鎖 爺

解天鍵七十歲了。身板直，手膀粗，只是白了一頭毛發(fā)。

芙蓉巷的老老少少，都親切地稱他為“鎖爺”。

退休前，他是古城湘潭平安鎖廠的高級技工。退休后，怕閑壞了身子，成了一個修鎖配鑰匙兼帶開鎖的自由職業(yè)者，既可消磨時光，又不丟生技藝，還可賺些合理合法的收費，足夠他抽煙、喝酒了，幾多快活。不過開鎖這個活計有規(guī)定，得去派出所登記備案，以防心術(shù)不正的人干違法的事。派出所所長丁一對他說：“鎖爺是老黨員、老工人，為人開鎖解難，我們放心?！?/p>

“謝謝！”

“這天下就沒有鎖爺打不開的鎖！《說文解字》說：‘鐵鎖，門鍵也?！憬薪馓戽I，天門有鎖，你也可以解開。”

“丁所長讀書多，你是儒警啊?！?/p>

兩人忍不住哈哈大笑。

鎖爺一輩子跟鎖打交道，什么鎖沒見過？以材質(zhì)而論，有金、銀、銅、鐵、玉石、鋁合金、不銹鋼的；以用途而論，有門鎖、窗鎖、柜鎖、屜鎖、保險柜鎖、保險箱鎖、工藝鎖、玩具鎖諸項；而形制更是千模百樣，牛鼻子鎖、龍頭鎖、虎頭鎖、元寶鎖、葉形鎖、山形鎖、樓閣形鎖……鎖的常例是一個鎖眼，用一片鑰匙打開；但也有兩眼、三眼直至九眼的，需用多片鑰匙才能打開。鎖爺對各種鎖的結(jié)構(gòu)無不了然于心，在沒有鑰匙的情況下，他用細鐵絲在鎖眼里探測幾次，再在鑰匙坯件上銼出直槽橫齒，又快又準，鎖自然是順順當當就打開了。他自矜地說：“只要有鎖眼，我的心思就可以潛進去，不怕打它不開?！?/p>

鎖爺還有門絕活，可以蒙上眼睛用零件，裝配出完整的鎖；還可以在沒有鑰匙時，憑手感、聽覺用鐵絲探測鎖眼，再用鑰匙原坯銼出打開鎖的標準鑰匙。蒙眼配鑰匙這門技藝，在他五十歲時就已爐火純青，還在全國工匠大比武中當眾表演，電視臺做了現(xiàn)場報道。

鎖爺老兩口，住在芙蓉巷十號，有一個不錯的庭院，花樹蓊郁。兒子一家住在長沙的大學宿舍區(qū)，只有節(jié)假日才回來，常勸父母跟著他們?nèi)ヰB(yǎng)老。鎖爺仰天一笑，說：“離開這里，我就不是‘鎖爺’了，只能被人叫做‘老解’！”

鎖爺在湘潭名氣太大了，不少人找上門來修鎖配鑰匙，庭院里人來人往，很熱鬧，他無須挑著工匠擔去三街六巷吆喝攬生意。非得要他出門去干活，一是人家的大門鎖壞了，或是把鑰匙弄丟了；二是戶主室內(nèi)的大件柜、箱的鎖打不開，又不方便抬到解家來。

鎖爺應邀去做上門功夫，如果是修配大門鎖，就把工匠擔擺在門邊，弄好了，主人請他進屋去喝杯茶，他笑著婉辭。進室內(nèi)去修鎖、開鎖、配鑰匙，進大門前他就用黑布蒙在眼睛上，待探測鎖眼后，再回到大門外，取下眼罩干活。這是鎖爺?shù)囊?guī)矩。

立春過后，轉(zhuǎn)眼到了雨水節(jié)令。

黃昏時，小雨初停，天上閃出晴光。

解家來了個平頭漢子，像個鄉(xiāng)下人，自稱“大劉”，說家中的保險柜鑰匙弄丟了，請鎖爺去開鎖配鑰匙，價錢只管說。

“在哪兒？”鎖爺問。

“不遠。有車哩?！?/p>

“好的，我收拾工具隨你去?！?/p>

小車跑了一個多小時，暮色四垂，在山谷口一棟孤零零的破舊農(nóng)家大院前停下來。

大劉問：“這塊地方鎖爺來過嗎？”

