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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紅建:禾豐新春

來源:湖南日報 紀紅建   時間 : 2021-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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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除夕,霧中訪禾豐

  牛年除夕,湖湘大地春霧茫茫。午飯過后,依然云霧籠罩。我驅(qū)車霧中訪禾豐。

  禾豐是個村,位于湘江之東,隸屬長沙市望城區(qū)橋驛鎮(zhèn)。從地處湘江西岸的望城區(qū)高塘嶺鎮(zhèn)湘江村出發(fā),經(jīng)瀟湘北路、雷鋒北大道,過黃橋大道、芙蓉北大道,再走一段縣道、鄉(xiāng)道和村道,便是禾豐村。沿著寬闊平坦的公路奔馳,二十五六公里的路程,僅花了二十來分鐘。到達禾豐村時,不少人家還齊聚在堂屋的圓桌邊吃著熱熱鬧鬧的團年飯。

  我是土生土長的望城人,見證過這里的巨變。六七年前,長沙湘江航電樞紐工程尚未建成,駕車從河西到河東的橋驛需繞道三汊磯大橋,要兩三個小時;數(shù)十年前,從河西去橋驛,或繞道長沙市區(qū)搭車,或乘輪渡過河步行,需半天以上的時間。

  在村道的一個拐彎處,我猛然發(fā)現(xiàn)路邊有個牌坊,上面寫著“西塘灣”。牌坊周圍,有健身器材,有桂花樹,還有古香古色的小亭子。禾豐雖寓“豐收”之意,但由于山多丘陵多,山上田地不便開展規(guī)模化水稻種植,多半荒廢,因此曾為省定貧困村。前幾年,駐村扶貧工作隊來到村里,因地制宜、因戶施策,幫助村民發(fā)展種植業(yè)和養(yǎng)殖業(yè),盤活村民荒置的田地,實現(xiàn)了脫貧致富。西塘灣,是禾豐村的一個片區(qū),也是這個村新農(nóng)村建設(shè)示范點。

  從牌坊再往前走,是云霧繚繞的山峰。山腳,便是錯落有致的農(nóng)房。導航圖顯示,楊華堂組還在前方。它是西塘灣片區(qū)的一個村民小組,地圖上顯示不出名兒。經(jīng)過山腳農(nóng)房,朝陡坡往上看,山林朦朧,看不到道路的蹤跡,我不敢往前開了。

  這時,旁邊一戶人家跑出一名五六十歲的男子。

  “楊華堂組還在前面嗎?”我問。

  他微笑著,將手往上一指,說:“沿這條路上去,拐兩個彎就到了。”

  “上面好停車嗎?”

  “好停得很。”

  前面,傳來陣陣煙花爆竹聲。

  我深吸了一口氣,朝前開去。

  山上。不!準確地說,半山腰都算不上。雖然云霧繚繞,但卻無法掩飾它的秀麗。路的右邊,是整齊排列的二層小樓,白墻與屋后綠色竹林交相輝映。路的左邊,是階梯狀的田地,依稀可見的瓜棚告訴我,這里種植業(yè)盛行。再往前看,是云霧中隱約的山巒。

  我將車停在一戶人家前面的禾場。剛一下車,一個五十歲左右的漢子從容地走了出來。中等個頭、皮膚黝黑、笑容憨厚,他就是我今天要找的人——羅佳高。

  我緊緊地握著他的手,他嘿嘿地笑著,露出潔白的牙齒。楊華堂屬于典型的山區(qū),以前這里交通比較落后,信息相對閉塞。那時,無一技之長的羅佳高,和妻子守著幾畝田地維持生計,家里還有兩個正在求學的孩子,便成了建檔立卡貧困戶。

  對于我的突然到訪,羅佳高似乎有些歉意。他家的堂屋里,一家人正圍在圓桌邊吃團年飯。他憨憨地笑著,喃喃地說道,怎么不上午過來呢?怎么不上午過來呢?緊緊抓住我的手往堂屋里拉:“快點進來烤火。”

