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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雪梅:雪峰山花事

來源:湖南散文   時間 : 2020-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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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桐花

  五月的雪峰山腹地,綠色正在橫行。竹海、密林、初插的秧田,在車窗外綠成了油畫。一波接一波的大山小嶺,全都是淺翠、深綠的樣子??雌饋?,土地上的事物變得單一了,彌天蓋地的綠,成了大自然撰寫的主稿。

  汽車在峰谷間忽上忽下,攢勁往海拔七百多米處的寶瑤村跑。窗外晃過的景物,橫豎都綠著,密不透風(fēng)地綠。拐過數(shù)不清的坡道,忽見山腰上,浮升起大塊大塊鈦白色的"云朵”??諝庵?,亦隱隱蕩出一絲淡香。待車駛近,一股稠稠的甜香氣穿窗襲來。伸頭細(xì)看,那大片的白,原是挺直的高大樹木上,懸滿枝頭的花朵?;▊?,你擠我,我挨你,一串串開得熱熱鬧鬧。陪伴花串的葉片,稍稍收斂了狂野的綠意,以陪襯者的身份層疊著,似無數(shù)只手掌,在風(fēng)中翻飛。我從沒見過這樣龐大的花陣,也不認(rèn)得此樹姓甚名誰。同車的朋友,有說是梧桐樹的,也有說是油桐樹的。

  我自小在城中院落長大,不識油桐長相,只見過街旁站著的法國梧桐,來回黃黃綠綠,卻從未注意它們是否也曾掏出過一點花星子。因為一個桐字,我潛意識覺得梧桐與油桐多少應(yīng)該沾點親帶點故。 一查度娘,發(fā)現(xiàn)這兩種樹,沒半毛錢血緣關(guān)系。一個是景觀樹,一個是經(jīng)濟(jì)作物。梧桐有法國梧桐與本土梧桐之分,只是前者的花,不及后者開得驚天動地。中國梧桐,也叫青桐,有吉祥寓意,自古被人植于前庭后院。李白、朱淑真等人曾以梧桐入詩,悲秋憫春。梧桐開白花的是公樹,母樹開花,會頂著滿頭粉紅。梧桐屬懸鈴木科,花如懸鈴,曬干后可入藥,有清熱解毒之利。油桐樹是大戟科的落葉喬木,花瓣白色,果子像綠色乒乓球,里面是滿肚子好油。小時候,我曾經(jīng)看見鄰居老人往木器上一遍遍刷桐油,油干后,那些木盆木桶,都油頭油面、光亮極了。油桐樹是工業(yè)油料植物,果皮可制活性炭或提取碳酸鉀。梧桐樹栽下去,可引鳳凰來。這話,老輩人說,老輩人的老輩也這么說。油桐則是南方鄉(xiāng)下養(yǎng)家糊口的樹,普通、實在,如雪峰山區(qū)的男人。當(dāng)年,沈從文先生筆下,沅陵、溆浦、瀘溪一帶的老鎮(zhèn)老碼頭,大多是桐油、木材、山貨的集散地。雪峰山的桐油,其實也是汗水和奶水,順著山道和沅江,流遍了湘西南和全國各地。

  司機(jī)是洞口土著,他說,這是地道的油桐樹呢。雪峰山綿綿不絕的森林里,最不缺的就是油桐和花了。看到沿途樹林中的白色"云層”,以及樹下密集擺放的蜂箱和養(yǎng)蜂人的小屋,就知司機(jī)所言不虛。此前,我從不知道這些桐花,活在人跡稀落的山里,也有自己猛烈的花訊,也會懷著熱烈的花意,在靜靜的群山中,吐出軀體里的美,并釋放出養(yǎng)活一個又一個村寨的力量。

  一路上,桐花灼灼,如雪如棉。清香拂袖時,忽然覺得,整個南方和我,都被桐花"招安"了,成了它們的擁躉。

  

