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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塘訪清

來源:張雄文 《中國藝術報》2019年7月29日   時間 : 2019-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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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水塘地區(qū)究竟因哪一口塘而得名?在偌大的株洲,即便年壽最高的耄耋老人,恐怕也答不上來了。

  這口塘應該早已被抽干、填平、夯實,連同它四周綴滿野花野草的15.15平方公里土地一道,化作了一座座次第聳峙的廠房地基,成為株洲日益漫漶的市區(qū)一部分,承擔起振興新生共和國工業(yè)的神圣使命。它也像戰(zhàn)爭年代某個舍身炸堡壘的烈士,為共和國大廈的凌空出世而粉骨碎身,遺骸無存,僅僅留下芬芳彌散的姓名。

  但這口塘當年一定有著樸野的澄碧。60年前,建國伊始,株洲還是剛從湘潭劃出的一個無名小鎮(zhèn),一頁純白的紙張等待繪上五彩圖畫,這口塘定會用溫軟的波紋擁抱著第一代建設者們興奮而忙碌的倒影。我能想象出它當年的“清”,有如柳宗元筆下永州荒野的小石潭:“下見小潭,水尤清洌”,“青樹翠蔓,蒙絡搖綴”,“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游無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

  這口塘獻身后,將“清水”的芳名留給了這片并不宏闊的熱土,也帶來了春天般的蓬勃生機:60年間,261家冶煉、化工、建材、火力發(fā)電等大中型企業(yè),諸如五礦株冶、中鹽株化、智成化工、旗濱玻璃和電廠、鋼廠,在這里生根、萌芽、生長和壯大,像一株株幼苗破土成長,最終負勢競上,入云凌霄,又漸漸千百成峰,匯聚為蓊郁的森林。這片蔥碧的林海里,工人總數超過5萬,年創(chuàng)產值400億元,占株洲工業(yè)總產值的30%,累計上繳稅收500億元,創(chuàng)造了100多項全國第一。株洲這座火車拖來的新城,也因之以繁榮、富庶而后來居上,甩掉許多蹀躞蝸行的老城,成為緊咬省城長沙之后的湖南第二大城市。

  每個清水塘人都曾掛著爛漫而自得的笑靨,像一朵朵臨風搖曳的春花。一個老株冶人在落霞的余光里向我喃喃回憶,仿佛又回到了一個真實的夢境:“那時,株冶效益好,員工每個月都能拿到獎金,我們的獎金有時比工資還多。廠里福利也好,過年發(fā)魚發(fā)肉,夏天發(fā)綠豆白糖、廠里自制的雪糕冰棒,按時發(fā)工作服、手套和肥皂等勞保用品。你不知道,那時候發(fā)的翻毛皮鞋,穿在腳上特別暖和。”一波接一波從大學校園來株洲的畢業(yè)生,尋縫覓隙要求到清水塘工作。至于具體是哪家企業(yè)哪個部門,早已不重要了,因為每一處都是熊熊紅旺的火塘,火光能燭照半個株洲的天空。而當年懵懂踏入株洲的我,是無力擠進清水塘的一個,眼前落霞的惆悵,便是我當年的惆悵,像一個被女友冷漠拋棄的失戀者。

  誰也沒想到,清水塘有一天會成為“濁水塘”。日漸聳立成林的煙囪里,一條條黃龍或黑龍搖晃著身軀,挨擠盤旋,像一支支凌空倒豎、飽蘸濃墨的粗筆,將藍天白云涂抹成漫無邊際的灰暗、渾濁,仿佛天地開辟前的混沌世界。人家的窗戶玻璃塵灰厚積,早已不能打開,一開便令人“塵滿面,鬢如霜”,未老先衰。街道上漫騰著刺鼻的怪味,像懶漢剛脫的鞋襪,或者人影蕭疏的家禽市場。不多的行道樹枝葉委頓,早失去了本來的顏色,如一個懨懨多年的病者,陰霾里落寞而立。

  我有兩次經歷記憶猶新:一次是從外地坐火車回株洲,列車一到清水塘站,旅客們急急放下車窗,說受不了;一次是坐班車去長沙,經過清水塘時,試圖眺望一番街景,司機卻在別的乘客迭聲抱怨里忙著猛踩油門,加速而過。一時間,株洲四個區(qū)里,清水塘所在的石峰區(qū)房價始終疲軟谷底,初到株洲置業(yè)或安家的人往往興頭頭而去,苦著臉而出,又咬著牙在別的區(qū)買下了房子。清水塘早已沒有塘,但左近是湘江,腹地還有4.335公里的霞灣港,水流成了一天內數度變身的魔水,一時黑,一時紅,魚蝦蕭然滅跡,岸邊寸草不生。專業(yè)人士光肉眼檢測,分秒間便能得出結論:重金屬嚴重超標。