  2. 脫了貧,安安心心團個年

  這是個熱鬧而溫馨的大家庭。

  圓桌旁四世同堂,羅佳高八十歲的老母親,大哥,二哥、二嫂,三哥、三嫂,羅佳高和堂客,大侄兒、侄媳婦,二侄兒,女兒、兒子,兩個侄孫女,大大小小十五口人。桌上更豐富,豆豉辣椒蒸肘子、清蒸整雞、清蒸鱖魚、黑山羊火鍋、墨魚火鍋、臘洋鴨、臘鰱魚、芹菜炒牛肉、筍片炒肉、小炒雞雜等。十六個菜中,除了墨魚是海產(chǎn)品,其余都出自自家山林田地和牛羊豬雞圈。

  飯桌上,大家有說有笑。羅佳高兄弟和侄兒幾個男人,喝起小酒,吹著“牛皮”。孩子們邊吃邊玩,圍著圓桌跑圈,看動畫片,歡笑聲彌散開來。溫暖的火爐、逐漸清晰的山巒、偶爾響起的煙花爆竹聲和汽車鳴叫聲,山村變得豐富而親切起來。

  我剛坐到火爐邊,羅佳高堂客就端來熱氣騰騰的姜鹽豆子芝麻茶。個頭不高,臉龐黑里透紅,語速極快,一看就是個潑辣能干的女子。

  緊接著,她又端來一盤好吃的,有吊瓜子、南瓜子、蓮子肉,還有花生。

  她笑著說:“盤子里的,茶杯里的,和飯桌上的菜一樣,都是我們自產(chǎn)的,都是原生態(tài),絕對放心。”

  她跟我說起老公的創(chuàng)業(yè)史。她告訴我,老羅不愛說話,以前在外面打點臨工。2014年開始養(yǎng)羊,2016年開始種吊瓜,種了五畝,當年就有萬把塊錢的收入。他又試著種花生、蓮子、南瓜。駐村扶貧工作隊把老羅送到縣里市里去上培訓班,學種植、養(yǎng)殖技術(shù),還學會了開叉車,辦起了農(nóng)業(yè)合作社?,F(xiàn)在家里有38頭黑山羊,9頭母豬,6頭小豬。牛年打算大干一場,羊和豬都養(yǎng)它上百頭。地里主要種吊瓜,吊瓜可是個好東西。中藥材,全身都是“寶”,籽可以吃,根、莖、葉、果皮可入藥?,F(xiàn)在種了21畝吊瓜,一年收入上10萬。過了年,還要多種些,還想帶動附近的村民一起種。

  說這些話時,羅佳高堂客的眼中亮亮的,像一汪蓄滿清水的水庫。

  近兩年,羅佳高和堂客底氣足了,總想請老母親和三個兄長到家里來吃頓像樣的團年飯。家里土產(chǎn)豐富,網(wǎng)購也方便,最主要是不用再為省錢精打細算了。羅佳高堂客說,去年過年碰上“新冠肺炎”,人心惶惶,哪兒都不敢去,更不敢請大家來吃團年飯。今年疫情穩(wěn)定,有了防護經(jīng)驗,山上空氣好,可以安安心心團年了。

  2020年的疫情并沒有對羅佳高一家的生活造成多大影響,倒是五月吊瓜正揚花時,雨水連綿不斷讓他們傷透了心,吊瓜收益明顯減少。

  吃完團年飯,圍坐在火爐邊,喝著姜鹽豆子芝麻茶,老羅聊著關(guān)于春節(jié)的故事。

  “沒有錢,就不敢想!”羅佳高感慨道。

  七年前,女兒上高一,兒子上初二。那時的羅佳高既沒有養(yǎng)羊,也沒有種植吊瓜,還在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地做著臨工。收入微薄,步履艱難。

