位循規(guī)蹈矩的大家閨秀,他曾一度產(chǎn)生過逆反的情緒。在途經(jīng)陜西藍田的古藍橋時,想到傳說中裴航與云英自由戀愛的故事,他還曾寫詩自嘲:湘西云樹接秦西,次弟名山入馬蹄。自笑瓊漿無分飲,藍橋薄酒醉如泥。

  后譚繼洵升任甘肅布政使,重修布政使署,譚嗣同夫婦倆住進了布政使署邸憩園鑿申軒,一座精巧詩意的小平房。園中亭閣樓臺布局巧妙,更有四時花卉。春天來了,園里牡丹朵朵盛開,高者達屋檐,甚是美麗。譚嗣同其時正迷上撰寫聯(lián)語,乃撰寫多幅楹聯(lián),遍貼園中。比如四照廳曰:“人影鏡中,被一片花光圍?。凰A秋后,看四山嵐翠飛來。”天香亭曰:“鳩婦雨添三月翠;鼠姑風(fēng)裹一亭香。”

  自母親徐五緣過世后,盧氏不待見他,加之他不得不南北來回奔波,譚嗣同時常陷于孤寂之中。在隨后的五年時間里,譚嗣同除了光緒十一年(1885)回湖南參加過一次鄉(xiāng)試外,幾乎都呆在蘭州讀書。也許是憩園美麗的景色,也許是青春年少,也許是李閏也能作詩吟詠,且給予了他特別的溫暖,夫妻倆感情日漸和睦,日漸恩愛,在此度過了一段快樂的時光。秋天是譚嗣同最喜歡的季節(jié),當(dāng)他登上憩園里的閣樓上,極目遠眺,但見遠近林木盡在夕照之中,秋風(fēng)已將雁來紅涂上層紅色,不由詩意大發(fā),乃寫下《甘肅布政使署憩園秋日》:小樓人影倚高空,目盡疏林夕照中。為問西風(fēng)競何著,輕輕吹上雁來紅?春天又如何呢?讀書讀累了,細雨綿綿,小夫妻站在屋檐下看看天,再登高望遠,園子對面便是白塔山,近處為滾滾黃河,又有《憩園雨》:深林初過雨,宛宛碧苔新。依岸殘云濕,平橋一水春??瓷綕馑器欤N竹短于人。好續(xù)《齊民術(shù)》,桑麻萬綠勻。

  光緒十五年(1889)冬,李閏在蘭州生下兒子,名傳擇,取字蘭生。譚嗣同已結(jié)婚六年多了,才迎了第一個孩子,不久譚繼洵于十二月一日(12月22日)喜升任湖北巡撫,可謂是雙喜臨門。譚嗣同平日里對盧氏所生的弟妹都非常喜愛親切,現(xiàn)在自己有孩子,他人雖在瀏陽,心卻在蘭州。過年后,譚嗣同趕至武昌,為父親譚繼洵即將赴任湖北巡撫而布置一切,就住在岳父漢口家中,岳父依然為漢黃德道候補道員兼江漢關(guān)監(jiān)督。

  至五月十八日(7月4日),譚繼洵因與李壽蓉為姻親,故上折《道員李壽蓉與臣姻親例應(yīng)回避折》。骨肉剛剛團聚,李壽蓉當(dāng)年就被改派安徽,在安慶任安廬滁和道道員。光緒二十一年(1893),又被派去了蕪湖任徽寧池太廣道道員,直至在任上離世。

  譚繼洵是個循規(guī)蹈矩的官員,不怎么親近兒女們,但李壽蓉是個有趣的老頭,他素有才名,從來不在下人面前擺架子。他平日里喜歡聽人講故事,自己也喜歡講故事,還會將那些有趣的故事寫下來。正是這個有趣的老頭,極愛譚嗣同,也給予了譚嗣同很多慰藉。每次譚嗣同去看望他,李壽蓉都非常開心,都好吃好喝地招待他,親自給他準備很暖和的被子。譚嗣同也非常喜歡去岳父家,甚至覺得呆在岳父家比呆在自己家里還舒心,后來李壽蓉調(diào)到安徽當(dāng)官去了,他還不辭勞苦地時常與夫人一道跑去看他。

