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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明亞:一個人和一群人

來源:湖南散文   時間 : 2019-1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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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事件,一個人,一群人,浩大的聲勢,粗糙的細節(jié),密匝、繁復、嘈鬧、錯位、晃、顫——他在調換電視頻道時不小心從晚間新聞里看見了自己,夾在混亂的人群當中,整個人驚惶、蒼白、褶皺,像硬筆書寫的破折號,真正的破,折。這一次不是他擠進去的,是突然被人群包圍。

  那時他剛剛走到這條街上,對面是威儀嚴正的政府大門口。突然被包圍,他的神經(jīng)一下子繃緊了。不過他很快看清人群不是沖他來的,是前面路口的三輪車。三輪車上載有幾箱牛奶,車主不在,城管執(zhí)勤的車子沖過來,三張,一張坐著城管,一張拖貨,一張新聞攝影。他們泥石泥一樣從車上涌下來,順勢軋向三輪車。他離三輪車很近,就這樣他被一種聲浪和力量裹挾在中間了。很快,他又被同樣的聲浪和力量往后推,他像一粒沙蕩向岸邊。

  這時他看見那個拾荒的老人了,她像他一樣驚恐。老人滿頭銀發(fā),背佝僂得很厲害,瘦瘦的,小小的,像一張弓。他認識老人,很多次她拄著拐杖、拎著一只比她大很多的蛇皮袋行到他店門前時,他都會喊她坐下來歇息,喝一口水。老人歇息時,他急忙尋一些硬紙板或裁剪下來的不銹鋼斷截給她。老人感激他,常跟他敞開心扉說話,她說她89歲了,有一個低能力的兒子,孫子去沿海打工多年未回。她擠在兒媳租住的小屋子里,床底下都是她撿的瓶瓶罐罐。老人雖然年歲已高,但干凈整潔,耳朵不背,聲音也脆朗。在路上遇見老人,他一定要停下來叮囑她注意安全,需要過馬路時會送她過馬路。老人孤單的背影總讓他感到羞恥——當有人在你面前背負100倍于你的苦難時,你有什么資格抱怨你沒有奢華的生活?他和老人仿佛是骨血相連的親人,散發(fā)出底層的灰涼氣息。他們彼此用心溫暖。

  人群一陣騷動,三輪車主聞聲奔過來,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他剛剛爬到駕駛座上,城管就喊他下來。他解釋他剛剛給店主送了一箱貨,他馬上就把車開走。城管不讓他開,他們要自己開到城管局去。他們讓他去城管局取車。他不停地解釋,像一只細弱的蠅。他們堵在他前面,叫,嚷,吼,命令。他把著方向盤不松手。他的女人過來了,像一個孱弱歪斜的行書字。女人抖擻著爬到男人身邊,無論怎樣,她應該跟男人綁在一起。城管過來拉她。她抓著扶手不放。一個八九歲的孩子鉆進人群,他泥鰍一樣溜上車。這孩子是大膽的,小眼睛憤怒地瞪著,充滿童真的仇恨。像母親一樣,他也應該跟父親緊緊地綁在一起,他們是一家人。城管的聲音徒然高出很多倍,一些驕橫的推,拉,拽,罩著一些懦弱的躲,避,犟。年輕時髦的女記者扛著笨重的攝相機左沖右突。一家三口終于從攝相機里滾下來。三輪車被城管開走了。在人流四散的馬路口,立著三個失去戰(zhàn)斗力的小人兒,他們僵硬,飄浮,像一個組合失調的驚嘆符號。

  這是他記憶中的一家人,新聞鏡頭里這家人的慘白表情被剪掉了,他們的微弱抵抗被剪掉了,他們低廉低賤的命運被剪掉了。他和拾荒老人站在同一條線上的驚恐都被剪掉了。他突然想起另一個畫面也被剪掉了,或者根本就沒有進入攝相機。在那之前,他抱著一塊石頭走在另一條街道上,剛好城管對著停在路邊的一輛黑色小轎車叫喊。叫了幾聲,沒人,拖運車準備將車拖走時,主人姍姍過來了。他認得這個女人,某局長老婆,她在包里翻找鑰匙,城管在一邊笑呵呵地賠著不是。那是一串很難找的鑰匙,城管沒等車開走就先走了。