  那年除夕的前一天晚上,他騎著摩托車從橋驛街上打臨工回家。剛從老板那里領(lǐng)回了四千多塊錢工資,但舍不得花。這些錢,是留給孩子新學期做學費和生活費的。他只買了點瓜子花生,另外遵堂客之令買了一個電飯煲。

  當時上山的公路還只是一條毛路,加之是雨雪天氣,道路太滑,摩托車在黑夜中沖下山坡。人完好無損,但電飯煲卻壓扁了。

  他沮喪地回到家中。堂客開導他,只要人沒事就好,電飯煲壞了可以再買,錢沒了可以再掙。

  再苦再累,羅佳高和堂客從未在孩子的教育上拖后腿。

  22歲的女兒從小成績優(yōu)異,目前正在江西中醫(yī)藥大學讀研一。她告訴我,雖然江西和湖南都是疫情低風險地區(qū),但她還是盡量宅在家里。以前她總會利用寒暑假做兼職,掙點學費,給爸爸媽媽減輕點負擔,但今年寒假,她哪兒都沒去,不是陪爸爸媽媽聊天,做家務事,就是查看文獻,撰寫論文。

  “爸爸鼓勵我考博士。”她說,“我會嘗試一下,如果沒考上,就參加工作,想進藥企。”

  兒子比女兒小兩歲,像父親一樣憨厚。中專畢業(yè)后,便在城里學汽修。我們聊到他時,他剛從山上的羊圈給黑山羊喂草回來。平常,黑山羊滿山跑,吃的是鮮嫩的原生態(tài)的草兒。這幾天,羅佳高早準備了上好的枯草和飼料,改善它們的伙食,讓它們歡歡喜喜過春節(jié)。

  說到夢想,20歲的兒子臉憋得通紅:“我想以后開個汽車修理店。”

  聽著兒女的心聲,羅佳高和堂客臉上笑開了花。

  3.鏟出一條雪路,接早產(chǎn)兒回家

  “羊棚不在這兒嗎?”我突然想起一個問題。

  “在外家棚。”羅佳高老母親用手指了指說,“在山上,離這里大概兩里路遠。”

  老母親雖然滿頭銀發(fā),但身體硬朗,思維敏捷。她接過話茬,滔滔講起往事。

  1961年,她嫁到羅家,來到了楊華堂,但不是現(xiàn)在這個地方,也不是山上,而是楠竹山水庫所在地。那時,家家戶戶過的都是苦日子。

  嫁到羅家十多年后,村里為了解決飲水和灌溉,建楠竹山水庫。她和老公除了參加水庫建設(shè),還面臨移民搬遷??梢园岬缴较?,也可以搬到橋驛街上。

  她和老公一商量,決定搬到山上的外家棚。搬到街上沒田沒地,怕餓死;搬到山下土少柴少,怕受窮。而在山上,再窮再苦,至少能填飽肚子。

  山上沒地方掙錢。村里在山上開荒種樹,他們父子五人幾乎攬下了所有的活兒,兩年時間翻遍了兩座山。收入雖然微薄,但好在種下了一片綠色和希望。春節(jié)臨近,家里養(yǎng)的豬和雞鴨魚,甚至雞蛋,都拿到橋驛街上換成了錢。糯米粑粑、紅薯、南瓜、少許葷腥就是多年不變的團年飯。

  后來,山下四處修起了公路,山下的村民日子越過越好,外家棚漸漸成了被遺忘的世外。

  二兒子第一個待不住了,1997年,舉家搬遷到現(xiàn)在住的這個地方;2004年,大兒子舉家搬遷到了橋驛街上的丈母娘家;2009年,三兒子和四兒子舉家搬遷到二兒子隔壁。為了小孩讀書,也為了尋找幸福生活。