  光緒十八年(1892)秋,譚嗣同攜李閏至安慶,看望岳父。光緒十九年(1893)春,譚嗣同經(jīng)九江赴蕪湖,又去看望岳父,住了三天,時李壽蓉在徽寧池太廣道任。當(dāng)李壽蓉于光緒二十一年(1895)故去,他傷心了很久。直至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正月,譚嗣同由南京乘船至武漢,途徑蕪湖,懷想岳父,特地作了《江行感舊詩》四首,最后一首情感最為深重:

  花落棠梨冷券臺,過車誰為翦蒿萊。年時雞酒彌珍重,曾自喬公墓下來。

  三

  誰都知道譚嗣同長身玉立,雖然皮膚黝黑,但灼灼的目光,英俊的面龐,儼然一個風(fēng)流倜儻的偉丈夫。李閏端莊嫻淑,面目和善,但相貌平凡,個子不高,且有些富態(tài),柿餅般的臉上還有些“雀斑”,且從來不事粉飾。偶爾叔伯兄弟相聚,就會議論議論誰的老婆最漂亮,當(dāng)時他們兄弟間公認,老九的老婆最漂亮,老九本人長相倒不敢恭維,總是要打趣老九。老七嗣同對此從來不參與議論,某次同族的嫂子見他在一旁不作聲,便笑著調(diào)侃他道:“七叔(嗣同),七嬸蠻不錯的吧?”嗣同不以為意,爽朗地回答:“是呀!是呀!配我有多,配我有多!”見他一臉坦蕩,眾人不由為之動容。當(dāng)時他僅有的兒子蘭生已然夭折,但譚嗣同不光著文反對納妾,且嚴以律己。到南京為官,他帶著李閏、二嫂、侄子侄女等一同前往。應(yīng)陳寶箴回湖南參與維新運動時,他先送李閏回到瀏陽,細心地將她們安頓好后,才奔赴長沙。

  譚嗣同憂國憂民,不斷尋求經(jīng)世之學(xué)、救國救民之道,與李閏廝守的日子很少。即使在一起,也不善卿卿我我,李閏也有失落。但在嗣同平日言論的感召下,她漸漸認可丈夫義重于私情,乃毅然以樂羊子妻自居。十多年的夫妻生活,讓李閏清楚地知道,譚嗣同潔如冰雪,了無纖塵,視富貴如浮云。他東奔西走,為的只是國家民族的命運和四億百姓的安危。也因此,她不愿用兒女情長和家庭瑣事去羈絆他。十五年里,他們過著包辦婚姻中難得的恩愛平和的生活,也成了譚嗣同生命里的亮色。

  譚嗣同剛剛到達北京時,特地寫信給李閏:朝廷毅然變法,國事大有可為。而他身體尚好,精神極健,一切可以放心。此后太忙,萬難常寫家信回去,請妻子勿掛念。而他自己不光掛念著妻子家人,還掛念著妻子的思想進步,特地寄上《女學(xué)報》及女學(xué)堂書各一包,且叮囑她,今后想看《女學(xué)報》,可托好友唐才常等人去買。《女學(xué)報》為中國女學(xué)會主辦,多為宣傳變法維新,提倡女學(xué),爭取女權(quán)等等。而在夫君嗣同鼓勵下,李閏名列中國女學(xué)會倡辦董事之列。女學(xué)會于光緒二十三年十一月(1897年12月)創(chuàng)辦了女學(xué)堂。譚嗣同不光參加了女學(xué)堂籌備活動,還以夫人李閏的名義為女學(xué)會捐款百金,每年經(jīng)常費十金,名標第一。后有石印捐冊寄到瀏陽家里來,李閏的格式為“賞花翎江蘇補用知府瀏陽譚嗣同之妻,誥封恭人長沙李閏捐助開辦常年經(jīng)費洋銀壹百拾圓”。由此,譚氏伉儷情深,志同道合,于維新事業(yè)付出了自己的光與熱。

