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坳里的古丈，幽峻奇妙，山巍巍、水漾漾。當一輪酉水明月升上來，棲鳳湖畔樹影婆娑、蝶舞翩躚。滄海變桑田的紅石林邊，綠珊瑚蕩起片片云彩，藍翡翠簇卷臨風(fēng)的飄帶，一嶺嶺村莊苗寨，一坎坎茶園田野，一陌陌木葉古歌，耳得目遇，詫異得讓人張大了嘴，甚至驚掉了下巴。還時不時就會山窩窩里飛出“金鳳凰”，譬如背著小背簍從巖頭寨起飛的宋祖英，挑擔(dān)茶葉上北京的何紀光，為民造福的“扶貧司令”彭楚政等等，無不家喻戶曉。

然而，更多鮮為人知的大山里的“金鳳凰”，卻沒有選擇飛出大山，而是留在崇山峻嶺間，呵著一絲絲裊娜的霧氣，哼著碎步嫣然的歌謠，在天青色的日子里，素手素心，穿針引線，上挑下刺，將風(fēng)月同天的山川異域刺繡成一條條回家的路。

驅(qū)車來到古丈，一路被沿途如詩如畫的山水風(fēng)物吸引著，我的雙眼應(yīng)接不暇。下得車來，盈盈地繞行一小段林蔭街道，三轉(zhuǎn)兩轉(zhuǎn)到長長的步行街，一間古色古香的門面撞入我的眼簾。門面并不很起眼，木質(zhì)的門，雕花的窗，上面掛了塊“農(nóng)家女素繡”的牌匾?？磥?，這是一家苗繡傳習(xí)所，也是農(nóng)家女素繡畫莊。進門，一位素雅、含蓄，又很和氣的阿姐，清風(fēng)般迎了上來。聽我說完來意后，阿姐略略有些靦腆地笑了笑，目光里有意外，也有一絲欣喜。阿姐給我遞上一杯清茶，又切上一碟西瓜，有著一番恰到好處的熱情。倒是我，覺得冒昧造訪，打攪了她恬靜的忙碌，顯得多多少少有些不好意思，一時語塞，感動得不知該說些什么。

一段時間以來，對于民間非遺藝術(shù)，我有種莫名的潛滋暗長的熱愛，這讓我有了走遍每一個鄉(xiāng)村，拜訪每一位傳承人的想法，并將默默用靈魂來堅守的他們訴諸筆端，讓更多的人知道他們，關(guān)注他們，關(guān)注大湘西這塊土地生長的文化基因、生命記憶、智慧結(jié)晶與精神價值，這是目前我最想做的一件事情，或者說是支撐著我四處尋訪的源泉與動力。

繡屋里，到處是素繡的作品，有大有小、有簡有繁，牧童、秋千、小橋、流水、碾米、舂碓、擊鼓、跳房、雞鳴狗吠、花鳥蟲魚，各種源自生活的煙火情趣，各類遙遠的生動記憶，都在一絲一線、一挑一刺中，花隨玉指添春色，鳥逐金針長羽毛，每一幅繡面都構(gòu)圖簡練、主題突出、簡約有致、氣韻生動，繡畫結(jié)合巧妙、針法勻稱靈活，給人一種意想不到的青素之美，有山水鄉(xiāng)愁的獨自思戀，有詩和遠方的無限寄寓……每一幅作品，都讓人愛不釋手，真正是一畫一繡一心境，一山一水一人生。

我有些激動地問東問西，阿姐總是輕言細語地娓娓道來。此時，我是來聽故事的一個訪客，聆聽，就是最好的深入與尊重。交談、參觀，漸漸的，我和阿姐之間，似乎有了某種天然的默契，她知道我想聽的，我知道她想說的，彼此聊得有些走心。盡管，阿姐在努力讓自己開心，也想讓我不虛此行，但在某個霎那的瞬間，她眉宇間似乎依舊隱著一些生活的不易，以及不愿輕易被外人知曉的難處。

