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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松林:井

來源:澧水之水   時間 : 2022-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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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巷子”,是個地名,離我家老屋大約一里路遠,我小時候上學(xué)放學(xué)的必經(jīng)之地。

“井巷子”住著好多戶人家,彭姓、郭姓、蘇姓、黃姓、鄧姓、李姓,一個典型的雜姓生產(chǎn)隊,小孩子多,成群結(jié)隊,屋前屋后,菜地里,田埂邊,塘溝邊,到處都有人影晃動,穿行,夾雜著玩童的呼朋喚友聲,比起獨戶人家的我,好玩得很,我常常羨慕他們有那么多玩伴。

“井巷子”有沒有井?小時候常聽大人說“到井巷子去一下就回”,我就疑惑。

“井巷子”的確有一口老井,不記得有好多年了,就在彭姓人家的旁邊,水井周圍麻石泛亮,麻石縫里伸出一些雜草,自在地生長。井旁邊放個吊桶,一根長麻繩拴著,家家戶戶洗菜、洗衣服、生活用水,都是用這里的井水。哪一戶人家用完了就會把吊桶放在原處,沒有人會把它帶回家。

冬天的一個早晨,我到“半邊街”去上學(xué),經(jīng)過老井旁邊的窄窄的泥巴路,看見一農(nóng)婦起得早,正在井邊洗衣服,一個木頭大腳盆里放了些要洗的衣服。農(nóng)婦起身去打水,只見她穿著套靴的兩只腳在井沿兩邊站穩(wěn),把繩頭套在左手上拽緊,右手麻利地拿起木桶,麻繩順著右手心好快地往下滑,“咚”的一聲,桶子底挨到井里的水面了,她把繩子稍微往上拉了拉,瞄準著井里的吊桶,右手迅速用力往左拽了一下繩子,吊桶被打翻直沉入井水里,“咕咚咕咚”讓吊桶吃個“飽”。農(nóng)婦順勢把吊桶往上提,一桶井水就打上來了,前后不過一分鐘,嫻熟得很。我站在旁邊看了一會兒,心里蠻佩服農(nóng)婦好有本事。

打上來的井水還冒著熱氣。我走到水井邊上,靠近井沿,探了探身子,瞅了瞅,小心翼翼的,生怕跌進井里,“好深!”,我倒汲了一口涼氣,心里著實有些怯意。井里四周黑咕隆咚的,井壁滿是墨綠的青苔,濕漉漉的,還有些野草從井壁縫隙里冒出來,生命力旺盛得很。

看來確實是一口用了多年的老井,井水清澈得能照見人影兒,水面上有一個和我一模一樣的小孩子相互對望,還指指點點比劃著對方。井水倒映著方方的天空,我心想,要是再往下挖,就能到達地球的另一邊了。

那是我第一次近距離地看到井。

我更喜歡在夏秋的日子經(jīng)過彭姓人家那里,一看到有人在用吊桶打井水,我就要湊過去,脫掉涼鞋,把井水倒在腳上,沁涼的,比起我家屋后面的塘水涼爽多了。放學(xué)后,只要是晴天,我就喜歡在這里逗留一陣子,看著大人打井水洗菜洗衣服,有時也央求這個“放叔叔”那個“德伯伯”帶我試著自己去打井水,沒有一次不是拉著空桶子上來的,我覺得能從井里打水上來的一定是了不起的人。

“要是我家也有一口水井就好了。”

我家是獨棟,周圍黎托、長托、東山三個村子,我家被包圍其中,與周圍人家最近的也有一里多路,屋前屋后都是稻田,只有三條窄窄的泥巴路與外界相連,遠遠望去,我家就像一座孤島。

下雨天,有時好幾天我都沒“出過遠門”(到臨近人家)。

上個世紀中期以前,我家一直用的是老屋后面的塘水,水塘不大,清澈得像一塊鏡子,洗衣洗菜,用的喝的,都得靠這一口小水塘。這一年,入秋的日子,父親決定在自家禾灘東邊空地上掘一口井,像周圍人家一樣能用上井水。

屋后隔了好幾丘田遠,就是東山村的鄧家老屋,建叔與我們家是老熟人,他家分到的水田就在我家老屋的后面。建叔是個打井的好手。父親上門一說,建叔滿口答應(yīng)。第二天一早,建叔就背著打井專用的挖鋤,黝黑的肩上搭著條舊毛巾,一身短衣短褲,七點多就趕到了我家,生怕晚來了對人不住。