  譚嗣同應(yīng)召北上后,一天天剛蒙蒙亮,李閏突然聽聞廳堂上有人大呼“老七進京不好!”其聲凄厲,將李閏從睡夢中驚醒,嚇得她趕緊起床,打開房門出去查看。內(nèi)院寂靜無人,大門也緊閉,未曾看到人影。李閏忙喚老仆人楊媽起床,讓她到外院察看情況,是不是有人來過?楊媽打開大門,外院也寂然無人,仆人們都還沒起床。李閏認為這呼喊聲來得蹊蹺,好多天都悶悶不樂。過后聽說嗣同在武昌臥病在床好幾天,以來夢兆就此驗證了,才放下懸著的心。誰知譚嗣同六月從武昌進京,七月二十日召見,八月十三日就死于國難。擔(dān)任軍機章京只有20多天,謝恩折都尚未及時呈上。當(dāng)時,李閏并不知情。噩耗遲遲傳到瀏陽,已是落葉衰敗,凄風(fēng)苦雨的深秋了。無異是晴天霹靂,無異是天塌下來了,李閏搶地呼天,幾經(jīng)暈厥。她堅決要去北京奔喪,被家里人勸住了。等到清醒暗自思量,以后守寡歲月漫長,該如何捱過?她不免憂心如焚,柔腸寸斷。但念及還要瞞著公公譚繼洵,她有淚只能往肚子里咽,強壓著綿綿悲痛。到后來,公公也終于知道噩耗了,她再忍不住了,每每念及丈夫慘死菜市口,于寒夜夜深人靜時,不禁悲從中來,終于不管不顧地哀哀地哭出聲來。

  其時,譚繼洵已罷官在家,不堪又一次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也在傷心苦惱中,夜不成眠,乃踱至窗外揚聲說:“七嫂,你不要過份傷心了,使我及全家都很難過。你要知道,復(fù)生(嗣同之字)已不能復(fù)生了,他將來的名聲,必然在我之上。”古代《禮記》上有曰“寡婦不夜哭”,李閏是翰林的女兒,平日出入都十分知禮。她知道自己逾禮了,趕緊抑制住傷心,停止了哭泣,移步窗前,用低沉的語調(diào)說:“爹爹,聽你話,我不敢再越禮了。”為了減輕她的悲痛里,譚繼洵讓她搬出了先前的臥室,住到了廳次右邊的房間。一年多后,譚繼洵哀懼交加,離開了人間,所有的擔(dān)子都壓到了她肩上。

  譚嗣同英年捐軀,膝下猶虛,譚繼洵便以譚嗣襄之子傳煒兼祧為嗣,又將其兩女歸其教育婚配:還鄭重地告誡她: “你兄嫂為人老實,不識書文,以后管理家務(wù),教育子女,由你一概承擔(dān)!”至此,李閏頓悟未亡人往后的責(zé)任尚極為重大,徒有悲傷,于事無補。于是,她力圖振作,因譚嗣同在獄中作的詩有“忍死須臾待社根”之句,并改名為“臾生”,表示自己含悲忍辱暫且茍活之意。她果然含辛茹苦,不辱所命,治家并井有條,從未松懈,對兄嫂黎氏如同姊妹,出同行寢同室,相互扶持維持全家大小。對子女之教育婚配,亦嚴亦慈。嫁給宋姓之黎氏大女兒不時回娘家,李閏總是笑逐顏開,待她特別親熱。

  但傷痛和思念綿綿不絕,撕扯著李閏的心。她太懂得夫君對昔日那些琴劍及書籍等的喜愛,而今他已逝去,她要為他好好保存那些昔日的物品。于是,她悉心撿點譚嗣同的種種遺物,一一封存好,讓人放置在她居室的閣樓之上。竟然有數(shù)十個大大小小木箱,還有不少藤箱竹簏,而今物在人非,睹物思人,又是一番傷心。木箱中內(nèi)貯瓷器、書籍、硯石、字畫、古錢,古代刀劍及儀器、樂器、昆曲抄本等,還有舊式手槍等物。藤箱中則為佛經(jīng)、佛像、法器(佛經(jīng)佛像多來自“金陵刻經(jīng)處”)。有六、七只竹簏中,所藏多系刊物,計有《申報》《時務(wù)報》《湘報》《湘學(xué)報》《知恥報》《知新報》《農(nóng)學(xué)報》《算學(xué)報》等等,及英人丁韙良譯《萬國律例》《英文字典》《日文字典》《新約全書》、譚嗣同昔日演算草稿數(shù)十本(用毛邊紙、毛筆演算)及當(dāng)時所謂格致書籍。特別地,木箱中貯有湘鄉(xiāng)曾國荃刊行的《王船山全書》,譚嗣同親批點,蓋有“瀏陽譚氏復(fù)子讎書”篆文印。也許是不愿重睹故物,李閏深閉樓門近30年,裱褙之件及書冊多被蟲蠹。直至李閏逝世第二年,其孫譚訓(xùn)聰于她居室樓上發(fā)現(xiàn)這些遺物。后來,幾經(jīng)社會動蕩,所有這些遺物竟不知所終。

