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馬笑泉

中國作家協(xié)會第十次全國代表大會的召開，既是一次盛大的檢閱，又是一次集中的呼喚，檢閱過往的成果，呼喚未來的力作。我是第二次參會。轉眼五年已過，我再次覺出時間的寶貴，還有緊迫。身為作家，創(chuàng)作出真正的、經得起時間考驗的精品力作，乃第一要務。寫作者的責任、使命，還有職業(yè)道德，均首先以此來承載、來體現。此次作代會的報告中指出，目前主要的問題不是作品多不多，而是好不好。這其實是在間接陳述一個事實：作品雖多，精品卻少。如果不解決這個問題，文學事業(yè)的繁榮便難以真正落到實處。

如何鍛造文學精品，這次大會反復強調了一個關鍵詞——守正創(chuàng)新。這實際上提供了根本性的方法論?！罢笔俏膶W的基本特質：生動精確的細節(jié)、富有韻味的語言、靈動飛揚的想象、堅實合理的結構、血肉豐滿的形象、對人心和社會的深刻洞察、對人民與江山的深厚感情……這是一切文學工作者必守之正。離開了這些最基本的特質，文學也就不成其為文學。所以，要守，要堅守。“新”包含了兩個方面的要求：一是時代所提供的新形象和新體驗，等待我們去挖掘、去提煉、去塑造；二是在這個過程中，要創(chuàng)造出與之相適應的新的表現手法、新的文學語言、新的藝術形式。不守正，則根基不深；不創(chuàng)新，則枝葉不茂。只有守正創(chuàng)新，文學之樹才會生生不息，在歲月輪替中保持常青之態(tài)、蓬勃之勢。

每位作家都有他的創(chuàng)作興奮點，這種創(chuàng)作興奮點實際上是由作家最深的體驗和最根本的審美追求共同決定的，而精品力作皆是在沿著創(chuàng)作興奮點進行深入開掘之中產生的。所謂“打一口深井”，就是這個道理的形象表述。不能要求作家去打所有的井，那樣只會導致人民群眾早就觀察和總結出的一種現象：滿山捉麻雀，最后一只也沒捉到。每位作家若能打出一到兩口深井，合起來便構成了生動宏大的中國文學。

過去的五年中，我出版了長篇小說《迷城》《放養(yǎng)年代》，小說集《回身集》《幼獸集》，散文集《寶慶印記》，在《當代》《十月》《人民文學》《民族文學》《詩刊》《天涯》《芙蓉》《大家》《作家》《作品》《江南》《湖南文學》《長江文藝》《湘江文藝》等刊物發(fā)表作品50余萬字，有部分作品被翻譯到了國外。我的創(chuàng)作興奮點集中在兩塊：對當代生活進行透視性呈現和總體性表達；對古典文學和民間文化所提供的豐富資源進行現代性轉化。

透視性呈現要求作家擁有深刻的洞察力，否則無法在看似尋常之處發(fā)人之未發(fā)。這種洞察力包含了兩個方面的要素：細致的觀察能力與犀利的剖析能力，后者以前者為基礎。觀察能力屬于感受的范疇，剖析能力屬于思考的范疇，由此可知，洞察力貫通兩個范疇，或者說，是來自兩個范疇的要素融合產生的一種綜合能力。它是一種極其重要的能力，尤其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是與想象力地位相當的一種能力。這種能力主要在微觀層面展開，仿佛顯微鏡，又或者像可以深入到物體分子結構之中的儀器，使得作家能夠在看似有限的生活中源源不斷地挖掘出無限多的內容，透過表層呈現出深層的意蘊。而總體性表達需要一種宏觀掌控的能力，它要將“無限多”的內容熔鑄成一個大體量的整體，還要賦予這個整體以意義和價值。它要求作家不但要擁有豐富透徹的體驗、高超的駕馭能力和充沛的文氣，還須具備歷史感。這種歷史感在一個碎片化時代彌足珍貴，它使得作家能夠在紛繁復雜、快速變化的萬象中找到作品的價值定位。只有找到這種價值定位，方能將紛繁的碎片熔鑄成一個有意義的整體，這個有意義的整體通常是以長篇文本的形式出現的。在長篇小說《迷城》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我最強烈地感受到了這種歷史感的重要性。

古典文學和民間文化是文學創(chuàng)作永遠的源頭活水。我們所提倡的中國敘事、所維護的中華文脈，無法脫離對古典文學的繼承和對民間文化的學習，但這種繼承必須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繼承，這種學習必須是一種萃取性學習，否則我們的創(chuàng)作將被過去龐大的傳統(tǒng)所覆蓋，成為文學史意義上的無效寫作。一種有效的寫作必須既包含了傳統(tǒng)中優(yōu)秀的部分，又提供了傳統(tǒng)所沒有的新質，方能稱得上真正的創(chuàng)作。當中的關鍵在于現代性轉化。以《三國演義》或者《西廂記》的思維方式和價值觀來描寫當代中國的深刻變革與現代人的情感，顯然會導致別扭與隔膜。而在生態(tài)文明建設的大背景下，農業(yè)文明時代的自然觀也不盡適用于當代的生態(tài)文學。湖湘文化的一個重要特質是根植于實踐的不斷創(chuàng)新，從周敦頤到王船山，從魏源到譚嗣同，這些精通傳統(tǒng)的代表性人物從來不拘泥于傳統(tǒng)，而是在與時代的互動中創(chuàng)造出新的內容和新的形式。湖湘文學也必須體現這一特質，避免在故步自封中成為一種保守的文學。文學中的湖湘氣質只有在這種有根的創(chuàng)新中方能得到真正的體現。民間文化同樣需要在轉化中加以創(chuàng)新，而非全盤接受。一個顯而易見的理由是，民間文化既蘊藏著無窮的素材，又含有不少陳腐、低俗的觀念與內容，必須加以甄別和提煉，在此過程中體現出文學應有的引導功能，這是“五四”以來中國新文學傳統(tǒng)的一個根本立場。

文學上的一切認知最終要通過作品來體現，通過精品來確認有沒有真正抵達。我將懷著正信，心無旁騖，精思細研，不期速成，但求致遠，爭取為湖湘文學、中國文學的發(fā)展作出自己的貢獻。

（作者系湖南省作協(xié)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