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測海先生在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期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1980年獲得湖南省第二次青年文學(xué)創(chuàng)作競賽一等獎，1982年小說《遠處的伐木聲》榮獲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1983年榮獲湖南省首屆青年文學(xué)獎，隨后散文《刻在記憶的石壁上》、小說《麝香》、小說集《母船》分別榮獲第一、第二、第三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獎，還榮獲莊重文文學(xué)獎，可謂一舉成名。尤為可貴的是，40余年來，蔡測海筆耕不輟，出版了小說集《母船》《今天的太陽》《穿過死亡的黑洞》《蔡測海小說選》，長篇小說《地方》《三世界》《套狼》《非常良民陳次包》《家園萬歲》等，著述一千多萬字。

筆者是1993年到中央民族大學(xué)上學(xué)時開始讀到蔡測海的小說的。李云忠先生在講授《中國當代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史》課程時還專門帶領(lǐng)大家研究過《遠處的伐木聲》。2000年，筆者碩士畢業(yè)來到《民族文學(xué)》雜志社工作，曾經(jīng)責(zé)編過其短篇小說《激情被你耗盡》。該小說以第一人稱敘述方式講述一個湘西土匪“我”和漂亮的女子馬六三番五次結(jié)為夫妻的坎坷人生歷程及其蘊含的生命激情。小說主人公“我”本來是一個重情重義的善良的農(nóng)民，可是因為土匪搶走了出嫁路上的未婚妻馬六，“我”便為了救馬六而殺了人，因無家可歸而逃亡，路上碰到一個說是窮人的部隊，誰知竟是土匪?！拔摇痹跓o意中成為一個土匪頭目。對于人物充滿悲歡離合的傳奇故事，作者并沒有以進行時態(tài)加以渲染描繪，而是讓激情耗盡之后的“我”來回顧曾有過的悲壯人生，敘述語言具有歷盡滄桑的平實與淡然。這篇小說從人性出發(fā)展示人物命運，這個至情至愛的人物顛覆了湘西土匪形象。

2011年為準備博士論文，蔡測海的小說，但凡能夠借到的或買到的，筆者都找來讀了一遍。印象至深的是他的小說深深扎根于湘西這塊神奇的土地，生動展示一個文化的湘西、人性的湘西和情感的湘西。他筆下湘西生活的輕盈與沉重，各色人物生命的美麗、歡喜與憂傷，又演繹著湘西的風(fēng)云變幻和社會發(fā)展變遷，構(gòu)成了對沈從文筆下詩意湘西的繼承、豐富和發(fā)展，為中國文學(xué)百花園增添了一道獨特而亮麗的文學(xué)風(fēng)景。

最近筆者又集中閱讀了蔡測海先生新近發(fā)表的幾篇短篇小說，如《三川半萬念靈》《下一場雪》《西藏西》《濕說》《紀念格村的一顆牙齒》《父親簡史》等。深感這些短篇小說，在思想內(nèi)涵上倡導(dǎo)中華傳統(tǒng)文化之美與獨特的生命意識，在語言藝術(shù)上生動詮釋漢字的精妙與詩意之美。尤其是發(fā)表在《芙蓉》雜志并被《小說選刊》轉(zhuǎn)載的短篇小說《父親簡史》，篇幅僅為一萬兩千多字，作品所展現(xiàn)的生活的廣度、情感的濃度和主題思想的深度，以及藝術(shù)技巧的高度皆非同凡響，代表蔡測海對生活對文學(xué)的新的思考與感悟。在此，謹對該部作品的思想內(nèi)涵與藝術(shù)特色進行粗淺分析闡釋。

蔡測海曾說，“閑言碎語是小說最靠得住的材料,……小說是個人命運的場所, 小說不是公共語言, 不是哲學(xué), 不是政論, 不是道德評判,小說是一大堆津津有味的閑言碎語, 小說所求的就是津津有味, 有趣味和有意味有人性味?！保ú虦y海：《于是，你就什么主義來啦？》，《書屋》，1999年，第1期，第75頁。）《父親簡史》就是這一文學(xué)觀點的生動實踐，它沒有鮮明的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線索，而是拉家常般東拉西扯，是一個接一個的閑言碎語?？此齐S心所欲的漫談，其實是精心營造的別具意味的生活，是一個接一個耐人尋味的小故事。