  民國二年(1913),時任湖南民政司長的劉人熙,憶及弟子譚嗣同為變法犧牲之慘烈,遂呈請北洋政府褒揚譚嗣同,興建紀念祠。大總統(tǒng)袁世凱慨然同意,內(nèi)閣總理唐紹儀頒布褒揚令,下?lián)芰?00光洋修建紀念祠。瀏陽縣知事隨后劃撥了前清縣典史署前500平方尺空地以建祠,在西城正街上。500光洋,自是不夠,但李閏顧不了那么多,毅然變賣了部分家產(chǎn),就召集匠人動工了。想想她踮著一雙小腳,日日奔波于家里和工地上,家人也勸她不必如此辛苦。她早已滿面是淚,這一天她等得太久了,她的夫君為了這個民族和國家的維新變法已殉難五年了,終于等來了世人的認可!她一定要盡快建好夫君的祠堂,讓世人知道她的夫君是頂天立地的英雄,她要好好地紀念她,好好宣揚他的精神和氣節(jié)!至民國三年(1914)秋天,祠堂終于建好了,李閏站在大門跟前,悲喜交加,不管不顧地大哭起來。

  這是一座沉穩(wěn)大氣的祠堂,坐北朝南,祠門上額嵌有“譚烈士專祠”漢白玉石碑。自南向北,中軸線上,依次為前門、前廳、過亭和后堂,過亭兩旁為天井。后堂神龕上題“俎豆馨香”,牌位上題“中華民國烈士譚公諱嗣同字復(fù)生之神位”。前廳正中,掛著梁啟超送來的匾,其上“民國先覺”四個大字兀自沉重。李閏還特地購得左側(cè)雜屋,以作賓客休息之所。

  李閏少即好讀博覽,擅長詩韻,生平愛作詩詞,也喜歡高歌朗誦。她每日黎明即起,至大廳祖宗座前,將其新做詩詞,高聲念后,即拍案大哭,曾呼曰,“且將冷眼觀螃蟹,看你橫行到幾時”。但她所寫的詩從未留有稿文,多是隨做隨焚。每月初一及十五及夫君嗣同生辰忌日,李閏都要祭奠他。孫媳婦劉萍君嫁到譚家后,李閏必攜譚訓(xùn)聰夫婦到譚嗣同烈士祠向神座前拜奠,焚香燃燭相祭奠。她還作悼忘詩,書于錢紙之上,裹著頭上竹簪焚于爐內(nèi),以寄托哀思,痛哭而返。劉萍君常常陪在一旁,她太知道李閏心里重重的痛苦。

  但李閏時刻沒有忘記未亡人的責(zé)任。劉萍君是譚家早就定下的娃娃親,她7歲進入瀏陽女子師范就讀時,李閏任學(xué)??倢W(xué)監(jiān)。每當(dāng)李閏到小學(xué)部時,就會要劉萍君把所有作業(yè)送給她閱看。聽說劉萍君母親要替她纏足時,就勸阻道:萍君是我們譚家的媳婦,不必給她裹腳!劉萍君17歲嫁入譚門,第二年就生了兒子。李閏喜形于色,當(dāng)即手抱著剛出世的孩子,來到正廳祖宗牌位前焚香敲磬,向祖先禱告:“我譚家已有繼承遺志的人了!”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在她臥室的墻上,李閏特地懸掛了一張譚嗣同的畫像,對丈夫的思念陪伴她度過了幾十年孤獨的時光。念及肩上的重任,她只能茍且偷生,只能用滿含熱淚的詩句來慰藉傷痛的內(nèi)心。有悼亡詩一卷保留在天井坡譚家祖屋里,惜“文革”中被抄家而下落不明。流傳至今的一首七律《悼亡》,李閨當(dāng)年之痛斷肝腸赫然可見:

  盱衡禹貢盡荊榛,國難家仇鬼哭新。

  飲恨長號哀賤妾,高歌短嘆譜忠臣。

  已無壯志酬明主,剩有臾生泣后塵。

  慘淡深閨悲夜永,燈前愁煞未亡人!

