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早蜻蜓 時間 : 2021-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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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張戰(zhàn)。麥麒/攝)
采寫丨李婷婷
我們坐在梅溪湖邊的一棵桂花樹下聊天。桂花一粒粒落在我們頭上、肩上、毯子上,桂花在晴天里的香味也是一粒一粒的,而我們的影子在草地上越拉越長……
鳥,一只灰貓,不停落下的金色米粒,都來插嘴,都讓我們跑神。張戰(zhàn)覺得,這一切,都是我們此刻跟外界的聯(lián)系,它們和內(nèi)心正在發(fā)生的碰撞,正是一首詩的生發(fā)之處。
以詩為路,完成她的“輕出逃”,以平衡個體與現(xiàn)實之間的張力,去探尋怎樣走出因愛而生的苦。她一直在尋路,一直在打探,并通過詩歌,完成個人獨特經(jīng)驗向世界的反射,開辟一條通往他人內(nèi)心的道路。
“尋路”與“出逃”
以詩為路,去探尋怎樣走出我的苦
李婷婷:在你的詩里,“路”是一個很重要的意象?;丶业穆罚鲎叩穆?,上山的路,高速公路,風(fēng)迷路了的路,六十七級臺階的灰麻石路,踩一腳油門被車剪開的路,等著我們走的靜悄悄的小路……有時是一種篤定,比如“像捻羊毛繩一樣用手捻一條路/不需要規(guī)劃局批準(zhǔn)/條條道路通羅馬/我不去羅馬”;有時是一種迷惑,比如“風(fēng)像迷路的孩子”;有時是一種叩問,比如“喇嘛念經(jīng)/它們排排徊徊/輕輕叩問前面的路”;有時是一種追問,比如“馬兒啊馬兒/我們能馳騁在什么樣的路上”……無論是詩中還是現(xiàn)實生活里,你似乎一直在“尋路”。
張戰(zhàn):我臥室的窗正對著桃花嶺,我特別喜歡看山。我發(fā)現(xiàn)下了雨之后,煙霧升起來,并不是一片一片的,而是一縷一縷的。于是有了這首詩:像捻羊毛繩一樣用手捻一條路……
詩名叫《哭路》。其實是用了一種兒童式的想象,詩里的描寫很孩子氣。我以這種幼稚的方式去想象我面對一個困境的時候該怎么辦。當(dāng)一個人說不出自己為什么哭的時候,人們的追問會像一塊塊擲過來的石頭。結(jié)尾我寫“條條道路通羅馬/我不去羅馬”,這其實就是哭的原因之一:我因為跟你們不一樣,不被理解,似乎“無路可走”,所以我要自己捻一條路出來。當(dāng)我看到桃花嶺上一縷一縷上升的云汽,我立刻覺察到這兩者之間的意象是有相似之處的,這首詩就這樣成了。
詩里出現(xiàn)這么多的“路”,我想這是跟我的日常生活聯(lián)系在一起的。就像你說的,我喜歡在路上,喜歡去找路。『找到一條路』——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我潛意識里的一種生命本能,它驅(qū)使我不停地在路上,不管這條路是不是對的。有時候你能確定,因為你知道這條路通向哪里。有時你不確定,但你也很喜歡在路上的這一過程,喜歡在路上這種生命形式——未知的,不確定的,新的風(fēng)景和事物。聽說有一條新路,我就躍躍欲試,一定要去走走。
不知為什么,我從小身心總處在兩極。在閱讀時我的身體會很安靜,但身體處于運動狀態(tài)時,比如做一頓飯,細細磨磨洗菜、切菜,比如擦家具上的灰塵、擦地板,比如疊衣服,拉抻衣領(lǐng)和下擺邊,用不同方法疊襯衣和疊T恤,這些時候我的心就特別靜,特別容易有想法。但心最靜的時候是開車在路上時,很專注,眼晴特別尖,路上遇見的某些事物,路上的某些時刻,一下能讓你發(fā)現(xiàn)被日常習(xí)慣所遮蔽的東西。開車上在路上,有時候卻又心里空空的,什么也沒有,空到你完全忘了你在干什么,要到哪里去。那些時候,時間隱身了,它不再在我的耳邊嘀嗒嘀嗒響了。
我就是有一次開著車在山里游逛時,突然讀懂《彼得·潘》的。我那時突然悟到,為什么虎克船長會怕鐘的嘀嗒嘀嗒聲,并不是因為那個鐘被一條鱷魚吞進了肚子,而他的一條胳膊就是被這條鱷魚咬掉,而是鐘的嘀嗒嘀嗒象征時間?;⒖舜L怕老,時間就是將吞噬他的鱷魚。整個《彼得·潘》的故事都是在講時間的故事。只有彼得·潘生活在時間之外——但他住的地方叫永無島!永——無——,這是童話,可是小孩子哪能聽得懂!你聽懂時就老了!我現(xiàn)在也變成了虎克船長,我也不想聽到嘀嗒嘀嗒的聲音。
