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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安居:監(jiān)獄里的童年

來源:湖南散文   時間 : 2019-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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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偶爾想頑皮一下,或者想嚇唬人的時候,我會說,我出生在牢房,整個童年和少年時代,都在監(jiān)獄度過。我全家都住監(jiān)獄。

  聽著很危言聳聽,其實稀松平常。當然也是事實。我平生第一個家,是個號子間,除了擴過一扇窗,沒有改造過。一家?guī)卓谠诶镱^住了7年,直到搬進樓房——新居依然在監(jiān)獄里頭。

  湖南省第三監(jiān)獄。

  三監(jiān)獄始建于1951年,好大一個院子。院內(nèi)又有院,是重犯所在,高墻電網(wǎng),戒備森嚴。黑鐵柵欄門,寬度特別合適做卡車最苛嚴的鉆桿考試。門口白天有站崗,晚上有巡邏,皆是荷槍實彈、目光如尖刀。

  作為院子主體的其他部分,質(zhì)地就輕快多了。關(guān)輕犯的,是孤零零一溜兒監(jiān)舍,百米開外,是孤零零一溜兒看守室。監(jiān)舍是連體的兩排房間,背靠背、彼此隔絕,每間房五六平米,方方正正,門比正常尺寸小一點,窗比正常尺度小很多(或許叫“透氣孔”“望天孔”更合適)——沒錯,那就是我家。

  看守室也是方方正正兩排房子,每間八九平米,有正常尺寸的門和窗。房間面對面,中間走廊貫通。廊道常年暗黑幽深,遠處透亮,很像隧洞,而且我小時候,長久地覺得那是一個能吸附和扭曲時間的魔性隧道。

  監(jiān)舍和看守室之外,散落著各類勞改車間和勞改土地,木工班、車工班、磨工班,專屬女犯的有洗衣房、手工作坊式的廠房,女人們在里頭做貝殼紐扣,踩縫紉機。還有小塊農(nóng)田,大塊菜地,衛(wèi)生院,鍋爐房,洗澡堂,大食堂……生活生產(chǎn)的各項需要,一應(yīng)俱全。不考慮行動自由的話,不失為理想的生活社區(qū)、世外桃源。

  三監(jiān)獄后來遷去了永州市零陵區(qū),輕犯們關(guān)押和活動的區(qū)域空出來,就成了邵陽市水電汽修廠的地盤,廠區(qū)和家屬區(qū)都在里面。而重犯關(guān)押區(qū)還保留了很長一段時間,那個院中之院靜靜地臥在廠區(qū)深處,像赴一場詭異而漫長的約會,終于等到了我的童年。

  好端端一家小型國企,給安置在監(jiān)獄里,這事兒跟工廠的歷史有關(guān),也跟一個江湖人稱“崔爺”的南下老干部有關(guān)。

  崔爺,河北邯鄲大名府人,高個子,大嗓門,國字臉相貌堂堂,一輩子愛吃餃子愛種菜,恨資本主義恨日本。當年日本打到他家鄉(xiāng),日子過不下去,他小小年紀,要投鋤頭從戎,殺敵報仇,保家衛(wèi)國。窮困人家的娃,又是兵荒馬亂的,一時找不到正經(jīng)“國軍”,胡亂投了共產(chǎn)黨。還好站對了隊伍。

  后來國共交戰(zhàn),他體內(nèi)帶著日本鬼子的彈片,一路南下,被組織安排留在了湖南。先在邵陽主政公安局,然后是湘黔鐵路局部的總指揮。

  湘黔鐵路的建設(shè),說起來都是淚。從貴州省會到湖南株洲,一路都在大山深谷里蜿蜒,剛穿出武陵山,便扎進苗嶺,幾百座橋,幾百個洞,一會兒凌空飛車,一會兒鉆涵洞隧道,幾乎全程高能,是現(xiàn)實加長版的過山車,更兼暴雨山崩等閑事。這么一段路,鋼鐵火車跑一趟下來,都會累得大喘氣,要讓兩條鐵軌肩并肩,破巖鉆山地長出九百公里的身段來,談何容易!