“沒來過?！钡珓偛旁谲嚱?jīng)過一個古鎮(zhèn)時，鎖爺看到路牌上寫著“清平鎮(zhèn)”三個字，小車再往西跑了二十多分鐘，就到了這里。

鎖爺從后備箱里取出工匠擔，放在院門外。

“鎖爺，請隨我來?！贝髣⒄f著話，雙眼盯著鎖爺，雙腳卻原地不動。

“慢，待我戴上黑布眼罩后，你牽著我進去?！?/p>

“鎖爺，你心里只有鎖，沒有其他東西，高人！”

大劉牽著鎖爺?shù)氖郑哌^庭院。庭院一角有紫藤花，鎖爺聞到淡淡的紫藤花香氣。然后，他們走進堂屋，兩邊是廂房，里面有人在吸煙（有打火機的聲音），走進堂屋后端的灶屋（有煙火氣味），再上樓梯到了二樓。鎖爺被引到一個保險柜前，大劉說：“請你開這個玩意的鎖。我站在你身邊，有什么吩咐，你就說。”

鎖爺先用雙手去摸保險柜，很隨意，也很快，便明白這是個大家伙（農(nóng)家怎么會購置大保險柜）。再摸到鎖眼，從口袋里掏出幾根鐵絲，“1”型的、“L”型的、“F”型的。鎖爺依次用鐵絲插入鎖眼細細地探測，同時把耳朵貼上去凝神諦聽。

大劉問：“打得開嗎？”

鎖爺不做聲。

“你說個數(shù)，我絕不還價?！?/p>

“三百元，常規(guī)價?！?/p>

“我給五百?！?/p>

“大劉，太客氣了，我只收三百?！?/p>

鎖爺說著話，突然“咔嚓”一響，保險柜門彈開了。他的鼻翼翕動起來，撲面而來的是泥土味、古銅銹味，里面應該有出土才數(shù)日的古器。

大劉忍不住高喊一聲：“鎖爺，好手段！”

“你牽著我到院外去銼出鑰匙，我不需要燈光?！?/p>

“不必了。也許，我在無意中又尋出了鑰匙呢。”

“你既不要配鑰匙，我就只能收兩百元了，這是我的規(guī)矩?！?/p>

“鎖爺為我省錢呵，謝謝。辛苦你了，我開車走另一條路送你回家，可能要近一些?！?/p>

“客誰主便?！辨i爺心想：我經(jīng)過的路都記在心里，你亂不了我的思路。

…………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丁所長叩訪解家，向鎖爺表示謝意，一伙盜墓賊被抓捕了！

丁所長說，幾個月前，這伙人租下這個破舊的農(nóng)家小院，因為在山谷里他們探測出了幾個久遠年代的古墓，先挖掘一個墓，就得了好幾件青銅器。青銅器鎖在保險柜里，鑰匙由為首的頭頭掌管。那天大劉請鎖爺去開鎖，是頭頭帶著另一個人去長沙找買主，更是為以后的貨物出手探路，要三天后才回來。大劉和留下的兩個人想私吞青銅器，第二天就遠走高飛。

鎖爺說：“幸而他們內(nèi)卷，幸而他們貪心，才有我出場的機會?！?/p>

“謝鎖爺當天回家后就給我打電話，我們馬上就去布控了。你蒙眼開鎖，鼻子還這么靈，神了。”

鎖爺小聲說：“保密啊，我的丁所長?！?/p>

桂枝香

顧徑亭喜歡拍攝夕陽下的風景，因為他年屆黃昏，去日無多。

顧徑亭喜歡拍攝四時花樹，特別是秋風里清香四溢的桂花樹，因為他曾是一個園藝師，因為他的夫人叫尚桂枝。

顧徑亭七十歲了，夫人尚桂枝辭世三年了。

顧家住在古城湘潭的古桑巷，巷口連著平政街，出巷尾便是雨湖公園。退休前他是這個公園的園藝師，侍花弄草，設(shè)計安排花圃、樹林、草地、小橋、流水、曲徑、觀賞石的最佳位置，把一生中最好的日子交付給春光秋色，搓一搓手，掌上的硬繭咔啦啦地響。他上班喜歡穿工作服，下班后換上的還是洗得干干凈凈的工作服。尚桂枝常勸他：“就不能穿點別的衣服？太沒情調(diào)了?！?/p>

顧徑亭哈哈一笑，說：“你不也是？上班穿得一身白，下班也是，除了白的，就是淡青的！”

尚桂枝的臉驀地一紅。

她是中醫(yī)院的藥劑師，上班穿的是白大褂，為醫(yī)生開出的處方檢藥，手持一把小巧的秤，從立式大柜一排排的小抽屜里，抓出當歸、甘草、川芎、黃精……過秤后，倒在柜臺上鋪好的四方大紙上，再包扎好。下班回到家，第一件事是洗澡，然后是里里外外穿上爽心的衣服。她長得端莊、文靜，穿在外面的休閑服、旗袍，乃至冬天的羽絨大衣，以白色為主，或是淡青，講究的是素潔。