  四

  李閏一生坎坷,三歲失母,青年喪子,中年喪夫。盡管譚繼洵將譚嗣襄的兒子譚傳煒兼祧過繼給她,但后來譚傳煒自殺,她老年之時又不得不擔(dān)負起撫育兩個孫子的重任。但她無比堅強。在譚嗣同受難之后,譚家的境況日益衰落,為了貼補家用,她還將瀏陽老宅臨街的幾間房子開做了客棧。

  就在當(dāng)年戊戌北上出發(fā)前,譚嗣同曾向瀏陽的瀏通銀號借銀四百兩作為旅費,并留有借據(jù),由他親筆書寫,只是未加印章。譚繼洵一直沒有主持分家,每年對成年兒女均撥給一定之費用,譚嗣同向來沒有私財,又不敢向譚繼洵伸手要錢。譚嗣同所借的這筆錢,直至他殉難后,譚繼洵給幾個兒子分家后,李閏才還清。為了教育子女,李閏特意在借條上加了批注:本利清楚,日期清楚,此據(jù)子孫應(yīng)永遠保存。李閏死后,孫子譚恒銳于皮匣中發(fā)現(xiàn),還感慨和傷心了好久。

  昔日譚嗣同《舊學(xué)四種》,在南京由他自己請人刻印,有《寥天一閣文》《莽蒼蒼齋詩》《遠遺堂集外文》《石菊影廬筆識》。當(dāng)時印刷并不多,后來因譚傳煒家失火,那些印板都被燒毀了。但李閏及家人看來,譚嗣同自《仁學(xué)》外,尚有《興算學(xué)議》一卷、《思緯吉兇臺短書》十卷、《壯飛樓治事》十篇、《秋雨年華之館叢脞書》四卷、《劍經(jīng)衍葛》一卷、《印錄》一卷。自譚嗣同遇害后,手稿散佚很多,李閏很看重嗣同的遺著,既傷心于印版已毀,又憂慮于天長日久文稿不復(fù)再見。于是,她花時間和心血,親手將所搜集之遺文整理成《補遺》一卷,交給譚傳贊,并與他謀劃重新刊行。宣統(tǒng)三年(1911年)與譚傳贊在長沙重刊《舊學(xué)四種》,次年又在長沙出版《瀏陽興算學(xué)議》及《〈秋雨年華之館叢脞書〉補遺》等。李閏是如此珍惜夫君的文稿,刻印時不惜花錢,一律用最好的梨木、棗木刻版,連譚傳贊都深為感動。

  其時,眼見瀏陽教育之不普及,更別說女子教育,李閏念及當(dāng)年與夫君譚嗣同一起參與創(chuàng)立女學(xué)堂,于1912年年初和劉善涵一道著手籌辦瀏陽女子學(xué)校。劉善涵家境也不寬裕,李閏當(dāng)即捐出部分家產(chǎn)作為辦學(xué)經(jīng)費。還是不夠,就讓劉善涵去主持修復(fù)柴家巷那破舊的迎佛寺,她則踮起小腳,步出家門,四處奔走倡導(dǎo)人們捐資興學(xué)。譚繼洵、譚嗣同望重鄉(xiāng)里,由其家人舉其事,不少開明人士紛紛捐資。有些老古董對開辦女子學(xué)校,則持不同意見,以為萬萬不可,但當(dāng)時人們已意識到興學(xué)的重要性,也就沒有人公然反對了。且報請縣衙批準襄助,到年底時迎佛寺也修好了,瀏陽第一所女子學(xué)校就開學(xué)了,開設(shè)小學(xué)班、高小班、師范班和縫紉班。

  之后,李閏把全部的精力集中在辦學(xué)上,她寧愿布衣布履,粗茶淡飯,將節(jié)省下來的錢用到學(xué)校上。迎佛寺就在她家后面,隔一條小巷子。她堅持每天看一看,她喜歡和老師們談心,和她們討論教學(xué)問題;總是督促財會人員,按期如數(shù)發(fā)放薪俸,決不拖欠;遇到老師內(nèi)部發(fā)生矛盾時,她總是排難解紛,使之互相諒解;學(xué)生中有因家貧交不起學(xué)費,她總是及時地拿錢出來,給她們交學(xué)費交伙食費。有時,李閏還親自登臺給女學(xué)生們講課,灌輸自立自強的觀念,最喜歡講木蘭替父從軍的故事。偶爾,她還到女生寢室巡視,這里掖掖被子,那里關(guān)關(guān)窗戶。沒幾年,學(xué)校成效斐然,瀏陽當(dāng)?shù)嘏尤胄>妥x或任教,蔚然成風(fēng)。