我在感動之余，心里不免有些好奇，我想知道，阿姐是如何從一名并沒有讀過多少書的農(nóng)家女，成長為一名畫家、苗繡代表性傳承人、素繡創(chuàng)辦人，幾十年的摸爬滾打，有些什么樣的經(jīng)歷，什么樣的困惑，什么樣的感悟。阿姐告訴我，是藝術(shù)改變了她的人生，從一開始勤耕苦作之余本能的畫畫，然后繡苗繡、挑花，到另辟蹊徑自創(chuàng)一種繡法，也就是素繡，之后，又成立農(nóng)家女素繡公司，做文創(chuàng)產(chǎn)品，為了使傳習(xí)所的繡工有穩(wěn)定的收入，又接單制作民族服飾，加工手工布鞋等等。一路走來，其間的艱辛坎坷，無法言喻，可是阿姐卻講得從從容容，云淡風(fēng)輕。一個把苦難當成生活本身的女人，憑什么就不能打敗苦難？一個在苦難中能夠發(fā)掘美好的人，憑什么就不能有一場不留余地的綻放？更多時候，我溫婉地沉默著，阿姐靜靜地講述著，空氣中有了一些畫里話外的清芳?；蛟S，人生的遺憾并不是沒有實現(xiàn)目標，而是沒有目標可以實現(xiàn)，當一個人，有了自己的目標，再苦再難的日子，都可以變得美好而充實起來。

說實在的，熱愛并堅守著看似并不熱門的非遺文化，本身并非易事。阿姐說：她想將祖先留下的智慧變成財富，來富裕一方百姓，將非遺融入現(xiàn)代生活，進行“活態(tài)”式傳承。我想，這大概是一個弱女子剛健有力的夢想，迎風(fēng)向前，是她唯一的方向。

人們都說，湘西苗繡從高山大水中走出來，帶著山魂水魄，精美絕倫，是苗家女子用針線對古苗文文字的記錄，是針和線的繪畫，是指尖上流淌出來的民族藝術(shù)，承載著苗族兒女對美好生活的記憶與憧憬。

苗繡色彩豐富，配色十分講究，給人一種原生態(tài)的喜歡，繽紛而熱烈，擁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神奇感染力。苗繡圖案，多源于民族圖騰崇拜，多為反映喜慶吉祥、人壽年豐的物象。苗繡藝術(shù)或粗獷，或秀麗，或細巧，或素雅，圖案講究對稱平穩(wěn)、嚴謹緊湊，同時又做到豐滿、疏密、虛實得當。而阿姐獨創(chuàng)的素繡，應(yīng)該屬于苗繡的一個新分支，單單用青線在白色的麻布上繡圖，雖然色彩單一，但簡潔、素雅、安靜、有質(zhì)感，深為被紅塵所累的人們所喜愛。在一小塊白布上，挑線、刺繡、清潔、熨平，再用木質(zhì)畫框裝裱起來，一幅作品安然而成。從苗繡到素繡，我想，這大概就是阿姐所說的“活態(tài)”式傳承吧。

在繡屋的里間，我看到了阿姐早年的畫作，雖然有些褪色，但畫面依然生動耐看，有一種童年的回歸，有一些熟悉的親切，貼心貼肺的自然生態(tài)氣息撲面而來。用湘西向午平先生的話說：她是屬于鄉(xiāng)村的，她的畫洋溢著一種濃濃的鄉(xiāng)村氣息。的確，她筆下的花鳥蟲魚，在形似與神似之間，有著一份難得的悠閑與從容，恍若未晞的朝露。春山可望處，炊煙裊裊間，花煥發(fā)了清香，鳥隨之徘徊鳴叫，魚往來嬉乎，蟲切切可愛。而她筆下的人物樸素、淳厚、勤勞、善良，要么在看水田，要么在農(nóng)家小院中勞作，要么在磨房碾槽邊干活，每個人都用自己抱樸守拙的肢體語言，抒寫著鄉(xiāng)村彌久日新的詩畫……看來，惟有懂得與熱愛，才是最好的回應(yīng)。

在一幅《守護家園》圖前，我停了下來，這幅苗家素繡圖是繡屋里最大最顯眼的一幅，用苗家的藏青色絲線，在白色手工麻布上，一針一線繡了山，繡了水，繡了樹木，繡了田園，繡了樓閣，繡出了一群快樂的苗家阿姐的精神家園。阿姐說，這是她心底的一個家園，多年來埋在心里的一個夢想。從春雨綿綿的雨水節(jié)氣，到葉落而知秋的立秋，她一個人，甚至幾個人， 耗時幾個月，把自己五彩斑斕的綺夢，把所有玲瓏的心思，美好的愿望，統(tǒng)統(tǒng)淋漓盡致地繡了進去，畫里有苗家阿姐無數(shù)個處變不驚的日日夜夜，有無數(shù)個花開花落的春去秋來，有家家戶戶小背簍中的星辰日月。終究，有夢想的人，是幸福的；為夢想而奮斗的人，是執(zhí)著的；為執(zhí)著而堅持的人，是值得讓人尊重的。