早飯過后,建叔就和父親在選好的地方開挖了。上面是松土,挖的挖,挑的挑,幾下就刨得現(xiàn)硬硬的黃泥巴了。接下來的速度明顯就慢一些,一塊一塊地掘。

幾天過去,越挖越深,原來的平地上,留下了一個長方形的井口。

我聽到井里傳來挖鋤的聲音,時而還會夾雜著挖鋤和石頭尖銳的碰撞聲,就是沒見到建叔的人影兒。父親站在井沿兩邊,用麻繩把泥石一箢箕一箢箕慢慢地往上拉,然后一擔(dān)一擔(dān)地挑開去,在老屋靠西的護坡上,隆起了一條彎彎長長的黃泥巴墻。

“打井,越挖到下面,挖井的人盡量少講話。站在上面往外運泥巴的人不要抽煙,怕把煙頭掉進去?!备赣H說。

我不解父親的話,走到井邊,想往下看個究竟,只見井里一個人影,頂著個破草帽子,短袖開衫浸透了汗水,背上點點塊塊的黃泥,就像綴在衣服上黃色的星花,肩上搭著的毛巾早就泥水不分了。

“又滿嘎噠,往上拉咯,慢點。”那是建叔帶著回聲在說話,不大,但聽得清楚。

“好噠”。父親兩手上下緊緊地扯住麻繩,兩腿分開穩(wěn)穩(wěn)地扎在井沿邊上,把一箢箕泥石慢慢往上拉出來。每拉一箢箕泥石,父親緊抿嘴,憋住氣,一點兒也不敢松懈,不讓一點泥石掉出箢箕。我也站在井沿邊上,屏住呼吸,生怕一塊泥石掉下去,砸到人家身上。站在上面的人比井里挖泥石的人還緊張。

約摸兩個鐘頭后,建叔就順著井壁的洞梯慢慢爬上來,坐在靠背椅上,歇一下氣,建叔不抽煙,喝一杯熱茶,和父親扯扯談,多半是農(nóng)活菜事,那神態(tài)悠閑得很,似乎并沒有經(jīng)過剛才的高強度勞動。

“挖噠有幾天了。快噠,看到底下現(xiàn)大石頭噠,石頭縫里沁出的水有點涼?!苯ㄊ宥酥韪?,喝了一口,說道。

“越挖到下面越冷,空氣稀薄,呼吸就有些困難。要盡量少講話。上面的人不要抽煙,怕煙火掉到井里?!逼つw黑亮的建叔,談起打井,就像個專業(yè)人士,行家里手。

“再挖個半天,應(yīng)該就可以噠。”建叔歇了一會兒,就頂著那頂破草帽子,順著井壁的洞梯又滑到了井底。

不一會兒,井下邊又傳來挖鋤和泥石的尖銳碰撞聲,父親又一箢箕一箢箕地往上拉泥石,然后一擔(dān)一擔(dān)地挑開去。那挑擔(dān)的勁頭,好像有喜事一樣,父親臉上的汗水和溢著的笑意,我總覺得那不是累,是一種滿滿當當?shù)目旎?,是喜悅,是滿足,是甜蜜的幸福花。

“出水噠,井打成噠!”

隨著最后一箢箕泥石被拉出井口,父親又把另一根麻繩伸下井去,把挖鋤吊上來,建叔也慢慢地順著井壁的洞梯往上攀爬,快到井口的時候,父親兩手一把拽住建叔的臂膀,扶出井口。那一刻,就是一對難兄難弟。

“水汩汩的,浸得好快。井打成噠。又打噠一口好井?!苯ㄊ迳砩弦路隙际屈S泥巴星子,滿臉都是一股子興奮勁兒,嘴里不停地說,那是從心底溢出的一種自豪。一種成就感寫在建叔的臉上,寫進了建叔的心里,多年以后再談起,我仍能從建叔臉上看到當年的喜悅。

“等水浸滿噠,就用水泵全部抽干凈。再浸出來的水,就可以用噠?!苯ㄊ鍑诟乐赣H。

“耽誤你好幾天工噠?!备赣H說。

父親說這話多少有些歉意,一個農(nóng)家,天晴的日子很寶貴,幾天時間菜地可以下種,稻谷可以曬幾個太陽沖燥?!凹依镉惺裁词?,喊我一下,我過來幫忙咯?!?/p>

