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文學報 | 秦文君 時間 : 2020-1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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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泰豐 徐福生/攝
“他個性堅定、鐵腕、無私,理性、粗獷,但他時常是文藝的,幽默好玩的,看重友情的,宅心仁厚的。……也許所有的糅合在一起,構成他豐富的人生境界,獨特的人格魅力。”
10月4日,處在十一長假的松散生活中,深圳作協(xié)主席李蘭妮發(fā)微信,說翟部長走了。我嚇了一大跳,不久前還在媒體上看到翟部長出席活動的報道,說話習慣性高聲大氣,走路意氣風發(fā),不流露一絲疲倦,也從不言敗。
蘭妮察覺我的質疑,發(fā)來了作家班的同學關仁山從翟家拍的照片,新掛上墻的翟部長照片,精神,笑容朗朗,但擺放的格式,一眼能辨認出這是遺像。
我的心猛烈一沉,陷入猝不及防的悲傷之中。蘭妮遠程為大家張羅置辦白玫瑰的花圈,問我挽聯(lián)怎么寫合適,我是懵的,說問范小青吧。翟部長享年87歲,走的時候沒一點預兆,白天一切如常,夜間突發(fā)急癥,說走就走,沒給親友話別的機會,翟夫人韓大姐和家人、朋友們的悲痛必是無以復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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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來,我有幸認識翟部長已有20多個年頭了。那是1996年初,上海作家協(xié)會創(chuàng)聯(lián)部打電話來,讓我赴京參加文學專題會議。那次上海去了十來位作家,電影創(chuàng)作方面和寫長篇小說的名家占多數(shù),帶隊的是復旦大學教授、時任上海作家協(xié)會黨組書記的徐俊西先生。走進會場,前后左右,臺上臺下,太多陌生的身影,看到所敬仰的孫幼軍老師,我趕緊在他旁邊入座。
孫老師發(fā)言時談到各門類的文學有相通之處,兒童文學十分獨特,不好寫,也不被社會重視,甚至在文學圈內也被稱為小兒科。我發(fā)言談到兒童文學按不同年齡孩子的認知、審美特點,細分為嬰兒文學、幼年文學、童年文學、少年文學。多年來,兒童文學作家在這一領域里默默耕耘、堅守,很多是專攻兒童文學,立志寫出心懷博大、童心燦爛的作品。
徐俊西教授接著我的發(fā)言介紹了《男生賈里》,它1991年在《巨人》雜志發(fā)表,1992年在上海教委舉辦的100萬兒童投票選舉好作品的活動中獲得第一名,1993年出版單行本,1995年獲得上海文學藝術優(yōu)秀成果獎。
這時,主席臺上坐最中間的一位領導問道:“《男生賈里》你們帶來了嗎?”
我們茫然地搖頭,他說:“新時期兒童文學被少年兒童所喜愛的作品,我們要看一看,考慮是否研討它,帶動兒童文學的整體發(fā)展。”
會議結束后,我才知發(fā)話的帶一點軍人風范的領導是翟泰豐,時任中宣部副部長。徐俊西教授囑我回上海后,郵寄《男生賈里》《女生賈梅》到中國作協(xié)。
當時的《男生賈里》《女生賈梅》封面寒酸,每本六萬多字,薄薄的小冊子。書寄走約一個月,上海作協(xié)通知我要在上海開《男生賈里》《女生賈梅》作品研討會,同時邀請《男生賈里》的出版方少年兒童出版社,《女生賈梅》的出版方安徽少年兒童出版社。研討會如期召開,時任上海市委宣傳部部長的金炳華先生到會講話,中國作協(xié)書記處書記高洪波先生專程從北京來滬,做了熱情洋溢的發(fā)言。
同年“六一”兒童節(jié)前夕,中國作協(xié)在北京開《男生賈里》《女生賈梅》作品研討會,翟部長到會發(fā)言,隨身帶來一本《男生賈里》,書里的留白處用藍筆和紅筆記下了層層眉批,說特意把書給孫輩讀了,孩子十分喜愛。