  這是他第一次上電視,不戴眼鏡,不穿西裝,沒有白襯衣,沒有領帶,沒有天庭飽滿的官相,沒有成功人士的高談闊論,甚至沒有殺人放火者的罪惡嘴臉。他夾在人的狹隙里,手里抱著一塊石頭,像他的靈魂,一閃面就消失了。啊,一塊石頭,一塊來自一條石凳的石頭。

  一條石凳,在迂回闊氣的景區(qū)走廊里,長1.3米,寬20公分,厚5公分,在人力地傾軋下,它斷了,一塊變成兩塊,三塊,很多塊。大大小小殘疾的碎物扭在地板上,它們需要同情,需要憐憫,需要申張,需要酵母一樣的膨脹。

  他是弄斷這只石凳的男人,條狀的身軀,骨質,缺脂。但他沒有溜走,一塊石頭,不會讓他成為一個不負責任的人。他第一時間向管理處報告了這件事。一群人涌過來看斷掉的石凳。他慢騰騰虛怯怯地解釋他的不小心,并表示他會賠。但是沒有人聽見他的聲音,他被響亮的聲勢和聲浪傾軋。他的血沒有了,汗沒有了,水份沒有了,骨頭沒有了,他突然變小了,小得沒有人形。一群人各抒己見。他們確鑿地說這是從福建來的花崗巖,兩天之內,他們要看到這里擺放著一條完好無損的凳子。

  他的頭頃刻腫大起來,像一只熱汽球。——兩天,福建,完好無損,他不可能有這樣的本事。他不可能在看得見的時間里來回飛越幾千公里。他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本事。他蹲在地上,接近一只螞蟻的距離。他長時間地蹲在那里,驕陽似火的初秋,他感到了一種浸入骨髓的冷。后來,他開始審視起這堆斷裂的石塊——灰黑的碎花混合物,表層細膩,光滑,像女人的腹背。而裂開的內部,粗糙,斷層,變異,即使碎了,它也堅硬,冷漠,傲慢,不可通融,像這個城市。它被委婉說出的價值軟暴力一樣將他侵襲。他想起自己家鄉(xiāng)的石頭,在河邊,他從它們身體上踩過去,圓滑的硬也會硌痛他,可當它們斷開,它們是沙質的,柔軟的,溫和的,像他的性格。一個柔軟的人被一塊異鄉(xiāng)的石頭拿捏住了。

  他不可能再抽身了。他決定再去碰點運氣。他起身時,整個人晃了晃,日看成夜。他小心翼翼地與一群人交涉,磨纏。最后,他們斬釘截鐵地讓了步:石凳可以不是福建的,但得一模一樣。

  他佝僂著身子收拾地上的殘渣,游客水一樣從他身旁流走,他們休閑,華貴,匆促,沒有人停下來關注他眼里的憂傷。他罩在他們的影子里,他的胃突然一陣翻攪——他這個樣子像極了他鄉(xiāng)下的父親,他父親佝僂著身子吆喝一頭牛時,他覺得父親是個可憐的人。他曾經(jīng)發(fā)誓,這輩子都不要像父親。父親是農民,他是農民的兒子,想不像父親,就只有讀書。從學校到家里,每天往返30多里,天不亮就上路了,天黑很久還在路上,布鞋跑爛了就赤腳奔跑。他是考上了中專,但名額被別人頂替了。他提著100個雞蛋去縣教育局求情。18歲,他的身子骨稻草一樣輕薄,聲音低低地,哀哀地,充滿了女性的柔弱和細軟。他轉身,憤怒地結束了抗爭。從此,那個蓬勃向上的他被一股巨大的力量頂替了——他遭遇了一個陌生頹萎的自己。他的生命,因此烙下與命運相抵觸的痛痕。他學過補鞋,學過縫紉,學過油漆,學過油畫,也學過廣告制作,一路收斂而內斂的學徒生涯,形成了他與之一致的性格。他時常被隔離,有時候被自己,有時候被這個世界。他跟這個自己勾心斗角,拼力死戰(zhàn),但是他不夠強大,他療治不了這個病人,他保護不了自己,也保護不了妻兒。那些敲打,哄騙,欺壓,勒索,那些冷漠,寒涼,堅硬,排斥,那些從肉體到靈魂的不爭不潔,即便他與他的小家抱作一團,也不足以抵御一絲冷寒。