小說的開頭有一句話，“父親是氏族的標志性人物。”看似隨意一說，其實是獨具匠心、別具意味。從民間傳統(tǒng)文化視角講述故事，人物和故事便都有了歷史感。小說接著講祖父考舉人落第和族譜記有漢代人蔡倫造紙有功之事。蔡倫為宮中太監(jiān)，斷無后人，族譜不靠譜。雖是戲言或只是一種幽默，卻還是把人物納入蔡氏家族漫長的歷史長河。祖父是個秀才，在武陵山中過著平靜的耕讀人生。如此，小說所述故事中武陵山下的村莊并非與世隔絕、封閉落后的荒蠻野嶺，而是有著中華傳統(tǒng)文化積淀的鄉(xiāng)土中國的代表。由此，可以看出作者從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文化格局的高度審視湘西和武陵山區(qū)，具有深遠的中國精神與中華氣派。

父親經(jīng)歷過光緒、宣統(tǒng)，原本可以繼承祖父的耕讀生活而成為讀書人，可是他不愛讀書，淪落為牛客的長工，成為與牛打交道的農(nóng)民。他因勤勞肯干，“每天起得比雞早，干活兒比牛狠，”由長工轉(zhuǎn)身為?？偷呐觥Ｍ夤以具€算殷實，卻因兵荒匪亂而不得安寧。官兵和土匪對射，流彈擊中正在喝酒的外公。家里殺豬殺雞給外公辦喪事。備好了酒席，卻被幾十個土匪大快朵頤。土匪走了，官兵也來搶飯吃，還說父親通匪，把他吊在樹上毒打。母親拿出銀圓和金銀首飾給官兵帶頭的，官兵才罷休。父親不斷挨打，備受欺凌，一個大年初一被搶劫的土匪暴打幾乎致死，幸虧吃了一個盜賊給的打傷藥才幸免于難。日本侵華后，父親被征去幫日本人修來鳳飛機場。他在勞工營得了傷寒病，幸得一個韓國女護士相救。父親早年跟大哥去參加紅軍，因年紀尚小跟不上隊伍而被勸回。父親去趕集碰上到湘西剿匪的解放軍，他追趕部隊想問問大哥的下落。隊伍走得快，父親沒追上，還把賣豬得的錢給弄丟了。父親和母親救助受傷的解放軍連長鐘石。父親還走了三天三夜，把連長送到沅陵，讓他趕上了大部隊。由此可以看出，遠在湘西的父親及其家人，過的并非世外桃源的生活，他的悲苦人生映照著中國近現(xiàn)代社會的動蕩與苦難。

小說接著講述父親及其一代農(nóng)民在新中國成立后的故事。一個叫父親為表姐夫的農(nóng)民因無路可走而成為土匪，被稱為班長。土匪班長說他沒搶過窮人，只搶過財主家一條褲子。他主動要求收編當志愿軍，并做班長。被收編的湘西土匪轉(zhuǎn)變?yōu)閼?zhàn)士，參加抗美援朝戰(zhàn)爭。從沅陵出發(fā)的改編部隊，大多數(shù)人死在朝鮮戰(zhàn)場。班長帶領(lǐng)十多個被收編的土匪參加了上甘嶺戰(zhàn)役，全班只剩下班長和一個下半身被子彈打成肉漿、手掌被槍管燙壞、手指黏在一起的戰(zhàn)士。班長給他取了個綽號，叫大巴掌。這一個半人帶著兩枚紀念章回到湘西。大巴掌時常在夢魘中驚呼作戰(zhàn)口號，還會喊一句外國話：“頭到阿姆是舍夫！”也是繳槍不殺的意思。大巴掌藏著在朝鮮戰(zhàn)場繳獲的一罐壓縮餅干和一盒牛肉罐頭。過苦日子挨餓，喝涼水吃野菜，也沒舍得吃，留著有用，萬一哪天又打仗呢？班長和大巴掌的故事，深刻闡釋英雄來自民間來自人民的道理。大巴掌帶著戰(zhàn)爭的創(chuàng)傷回歸農(nóng)民，骨子里依然是一位戰(zhàn)士。其愛國情懷，令人動容。