所以每一次出發(fā)仿佛一次出逃。也許有那么一會兒,你會忘記時間。而且,每一次出發(fā),總帶來新的眼睛、鼻子和耳朵,你有了新的觸手。我無數(shù)次在路上看到過落日和月亮,每一次看到的感受都不一樣。我寫了不少月亮詩,也寫了不少落日詩。昨天我看著太陽落山,我突然覺得夕陽是一條自噬其尾的金蛇,它是自己的母親,也是自己的嬰兒。
你看,如果我們今天不出來,不坐到這棵桂花樹下,我們就見不到這只灰白貓。這貓真是好看啊,它身上的灰色很有意思,你要在白色和黑色之間選一個點來描述它的灰,這灰里是白多一些,黑少一些,還是相反?這一點點灰到底是灰到什么的程度?你要怎么描述?每個人的描述會有怎樣的不同。這其間有非常細膩的東西,這就是個人的獨特感受,它也會帶來一個人獨特的語言。
“走出來”給了我們不可預(yù)見性,道路給了我們無限的可能。我特別喜歡在野外,從小對空曠的、生機勃勃的大自然有特別的渴望,有些時候,你一定要與大自然保持一種身體接觸。
(走在小巷中。麥麒/攝)
李婷婷:對路的迷戀,是否是一種“輕出逃”?通過不斷“尋路”,打破一下那種鉗進日常中的“秩序感”?一個人的夢想和一個人的現(xiàn)實,這中間是有張力的,你如何平衡這種張力?
張戰(zhàn):對對,就是一種逃逸,逃是為了『輕』——而不是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生活太重了。我們都是帶著責(zé)任和使命活著的,你對你愛的人負(fù)有責(zé)任,我覺得這是做為人無可辯駁的本質(zhì)意義。你盡全力去做。但你往往做得并不好,很多時候你無能為力……
佛家說人生有四苦八苦,我覺得無論是四苦還是八苦,其實只有一苦——愛的苦。愛就會舍不得,放不下,忍不住。有時我也分不清愛與貪之間的區(qū)別。生老病死,如果放在自己身上,除了對世間所愛人事舍不得離去,還有不想讓你愛的人為你的生老病死受苦。而若你愛的人正在受苦,你眼睜睜看著,不能為他解苦,哪怕減輕,也不能為他背負(fù),我真的做不到看開放下。
我很容易快樂起來,親人、愛情、朋友、美食、美景……時時感恩,享受,贊美。我也愿意去承擔(dān)我在這個世界上應(yīng)該擔(dān)負(fù)起的苦。你說我有一顆大心臟,有時也就是沒心沒肺,有時也可以叫做堅忍。女性往往看似脆弱,其實很堅忍的。她們背負(fù),而且她們背負(fù)重的東西,往往以『輕』的方式……所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是在她們的臉上。但在她們肩膀上,你會看到一塊大石頭,而且不只一塊……女西緒弗斯……
我也反復(fù)跟我的孩子們講,你們的格局一定要大,不管遇到什么,你就想,過十天、一個月再來看這件事,也許就不是事了。但有時候,這話是騙他們的。事實上,你總是在困境之中。我常常感覺,我的心總是揪著。你要知道,愛就是你的羈絆,你的愛越多,你的痛就越多,你就會想要突破。
有一次,我在外面看到一個女孩子,她買了我的詩集,來和我合影。那個女孩子笑容很美,可她的左眼不知為何,眼皮耷拉著,抬不上來。我多想我是仙女啊,是魔女也行,我手指在她耷拉的眼皮輕輕一摸,她的眼皮就抬上去了,那多好啊!但我不能!所以我必須去尋找各種能夠走出來的路。
這也是詩歌于我個人的意義。我以詩歌為路,去探尋怎樣走出我的愁苦。我既覺得因愛而生的這些苦,我必須承受,且樂意擔(dān)負(fù),又覺得我還是需要一些自我的通道。同時,我的路不一定是別人的路,對于別人來說,它不一定有多少用處,我從來不去強化詩歌的“用處”,我也不那么熱衷于召喚讀者。每個人的路,得自己去找,自己去走。
(《張戰(zhàn)的詩》海天出版社出版)
“交融”與“建立”
我與社會的交融,一定不會越過我的邊界
李婷婷:這樣喜歡路,這樣喜歡“出走”,是否跟童年那種不斷遷徙、一直在路上的成長經(jīng)驗有關(guān)?現(xiàn)在回想起來,就你的個人經(jīng)驗,你的最初成長的這些東西是什么呢?父母對你的世界觀影響最大的地方在哪里?