  早在20世紀30年代,“國民政府”就跟德國簽約借錢,做了地形勘測,準備開工。日本一打過來,萬事皆休。為防止被敵人利用,修成的兩小段鋼軌,還給緊急拆除了。建國后,工程重啟。但架不住難度大,愣是搞不定。50年代、60年代,兩次啟動又兩次熄火,直到70年代,展開軍民聯(lián)合大會戰(zhàn),才一舉拿下。

  整個湘黔鐵路工程被分成一節(jié)一段,各個擊破。在湖南懷化地區(qū),與枝柳鐵路(湖北枝城到廣西柳州)相交的那部分工程建設(shè),有個總指揮部,設(shè)在芷江,坐鎮(zhèn)的就是崔爺。

  大貨車源源不斷從芷江的“前線指揮站”出發(fā),將各類物質(zhì)送往鐵路建設(shè)的最前線。一路山高路陡,險象環(huán)生。翻過雪峰山,就是邵陽界內(nèi)。此時行程過半,正是車輛需要檢修保養(yǎng),司機需要放松神經(jīng)歇口氣的時候。

  崔爺既然做過公安局的頭兒,也就沒驚擾其他部門,以公謀公,從自己轄內(nèi)的三監(jiān)獄,辟出半壁江山來,設(shè)立個機修連,相當于驛站,讓司機和車都能打個尖,也兼作為分指揮站。

  待得鐵路修完,崔爺看看跟自己一起開山放炮的年輕人,心頭一熱,豪邁地一拍板,將這個分指的汽修連,改成“邵陽市汽車修理廠”,連人馬帶設(shè)備,打包送給地方,一批豪氣萬丈、激情燃燒過的年輕人,就此由農(nóng)村民兵,轉(zhuǎn)為城市工人,躋身國家的領(lǐng)導(dǎo)階級行列。

  司機和汽修工基本都是精壯漢子,崔爺大概是明白“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道理,又附贈了在芷江總指揮部工作的民兵連。總部是后方,自然女子居多。

  其中有個女民兵,個頭小,力氣大,脾氣更大,人稱“秀姐”。這個獅子座的女漢子,后來就成了我的媽——年輕人啊,人生多兇險,投胎需謹慎啊!我就是前車之鑒。別的不說,小時候挨打,我媽的一巴掌,等于別人普通爸的兩巴掌。

  邵陽市早些年承襲民國時期建制,叫做“邵陽區(qū)行政專員公署”。后來改稱“邵陽專區(qū)”,轄現(xiàn)在的邵陽、婁底兩個地級市。當年的專區(qū)政府接到汽修廠這么一份“大禮”,不可能親自管,得給找個“婆家”。區(qū)里各廳局一扒拉,只有水利局還沒有下屬企業(yè),便一把塞了過去。

  對水利局來說,這個廠連庶子都算不上,只是個養(yǎng)子。局對廠的“管理”,基本都是年頭年尾打個照面,日常工作做做樣子,包括將“汽車修理廠”改名為“水電機械廠”。除了修汽車,也給修修水電設(shè)備行不?不行,干不了?不行也得叫“水電機械”。好歹你是我的人,怎么也得跟咱水利水電有點關(guān)系不是?至少名頭上聽著得是一家人。

  局里真正實質(zhì)性的工作,據(jù)秀姐講,只有過一件,就是建起了家屬大院——當然,是水電局的家屬院。占的是機械廠最好的一塊地盤,以前獄警家屬區(qū)和女犯的勞改車間,最有生活氣息和“正常”氣氛的地方。面積接近廠區(qū)的一半。家屬院造了個大門,掛塊“水利局”的牌子,跟工廠大門親密地臉貼臉,牌子挨牌子,顯得很親民。

  被水利局劈掉半壁江山后,工廠的建筑除了車間和倉庫,只剩下牢房病房,第一批元老職工,就這樣住進了監(jiān)牢。我生命開始的地點,就此落定。 進了廠門,一邊是架著電網(wǎng)的粉白高墻,一邊是一覽無余的人工湖和菜地。中間留條筆直的路,寬度能容一輛大貨車和一個人錯開身子。這條路綿延三四百米,半道上成等腰三角形的位置,高聳著一座瞭望塔。瞭望塔那邊,就是廠區(qū)。

  機關(guān)辦公區(qū),是原來的看守室。醫(yī)療室、資料室,都原封不動,一應(yīng)俱全。秀姐管的雜事最多,在那一長排黑黢黢的房間里,獨占兩間,一間用作資料室和打字間,一間用作收發(fā)室和廣播站。

  職工宿舍,自然就是牢房。不管是新婚夫婦二人,還是一家三口,還是四個孩子祖孫三代,反正一家一戶一間房,公公平平。家家都是頂上一片黑陶瓦,檐下一條排水溝。

  其中一間,就是我家。

  勞改地,職工們接著開墾種菜。菜地邊站立著全廠唯一的公共廁所?;食芈短斐ㄖ┓蕽补?,很是方便。菜地離宿舍也近也方便,家里油下鍋了,還來得及跑到地里拔幾棵小白菜。

  隔著廁所鏤空的后窗,里頭方便的人和外頭種菜的人,會大聲地打招呼開玩笑。用詞粗俗硬朗、相當豪邁。里頭還在解褲帶,外頭就從后腦勺認出來,大叫,某某某,快點子屙,多屙點給我澆菜。