土改工作組讓父親當農(nóng)會主席。父親把職務(wù)讓給復(fù)員的班長。班長后來又成為農(nóng)業(yè)合作社的社長、人民公社社長，他帶領(lǐng)農(nóng)民勞動、掙工分、修水庫。修水庫也是戰(zhàn)斗，人人都像戰(zhàn)士一樣投入工作。冬天修水庫，父親穿爛了自己編的18雙草鞋。大巴掌編織了200雙草鞋。那是有霜有雪有冰的冬天，修水庫的精神就是胡蘿卜精神，每個人的手指腳趾凍得像胡蘿卜。有人腳后跟皸裂，開口子像魚嘴巴，用雞油填上，再涂上生漆。父親拼命勞動，被評為水利勞模。人民公社時期，勞力集中，白天干，晚上燃起火把干，父親是天天下地干活兒的一個。分田到戶后，父親分到了山林和田地，然而他已勞碌一生，積勞成疾，繼而身亡。

父親，作為湘西農(nóng)民乃至中國農(nóng)民的一員，既平凡又偉大。正是他這些瑣碎的故事構(gòu)成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偉大建設(shè)事業(yè)的點點滴滴，凝聚成為推動人民民主專政國家鞏固和發(fā)展的磅礴力量。

小說還描述了父親對哥哥的等待，展示父親生活與精神的另一面。父親的哥哥，我的大伯，早年跟著賀龍參加紅軍干革命，雖然幾十年杳無音信，可是父親堅信哥哥會騎一匹大馬回來。他在集市上見到解放軍，想看看大哥是不是在隊伍里或者打聽大哥的消息，追趕隊伍把賣豬的錢都弄丟了，他還笑嘻嘻的，覺得這遭遇抵得上一頭大肥豬。解放軍剿匪時，他跑到陡坡去打望，看看大哥是不是跟著打回來了，怯怯地問：“我來看我大哥在不在隊伍里，他當紅軍去了二十多年，沒跟你們回來？”父親救助剿匪的解放軍傷員鐘石，因為大哥也是紅軍，是一家人。他還交代鐘石見著了大哥要他回家看看。土改時，工作隊讓父親當農(nóng)會主席，父親說這主席我先幫我大哥當著，等大哥回來，讓他當。你們見過我大哥沒？父親一次次說大哥叫策胡子，大耳朵，下巴上有粒痣。父親讓我讀書只有一個理由，就是有朝一日找到大伯的下落，好給他老人家寫信。父親一次次交代“我”，在彌留之際還說，有了你大伯的下落，要給他寫信。小說的最后一句也是：“有了大伯的下落，我會給他寫信?！备赣H的一次次追尋和交代，看似輕松平淡，實則隱含沉甸甸的思念與感傷，令人心酸，感人肺腑，深刻反映一個普通農(nóng)民家庭為中國革命作出的犧牲與貢獻，充實和豐富了父親形象的審美內(nèi)涵。

小說還展示了父親及湘西人民的人性之美。父親身處亂世卻一直保持一顆善良之心，他被土匪打得奄奄一息，可他留宿一個過路客，把他當貴客一樣款待，還用母親的陪嫁新緞被開了客鋪。不料過路客是個賊，他偷走了被子。盜賊拿著新被子去賣，被表舅認出，盜賊被綁了回到村里。父親卻說被子是送給過路客的。父親被征去幫日本人修飛機場，在勞工營得了傷寒病，一位韓國女護士給他打針吃藥，救了他。父親知恩圖報，后來提了一籃雞蛋和兩只雞，去飛機場探望那位女護士，不過人已經(jīng)走了，日本投降了。父親救解放軍傷員，還走了三天三夜把他護送到沅陵跟上大部隊，也是善良之舉。還有班長的婚事，也是湘西人的善良促成的。班長成為志愿軍英雄凱旋，但是村里只剩下地主家的女兒未嫁，按照階級斗爭路線，革命軍人當然不娶地主的女兒。然而，善良的村民認為，一個男人九死一生回來，就應(yīng)該成家，娶妻生子。班長與地主家的女兒的婚事合情合理。于是就有了兩人終老一生的姻緣。班長成了家，還把大巴掌請到家里住，不住干休所，把大巴掌當親人看待。父親對跟著他辛勞一生的老黃牛，視作親人一般，從不打牛，而且在每年四月初八過牛節(jié)，父親給牛吃大米飯，吃鹽拌嫩草。加入農(nóng)業(yè)合作社，田土、耕牛、農(nóng)具全歸合作社公有。父親要求晚一兩個月，因為他心痛他的牛，他要給牛放一兩個月假，每天給牛喂黃豆玉米。那頭黃牛長得膘肥體壯，加入合作社依然是一頭好牛。老黃牛41歲高齡時死了，父親在一棵松柏樹下挖了個很深的一個坑，把老黃牛埋了。牛像是父親的一個親人，備受關(guān)愛。父親重情重義，也活得真實坦蕩，愛憎分明。

