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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艷文:向一棵樹傾訴

來源:湖南散文   時間 : 2020-0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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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樹已然長大,有人認識它們,說是樟樹。它們各窮其態(tài),有的張揚,有的收束。每一個清晨,每一個黃昏,樟樹在陽光下微風中伸伸手、點點頭,活力滿滿的。這些成長中的青蔥樟樹,來去匆匆的人通常會熟視無睹,習焉不察。我每天路過時卻喜歡看看它們,有時候會莫名其妙沖它們笑笑。樹,是我們生命中的滋潤劑,是一個人靈魂安居的巢所。在我的身后,永遠會是一片蔥蔥郁郁的樹林,我的文字,總是在一片樹林子穿行,細心的朋友早就發(fā)現(xiàn),我常常成為樹林的獨行客,有人戲稱是樹林子里的“首席行者”。

  “圖騰”一詞,來源于印第安語“otem”,是記載神的靈魂的載體,原始人認為,本氏族人都源于某種特定的物種。圖騰崇拜是一種文化現(xiàn)象,這概念一直留在我心里。某一個瞬間,心里猛地一亮,隨即冒出火花來,似乎心下明白,這輩子,也許樹是我的祖先,樹是我圖騰崇拜的對象?;蛟S,前生前世,我就是一棵樹,我是樹變的骨肉,樹給了我一顆泵動的心臟。

  我與樹有著某種意義上的不解之緣。

  我在一個舊院里長大,也在孤寂中長大,幸好,院子里樹木成林,它們是我最好的伙伴。記得院子中間有一棵樹,一棵頗有年輪的柚樹,父母視其為院寶、家寶。雖然院子里到處都有樹——橘樹、梨樹、桃子樹、李子樹,然而,假若沒有這棵碩大的柚樹,就如同一個人沒有主心骨一樣。父親每次回家,都要給柚樹上肥、剪枝,在他的精心護理下,柚樹常年郁郁青青。等到秋天,柚子又大又甜,若干棵橘樹圍著它,紅黃交錯,堪為風景。鄰居們來訪,都可以吃上柚子與橘子,母親還會給親近的鄰居送上一些,她親自用籃子拎了去,或者吩咐我去送一送。

  我還未上學時,父親經(jīng)常出差,母親也要忙她的工作,我的童年生活就是與院子里的柚樹、橘樹為伴。百無聊賴時,一個人翻出淺綠色的流蘇紗巾披在肩上,再在院子里采摘幾朵月季花插在頭上,學著戲里的女子,裊裊婷婷地圍著柚樹表演。累了,就坐在柚樹下,一邊與柚樹說話,一邊傻傻地看著門外,期待母親快點回家。

  后來,我們搬遷了,舊院被拆毀,柚樹與橘樹都被砍掉了,建起了一棟高樓。有次,我們推著腿傷的母親從那里過路,看著墻內(nèi)的高樓,母親黯然落淚,她一定是牽掛和想念那棵樹了?那些年,父親常年在外,我每天要上學,病休很長時間的母親與這棵樹相依為命。她常常坐在樹下,等我回家,等父親回家。父親回來后,也喜歡坐在樹下,喝一口老酒,拉響他那把小京胡。很多年后,這棵樹從未遠離我的內(nèi)心,曾經(jīng)寫下一首詩歌《再讀柚樹》,里面有兩句:“你把所有的情意給了我,過去;我把所有的記憶給了你,以后”。到底是寫樹還是寫人呢?或者,二者兼而有之,或者,就是寫我的母親?