  里頭的回應(yīng):“好好好,我屙的給你吃。”

  外頭的回應(yīng):“吃你娘的腦殼,我請你吃,現(xiàn)在就請你吃。”長柄尿勺舀起一瓢固液體,作勢要往里頭潑。聽說有一次還真的潑進去了,濺起很多黃色的歡笑。

  在小孩們的心目中,廠區(qū)分成陰陽兩部分。廠房、宿舍、廁所和菜地都在陽處,人多、熱鬧,菜米油鹽,活色生香,東家罵孩子,西家打老婆,充滿人間煙火,是孩子們主要活動區(qū)域。只要有人拍巴掌跳腳的罵大街,孩子們就興沖沖圍著看熱鬧,不是你家孩子打了我家崽,就是你家老婆想偷我的漢。最無趣的是職工罵到領(lǐng)導(dǎo)門上去,小孩子得知,立刻散去,繼續(xù)趴到地上玩彈珠。

  以一個翻砂車間為界,工廠后半部分猶如太極圖的陰面,或一個人的下半身,埋在廠區(qū)深處,輕易不見人。那地方孩子們?nèi)サ蒙?,留在記憶里,是灰色和混沌的。那兒的主體建筑,除了鍋爐房,就是倉庫,還有倉庫旁邊一排黑屋子,也改用做宿舍,住著單身漢——至于女單身職工住哪里?嗯,那時廠里沒有單身女職工。

  單身女性是水豆腐,工廠是煤灰堆,豆腐只要掉進來,沒有不立刻摔碎模樣、沾滿煤灰的。水靈靈白嫩嫩的女孩進了廠,眼睛一眨,就嫁做人婦;再一眨,肚子挺起來;再一眨,肚子扁下去,孩子在搖籃里咿咿呀呀;再一眨,孩子滿地跑,婦人追著打罵,膀圓腰粗,滿嘴臟話。沒有哪個女人的一生,禁得起四次眨眼的功夫。

  還是來說單身漢住的黑屋子。一間一間茅坑般,比監(jiān)舍更小,倒是有正常的窗戶。孩子們一直傳言,那里以前是不聽話的犯人關(guān)黑屋子的,后來才知道是病房。工廠流傳有很多鬼神魂靈的故事,或靈異或搞笑,有香艷有恐怖,還有我們當時年齡聽不懂的色情。全都從這一區(qū)域演繹開去。

  窗外半夜狐媚哭,要么就是女人的歌聲悠揚,引人心神游蕩;白頭女鬼每夜來,強行要上床,還嬌喘纏綿,又可戀又可怕的鬼壓床;夜里起來上個廁所,房門口迎面見一美女,眉目儼然,往下看,人卻懸在半空沒有腳;回家晚了,路遇一個面貌較好的女子,客客氣氣問路,年輕人動了心,不但指路,還領(lǐng)路,走得漸遠,路不成路,心生狐疑,扭頭看時,女子一臉慘白,血紅舌頭垂到胸前……

  我愛極了這些蛛絲一樣的故事。所有的孩子都是小飛蟲,一旦被蛛網(wǎng)粘上,百般掙扎又欲罷不能,纏著非要人家講,捂著耳朵聽,嚇得尖叫,兩腮刺激得通紅滾燙。

  若是被大人們知道,講故事的小伙子,聽故事的小孩子,都會挨一大通罵。大人們又說,單身工那邊陰氣重,不要隨便去,尤其是天黑,萬不能去,免得撞上臟東西。又說,要不是單身漢小伙子陽氣足,火力旺,誰敢住那種地方。我當時不明白,長大后才獲知根由——

  整個廠院和監(jiān)獄都有高墻圈圍,密不透風。除了大門,單身工宿舍不遠處還有一個暗門。監(jiān)獄病死人,牢房打死人,都從那個門,直接拉到郊外處理掉,那里有專門的墳場。重刑犯拉出去槍斃,除非是游街示眾,否則囚車也從這暗門出,有小路直通行刑地,不必從前門出去,途經(jīng)市區(qū)。

  小孩子都管那道門叫“死門”,都以為是基本不開、一直關(guān)死的意思。后來被家長們打多了,“死門”的名字才告廢棄。死門一開始就是廢棄的,大鎖頭厚厚的銹。我從沒見過那扇門開,但鬼魂和幽靈的故事,一直在死門和單身漢們周遭流淌,滋養(yǎng)我的童年,將好端端一個小妹子,育成個重口味、惡趣味的女漢子。