 

  依杏小筑

  到達(dá)寶瑤古寨后,我的眼睛里,擠滿了遠(yuǎn)山近樓,藍(lán)天白云,和招搖過村的鴨子們;擠滿了環(huán)繞著每幢民居的花壇、花缽們。玫紅的鳳仙花,粉藍(lán)的繡球花,火焰一樣的蟹瓜蘭,淡紅的木槿以及紫茉莉,聚在一起,擂臺賽一般秀著各自主人的匠心獨(dú)運(yùn),秀著瑤寨人尋常日子里的美意。

  寨子在挪溪森林公園境內(nèi),是個老村。好看的景物除了瑤家木屋、明清老宅、湘黔古驛道、鼓樓等,還有兩棵攜風(fēng)摸云的銀杏樹,一雌一雄,枝葉相牽,站在村子中間,談了一場1600多年的戀愛,且華蓋亭亭,愛得極其張揚(yáng),真不怕羨煞世人。離銀杏樹不遠(yuǎn),我看到一座木樓,三層高,黑瓦翹檐,木欄桿上掛了紅燈籠和彩珠燈串。門右側(cè)堆砌著小瓦壺、陶罐、竹筒、土墩和大樹根,里面住了蘭草、小肉肉。大門對面的一截矮墻腳下,用廢舊輪胎、石碾盤、碎瓦片筑建了一溜盆景帶,也是花紅草綠的??吹侥玖荷蠎伊撕诘装鬃值呐谱?,寫著“相約依杏小筑,一隅山居,一品生活。”原來,這木樓是村里人開的民宿。

  “依杏小筑”這名字取得絕了,里面有一種靜美,不聲不響就打動了我。小的屋宇,樸實安靜,偏偏又倚著老銀杏樹,總被綠影黃霓罩著,終年便立在一幅畫里。“小筑”兩字讓我想起了文人周瘦鵑。作為20世紀(jì)鴛鴦蝴蝶派的代表,他的文字,多消閑也多哀情。一生癡蘭花的他,尤愛紫色,在蘇州建了周家花園,取名“紫蘭小筑”。他在園內(nèi),打理花草園藝事,寫了《花花草草》《花前瑣記》等作品。大文人寄情花草,也是事出有因:“紫蘭小筑”之名,原是為了懷念他與一個英文名字叫紫蘭的女子的愛情而取。女子本名叫周晗萍。二周相戀,為紫蘭家人不容,被傾力拆散,給周瘦鵑留下了一腔悲憤、滿心眷懷。

  彼此"小筑”,來歷不同,際遇也大異。

  此刻,我面前的“依杏小筑”,發(fā)散著山里人家的簡靜氣息。大開著房門,屋子里木桌木椅泛著桐油的清光。墻壁上掛著幾幅雅致的國畫和書法作品。書畫上了墻,木樓就有了幾分文藝味。只是,除了門口一繩秋千在風(fēng)里輕輕晃動,屋里屋外都沒見著老板。主人出不落鎖,入不閉戶,可見瑤寨民風(fēng)清爽。

  “依杏小筑”的故事,我是后來知道的。

  幾年前,在深圳打工的陳少峰得了尿毒癥。而立之年,重疾纏身,他只得與妻兒一起,回到了寶瑤古寨。一家四口,無房無錢,一直寄居在兄長家里。不久,省城來的扶貧隊員了解到小夫妻的難處,想方設(shè)法幫著陳少峰籌錢換腎,還幫著建起了一幢漂亮的木樓。扶貧隊負(fù)責(zé)人劉良武,書畫兩佳,是個才子,他替小夫妻策劃,以新木樓為據(jù),開一間藝術(shù)民宿,招牌題字、門聯(lián)及書畫作品由他親自書寫或繪畫,并給它取名"依杏小筑",喻意他們的小日子,如門前杏樹,欣欣向榮。現(xiàn)在,小兩口在扶貧隊扶持下,邊開民宿,邊養(yǎng)羊養(yǎng)雞,做電商,從命運(yùn)的低谷,站到了面朝幸福的向陽坡上。為了表達(dá)瑤家人的感恩之情,庚子年新春,陳少峰和妻子羅蘭,將自家栽種的一兜蘭花,寄給了劉良武,希望美意抵達(dá)他的心頭,抵達(dá)他畫筆下。