  也許從那時候開始,我就與老柚樹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然而,后來的日子總在漂泊中,我留不住時光,也留不住老柚樹。冥冥之中,我對樹的好感從未改變,看著樹,一而安,再而戀,三而思。這些年,我見過黃山的樹、大別山的樹,張家界的樹、岳麓山的樹;見過羅馬的樹、瑞士的樹、巴黎的樹、英倫的樹、曼谷的樹、吳哥窟的樹、奧地利的樹、維也納的樹;還見過車窗外一晃而過的樹,視其魁偉,望其威風,每一棵樹都讓我心曠神怡,倍感親切。

  走累了,我會坐在一棵樹下小憩一會。有大樹罩著,分外從容,不必擔心有風雨襲擊,也不怕驕陽似火。我相信樹會保護我,不讓我擔驚受怕。與樹在一起,周遭青青郁郁,素雅潔凈,深吸一口氣,做下吐納功。當我站起身來時,我會懷抱著這棵樹,用手輕輕撫摸著它因年輪而粗糙的樹干,我仰望著它,枝葉濃密而看不到天空,只從縫隙中看到一小朵一小朵的白云。此刻,四周很安靜,沒人打攪我,如同活在古人的畫卷里,想到元代張養(yǎng)浩的一句感嘆:“對這般景致,坐的,便無酒也令人醉。”這樣心無掛礙地坐著,想起了佛主的拈花一笑,他一切看開后,什么都舍得放棄了,幸福隨即而至。他為什么會坐于一棵樹下大徹大悟呢?佛陀說:“三千大千世界,所有草木叢林,稻麻竹葦,山石微塵,一物一數(shù),作一恒河,一恒河沙,一沙一界,一界之內(nèi),一塵一劫,一劫之內(nèi),所積塵數(shù),盡充為劫。”原來,能獨喜世間草木,自會無人間煩憂。

  駐足半晌,我想起這么多年為文,字數(shù)不多,字里行間都有樹的影子,以樹命名的就有《聽樹》《樟林深處》《蒼山松韻》《關(guān)于一棵樹的遐想》《仰望一棵樹》《今天,我站成了一棵樹》《再讀柚樹》《核桃樹下》等等。雖然其中不乏詳盡的描述,但多為泛泛而談,其實完全可以將每一棵我關(guān)注的樹描寫得更加細膩周到。法布爾的《昆蟲記》,精確記錄了昆蟲生命與生活習慣中的許多秘密。隨便翻開一頁,即可看到他記錄得如何細致生動,比如他寫小螳螂與寫小蜥蜴:“另一個愛吃嫩食的食客卻不把小螳螂的威脅放在眼里。那是喜歡趴在朝陽墻壁上的小灰蜥蜴。這家伙不知怎樣得到了打獵的消息,便在這里用它細細的舌尖,把從螞蟻嘴里僥幸逃生的小蟲子一個一個地舔入口中。”這段描寫不僅將昆蟲寫得細致入微,而且用文學的手法,融入人類的動物的生存法則,又融入了文學的感性,是科學的理性與文學的感性結(jié)合最好的讀本。我相信法布爾觀察時是與小動物在說話的,所以那些小蟲至今還神靈活現(xiàn)躍動在我們面前。

  我始終想尋找一棵樹,一棵可以傾訴的樹,世界這么大,有沒有一棵我可以一邊流淚一邊說話的樹呢?我想一定會有的,只是可遇不可求吧?今年五月,我去了一趟東盟五國,隨著團隊,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往前,往前,再往前。有一天, 陽光與鳥鳴在空中一起響亮,我們來到了柬埔寨吳哥窟,一道明麗的護城河、一座蓊郁的綠洲、五座金字壇,一起構(gòu)成了吳哥窟的別致風景。車剛停穩(wěn),大家迫不及待跳下來,舉目四望,眼前的景色讓人傾倒,先別說那造型奇特的吳哥窟寺廟,就是周圍的一片古老森林,會讓你仿若置身于一個美妙無比的童話世界。一棵棵參天大樹士兵般排列得整整齊齊,呈現(xiàn)出一種浩蕩的雄風。除幾聲飛鳥清脆的聲音掠過,寂然清空,令人情不自禁發(fā)一番綿渺的幽思。