在這個喧囂浮躁的時代，有的人在追求世俗的成功，有的人在追求自在的生活，而有的人在追求靈魂的豐盈。源自靈魂的豐盈，那才是一個人藏在內(nèi)心的驚喜，是抵抗歲月侵蝕的不變初心，是微笑向暖的如花似錦。

在阿姐的“巾幗扶貧車間”，我看到十來個繡工在堆滿繡線和機器的車間忙碌著，加工，編織，刺繡，一些制衣工序進行得井井有條。車間柱子上依然掛了多幅素繡作品，墻上有大紅的字：傳承手工技藝，幫扶婦女創(chuàng)收。繡女們都似乎還很年輕，盡管車間里沒有空調(diào)，只有大葉風(fēng)扇呼呼轉(zhuǎn)著，但大家都在氣定神閑地低頭忙碌，誰的手腳快，一天做的件數(shù)多，收入就高一些。有的繡工為了節(jié)約時間，還把中飯也帶到了車間。我看到一位繡工帶著孩子來上班，孩子大約兩三歲，乖巧地坐在一旁的塑料板凳上，媽媽則在埋頭做衣服，并沒有多余的時間搭理孩子，孩子安靜地趴在長木凳子上涂寫，寫下一些歪歪扭扭的拼音字母，小孩望著我的那一瞬間，眼里有驕傲，也有羞澀。我的眼里突然有些潤潤的，想轉(zhuǎn)過身去，用紙巾擦拭，腦海里卻想著一首歌的句子：“為什么無語悲傷，是愁是憂默默深藏，說出來又能怎樣，不知你默默去向何方，心中有多少渴望？”我不知道這位繡工的名字，只知道她也是一位母親，我尊重并懂得所有勞動著的母親。

采訪結(jié)束的時候，我與阿姐握手道別，看著笑著的阿姐，幾根依稀的白發(fā)悄悄爬上她的發(fā)梢。歲月，并不會額外對一位堅韌的母親施以寬容，給予慈悲。我有些相信，慈悲是與生俱來的。為母則剛的我們，僅僅需要做的，就是從容應(yīng)對并接納一切，為自己，為家人，為一個自始至終的夢想而活著。

人生，其實總有高低起伏、春榮秋枯的“淡旺”兩季，一年春夏秋冬，四季演繹不同的故事，無論是身處淡季或者旺季，我想，我們女人，都得始終跟著自己內(nèi)心的節(jié)奏走，旺季不忘形，淡季不抱怨。任憑它雨雪風(fēng)霜，畫出人間期望，繡出素心禪意，任憑萬千情懷自由舒放。如此，人生的快車，必將抵達“心之向往”的彼岸。

苗家阿姐的名字叫王良玉，一個天生有著某些藝術(shù)基因的名字。玉不琢，不成器，更何況她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良玉。她和她的名字一樣善良、溫潤、賢淑、堅韌。如果把企業(yè)家這樣的頭銜放在她的身上，太商業(yè)氣，她天生就是一個民間藝術(shù)的守護人，有時是一幅樸實清雅的素繡，有時是一束她筆下絢爛的牡丹，有時又是一位親切隨和的阿姐，有時更是一位有大愛情深的母親。

如今的古丈，有了高速，還有了高鐵，處處皆畫廊，步步是風(fēng)景。也許有一天，你會來到美麗的苗鄉(xiāng)古丈，你可能會偶然走進她的農(nóng)家女素繡畫莊，你肯定會喜歡并想著收藏她的素繡作品，穿針引線，引月惹花，一針一線，繡出苗家錦繡前程，一筆一畫，繪出大山美好憧憬；或者買一身棉麻布料的民族服飾，在山間余音裊裊，山歌互答；或者，再穿上一雙手工布鞋，走在山風(fēng)微醺的緩坡脊嶺踏歌而行，如此這般，你一定能體會到這一方水土的親切和舒適，以及大湘西齊臻臻的滄桑與厚重，神秘與美麗。

寫下這些的時候，春天都來了，讓我把一春搖曳多姿的祝福都送給你，每一個烘云托月的日子都能呼之欲出，每一個不熄燃燒的希望都能抵達，每一次生命的別具匠心都會光彩照人，妙手丹青，素心素繡，我的苗家阿姐。