打一口水井,用了整整好幾天的時間。

井打成了,我們一家人興奮了好多天,我樂得好幾個晚上睡不著覺,“孤島不孤”。我們也在水井邊放了一個吊桶,用作打水專用。井水清涼可口。從水井到灶屋的大水缸邊,比起原來到屋后面的水塘里去挑塘水,現(xiàn)在只要提著水桶走幾步來回就可以將水缸裝滿,確實近多了,省力多了,方便多了。

一口水井,給一家人帶來了實實在在的生活方便,我家從那以后,就再也沒有喝過塘水了,燒的開水泡的茶都好喝些。頭天從自家菜地里摘的瓜果用籃子裝著吊在井里,第二天取出來全家享用,那是我每個暑假必做的功課。雖然與周圍人家相比晚了上十年。

后來,和周圍人家一樣,父親買來一個小水泵,在水井旁邊砌了間小屋子作水泵房,安上了自來水,水管直延伸到灶屋的水缸里,父親只要打開水泵開關(guān),井水便源源不斷地流進水缸里。

“我們也用上自來水了?!备赣H喃喃道。

之后,父親又在井口上面加了個水泥蓋,還在水井邊砌了個圓圓的池子,在池子里放滿水,就像井巷子的那口老井一樣,洗衣服洗菜都省事。

“好方便呢!”父親合不攏嘴。我家和老屋周圍遠近村子的人家,日子越過越紅火。后來,農(nóng)村手搖井盛行,家家戶戶都有。

后來,因建設(shè)長沙高鐵南站的需要,我們積極相應(yīng)國家號召,拆遷了老屋,那口滋養(yǎng)了我們幾十年的水井,也就“光榮退休了”。拆遷后的某一天,我們回到了老屋那塊地方,一片平地,我特地在井邊坐了片刻,井里沒水,成了旱井。我拿起相機,一連拍了好多張照片,“留作回憶吧?!?/p>

臨走,我放慢了腳步,回頭再望了望那口老水井,沒說話,我總感覺我的一個親密無間的玩伴要遠離我了,以后再也見不到了,我有些傷感,也有些孤獨。

如今,武廣新城崛起,老屋周邊變化越來越快,越來越大。長沙高鐵南站周邊道路寬闊,高樓林立,一座現(xiàn)代化的生態(tài)文明新城拔地而起。

今年春節(jié),我和霞回到了老屋所在地,老屋其實沒有了,但我還是努力尋找著老屋的某些痕跡。我在花侯路西、湘秀路北的一處圍墻內(nèi),看到了一根廢棄的電桿,和一棵沒了枝葉的樟樹干相互緊緊倚靠著,極像一對歷經(jīng)歲月滄桑的伴侶,攜手在風(fēng)雨中張望著,默默地等待游子的歸來?!笆堑?,這就是老屋的地方。這個地方是老屋水井的位置?!?/p>

已過天命之年的我,不知為何,夢特別多,幾乎每次做夢,場景都在老屋而且很深刻,情之切切?!盎ê盥肺?,湘秀路北,西北角,就是我家老屋及禾灘東邊的那口水井的位置。我記得清清楚楚?!?/p>

天下著雨,夾雜著密集的雪粒,風(fēng)很大。我和霞走進了武廣新城一小區(qū)8棟一戶人家,開門的是建嬸,“還認識我吧?”“認識!”“我來看望建叔,看看你們!”

周圍人家也陸陸續(xù)續(xù)搬進了新安置的小區(qū)。我聽說建叔后來得了癌癥,經(jīng)過治療,現(xiàn)在身體慢慢好些了。“我們好幸福呢!”望著建叔一家人津津樂道,那幸福的樣子,打心眼里我很高興。

“我離開老家好多年,總是想起建叔給我們家打的那口水井?!弊诮▼鸬膶γ?,我情不自禁,“吃水不忘挖井人啊!”

歲月易逝。幾十多年過去了,“井巷子”早已成為一方人記憶中的地名了,老水井也只在我們的記憶里,但無論我走到哪里,從故鄉(xiāng)那一口口老井源源不斷流出的明澈的清泉里,那滋養(yǎng)生命靈魂的永不枯竭的泉源里,明晰地映照著一方藍藍的天空,我總能自然地想起像建叔,像父親一樣老實、勤勞、智慧的父輩鄉(xiāng)親來。

如今,我把每一項工作、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條、井然有序,都是如父親、建叔那樣的父輩鄉(xiāng)鄰從小默默影響和滋養(yǎng)的,一代一代,接續(xù)奮斗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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