張戰(zhàn):家庭、父母、童年的生活經(jīng)驗,對我的世界觀影響非常大,這是肯定的。父親長年在野戰(zhàn)軍里,自小我們一家人就跟著他不斷遷徙。我們是沒有固定財產(chǎn)的,跟隨我們的就是兩只皮箱和一口大藤箱。這給我?guī)淼捏w驗是,對于物質(zhì),我可以很灑脫,我在任何時候都可以拔腿就走,即使我有一個小窩了,屋里有很多我心愛的東西,比如滿屋子的書等等,但我也可以隨時丟下,離開。
還有一點很重要,我父母對我們?nèi)齻€孩子有一種完全的信任和愛意。他們相信你不會變壞,就不會急于去教訓(xùn)、教育你。但很奇怪,我跟我的哥哥、妹妹從小就表現(xiàn)好,至少表面是如此,在外人眼里一直就是“別人家孩子”的那種。
所以從小我們有一種很自由、很寬松、也很愉悅的環(huán)境。比如我的妹妹,她總是在追求她的理想,為此拋棄了很多社會評價體系之內(nèi)認(rèn)為重要的東西,但我父母都支持她。
父母對我們的態(tài)度,讓我們在心靈上沒有受很多苦,家庭給了我們足夠的安全感,我們是在愛的環(huán)境里長大的,所以自己也有愛人的能力。
李婷婷:有人說,這一代年輕人是在快速過濾掉青年階段的,特別快地希望洗掉自己身上的校園氣,迅速完成社會化。但這個過程中,其實他們的心智往往又不夠成熟,造成一種集體的“幼稚的老成”。我一直很看重一個人身上“智慧的天真”,就像你在一首詩的最后一句寫:“我的心盛得下所有花朵的盛開/也承得住所有花朵的調(diào)寂”,你如何保持身上的這種“智慧的天真”?
張戰(zhàn):生活里,尤其是在信任的人面前,我很樂意讓心里的那個小孩探出頭來。比如我在和丈夫的相處中,當(dāng)他描述他兒時的某個場景,我似乎總能看到當(dāng)時的那個小孩,似乎我當(dāng)時也在場,似乎我真的看見過。
我熟悉那個小孩,所以喜歡甚至期待那個小孩探出頭來。當(dāng)那個小孩出現(xiàn),我就跟他打聲招呼:“嗨!”然后跟他一起玩。同樣,我丈夫也非常愿意擁抱我心里的那個小孩,我們彼此都能安慰好、關(guān)照好那個孩子,去跟他做朋友。因為不管你長到多少歲,那個小孩依然是你生命里最真實的部分。
照顧好彼此的兒童情緒,孩子氣的那部分得到滿足,慢慢地,這種方式就成為一種本能。就像你開車,開久了,車好像變成了你身體的延伸,無論是加油門還是踩剎車,實際上都不需要你大腦去指揮了,它已經(jīng)變成了一種無意識的、自然而然的狀態(tài)。
個人跟社會去抗?fàn)幨切枰浅5挠赂?。但也不難,就是你不能讓自己的價值觀、生命觀完全趨同于社會。你要找到一個平衡點,要有一個自我的邊界。作為一個社會人,在大方向上,我不可能完全與你背道而馳,在不給我的內(nèi)在生存造成大的障礙和困惑的基礎(chǔ)上,我知道把握住我的邊界,多余的我就可以不要了。我跟社會的接觸、交融,一定不會越過我的邊界。
這其實都只是出于我的本能,一直聽從本性的指引。別人可以能說你錯過了很多東西,但實際上,我保留下了我最想要的部分。
(11月14日上午,由深圳出版集團主辦、深圳海天出版社承辦的鳳凰于飛——《張戰(zhàn)的詩》《喊山應(yīng)》新書聯(lián)合發(fā)布暨分享會在深圳中心書城舉行。)
“樂感”與“詩性”
我把一首詩從我心里聽出來了
李婷婷:熟悉你的人應(yīng)該都能感覺到,你日常說話的語言就充滿詩性和童真。讀你的詩,常常會覺得就好像聽你在耳邊說話,詩的語言和你日常說話的語言是統(tǒng)一的,詩和寫詩的人是統(tǒng)一的。
張戰(zhàn):我什么時候?qū)懺?,往往并無計劃。一種情緒,一種思考也許埋在心里許多年,但觸發(fā)詩歌出現(xiàn),也許只在一念。所以我不但寫得少,也寫得零碎,也寫得不夠好。但寫出來,如果我去探究這首詩的形成過程——它為什么變成了這個樣子?如何去區(qū)分藝術(shù)語言和生活語言?我會覺得,不論你用的是什么材料,你是在把生活中的這種語言素材變成一種詩境。
語言背后是你的生命觀。比如驚喜、欣慰、贊賞,你寫出的詩歌,都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是你當(dāng)下生活的狀態(tài)。我想,一個人的語言狀態(tài)就是他的生活狀態(tài)。
李婷婷:山路、水面、花地、葉片的經(jīng)脈、桌布和餐盤、小貓的手掌、鋪滿地面的雪、燕子剪開天空的尾巴……這些看似日常、普通的景物,如何經(jīng)由你變成了詩?