  隨團游覽完所有的景點,待眾人都在喝椰子汁歇息時,我重返林子,但見四面巖壁環(huán)聳,一棵樹,又一棵樹,樹與樹自相掩蔽,不能一目盡也。我穿行于它們之間,聆聽它們的聲音,感受它們的氣息。林子里人聲杳然,我很想找一棵樹,把我心里的話說給它聽,相信它一定會聽得懂的,天人合一,人與萬物之間都有聯(lián)系。就在我行走的過程中,我看到了一棵碩壯奇異的樹,它造型別致,巍然屹立,站在樹林的邊緣,稍不留意,它會從你的眼前溜走。我怦然心動,即刻向它跑過去,抬頭看到了它的樹梢正與蔚藍色的天空摩挲著。我環(huán)抱著這棵樹,粗壯挺拔的樹干,開合有致的枝葉,樹皮不僅粗糙,還有很多結(jié)節(jié),我感覺自己的手似乎進入一個凹陷處,于是,忙移步到樹的那一面,果然,這棵樹身體上有一些若隱若現(xiàn)的傷疤,還有幾個排列不整齊的樹洞。我心痛起來,從而也有些興奮,嘆道:相識晚也!倘不前往,焉知甚奇若此?樹長這般,乃大自然匠心獨運,有王者風范,蒼勁中姿媚躍出。這恐怕就是我心目中的那棵樹吧?它傲然孑然,挺拔堅韌,有過痛苦的經(jīng)歷或許更懷有善待萬物的胸懷與愛心。

  我開始與這棵樹說起話來,說了很多,到底說了些什么,至今都忘了。就像電影《2046》里面的主人公那樣,將自己的心事袒露給一棵樹,然后將樹洞用樹葉蓋上,相信這位遠方的朋友不會嘲笑你,不會消費你,更不會出賣你?,F(xiàn)在的人,都喜歡佛性生活,我不知道此刻依戀這棵遙遠而陌生的樹,一種忘我的心境,算不算是佛性生活?此刻,我想起了村上春樹在《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一書中的幾句話:“世上存在著不能流淚的悲哀,這種悲哀無法向人解釋,即使解釋人家也不會理解。它永遠一成不變,如無風夜晚的雪花靜靜沉積在心底。”

  數(shù)日后回家,仍然十分想念那棵樹,那棵此生再也見不到的樹,所謂一期一會吧?一夕坐于書房,回味無窮,寫下一首詩來紀念我們的相遇與相聚,摘兩段于此:

  我學著電影里的人

  與石洞、樹洞耳語

  滿腹心事

  欲與誰說

  你不會外泄,不會出賣我的秘密

  當然,我也沒有秘密

  只是知音不遇

 

  古人說,欲將心事付瑤琴

  我悄悄撫平你的洞口

  沒事人一樣

  對自己灑脫地笑笑

  我在腦子里搜索著關(guān)于樹的印象與記憶,最先跳出來的是魯迅先生寫樹的《秋夜》,有一句大家耳熟能詳?shù)脑挘?ldquo;我的后園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還有一棵樹還是棗樹”,哦,是棗樹,兩棵棗樹!它們雖然面對秋天的寒涼,面對深藍冷峻的夜空,有茫然也有失落,但它們不寂寞,兩棵樹相依相伴,并肩戰(zhàn)斗。到最后,魯迅先生突然冷笑起來,這冷笑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納悶他為什么要冷笑呢?

  不管什么情形,我都不會懼怕。哪怕夜空更加冷峻,我也許會在魯迅先生的冷笑中,感受到更多;哪怕寒夜再長、再寒冷,我相信有樹的陪伴,我不會孤獨,也不會怯弱。

  人生本是孤獨的,世上并無太多的人理解你,若有什么話想說,或者遇上煩惱想一吐為快,最好的辦法是去尋找一棵樹,與之交談,向它傾訴,或許,能卸下你沉甸甸的包袱,能打開你的心結(jié),在你說完想說的話之后,會變得更加輕松怡然,從容自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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