古桑巷建于清代光緒時，幾毀幾立，但還在原地方，是一個古跡。顧家的庭院，是先祖?zhèn)飨聛淼模m不大，卻精致。到了顧徑亭手上，如在一幅國畫上補筆，栽樹、培花、種草、添石，益發(fā)娛目。特別是墻角補栽了兩棵桂花樹（從鄉(xiāng)下人家買來的成年樹），一棵開金桂花，一棵開丹桂花，秋風起時釀出一院的香氣，好看又好聞。

顧徑亭對妻子說：“這是專為你栽的！”

“謝謝。桂花是一味好中藥，可泡桂花茶，也可制桂花酒。我是中藥行的，做起來不費力?！?/p>

顧徑亭嗜酒，咂了咂嘴，問：“你有桂花酒的配方？”

“清代的潘榮陛，寫了本《帝京歲時記勝》的書，此中就有桂花酒配方：桂花、米酒（或高粱酒）、紅棗、龍眼、白人參、白糖。新鮮桂花收集后，置于通風陰涼處，風干一夜；然后以每斤桂花配四兩白糖的比例拌勻，放入缸內(nèi)發(fā)酵兩三天。再倒入四至五斤米酒或高粱酒，密封窖藏，一年后即可啟封；但啟封前一月，要加入白人參、紅棗、龍眼少許?！?/p>

“好！有勞夫人操持。不用米酒，就用高粱酒！家里鮮桂花少，再去買些，起碼一次要釀五十斤桂花酒！”

“饞死你了。幸虧你有個懂中藥的好老婆。”

“我艷福不淺?！?/p>

顧徑亭晚年的得意之作，是在公園下湖一個拐角處的岸邊，立一座小紅木橋，在橋邊的閑地上，錯雜栽出一片桂花樹，林中留一條曲折的小徑，一邊是金桂花，一邊是丹桂花，又在小徑起點處，點綴一把綠色長靠椅。命名為“桂枝香”，取自宋詞中的一個同名詞牌。粗壯的桂花樹原先散落在公園各處，現(xiàn)在集中移栽在這里，金、紅兩色桂花，加上紅橋、綠椅、芳草小徑，簡約而精致，寧靜而清雅，頗受人稱贊。

妻子悄悄問丈夫：“設(shè)置‘桂枝香’，你可有私心？”

“有，但私不損公。你欣賞，大家也喝彩。這些年，因工作需要，我常為這些景觀拍照，尤其是夕陽下的‘桂枝香’，特別動人?！?/p>

“我們的結(jié)婚日是中秋節(jié)，今年我五十五歲，退休了，正逢你的作品完成。還有半個月就是中秋節(jié)了，我們?nèi)ァ鹬ο恪憬o我多拍幾張照片，然后你端著機子，拍我們的合影?！?/p>

“理應如此。合影要年年拍，但愿我們相守到金婚、鉆石婚、恩婚……”

“拍完了，就回家吃‘團圓飯’，兒子顧程一家三口都來了，幾多高興?！?/p>

“是啊，是??！”

他們是同齡人，尚桂枝五十五歲退休，五年后顧徑亭也全身而退。想不到的是尚桂枝因心臟病突發(fā)，于六十七歲時撒手西去。兒子、兒媳在本市郊外一所中學教書，孫子剛上高中，他們怕顧徑亭太寂寞，要搬回來住。

顧徑亭連連搖頭，說：“我完全可以照料好自己，你們放心。孫子跟著你們早出晚歸，太受累。院子里有兩棵桂花樹，你媽還在陪著我，我不孤單。得閑了，你們回來吃個飯吧。”

“好的?！?/p>

一個庭院，一個人，冷冷清清。

顧徑亭老待在家里翻看相冊，看他用相機或手機拍攝然后沖洗的照片，很多是夕陽下妻子的單人照，入秋后站在“桂枝香”小徑中央的照片最為動人，或穿白色旗袍或穿淡青色旗袍，夕陽柔和地灑在她的頭發(fā)上、臉上，別有系人心處。他們的結(jié)婚紀念日合影，正好照了十二張，相依坐在綠色長椅上，他舉著相機或手機記下這美麗的瞬間。還有三張合影照，是妻子辭世后，兒子陪著他來“桂枝香”，他的身邊豎立著一個鏡框，是妻子一張放大的彩照，然后由兒子拍下的。