  最后只剩下羅佳高父母在山上守著土磚屋,守著寂寞過日子。但有父母的地方就是家。雖然外家棚山高路遠,每年除夕中午,四個兒子都會帶著全家上山與父母吃團年飯。

  這一傳統(tǒng)一直持續(xù)到2018年羅佳高父親去世。兒子們不放心老母親,怕摔了病了沒人管,就把她接了下來。

  “村里的房屋在變,道路在變,村民的思維方式在變,生活方式在變,過年的形式也在變,但有些傳統(tǒng)和情誼不會變。”羅佳高大侄兒說。

  大侄兒是羅佳高二哥的兒子,剛屆而立之年。大學畢業(yè)后先是做汽車銷售,后來自己開了汽車服務公司和飯店,在城里安居樂業(yè)了,是羅家走出去的“成功人士”,也是一名有著11年黨齡的共產(chǎn)黨員。

  “雖然一直在城里打拼,也算是小有起色,但老家親戚朋友、左鄰右舍、一草一木、一花一葉,想起來都很親切。”大侄兒說,“所以過年過節(jié),我都要回到村里,大年三十鐵定到這里吃團年飯,給奶奶和父母包上紅包。村上修路、裝路燈等,我都會積極帶頭捐款。”

  長輩們夸他懂事,他說:“是這片土地對我的影響。”

  他講了個故事。

  2014年大年三十一早起來,漫山遍野白茫茫一片。

  “這怎么辦,還要去接女兒回家。”他內(nèi)心焦急。

  女兒出生十來天了,因為早產(chǎn),一直在醫(yī)院恒溫箱待著。除夕正好出院,一家人想著接回家吃個團年飯。

  他和父親拿起鐵鍬鏟起雪來。

  緊接著,他三叔三嬸、四叔四嬸也幫忙鏟雪。

  很快,楊華堂組十來戶男女老少六十多人都加入到鏟雪隊伍中來。

  那天早上,鐵鍬聲、談笑聲互相交織,像交響曲一樣彌漫了整個山巒……

  他還說,三叔原來是個石匠,一直沒有成家。六年前,44歲的他遇見了三嬸。三嬸善良,但卻身患腎結(jié)石、高血壓和糖尿病,還有聽力障礙。大家都勸他不要找,但他執(zhí)意要娶,說有個堂客,過年過節(jié)才有個家的樣子?;楹?,三叔三天兩頭騎摩托車給三嬸買藥,打胰島素。兩個月前,三叔騎摩托車到長沙城里給三嬸買藥,與貨車相撞。幸虧好心人及時報警,命保住了,但永遠失去了左眼。駐村干部立即走進了三叔家,區(qū)里一個副局長把他送去醫(yī)院做進一步治療,安排他吃飯、住賓館,后來還帶他到殘聯(lián)辦殘疾證,幫他找適合他做的工作。

  現(xiàn)在,羅佳高母親成了村里的宣傳員,逢人便說駐村干部好。

  4.云開霧散,希望連綿不斷

  正聊著,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走了進來。

  他是禾豐村黨總支書記佘家駿,聽說有作家在采訪,特意過來看望。

  排班時,他自己要求除夕和正月初一值班,讓其他村干部回娘家,走丈母娘家。

  “村民的年過得快樂、殷實、安全,我這個書記的年才過得踏實,有價值。”他說。

  春節(jié)后呢?

  發(fā)展和壯大村集體經(jīng)濟!力爭在鄉(xiāng)村振興的道路上跑在前面。

  如何進一步發(fā)展種植業(yè)和養(yǎng)殖業(yè),如何讓禾豐、楠竹兩座小型水庫的效益最大化,如何盤活村里的田地,如何招商引資……

  這些,如雨后春筍般在這個普通村支書大腦中茁壯生長。

  離開禾豐村時,已是黃昏。

  云霧早已散去,夕陽下的山峰異常清晰秀美。

  回味起來,一股濃濃的味道在鼻尖縈繞回旋,醇厚而芬芳,綿長而甘甜。

  山下的稻田里,滿是翠綠小草,一頭頭黃牛漫步其中,悠閑地吃著草兒。它們一定知道,春天已經(jīng)來臨。

  回望,禾豐村變成了遠處的山峰。

  山峰一座連著一座,如希望連綿不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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