張戰(zhàn):你看到的這些事物、景象,雖然你都看見了,但不一定能變成詩。就像剛才那只灰白貓咪,它很漂亮,我們都贊嘆它的美,但為什么我回去后不一定為它寫一首詩?因為它當(dāng)下沒有跟我內(nèi)心的某種深沉的東西發(fā)生相遇、碰撞,或者說發(fā)生“核聚變”。
我越來越相信,詩歌根本不是寫給別人看的,你寫的就是你自己獨特的個體生命。但你個體的生命,有點像反光鏡,外界的東西通過你反射出來,你又通過文字反射給這個世界。個體的獨特性經(jīng)由你這個人的內(nèi)心,也許能開辟一條通往別人內(nèi)心的道路。
我常想,一個人真正的、絕對的孤獨是不可能的。你只能說我愛“獨處”,但不能說我是絕對“孤獨”的。雖然你獨處,但此刻你在讀的書,在看的風(fēng)景,在吃的米飯,都在跟你發(fā)生聯(lián)系,對吧?就像我們現(xiàn)在坐在這棵桂花樹下發(fā)呆,我看著桂花一粒粒落在我的頭上,看著我的影子在草地上越拉越長……這一切都是你跟外界的一種聯(lián)系。真正的孤獨是什么?是切斷你所有的感覺器官,你就孤獨了。
李婷婷:你的很多詩,尤其是這一兩年新寫的詩,能明顯感覺到一種強烈的旋律感和節(jié)奏性,比如很多地方有“反復(fù)”和“回旋”,像音樂上的“復(fù)調(diào)”;有些地方短而快,字就像一粒一粒拋出去的鼓點。這種語言的音樂感是如何發(fā)生的?和你平常愛聽古典音樂有關(guān)系嗎?
張戰(zhàn):我以前寫詩,更多憑本能,如果說我這兩年對詩歌的理解有進步,這個進步就在它的形式上,我更傾向于去真實地聽我自己內(nèi)心的一種聲音,一個調(diào)子,一個節(jié)奏。我的詩確實越來越有音樂性,寫時不覺得,寫完后讀起來確實有韻律、節(jié)奏、調(diào)子,還挺好聽。
為什么會這樣?冥冥之中是不是與我愛聽古典音樂有關(guān),我說不清。這幾天我在聽舒伯特的《未完成的交響曲》,小克萊伯版的,聽得不能自拔。在寫作過程中我也慢慢覺悟到,這首詩是怎樣形成的,其實是我“聽”出來的。
有點像昏暗光線里,我用手去慢慢把一個東西捋出來。以前我可能直接把軟軟的一堆棉花捧出來,現(xiàn)在我覺得這樣不夠好看,我想把它捋成一串串棉條,捻成細線,再繞一個圈……至于最后到底它會成為怎么樣子——再染個色?還是別的什么?我還是不太知道,還是有點聽天由命。
所以首先是,我內(nèi)心天然有一種聲音,我聽出來了;然后我們寫詩時,其實總是會有一個傾訴對象的,這個傾訴對象有時候是“泛指”,有時候是“特指”,有時只是對自己說。我聽到了,以詩歌的方式對你把心敞開。你說讀到像是聽到,我想這也是一個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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