天氣好的日子，顧徑亭在黃昏時，會一個人去雨湖公園，隨手拍下一些夕照圖，純粹的風景照，不夾帶任何人影。入秋了，桂花開了，他喜歡去“桂枝香”，拍桂花、小徑、綠長椅、小紅橋。居然有好幾次，碰到兒子學校已退休的女同事，還熱情地和他打招呼，然后款款離去。那個穿白色旗袍的背影，很像他的妻子尚桂枝。怪事。

年年中秋，今又中秋。

兒子顧程一家早早地回家來陪顧徑亭，做了一頓可口的中飯，然后共飲桂花酒。

“爹能干哩，會制桂花茶，會做桂花酒。”顧程說。

“你媽教的方法，我不會忘?！?/p>

“爹，晚餐我在飯館訂好了。岳父岳母都會去，大家熱鬧熱鬧。”

“你們很用心思，好?！?/p>

“中飯后，他們母子先去岳家陪老人。到了黃昏，我陪你去‘桂枝香’拍合影照。如果……遇到熟人，你也給人家拍個照，顯顯你的好手藝。”

顧徑亭淡然一笑，說：“爹多喝了兩杯桂花酒，有點醉，就不去拍什么照了。不如坐在這兩棵桂花樹下，你陪我聊聊天吧?！?/p>

顧程說：“我聽爹的?！?/p>

…………

顧徑亭在飯店吃過晚飯，回到家里，已經(jīng)九點鐘了。一院子的月光，一院子的桂花香。他洗漱罷，換了一件洗得泛白的工作服，坐在院子里喝了好一陣桂花茶，檢查了一下手機有沒有電，然后帶上那個彩照鏡框，走出院門，走向巷尾的雨湖公園。

月上中天，表里俱澄澈。

他要去“桂枝香”補拍一張與妻子的合影照。夕陽沒有了，月亮還在哩！

桃 香

劉婕萬萬沒有想到，母親王善思和保姆夏桃香會這么投緣，相處只短短兩個月，就親稔得如同母女！

母親第一次見到夏桃香，臉上就堆滿了笑，雙眼發(fā)亮，鼻翼輕輕地翕動，說：“我聞到了你身上有桃子的香氣，清爽，我喜歡！”

夏桃香大方地說：“王阿姨，我家后山栽的都是黃桃，我來時，花開得正鬧，我衣上沾了香氣哩?！?/p>

“不，你是從車間走出來的。我在水果罐頭廠守傳達室，做黃桃罐頭的季節(jié)，工友們身上都沾著這種香氣。”

劉婕笑了，說：“媽，那個廠十多年前就關(guān)停了。”

“亂說，我不是剛下班回到家嗎？”

“哦，我說錯了，廠子還在！桃香來和你做伴，好不好？”

“她是我的工友，你問她愿不愿意住到我家來？”

夏桃香馬上回答：“我巴不得哩，行李都帶來了?！?/p>

王善思高興得呵呵地笑。

劉婕的心總算落到了實處。先前，她為母親請過好幾個保姆，都干不了多少日子，老太太就客客氣氣地把人家打發(fā)走了。劉婕問是什么緣故，老太太頭一昂，兩眼翻白，不作回答。

劉婕的爸爸在十年前就因病辭世了，這套處在城南區(qū)的兩室一廳的老房子，就只母親一個人住。劉婕一家住在城北區(qū)，她是區(qū)里的機關(guān)干部，丈夫也在該區(qū)一所中學教書，兒子讀初中了。他們的住房很寬敞，可母親不愿意去住，老說房子附近還住著許多老同事，她又身體好，可以照顧自己。兩年前，母親下樓（老房子沒有電梯）不慎跌傷了腿碰傷了頭，住了三個月院后，雖行走無礙，記性卻是越來越差。劉婕要把母親接到自家去住，母親又哭又鬧，說罐頭廠就在附近，她上班才不會遲到。不去住就不去住吧，獨居的母親，不能不請保姆。

幸虧和劉婕關(guān)系極好的女同事，薦介了她鄉(xiāng)下的遠方親戚夏桃香。劉婕還特意去了夏家，開車也就兩個小時，地處株洲市管轄的攸縣鸞山鎮(zhèn)星斗鄉(xiāng)。夏桃香不到五十歲，身體好，為人忠厚，年少時讀過衛(wèi)校，畢業(yè)后在鄉(xiāng)衛(wèi)生所干過幾年合同工，結(jié)婚后就專心務農(nóng)和打理家務。家境也很好，有自家的院子和七八間房子。作田、種菜、侍弄果樹，丈夫、兒子、兒媳都不需夏桃香插手；一個讀小學的孫子，長得很可愛。夏桃香覺得太舒閑了，想賺點錢儲存下來，將來留給孫子讀大學。劉婕對夏桃香很滿意，吃住之外，每月付兩千元工資。