  “清水塘,水不清,天不藍,晴天雨天霧蒙蒙,黃龍黑龍舞長空。”清水塘不僅失去了“清”,還成了全國“四大工業(yè)污染區(qū)”之一,給株洲“掙”來了一頂“全國十大污染城市”的“帽子”。多少人曾怡然樂之的福地、家園,成了日夜渴盼逃離之地。我工作、居住于荷塘區(qū)一汪水草豐美的人工湖邊,每每聽清水塘的熟人訴說著苦楚,心底便隱隱有一絲慶幸: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幸好當年清水塘拒絕了我。但自己家終究在株洲,與清水塘人共著一片天空,呼吸著一樣的空氣,更多時也有相似的苦楚……

  “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洪鐘大呂之音,2013年開始猶如陣陣春雷,鏗鏘撞擊株洲大地。“讓綠色成為株洲最鮮明的底色,還株洲一彎真正的‘清水塘’,還湘江母親河一江碧水”,成了株洲人豪氣噴涌的心聲。壯士斷腕的舉措之一——清水塘老工業(yè)區(qū)搬遷改造、全面升級產業(yè)結構工程,像一幕波瀾壯闊大戲的開演,隨即拉開了序幕。

  “關、停、并、轉”,一聲聲急促的號令傳來,生產玻璃的旗濱集團株洲基地插入云天的煙囪,第一個轟然坍塌,化為滿地齏粉。隨后,昊華化工、中鹽紅四方、株冶集團等一座座高爐的火焰漸次悄然熄滅,261家中的其余企業(yè)也或徹底關門,或在市內外勘定新址,黯然離開了清水塘?;蛟S,有一首詩在這些曾經輝煌的企業(yè)心中水一般流淌:“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我揮一揮衣袖,帶走了滿天的陰霾。”

  我是在清水塘最后一根煙囪落地后的某個春日,重新踏入霞灣港的。風從河岸溫婉而來,水平且凈,猶如一面銅鏡新磨而出,倒映著安謐的藍天、閑適的白云與兩岸的蒼碧,我似乎驀然站在了蘇州的某個嬌媚小鎮(zhèn)。向河面探頭,能照出風中凌亂的頭發(fā)。大些的魚依舊沒有蹤跡,但有幾點黑影佁然不動,我咳唾一聲,黑影俶爾遠逝,便知曉是一些重獲新生的小蝦小魚了。岸上鋪展著高高低低的樟樹、雪松、草皮,一望無際,蔚然成林,綠意也彌漫在無盡的叢林里。

  陪同的清水塘老工業(yè)區(qū)搬遷指揮部負責人告訴我:這個濱港公園占地210畝,原本是清水塘的廢渣場,堆放了近200萬噸廢渣。而今通過固化、無害化處理,種上了花草樹木,成為了清水塘人晚飯后最愛漫步的休閑之所。霞灣港為何清如許?幾年前建的工業(yè)污水處理廠,將沿港各種排污口的污水截流,深度處理后再無害排放;港底被重金屬污染的淤泥,在污染企業(yè)關停后也被全部挖出,脫水穩(wěn)定處理再安全填埋。如今港中不僅清澈如初,而且再無重金屬排入湘江。關停污染企業(yè)、治理修復環(huán)境的同時,還通過轉型升級,引進新材料、新能源和環(huán)保裝備等新興產業(yè),實現產業(yè)集聚,形成科技創(chuàng)新、工業(yè)文化旅游休閑、口岸經濟、臨山居住四大板塊……

  我頻頻點頭,卻對清水塘昔日的榮光不無惋惜,畢竟,它曾撐起了株洲工業(yè)的半邊天,也曾一度占據了我的夢想。負責人啞然笑了:清水塘正在規(guī)劃建設工業(yè)遺址公園,總面積約3500畝。公園會保護這里的工業(yè)歷史文化價值,留住株洲人的美好記憶;甚至還會保留一兩根斑駁煙囪,作為觀賞的景觀,讓工業(yè)遺跡與現代文明碰撞與輝映。

  迎著一片裊裊升騰的白云,我在負責人的指點下,登上了已改作他用的株洲化工廠辦公樓樓頂,仿佛登于泰山極頂,全新的清水塘瞬間涌入眼底:北去的湘江綠波蕩漾,飄飄如帶,“綠心”九郎山手擎藍天,容顏煥發(fā);滿眼林木蒼翠,綠地似茵,簇新的街道與樓宇無聲隱在綠海中;一座綠意擁覆的生態(tài)科技文化新城,像幽谷逢春的竹林,正在脫胎換骨,拔地而起。

  我依稀見著了60年前那口澄碧水塘的身影,又似乎聽到了這座新城拔節(jié)生長的清脆聲響,如飲一壺佳釀,沉醉良久……

 

  作者簡介:

  張雄文,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湖南省作協全委、湖南報告文學學會副會長、株洲市作協副主席、魯迅文學院第33屆高研班學員。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文藝報》《人民文學》《中國作家》《民族文學》《北京文學》《湖南文學》《創(chuàng)作與評論》《山東文學》《安徽文學》等數十家報刊發(fā)表百余萬字,出版有《無冕元帥》、《名將粟裕珍聞錄》等九部書。作品入選多個年度選本,曾獲第八屆冰心散文獎、山西省“五個一工程獎”、北方十三省市文藝圖書一等獎、《散文百家》全國征文一等獎、《人民文學》全國征文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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