  他將一塊尖刺般的石頭抱在懷里,它已經(jīng)不是石頭,而是烙鐵——它將他的弱處燙傷。短時間里他從哪里去找一塊一模一樣的花崗石?他殫精竭慮地在腦子里搜索僅有的人脈,一兩個人剛剛冒出來,又突然消失了,在這個城市里,他們跟他一樣柔軟。而那些閃亮鋼質的名字,統(tǒng)統(tǒng)與他無關。他沒有有效的人脈,他來自異地,他只是一個為生活而生活的小個體戶。幾年來,他老實本分地守著他的小店,守著這個城市,守著他個體戶的身份。他看著這個城市一路張揚地成長,他與它一起生息。但是他從來沒有進入到這個城市,那些經(jīng)脈一樣擴張、起伏的公路,它們抵達小鎮(zhèn)中心,抵達遙遠的貴賓城市,卻永遠不能抵達他這樣一些人的生命內部。他們的肉身陷在某一個塊面,或某一條幽巷,而精神必須承受來自高額房租、各種稅務以及很多突發(fā)事件的軋結。他荒涼沼澤的胸腔發(fā)出暴烈而龐大的轟鳴。他看不見天空中那輪小而亮的白太陽。他于黑暗中返回。啊,那些熟悉短促的街道他怎么也走不完,它們長,灰,虛擬,陡峭。

  他一進屋,她就用目光穿透了他。一個人的災難其實是很容易被看穿的,它無處可藏,更何況她有一雙銳利的眼睛。她看著他的時候,他的腦子里仿佛又聽到了那“咔嚓”一聲斷響。如果時間倒流,他寧愿不做那500塊錢的業(yè)務,他肯定??蓵r間將他釘死在那個走廊里了。他在那里安裝一塊廣告招牌,因為不夠高,他將石凳移過來。他剛一上去,石凳斷了,他成了最后壓死駱駝的稻草。她不說話。她厭惡處理這些麻煩。她說過下一個麻煩他必須自己想辦法。他對她是愧疚的,她比他的人脈好,但她討厭求人。他知道她也討厭這種生活了,這種沒有出路沒有身份一開口就接人垂涎的生活。時間在雍腫的焦慮里流動。她在網(wǎng)上查找就近的石材公司。他一個一個電話地打,最后總算找到一家加工出售這種石凳的石材廠,在老家臨近的一個區(qū)縣。

  次日天一亮他就上路了。下午回來時,一塊長1.3米、寬20公分、厚5公分的灰黑碎花混合的石凳跟著他一起回來了,一共花費700多塊錢。結果,那個被酒精浸泡的胖主任大手一揮,不行!然后是群起的攻擊:不行!不行!!不行!!!在充滿酒糟氣和唾沫星的空氣里,他聽到他的骨頭“咔嚓”一聲垮掉了,像那塊斷掉的石凳。他的每一根筋都博得很痛。他反復對比周圍石凳的顏色,質地,最后發(fā)現(xiàn)唯一的差別在于石凳沒有打模,它少了一層虛浮的油光。也是這時他發(fā)現(xiàn)另一條石凳少了一只胳膊,而它一直理直氣壯地坐在那里享受人們的瞻仰。憤懣沒有用。爭辯沒有用。抵抗沒有用。他求情,低聲地,低身地,都沒有用,他得拿2000塊錢了斷此事。2000,他們說對他已經(jīng)是一個足夠包容的數(shù)字了。他終于甩掉石凳走了。又是那樣的街道,長,灰,虛擬,陡峭,沒有任何溫暖的修辭。