那天,束沛德、金波、樊發(fā)稼等前輩和80位重要的作家、評論家朋友參加了研討會,那是我創(chuàng)作生涯中最豪華的研討會。我深感到榮幸,甚至產生一種不真實的感覺,選擇兒童文學的時候習慣了穿梭于書齋的安靜、自在,從沒有奢望要引人注目。
研討會結束后,我回到上海,繼續(xù)躲進書齋,開始漫無邊際的創(chuàng)作。翟部長對我創(chuàng)作的關注沒有因研討會完成而結束,年底的時候他打來電話,說:“秦文君,你創(chuàng)作中遇到什么困難嗎?你好好寫,多寫無愧于時代的好作品。”
1998年的一天,收到中國作協(xié)的通知。翟部長牽頭舉辦了作家班,首批吸收30來位中青年作家,名單里有張平、周梅森、范小青、葉廣芩、李蘭妮等。學制一個多月,中途不得請假。
去了之后發(fā)現(xiàn)和以往松散的作家班不同,課程排得密集,每天上下午都排滿,請來授課的老師幾乎都是相關領域里拔尖的專家,給大家講政治經濟、文化現(xiàn)象、國際關系、文藝理論等。作家班的管理屬于半軍事化,規(guī)矩嚴,休想逃課或遲到早退,大部分專家講座翟部長會親自坐鎮(zhèn),坐第一排,倔強得像一座山似的。翟部長還像班主任,多次在班上鼓勵大家憑借現(xiàn)實主義將時代寫成經典。
作家班駐扎在作協(xié)機關,一日三餐在作協(xié)食堂解決,起初幾天感覺不錯,接下去天天同一種口味,大家悄悄地溜到外面找家鄉(xiāng)菜吃,去燕莎商場附近吃烤肉。翟部長聽說后,特意關照食堂,盡可能給大家每天換些新菜,面食的種類多一些。
作家班一個多月的課程,高端、豐富,體系性強,結業(yè)后同學中有持續(xù)寫出力作和有影響力的精品,大家私下議論這次研修起早貪黑,但稱得上是一次認識真實自我和外部世界的淬煉。
繼《男生賈里》《女生賈梅》作品研討會后,中國作協(xié)又召開青年作家郁秀的《花季雨季》,以及后來的一系列兒童文學研討會,印象深的還有劉先平大自然文學研討,翟部長是積極的推動者。有幾次開完新的兒童文學研討會,他會來電話分享盛況,興奮地說:“我們所面臨的時代,是民族振興、國家富強的偉大時代。時代呼喚文學精品,更急切地渴望兒童文學精品。”
一系列兒童文學作家、作品的研討,成了推動兒童文學發(fā)展的結集號。那之后兒童文學和以往的任何文學歲月不同,漸漸走入崢嶸歲月,直至今天,中國原創(chuàng)兒童文學仍在騰飛,以傲然盛開的勢態(tài)成為中國文學的一枝奇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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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我擔任《中國新文學大系》1977-2000年間的兒童文學卷的主編,每天從20余年的中國兒童文學里尋找有價值的寶藏。中國新文學大系的前幾輯不設兒童文學卷,新的一輯經我大力諫言,增設兩卷兒童文學。這個時段的很多作品我先前讀過,聽過,悟到過,敬佩過,也質疑過,有的甚至遺忘過,但是當我把它們放在一個理性閱讀的認識鏈上,閱讀的感受是相當不同的。一次去北京開全委會,翟部長問起我最近在寫什么,我說什么也沒寫,正在做深度的文學凝視,系統(tǒng)地梳理20年間中國的兒童文學作家和作品。
2008年,我把磚塊般厚重的兩卷精裝的兒童文學卷,和為此寫下的3萬多字的論文寄給翟部長。他翻看了一百多萬字的選文,十分贊賞,來電話說:“中國兒童文學的好東西很多,這么沉淀、挖掘很好?,F(xiàn)在你可以開始你的主業(yè)了,繼續(xù)保持著內心的一片凈土,在藝術上求精,一定要寫出中國孩子最喜愛的作品,還要走到世界上去。”
那時翟部長已離休好幾年了,但他一如既往地關注我們的創(chuàng)作,也仿佛比在職時更忙得不亦樂乎,為優(yōu)秀作品鼓勁,審讀電視劇,探望老作家,出書、寫詩、攝影、繪畫。為紀念鄧小平百歲誕辰,翟部長和著名作曲家傅庚辰先生合作大型聲樂套曲《小平之歌》,作品在上海大劇院上演時,他邀請我和先生觀看。我們提前半小時到,發(fā)現(xiàn)翟部長和一些嘉賓已早早抵達,大家一起觀看演出盛況。下半場看演出,我先生發(fā)現(xiàn)臺上的一位演唱者竟是他的親戚,多年未見,于是拉著我匆忙趕去后臺堵親戚,不知不覺忘卻了時間。演出結束了,我們趕回來和翟部長告別,發(fā)現(xiàn)他已不在,匆匆回北京了,頓時遺憾滿心。
