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冬天，曾有那么一段讓人懷念的好時期，天氣一直很暖和，中午的溫度還能達到二十度，這給植物們一種春已至的錯覺，陽光好些的地方有桃樹、李樹冒冒失失開出了招搖的花朵，河岸上甚至出現(xiàn)了一大片碧綠的艾草。

天氣好的周末，幾個好友相邀去某農(nóng)莊，農(nóng)莊距城區(qū)不過十來里路，聽說他們家的庭院設(shè)計很有特色，飯菜也清爽。

走進小院，果然綠意盎然，宛如春天。一叢修竹倚墻而立，秋風(fēng)中窸窣作響。往里走，彎道處種著三兩棵銀杏，高矮不同，滿身金黃說不盡的招搖。庭前有羅漢松、槭楓，屋后是橘樹、柚子樹、楊梅樹，不一而足。開花的植物也很多，格?；ā⒕栈?、月季、茶花……色彩張揚，各自絢爛?；ɑú莶荩刂丿B疊，參差不齊，又錯落有致。精心搭配的綠植和小院質(zhì)樸的建筑渾然一體，相映成趣。一棟小樓的西側(cè)靠墻生長著一大叢薔薇，枝條恣意伸展、交纏，往上延展，竟然高達五、六米，那些細碎的葉子雖不似五月時那般有光澤，卻還算得上茂盛。想象初夏的清晨，瀑布般的枝葉間密密擠擠掛滿粉色的小花，清風(fēng)掃過，滿院的甜香，是何等愜意。更難得的是我看到了一叢雞冠花，這種質(zhì)樸的植物，現(xiàn)在已經(jīng)少有種植了。

在我讀小學(xué)的時候，家住在瀏陽一中斜對面的梅花巷。整條巷子，幾乎家家戶戶都種有幾株雞冠花，就種在破舊的搪瓷面盆里，和鳳仙花擺在一起，隨意擱置在院里或者墻頭。雞冠花大多是玫紅色和大紅色，也有淡黃色的。這種植物外形和名字極其吻合，深紫紅色的莖粗大直立，葉片尖長，花開于莖頂部，花冠皺褶形似波浪，下面扁平厚實，摸上去毛絨絨的，樣子極似雞冠。不知道是不是小時候有被公雞追著啄咬的經(jīng)歷，我頂討厭雞，連帶著也不喜歡雞冠花。母親告訴我，雞冠花是一味中藥，可以治好幾種病。不過多少年以來，我從來沒有吃過雞冠花，也沒見家里面誰吃過。

雞冠花和鳳仙花總是并肩而立，就像是一對姑嫂，前者樸實能干，后者嬌俏可愛。鳳仙花的顏色可就多了，紫紅色，粉紫色，大紅色，嫩粉色，橘色……花朵嬌嫩，簇擁于葉腋，顫顫巍巍如欲飛的蝶。鳳仙花又叫指甲花，是可以染指甲的。我和妹妹曾多次偷偷嘗試，采來最紅的指甲花，裝碗里搗爛，小心地取其汁液涂在手指甲上，然結(jié)果無一例外讓人失望——指甲只是少許著色，手指頭卻弄得一片斑駁。有一回放學(xué)回家，看見同行的一個姐姐指甲紅艷艷的，特別好看，趕快纏著她問個究竟。她詳細地告訴我們，她奶奶是如何搗爛指甲花，如何加明礬，又是如何敷上指甲用布片包好，固定一個晚上?；厝ズ?，我興奮地把這個事情告訴母親，希望她能夠給我們?nèi)竞每吹闹讣祝墒悄赣H的臉色變得很難看，用嚴(yán)厲的語氣說：“讀書的時候要專心讀書，不要搞那些不正經(jīng)的。”我們從此不敢再提。

我外公家與人不同，單單在院子里種了一棵梔子。這棵樹一人多高，枝繁葉茂，每到端午前后，滿樹梔子花次第開放，整個大院都覆蓋在馥郁的香氛里。外公會找來潔白的小盤子，盛少許水，剪來一些半開的花朵，花蒂朝內(nèi)圍圈碼好。裝得兩盤，一盤放在自己房里，一盤放在他母親房里——彼時我姥姥已年近九十，一頭銀發(fā)梳理得紋絲不亂，衣著整潔，是個好看的老太太。梔子樹下有個洗衣臺，院子里的人都喜歡把衣服放到洗衣臺上，用鬃刷子刷，這樣洗衣又省力又干凈。在我的記憶里，有一個人，似乎永遠都在都站在那兒洗衣服，她是我外公最小的妹妹，我們叫她蔓老姑。蔓老姑臉尖尖的，膚色特別白，一雙眼睛彎彎的，笑起來的時候像月亮，想必年輕的時候是美麗而嫻靜的。她常穿著一件月白的衫子，站在梔子樹下認真地洗刷著不多的幾件衣服，看見我去了，道聲“你來了?。　痹贌o多話。我偷聽到母親和外公交談：“蔓姑洗衣服的時間越來越長了，有時候幾件衣服要洗一上午……”蔓老姑似乎精神出現(xiàn)了一些問題。誰能想到，她曾經(jīng)是多么可愛的女子呢？！蔓老姑年紀(jì)輕輕的守了寡，后來再嫁人又遇人不淑，經(jīng)歷了諸多坎坷，蔓老姑就回娘家常住下來。這種日復(fù)一日毫無期盼的日子消耗著她最好的青春，眾人形容她的詞語從“斯文”變成了“呆滯”，打量她的目光從一種同情換成了另一種同情。我常想，干干凈凈的蔓老姑身上一定染上了淡淡的梔子花香。

一位面容精致的中年女子出來招呼我們，這想必是農(nóng)莊的老板娘了，我注意到她十指蔻丹盈盈欲滴，又平添幾分風(fēng)姿。她一路引座，眾人一路夸贊她的小院，老板娘爽朗應(yīng)道：“都是我大妹子和她幾個同學(xué)弄的。喏，她就坐在那兒看書呢，想考研?！表樦难酃饪催^去，不遠處的長凳上坐著一個姑娘，格子襯衫，牛仔褲，雙手捧著一本書投入地看著。暖陽，輕風(fēng)，間或飄落的銀杏葉，專注的少女，讓人聯(lián)想到美國藝術(shù)家瑪麗卡薩創(chuàng)作的油畫——《花園中的年輕女郎》。

世人常用鮮花來比喻女子，有說不盡的嬌媚風(fēng)流。而今天的女性，更不似從前，被隨隨便便安置在破敗的容器里，被世俗的眼光打上各種標(biāo)簽，被流言蜚語擠進逼仄的空間里……她們和楠、松、杉一起，共沐風(fēng)雨，共被風(fēng)霜，才成就了這陽光下更復(fù)雜又更和諧的美——就像這個用心布置、賞心悅目的小院子，就像這萬物競澤又萬物并包的大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