  他突然想離開這個高雅俏皮的旅游城市了。幾年前父親就要他回到土地上去,說一個人有雙手就不會餓死。父親還歡喜地說現(xiàn)在國家為農村推出了很多好政策,農村醫(yī)保,糧食直補資金,農村養(yǎng)老保險等等,有這些政策農民就會有好日子過。然而,他不能不盤算,不交農業(yè)稅的畝產(chǎn)水稻是多少?價值是多少?每畝十幾元的直補資金能擋得住農資的飛速上漲嗎?養(yǎng)殖的成本和風險誰來承擔?合作醫(yī)療只針對自然生病住院的人,門診費和高昂的儀器檢查費都不在報銷之列。即便都能報銷,誰能指望自己或家人老躺在醫(yī)院里?攤上意外事故時誰買單?遇上冰雪,干旱,洪災,以及其它各種天災時,誰又將你的生活還原?誰來替你養(yǎng)家糊口贍養(yǎng)父母?誰來替你培養(yǎng)昂貴的下一代人才?誰來為你砌一棟稍稍敞亮的房子?父親吃夠了餓肚子的苦,土地責任制,已經(jīng)足夠讓他成為一個知足知趣的老農民,他朝拜微薄的收獲,同時祈求虛渺的福音。可他忘了,他的兒子像70年代所有的年輕人一樣,什么都學過,就是沒有學過耕種。他們不懂一頭牛,不懂一垅地,不懂莊稼的生老病死。他們需要從事其它五花八門的職業(yè)來自救。不,他不能一輩子僅僅不在貧瘠的土地上被餓死,不能等自己的孩子將來被頂替被擠兌時,他拿出來的還是100只頂多1000只雞蛋,孩子的命運不能因為他的無能為力而變薄。

  為此,很多年,他在陌生的城市里磕磕碰碰。他像所有的農民,最迫切需要的是完成眼前的生存關系——89歲時的養(yǎng)老保險,遙遠的城鄉(xiāng)統(tǒng)一,貧富均衡,只能在漫長的蜷縮和潛伏之中持一種理性的觀望態(tài)度了。他那被頂替的命運觀望了很多年,直到他終于沿襲了父親的耕種和收獲,沿襲了父親的沉默和悲傷,可惜他學不會父親的知足和知趣。他骨子里不愿意做農民,做不起農民。然而只要他一蹲身,他就會看見自己成了父親,汗,臟,臭,軟,腰椎萎瑣,血液板結,它們毒一樣將他灌溉。他心里閃著悲恨的亮光。

  最后還是她求了人,因為他們是一家人,他們需要緊緊地摟抱在一起。她求了一群人,只有一個人下死勁地幫她,說是不要錢,只是讓她去一趟。她去時,包里有兩條價值800多塊錢的煙,2000多塊錢,還有一本她的書。她為她的尊言做足了準備。辦公室依然很多人,主任依然腆著酒精肚,一副受人之托的高姿態(tài)。她謙恭但不居下。她明知那個人不是啃書的蟲子,還是拿出了她的書。一張緊繃著的臉終于放開了。但后來還是繞著彎兒罰了200塊錢。她將煙和錢,不,他失去的尊言背了回來。

  于是,一條沒有打模的石凳被移到走廓外面,另一條光滑的石凳走進來,它所處的位置,與那條斷胳膊的石凳面面相覷。他賦予了這條石凳劊子手一樣陰沉的故事。他知道將會有千萬人來觀望它,磨蝕它,只是當它最終斷裂,都不會有人看出它燜在里面的腐爛結構。它的堅硬屬于他,屬于像他一樣柔軟的人。它像一塊碑樹立在這個雄性的城市一隅,樹立在他胸口,銘刻著讓他緘默的軟弱和懦弱,和很多越不過去的悲傷。

  晚間新聞里,新聞主持人用職業(yè)性甜美的聲音說,這次城市市容整治活動取得了歷史性的好成績,城管文明執(zhí)法得到了老百姓的積極配合,這個城市將會呈現(xiàn)出一派整潔和諧的新氣象。

  他看不見天空中那輪小而亮的白太陽。他于黑暗中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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