這兩個月，劉婕在休息日或領(lǐng)著丈夫和孩子，或一個人來看望母親。

到處干干凈凈，一塵不染。老太太吃得香、睡得實，身上穿得整整潔潔。只是稱呼有變化，母親稱不到五十歲的夏桃香為“桃香妹子”， 夏桃香稱六十八歲的老太太為“善思姐”。

劉婕笑著說：“這不亂套了嗎？”

夏桃香說：“王阿姨說在工廠時都是這樣稱呼的。我叫她‘善思姐’，她就特別開心。”

“只要她開心就好?！?/p>

“劉婕姐，王阿姨是患了阿爾茨海默癥，她的記憶常會回到舊時光里。我學過醫(yī)，老師談到過?！?/p>

劉婕一驚，問：“你是內(nèi)行，那怎么辦？”

“就是小心地維護王阿姨的心理環(huán)境，當王阿姨認為自己是什么身份，在什么時間段，我們就順著去配合，讓她快樂地擁有她的世界?！?/p>

“桃香妹妹，我真的要謝謝你，你比我有見識！”

陽歷五月，天清氣朗。

星期二的上午，夏桃香打手機給劉婕，說想帶王阿姨去老家住幾天。

“你家里有急事？”

“沒有。我們村一個鄰居開車進城送黃桃，順便來看我，身上帶著黃桃香。王阿姨說車間又做黃桃罐頭了，香氣一陣一陣的，弄得她坐立不安，又笑又喊的。我們那地方，黃桃開摘了，讓王阿姨去散散心，一定有好處?！?/p>

“好吧。我要上班，不能開車送你們啊?！?/p>

“我們坐鄰居的貨車回去，讓王阿姨坐駕駛室副座，保證安全?！?/p>

“桃香妹妹，你想得很周到?！?/p>

劉婕原以為三五天她們就可以回到城里來，誰知一住就是半個月。母親不會用手機，夏桃香每晚會用自己的手機和劉婕通過話后，再讓老太太說話。劉婕發(fā)現(xiàn)母親說話不但條理清楚，還透現(xiàn)出發(fā)自內(nèi)心的快樂。母親告訴劉婕：這里到處是黃桃的香氣，黃桃又大又好看，夏桃香還領(lǐng)著她去摘桃子哩；她讓夏桃香老倆口叫她“媽媽”，讓小夫妻叫她“奶奶”，讓那個小朋友叫她“太奶奶”，他們都聽從了；村里的老姐妹，常來和她聊天，親熱得不得了；附近有家黃桃營運合作社，一圈圍墻里，有倉庫、加工車間、發(fā)貨車間，還有傳達室……

劉婕說：“媽，你這是樂不思蜀??！過些日子，我來看你，順帶接你們回城里的家?！?/p>

“女兒，你糊涂了，這里就是家呀，水果罐頭廠就在附近呀?！?/p>

到了雙休日，劉婕一個人開車去了夏家。七點多鐘踏響油門，十點多鐘就到了。院子里靜悄悄的，只有夏桃香在等著她。

“我媽呢？”

“王阿姨到合作社上班守傳達室去了，我兒媳這段日子也在那里上班，中午她們會一起回來吃飯?！?/p>

“桃香妹妹，我媽怎么能去上班呢？”

“早幾天，我領(lǐng)著王阿姨去合作社參觀，她一見傳達室，就說我該上班了。見里面還有個人，就說領(lǐng)導不錯呀，守個傳達室還安排兩個人。我馬上說，每個班只要上半天，每月還發(fā)工資兩千元。王阿姨說：‘半天也行，我就喜歡這黃桃的香氣，聞不夠！’”

劉婕馬上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笑著說：“媽又回到舊時光里了！桃香妹妹，我們來編造一個美麗的謊言，你說讓領(lǐng)導每月給我媽發(fā)兩千元工資，錢由我來出。我們共同保守這個秘密，誰也不說。好嗎？”

“要得。這里的黃桃是一茬一茬熟的，國慶節(jié)上市的是秋黃桃。我們不回城了？”

“媽認為家在這里，這里就是家。時髦的說法是城里老人到鄉(xiāng)下托管養(yǎng)老，我們也成了一家人，多好?；蛟S，我……將來退休了，也會這樣?！?/p>

劉婕的眼里忽然涌出了晶瑩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