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李零 時間 : 2021-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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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猛然出現(xiàn)在不該出現(xiàn)的地方。長沙城區(qū)一條筆直主道拐彎處的路中央,突然站立著一棵古老遒勁的香樟樹。
這是一棵活在城市中央的古樹。一些樹留在地球上,另一些永遠地消失了,留下的把過往的委屈和舒適壓縮成一圈樹輪,增添了向大地更深處扎根、向天空更寒處冒尖的勇毅。
每一棵站立在地球上的樹,都值得敬仰,它綠枝舒展的流暢,像心花怒放時鮮血從心臟涓涓漫開。它昂首挺立的高節(jié),足以讓站立在它面前的人仰望沉思。
一棵樹擠在森林里,還是挺立在曠野上,會生長出截然不同的性格和習性,群居的外向或是獨居的內斂。
森林是地球上的獨居者,而一棵樹則是地域上的群居者。
與一片森林同成長的野生動物,經(jīng)歷了戰(zhàn)爭動蕩、地力開發(fā)、自然災害的洗劫、蠶食,或銷聲匿跡,或所剩無幾,被圈在一個較大范圍的圍欄里,與人類隔絕而生息,避免因地爭利而造成被誤殺殘食或故意消滅。
失去了弱肉強食、血雨腥風的“動物江湖”,一片生機勃勃的森林只剩下寧靜和諧的孤寂,成為孤單的一片森林。
如果人類也失去動物、植物甚至是整個生態(tài)系統(tǒng)的盤根錯雜的聯(lián)系,變得單一的世界、幽靜的自然,那將是另一種熱鬧非凡的孤單和恐懼。
一棵樹直挺挺地站立在天與地之間,活在與人一樣的平等空間,生命就變得風雨兼程、風和日麗。
它闖入眼簾的力度劇烈,前方轎車的朱紅色尾燈漸漸變濃,一件靜物端莊優(yōu)雅地鑲入,無動聲息,只有那翠綠欲滴的片片綠葉,提示過往的車輛和行人,它已經(jīng)習慣了每日流淌如水或阻塞如堰的景象。它立在楓林路中,距離橘子洲大橋只有兩三百米,早晚上下班高峰,所有路過的司機遠遠地能看見它,它是往來河西河東的一個堵點,筆直的雙向六車道,因為一棵樟樹,瞬間變成雙向四車道。
鳴笛聲、抱怨聲聚集在樟樹下,卻沒有人閃過要砍倒它的念想。
它闊大舒展的枝葉,給整個城市抽枝發(fā)芽的沖勁,城市在平面鋪陳和立體描述中蔓延生長。
一棵樹給了整個城市內涵豐富的生機萌動,綠色是與城市建筑相左的另一種生命展示,與穿城而過的大江大河形成微妙的共鳴。
樟樹隨風招展時,能先于城市感受來自天空的嬉鬧,也從大江大河拍打城市防堤的節(jié)奏里,聽懂一些來自遠方的問候和河岸邊村莊里長出的秘密。一棵樹能為保守某個秘密而終身不語,也會因渴望謎底而苦苦等待。
有時候,一棵原本活得無憂無慮的樹,一瞬間轟然倒下,謎底的揭示像抽空了活下去的支柱。另一些被狂風暴雨擊倒的樹,匍匐在地還挺過了十幾年,它有活下去的決心。
這些秘密對一棵獨自挺立的樟樹,是一種活著的信念,它有保守秘密的天然屏障。落在樟樹上的一場小雨,還沒有從樹的夢語中聽出一點線索,就被滲入樟樹庇蔭的一方土地里。即便是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噼里啪啦的雨聲和樹葉搖晃的摩挲聲,掩蓋住樟樹泄露的秘密。一些鳥在樟樹上筑巢,潛伏在核心部位,白天故意從路邊的一些小樹飛到這棵路中央的大樹,分散樟樹的注意力,麻痹它的警惕性。晚上則在整個樹發(fā)出微弱的鼾聲時,探聽這棵樹所知道的秘密。年復一年,鳥巢里孵化了一批又一批雛鳥,竊聽秘密的鳥早已老去,這棵樹仍然活力煥發(fā)。
這場守密與竊密的攻防中,樟樹與飛鳥,還有流入大江大河的雨水,逐漸串聯(lián)起繁密的關系網(wǎng),它不再是脫群的孤獨者。
一棵站立在城市要道上的樹,最有資格講述一座城市的歷史。在建城的時候,它早就挺立在城中。在修路的時候,它早就站在路中。站在楓林路上的這棵樟樹,見證了長沙這座千年古城被烈火焚燒幾個晝夜的歷史事件,隔江相望一城殘磚碎瓦和一縷刺眼余煙。那些經(jīng)歷千年不朽的樓閣牌坊、亭臺水榭化作了一抔灰土,最堅硬的材質和最悠久的歲月落入了地面之下。
它時?;貞浤切┗鸸鉀_天的怒號和哭天喊地的絕望,最可能被火焚毀的草木,卻大言不慚地茍活下來。人們在廢墟上建筑新城,一定把它當做受過神靈庇護的植物圖騰,在它的蔭蔽下許下愿望,燃起幾縷煙火。
后來城市迅速成長,一條從長沙火車站出發(fā),向西跨過湘江的主干道路,正好要從它身上碾過,路修好了,它還巋然不動地站在原處。
一座城市對歷史的敬畏化作對它們的庇護。它們有映照過往、細數(shù)當下和預感未來的深厚底蘊。
它屹立在城市道路的中央,整座城市便有了綠樹紅花、生機盎然的底氣。
文字來源:《長沙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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