父親，一個勤勞的中國南方稻作民族的農(nóng)民，讓牛、農(nóng)具、種子和泥土都浸潤其生命的氣息，把犁頭和鋤柄都摸成了玉。一個個生活的小故事生動勾勒出父親及父輩一代中國人的生命歷程，折射出中國半個多世紀的動蕩與苦難、奮斗與抗爭。因此，這篇小說闡釋的不但是父親的簡史，還是湘西發(fā)展史和中國奮斗史的縮影，是中國人的情感史和精神史。

當然，這些深刻的思想內(nèi)涵和感人至深的情感，蔡測海在小說中沒有做出任何的說明和暗示，它們?nèi)诮庠谖淖掷?，浸潤在生活中。所有的解讀都是筆者從小說的人物和故事中品味出來的。

《父親簡史》的藝術(shù)特色同樣令人印象深刻。這部作品發(fā)揚蔡測海短篇小說的敘述特色，語言樸素、自然、親切、精煉，像人民的語言一樣簡練干脆，充滿生命的張力和民間的智慧，生動傳達出漢字的意境美與詩意美。如小說開頭寫祖父考舉人的故事：

在試卷上，（祖父）把亙字寫成旦字。主考大人閱卷時，那旦字卻是亙字。亙古，千秋。綿綿不絕。那亙字上頭一橫，卻是一只黑螞蟻添成。這應(yīng)是祖上積陰德，有神蟻相助。主考官極苛嚴，目光如炬，又一生廉潔剛正。神蟻不忍壞主考官的清廉，移開那一筆，現(xiàn)出旦字。主考官大怒，學(xué)問不可欺，怎拿黑蟻欺世盜功名？旦而不古，何來千秋？此等人若中科舉，必禍國殃民，千里之堤，必潰于蟻穴。祖父筆誤，原誤于師，國文老師教他，亙旦不分，害祖父落榜，還挨了板子，屁股一生留紅，雖為秀才，鄉(xiāng)人只戲稱他為猴子屁股。

聊聊二百余字，簡約凝練，栩栩如生，既真實又傳奇。由文字而談及文品、人品和功名，聯(lián)想到千里之堤毀于蟻穴，關(guān)系到家國大業(yè)，既是幽默也是深刻，絕妙而自然。祖父被鄉(xiāng)人戲稱為猴子屁股，其中酸甜滋味，盡在不言中。

又如父親因為愛講“落后話”，敢于講種衛(wèi)星苞谷不好，講密植不好，講農(nóng)藥化肥不好，被貧下中農(nóng)協(xié)會主席阿亮說是落后份子，要寫檢討書。小說描寫“我”和父親的對話：

我?guī)透赣H寫檢討書，越寫越生氣，對父親說：“爹，你怎么不跟大伯去當紅軍？怎么要幫日本人修飛機場？你那時沒想過，你以后會是我爹嗎？”

父親什么也不說，只是吧嗒吧嗒地抽旱煙，口水順著煙桿流下來。父親抽煙從不流口水，他抽煙的架勢和做農(nóng)活兒的架勢都可上教科書。人抽著煙流口水，就同牛羊這類反芻動物差不多了。

良久，父親吐了一口煙，他對我說：“兒子，我以前不知道，有一天我會是你爹。真的，我從未想過。”

“兒子?！?/p>

“嗯?！?/p>

“兒子?！?/p>

“爹?！?/p>

這段對話簡明利落，隱含無邊的沉痛與無奈，亦有幽默與深思。尤其是父親與兒子最后簡單的一呼一應(yīng)，可謂一字千金，情深意切，回味悠長。這樣的句子，在小說中俯拾即是。通篇小說，可謂字字璣珠，句句充滿生活和生命內(nèi)涵，津津有味，令人嘆服?！陡赣H簡史》言近旨遠，給人驚喜，耐人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