認識翟部長那么多年,總想有機會請他吃一頓飯,可是每次他來上??傂雄E匆匆。2010年,翟部長來上海一所高校講課做面對世界的中國經濟的演講,得知他有半天閑暇,我們趕緊安排,想著最好隆重一點,特意向韓大姐打聽翟部長愛吃什么菜。韓大姐說翟部長愛喝小米粥,菜肴樸實一些,還關照部長心臟不好,千萬不能備任何酒水。這唯一的一次請客,讓作為美食愛好者的我傷腦筋,不曉得點什么菜。翟部長興致高,和我們請來作陪的朋友、曾在美國創(chuàng)辦中國作家之家的沈世光先生談國際形勢,談中國文化走出去,談了一個多小時,嗓音始終洪亮。
過了一陣,我的“賈里賈梅”續(xù)篇《賈里日記》和《賈梅日記》出版,描述長大后的賈里和賈梅在校園生活中的成長光影。翟部長收到新書后,欣然寫下評論文章,說“《賈里日記》和《賈梅日記》著墨于現(xiàn)代兒童精神境界的美感與詩意,把校園生活與加快城鎮(zhèn)化進程的大時代大社會鏈接起來”。這篇評論后來多次被專業(yè)的兒童文學評論家引用。2018年我出版18卷《秦文君臻美花香文集》,詢問翟部長,能否將這篇評論作為文集中18篇序言之一,他回答,任你處置。
2018年,我去意大利博羅尼亞童書展參加“‘熠熠文采,謙謙君子’——秦文君論壇”,途經北京,得了半天閑,忽而想起韓大姐說起過,她從學生時代起,常去杏園餐廳吃面條,因為有特色,不由躍躍欲試,打電話去問具體方位。韓大姐說那家店不好找,還是我開車接你去。她接我到店后,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翟部長也來了。我們三個找到一張局促的空桌,自己動手擦桌面,用開水涮碗。小燉肉面好吃,面條有勁有味,肉酥爛,醬色濃厚,我吃得開心,但一想到因為勞煩了翟部長和韓大姐,讓他們破費,有點不安。翟部長在喧鬧的環(huán)境里話語很少,但照舊還是問一句:“你最近在寫什么?有困難嗎?”餐敘后,翟部長先一步去參加文學活動,特意叮囑韓大姐把我送回賓館,還說:“下次我去上海,去你創(chuàng)辦的小香咕閱讀之家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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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翟部長沒有再來過上海,而且永遠不會來了。我把他的贈書《翟泰豐文集》《丁亥十年祭》《翟泰豐中國畫集》等作品陳列在小香咕閱讀之家,心里嘆息不止。因為從沒想過有這一天,也壓根沒把他當一個耄耋老人看待過,更料不到,他跟大家的告別竟會那么突如其來。
這20多年來,翟部長始終是熱情鼓勵我在創(chuàng)作道路上前行的好領導,在我眼里他是一個傳奇的人,永遠沒法標簽化的人,他曾造過坦克,研究過經濟,更是一個無限忠誠的共產黨人。他個性堅定、鐵腕、無私、理性、粗獷,但他時常是文藝的,幽默好玩的,看重友情的,宅心仁厚的。他留下的作品視域寬廣,同樣難以用一兩句話界定,有大氣、體現(xiàn)濃厚的政策性的文章,卻不妨礙他寫出絕俗的詩詞,還有他才華奪人的繪畫,用細膩的工筆和彩繪,表現(xiàn)絕美精致的屋舍、花卉、江山……也許所有的糅合在一起,構成他豐富的人生境界,獨特的人格魅力。
翟部長走了,留在我記憶最深處的依舊是他反復說起的三句話:
“你最近在寫什么?”
“兒童文學作家要愛時代、愛孩子、愛本行。”
“好的兒童文學要給孩子一些崇高,一些美的追求,一些精神指引,一些堅韌。”
懷念翟泰豐部長,謝謝你為兒童文學所做的一切,謝謝你的真知灼見、肺腑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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