  曾經(jīng),整個廠區(qū)最讓我流連的,是陰陽分界處高聳的瞭望塔。每次看到,小心臟就會賣力地多跳幾個節(jié)拍。

  我曾無數(shù)次想到,假以時日,小我會變成老我,活我變成死我,關(guān)于廠區(qū)的記憶,必然逐漸湮圮。菜地的油綠褪去,馬路的邊緣消磨,小池塘面貌開始模糊,屋舍和廠房沉入陰暗,連死門和鬼故事也煙消云散。但那個昂然挺立的瞭望塔,會一直高聳在童年的中心,隨著時光流逝,越發(fā)光芒萬丈?! 〔t望塔,一定會是我關(guān)于工廠的記憶中,最后消亡的建筑物。

  瞭望塔紅磚白粉,頂部常年能見背步槍的崗哨。也可能從來沒有崗哨,我只是革命電影和偵察片看多了,見到瞭望塔,就按標配,腦補出一個背步槍的獄警,緊張、嚴肅,從不活潑。單獨作戰(zhàn),無須團結(jié)。

  至于真相,誰知道呢?人對記憶的加工能力,怎么高估都不過分。

  整個童年,我都“時刻準備著”,等待那激動人心的時刻。睡覺前,我常默默禱告,比最虔誠的教徒更真誠而熱切,祈求那一刻在當晚降臨,我愿意為此犧牲任何香甜的夢。

  美夢正酣,警報聲突然拉響,刺穿夢境,響徹云霄。嘈雜的奔跑聲、吆喝聲、警告聲、拉槍栓聲,呼哧呼哧喘氣聲,探照燈的剪刀將黑夜剪成破布條。

  有!人!越!獄!

  我翻身起來,但見窗簾一動,一個勞改犯翻身入室。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將一個紙團塞到我手心,說:“同志!一定要把這個交給黨!明天一早站到大槐樹下,叼一根卷煙,會有人跟你接頭,暗號是,‘老鄉(xiāng),借個火。’不要害怕犧牲,革命一定會成功的!”

  說完,勞改犯就奔向房間另一頭,翻過后窗,消失在茫茫黑夜。這個人,有時是紅巖里挖地道的許云峰,有時是課本里手帶鐐銬的,有時是電影里的昂首挨皮鞭的。

  警察沖進來,是兇狠狠地破門而入。歪戴帽,腰間皮帶斜插著駁殼槍。我飛快地將情報扔進嘴里,指著大門說,剛才有人影窗前過去了。警察罵罵咧咧地轉(zhuǎn)身走了,我保護了革命者,臉上露出了微笑。

  后來,我意識到情報放進嘴里,是被捕時才要做的事,正如繳黨費是犧牲前一秒才要做的事。情報當晚若被嚼爛咽下肚,明天拿什么去槐樹下接頭?我嘲笑自己的愚昧。于是,以后的夜晚,警察再次沖進來時,我只是機警地將拿情報的手縮進被窩,用另一只手指方向。

  但我從來沒想過另一個問題,我家本是一間牢房,只有一個先前的門和一扇后開的窗,并沒有后窗供人脫逃。于是,越獄故事的后半截,就莫名地融合了嶗山道士的法術(shù),革命者或勞改犯,奔向我小床后面的白墻,就消失了。

  劇情安排妥當,只等實現(xiàn)。我苦苦期盼這個夜晚早日到來。有時候,走在大街上,突然有個人迎面走過來,我認出就是越獄者,很激動,想用眼神告訴他,情報送達的情況。但那人目不斜視走過去了。我有時候比較惆悵,他認不出我了?有時候比較明理,他裝作不認識我,就是在掩護和保護我!還有的時候,我比較理智,知道越獄事件還沒發(fā)生呢,后面的橋段不可能發(fā)生。

  然而,什么時候越獄啊?真是等得人焦心著急。我盼這個夜晚,盼了很多很多年,直到瞭望塔被拆除——從來沒有被使用過,也似乎從來沒有存在過。

  但我心中的瞭望塔,永遠有哨兵、槍支、警笛和探照燈,在深厚的黑夜中,挖出一個個光的洞穴,英勇的革命者,在黑夜和光洞之間奔跑跳躍……

  廠區(qū)陽面普通人的日常生活,陰面的鬼魂神靈傳說,以及中間樞紐處的革命故事,是我的三個精神培養(yǎng)皿,幾乎也是那個時代能給孩子的全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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