 

  花開兩處

 

  對于我這種久在都市過日子、謀飯食的人,能來雪峰山看山水,就像生活篇章里出現(xiàn)了輕雅的閑筆。我喜歡山水里造化多,生機(jī)旺,榮枯不可遏制。鄉(xiāng)下的秕谷氣息、花草味道,每每讓宅居的我,以心匍匐,拜倒在它們跟前。

  離開寶瑤古寨,看過三吊水瀑布后,我在龍頭生態(tài)園又遭遇了一場盛大的花事。事實上,龍頭生態(tài)園,更像是一個百花王國。水湄邊的萱草花,紫色白色紅色,一應(yīng)俱有。三角梅則舉著一叢叢紅色火焰,沿途跟著我們,直達(dá)游客中心。一個穿紅裙的中年女人,笑著從房子里飄出來,端上西瓜和茶水,又落落大方地為我們吹起胡蘆絲。一曲《月光下的鳳尾竹》,旋律裊裊,清涼入心。這個異鄉(xiāng)女子,原來是軍旅中人,從蒼山洱海邊轉(zhuǎn)業(yè)后,偶然來隆回縣雪峰山下旅游,被龍頭溪一帶的好山水牽絆了情腸,便留下來,承包了上百畝山地,種花植草裁樹,忙得不亦樂乎。幾年下來,她真把一片野嶺荒山,變成了花天花地: 冬天,有梅花、水仙、金盞菊;秋季有石榴、毛茛、三色堇;夏日有腎蕨、吊蘭、虎耳草;春天呢,桃花、紫荊、虞美人。四時鮮花,把雪峰山的一隅,裝飾得堪比仙境。她要在煙云供養(yǎng)的土地上,給八方游客一塊可執(zhí)手晤面、安放心情的園子。一個女人,以慊然之心,致力鄉(xiāng)村花草事業(yè),實在讓人欽佩。我們離開生態(tài)園時,她站在鬧紅堆里相送,身影與花樹交集,美成一團(tuán)。

  從山上回到洞口縣城,有眼福的我,迎面遇到了另一場花事。與山上的花不同的是,瓣如絲縷的波斯菊,開闔自如的玫瑰,盈盈隨風(fēng)的太陽花,全開在墨晶石、花梨木、黃楊木和菊花石上。還有揮鞭躍馬的少年,笑逐顏開的彌勒佛,林泉山石中的村舍……都是在博雅職業(yè)學(xué)校的展廳里見到的。我第一次看到蒼黑潤澤的墨晶石,也是第一次見到花卉、蟲魚、鳥獸們活在大大小小的黑石上。這種黑黑的石頭,又叫紫石、墨玉,人稱黑瑪瑙,是雪峰山獨(dú)有的稀缺石料。而且,洞口墨晶石雕工藝,已有300多年的歷史,只是能工巧匠們,在商品經(jīng)濟(jì)大潮中,散失在各處。博雅學(xué)校的負(fù)責(zé)人付愛華,是一個有情懷的女子,為了讓寶貴的民間工藝后繼有人,她把散落在各地的雕刻師們請到學(xué)校,授藝帶徒,潛心創(chuàng)作?,F(xiàn)在學(xué)校里有國家級工藝美術(shù)大師多人,不少精美作品獲國家金獎,一批學(xué)子有望成為民間工藝美術(shù)事業(yè)的傳承人。

  看到展框里綻放的工藝之花,付愛華眼目含笑,像一朵清香的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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