  之前,譚嗣同對家鄉(xiāng)瀏陽重男輕女、特別是溺殺女嬰的現(xiàn)象深惡痛絕。當(dāng)李閏常住大夫第后,不時聽聞瀏陽四鄉(xiāng)都有棄嬰溺嬰現(xiàn)象,她震撼了。那些無辜的小生命牽扯著她的心,她決意在城里設(shè)立育嬰局。她不僅四處奔走,大力倡導(dǎo),還率先捐出部分家產(chǎn)。當(dāng)?shù)睾芏嗳说膼烹[之心被牽起來了,紛紛捐出閑置的祀產(chǎn)和家里的積余。一所嶄新的育嬰局在瀏陽城誕生了,還有訂有詳細的規(guī)章:赤貧的送局代養(yǎng);次貧的或部份代界,或予補助;較貧的略予補助。沒過多久,育嬰局里的小孩為之告滿,不少女孩得以活了下來。但李閏常以棄嬰溺女的事還時有所聞自責(zé),認為自己做得還不夠好。于是,她經(jīng)常派育嬰局工作人員深入窮鄉(xiāng)僻壤,深入到農(nóng)家進行宣傳、調(diào)查、拯致,一心想杜絕此種惡習(xí)。

  李閏之庭訓(xùn),常以積德以遺子孫,勝過積財以遺子孫為要旨。忽一天寒冬深夜,她聽到大門口傳來嬰兒的哭聲,馬上讓仆人楊媽去看看。楊媽提進一只破籃子,里面躺著一個女嬰,骨瘦如柴,已奄奄一息了。李閏見她可憐,便請了位奶媽來照料她,為她取名為譚佩聰。佩聰很乖巧,她沒舍得將她放到育嬰堂,干脆自己來撫養(yǎng)。陪伴佩聰著長大,待佩聰七歲,就趕緊送她上學(xué)。誰知佩聰不喜歡念書,只顧玩耍嬉戲。有一次竟然爬到桃樹上摘桃子吃,也許是吃得太多了,還拉了好久的肚子。真令李閏哭笑不得,將培養(yǎng)她成為大家閨秀怕是行不通,只得作罷。但她依然寵愛她,一直撫養(yǎng)到她長大成人。

  民國十三年(1924),李閏60壽慶前夕,康有為、梁啟超特地合送了一幅橫匾,上書“巾幗完人”4個大字,由譚訓(xùn)聰夫妻將其懸掛于“大夫第”廳次。李閏初見很高興,繼而憶起丈夫嗣同,乃傷心流淚。沒過多久,李閏就身患重病,作別了她憂思多于愜意的一生,于民國十四年(1925)逝世于大夫第。

  每次至譚嗣同墓祭拜時,我總是不由自主地朝山后走,李閏的墓地就在后山腳下。那是一座簡陋而又普通的墓,略為整齊的土墳堆上,長滿了雜草,墳前一座高大的墓碑,只有簡單的幾個字:“李閏之墓”。這里遠離喧囂,只有一條彎曲的泥土小徑,周圍僅自然生長些杉樹。張望著她墳堆頂上,那枝已然褪色的塑料花,我總是心緒沉重,李閏生前孤獨,死后也如此孤獨。遙想當(dāng)年孤兒寡婦,共處一堂,不勝孤苦。而夫君嗣同卻是朝廷的罪官,她只得抖擻精神,經(jīng)受起當(dāng)時的流言蜚語,內(nèi)持家政,外及社會事業(yè),歷盡重重艱難,竟然內(nèi)外都有可觀的收獲。她原本只是一個軟弱的女子,但她又不得不挑起所有的重擔(dān),讀其為自己寫下挽聯(lián),更知其內(nèi)心深沉的痛苦:“今世已如斯,受人間百倍牢騷,一死怎能拋恨去;他生須記著,任地下許多磨折,萬難切真帶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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